用爱“缝合”被撕裂的家国之痛史记
——谈马华女作家戴小华的“非虚构”长篇新作《忽如归》
2018-01-28马来西亚戴小华北京王红旗
马来西亚|戴小华 北京|王红旗
戴小华,马来西亚公民,原籍河北沧州,生在台湾。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沙城》一书成名,这本剧作反映了当时的马来西亚的股市风暴,被搬上银幕播映。至今在马中结集出版的个人专著有二十九本,编著五十三本。作品涉及戏剧、评论、散文、报告文学、小说、杂文,等等。主要有《沙城》《深情看世界》《永结无情游》《火浴》《爱是需要学习的》《风起云涌》《点石成金》《闯进灵异世界》《忽如归》等,曾多次获奖,部分作品被选入中国大学、初中及马来西亚中学语文教材。
用爱“缝合”与别样“在场”
王红旗:看了您赠给我的长篇新作《忽如归》,认真拜读学习后有一种很“别样”的感受。这种“别样”,是源于小说以一个台湾家庭的“离散与回归”,揭示出海峡两岸意识形态时空半个世纪的流变历史。首先是这部非虚构作品里的叙事者“我”,是你的“自我”与“非我”融合在一起的。“我”,可以说是那个时代与事件的“发起者、亲历者、在场者、观察者和思考者”。其次是以“回归”为核心,统领全篇与贯穿始终的家国情怀。您运用源于自我灵魂深处的、生命本质的、思想精神的家国之爱,“缝合”被撕裂的家庭亲情与失去家园的疼痛记忆,构成人的个体生命与家国命运、人类命运息息相关的历史叙事。请谈谈您写这部非虚构作品的初衷。
戴小华:《忽如归》中的故事是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是历史激流中一个家庭的真实故事。自母亲1999年过世后,这个故事就开始在我心中酝酿。然而,那时我刚担任马来西亚华人文化协会总会长,正在编辑《当代马华文存》,接着又出任马来西亚华文作家协会会长,需要完成《马华文学大系》,这两套二十本共一千多万字的巨大文献工作,让我一直无法定下心来书写。
可是,近二十年来,每当夜深人静,这段历史“不能淹没”的声音就会在我耳边频频催促,似乎不写出来,我的身心就无法得到安顿。所以,为了完成这本书,近十几年来,我不断探寻及搜集资料,前往大陆、港台各地,寻访当事人和知情者,以及上网搜索。
之所以要费尽心血,查询真相,不在于批判控诉,而是想以自己的方式去接近历史,去触摸伤痛,来努力弭平伤口,以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而且,我认为历史的真相,需要不断补充,历史的延续需要不断述说,只希望后人引以为鉴,历史不再重演。
王红旗:据我了解,《忽如归》这部“非虚构”作品,您从酝酿到完成写作用了十八年,今年初才由上海三联书店正式出版,在国内发行。你多方寻觅走访事件知情者与见证人,在打捞整理、补充与核实历史文献资料方面,在思想与结构艺术、语言与行文风格方面,所做的不计其数的调整修改,表现出您试图揭示事实“真相”的不懈努力。整部小说的叙事结构,以按照母亲生前的意愿,把遗体送回故土安葬为核心;以大弟戴华光倡导祖国统一,被台湾当局抓捕入狱到获释,再到回大陆故乡永居为主线,凸显出个人情感与历史事件的聚焦性写实。这种“别样在场”的历史记忆体现出一种深厚的家国情怀,一种人类本然的大爱。在选材和构思过程中,你的头脑中突发怎样的意识“灵感”,或很有意思的故事?
戴小华:写《忽如归》的过程是相当漫长和艰辛的,在真正开始写作的三年里,我几乎是和书中的人物一起生活。每天对着电脑屏幕,敲打着键盘,长期下来,曾经视网膜脱落的左眼再度出血,而且在书写过程中,眼泪经常会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有时甚至难以为继。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缅怀往事,这是最艰难的挑战,而且一提起笔,也有不知从何说起的困难。因为这个真实故事里的幸存者多是守口如瓶,不愿提及;而罹难者又死无对证。这种失语的痛苦不只是来自外部的压力,也是因为当事人内心驱之不去的创伤。
再说,纪实性的作品,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都不能有丝毫差错,这对我也是一个艰难的挑战。
这本书能够完成,我要特别感谢王蒙先生和李昕先生,因为在一次偶然的机缘中,我和李昕讲述这个故事的小部分时,他已被打动,鼓励我一定要写出来,而且绝不能用小说的方式书写。因为,这个真实性的故事太具有戏剧性也太令人震撼了!
由于他是中国资深出版家,能得到他的肯定,给了我很大的信心。更让我感动的是2015年刚荣获茅盾文学奖,又在国际文坛有着崇高声誉的王蒙先生,为了激励我尽快完成这部作品,在百忙中还主动提出为本书写序。
王红旗:作品题目命名为“忽如归”,举重若轻地把深陷在大历史皱褶里未能愈合的个人伤痛一层一层剥开,羽化为一种对社会现实与人性心理的精神启示,并且构成历史的、政治的和社会的多重隐喻。如陈思和教授所言:《忽如归》是“又一部现代民族痛史”,“这是一本大书,它会牢牢地铭刻在20世纪中国人的创伤记忆之中”。
在我看来,与近几年台湾女作家好几部“非虚构”历史作品相比较,您的《忽如归》既不同于齐邦媛《巨流河》所书写的沧桑家国悲歌;也不同于张典婉《太平轮一九四九》以采访幸存者的方式,还原“太平轮事件”的历史真相;更不同于从小在“眷村”(台湾国民党军区大院)长大的女作家龙应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彰显出被意识形态宏大历史遮蔽的“大迁徙、大逃亡”场景。《忽如归》以朴实无华的本真叙事,把那个年代家运与国运紧密相连,构成一种“别样的在场”。尤其在“缝合”家国伤痛、重构家国信仰方面,有着重要的时代意义。您认为《忽如归》的突出特点是什么?
戴小华:我很赞同你说的“举重若轻”。至于《忽如归》的突出特点,我引述几位评论家的话会比较合适。
陈思和教授说:“《忽如归》的独特意义,就在于作者写出了20世纪两代中国人悲欢离合的历史:第一代人为了理想而战争,而分裂,而家破人亡;第二代人又是为了理想而奔走,呼吁和平弥合创伤。”
中国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毛时安说:“戴小华文字中表现出的‘痛感’非常特殊,非常淡,没有捶胸顿足但又是深入骨髓的。《忽如归》书写坎坷但并未沉溺于坎坷,书写苦难却又超拔于苦难,从亲情之爱、民族之爱到信仰之爱,层层升华。”
陆士清教授称《忽如归》是“一段交织着悲壮与荣光的国史,也是一段谱写爱与奉献的家史。读时,我感受到了史学家的精神和艺术匠心。书内人物血肉丰满,个性鲜明。一个个生动得有如活现在我们眼前。全书跌宕有致,波澜起伏。有如剥洋葱般,层层揭开谜团”。
出版家李昕说:“许多评论家喜欢把《忽如归》和《巨流河》相比较,说两本书都写出了历史沧桑和家国情怀。泛泛来说,这些评论都有道理。但是作为编辑,恰好这两本都曾被我经手,我觉得需要指出这两本书的某种差异。无人会否认,《巨流河》是一部精彩之作,它和《忽如归》写类似的题材,同样涉及历史的变迁,两岸的离合,写出了这种离乱中的家庭故事,从而透视出一个时代的景象和特征。然而,读者应能理解,今天讲‘家国情怀’,在两岸尚未统一的背景下,‘家’的故事可能相似,而‘国’的看法却可能不同……齐邦媛的‘家国’,只是她所经历过的‘故国’,她的感慨和幽怨,只是一种对于旧日的怀恋和不舍。虽然我们也高度评价《巨流河》的历史认识价值和文学价值,但是读者应能看出,戴小华《忽如归》所表达的家国情怀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情感,那种情感不是怀旧,而是憧憬,不是消极悲观的,而是积极乐观的。”
杨匡汉教授说:“我以为,一部成功的纪实或虚构的作品,应当具有四个维度,即历史文化的维度、生命体验的维度、神性思维的维度和艺术上返璞归真的维度。小华这部作品,正是朝着这四个维度交叉并进,感人肺腑,且怀抱嵌奇,吐属磊落,有大悲悯,大情怀,心灵的大归属。”
黎湘萍教授说:“《忽如归》虽然写的是世俗生活和家族史,但它的境界已超乎这一世俗的层面。这不是关于‘黑暗’与‘怨恨’的书,而是一本关于‘痛’和‘爱’,以‘爱’反省‘痛’,以‘爱’来超越‘痛’,超越意识形态、政治立场与人为的疆域与偏见的书,作为‘华文文学’作品,它的境界和它所提供的这些独特的经验的意义和价值,也在于这种来自世俗,超乎世俗的内在力量。”
报告文学评论家李炳银感叹:“从一个家庭的坎坷和演变过程中,我们看到政治,看到人性,看到历史,看到了很多内容。《忽如归》,归到哪里去?归入了平静,归入了真实,归入了质朴,归入人的生命的严谨。”
谢冕教授说:“《忽如归》看似是一部纯属家庭内部的叙事,但正如一章篇名《家事国事》所昭示的,书中展示的家事无一不关涉当日纷繁的国事。戴小华成功地通过平实而严谨的书写,完成了一部催人泪下的悲怆史诗:一个家庭浓缩了一个时代。”
评论家李建军教授说:“《史记·刺客列传》和《史记·游侠列传》中的侠士勇士和英雄气概,这是我们中华民族一种伟大的精神传统,是民族性格里非常宝贵的东西,《忽如归》将其写出来了,且那么有力量。她用从容、沉静、优雅的方式去写生活的严酷和人性的复杂,整体风格体验和美学精神是简单的复杂、平静的悲剧感、朴素的崇高感和深沉的一种激情,这很了不得。语言是朴素的,但是很有味道,没有很多作家卖弄修辞的普遍毛病。中国汉语最大的韵味在于朴素, 绚丽之极归于平淡,这是一种诗学,文学最高的境界,《忽如归》在语言上、文体上非常自觉,达到了这一境界。”
王红旗:虽然,大弟戴华光这群台湾青年的爱国行为是纯属自发的,却代表着台湾民间生成的一种本然的、真诚的家国之爱;代表着台湾百姓反对战争、渴望和平统一的真实心声。正像您在作品中所说:“爱国在那个年代是个很痛苦的词,而大弟只是一个走在时代巨轮前的悲剧人物,在这个历史激流急转弯过程中,不幸扑倒的爱国青年中的一个。”(戴小华:《忽如归》,上海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66页。本文有关此书的内容均引自该版本,页码附于文中。)
首先,家的亲情,一点点地“缝合”大弟入狱之后破碎而绝望的心。您在作品中说因为家里的亲人始终认为,他的行为是无罪又无错的,因此无条件地给予他物质上的支持、精神上的慰藉。可以说,在这样的政治劫难中,父母之爱、手足之情是支撑他狱中生命希望最坚实的力量。
戴小华:的确,正如戴华光所说:“我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但不承认自己有罪有错。”因为倡议“两岸和平统一,民族不再分裂”,何罪之有?何错之有?我们家人也如此认为。虽然难免会埋怨大弟不为家人考虑,给我们带来这么大的灾难,但我们却从未舍弃他。也就是这种亲情的爱,让大弟在绿岛监狱濒临死亡边缘时,能够生存下去的力量。
而且,在我近十几年来不断探寻及搜集资料的过程中,从没听过大弟和他同案的受难者怨怼过任何人,即便获悉可能的告密者,也是淡然视之。因为,他们当时倡议的“和平统一”理念和当时执政的国民党“反攻大陆”的政策背道而驰,付出代价是必然的。
他们说,即使时光倒流,身处当时那样的时代,他们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无悱无怨就是思想政治犯必须遵循的处事原则,他们只是走在时代巨轮前面的悲剧人物。
王红旗:有时候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人性的裂变是叵测的,对比之下更显示出戴家亲情的温暖。《忽如归》更突出的特点,在于您重构“真实”、 设置“悬疑”的结构艺术。您忍痛割爱,把四五十万字的书稿删减到二十多万字,以简朴的原色语言,激活了那些在档案柜里或人内心里沉睡了几十年的往事;重构的别样在场的人物、场景,能够引起心灵深处复杂情感的强烈共鸣,使读者更真切地感受到被政治撕裂的那段民族历史,给一个人、一个家、一个国所造成的无休止的“疼痛”。但是,因为贯穿作品字里行间的文脉是爱,是通过“我”超越苦难的真爱信仰设置的一个接一个的悬疑,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慢慢地剥开后,会让人感觉到,“疼痛”化作了像洋葱最里面的那一颗向上的“芽心”,散发出温暖的爱。
因为时间的神性,灾难与创痛在您的心中已经融为一种爱的精神。一层一层剥开的同时,也在一针针地“缝合”。在弥合伤痛的过程中达到了一种反思、疗救,甚至是“拯救”。大量翔实的史料、家书,都成为那个年代“家国割裂史”的见证。作品中的“我”、母亲、父亲、弟弟等亲人,经历颠沛漂泊,终于回到梦绕魂牵的母国故土,心也回归温暖的平静。
这是一种智慧,也是一种境界。请问“我”作为叙事者,是贯穿作品的线索人物,您这样安排是否和自己的经历有关?
戴小华:确实和我的经历有关。《忽如归》有两条主线:母亲与戴华光。不过对我来讲,作品要表现的核心还是爱的力量。因为,我并不想只是述说伤痛历史,而更愿意强调受难者和受难者家属在陷入极度孤绝和悲痛中有着一股强大的救赎力量,也就是“爱”的力量。这些爱的力量包括亲情的、民族的、国家的、宗教的,这些都值得述说。也正是因为这些亲情、正义、信念及信仰所产生的巨大力量,使他们能够迸发出奋勇向上以及超越苦难的决心,为这段冰冷的历史注入一股暖流。
所以,《忽如归》不但记录了一个“不正义”的时代,也同时记录了一个“有情义”的时代。
王红旗:《忽如归》就是您在现实生存世界的“非虚构”之上,同时以睿智的想象重构了另一种“真实——象征性的精神世界”,表达思想、安排结构与表现人物个性。比如说您以正直与深邃的目光,穿越那个被政治撕裂时代的历史物质实存,尤其在检视重组那些海量的、原始的、零碎的史料过程中,发现人物生命深处的一点点的灵魂闪光,有时隐在平实的叙述或描写里,有时用引申议论或点睛的方式表达出来。比如对母亲与大弟性格形象的塑造,对父母情爱关系的阐释……还有沧州铁狮子传说、马来西亚的蝙蝠洞的奇观,都是运用想象把母亲、大弟与他们所代表的文化精神联系在一起,从而构成“复调书写”的家国历史纪事。
也就是说,“真实”的世界本来就是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存在,非虚构文本也必须运用想象虚构的艺术方式才能完成,虽然其事件、人物与地点都是真实的,但是在塑造人物灵魂的深度,在现实场景生成“意象、意境”的思维过程中,“非虚构”文本的想象虚构艺术,是不可或缺的。
戴小华:现在的网络文学几乎都是虚构的。虚构太多的时候人们反而会喜欢看“非虚构”的、真实的故事。然而如何处理好作品既是真实的又是文学的,这也是我自己在创作中遇到的非常大的挑战。这个“实”必须是在题材、事件、人物、场景及情节上,都要充分遵从、忠实于历史,杜绝虚构;作品的文学性则主要体现在独具匠心的结构安排,平实而富有美感的叙述语言,对独特生动、极具表现力的细节的捕捉挖掘,以及对书中人物性格形象的塑造上。此外,我在一些章节最后都设置悬疑,如同你所说的,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解谜。因为,纪实性文学,唯有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之上再加上文学的技巧和艺术的手法,才能让读者有兴趣看,也才易感动人。
多元信仰与心归“回家”
王红旗:关于母亲回秀真,你开篇就讲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设法把母亲带回家乡安葬。我在心中起誓”,“母亲已经忍受了这么多年的思乡之苦,如果,连她回家安葬的心愿都完成不了,不光是母亲的灵魂得不到安息,也将会是我们心中的痛。”(第3页)这是“我”知其不可为而执意为之的重要理由。
1999年盛夏,先后发生了美国“误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李登辉提出“两国论”,中国人民解放军严阵以待,台海危机随时一触即发等危机,但是您在四方亲友同胞的帮助下,排除万难,竟然在七天内把母亲的遗体从台湾运回中国大陆的故乡,圆了母亲的回乡梦。
戴小华:在当时的情况下,的确是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能够完成”的奇迹,但是我坚信:“冥冥之中一定有种强大的力量在协助着、推动着。这个协助着、推动着,让所有的困难都能迎刃而解的力量,就是强大的‘爱’的力量。”
王红旗:这种感天动地的“爱”的力量,是母亲对故乡梦绕魂牵的思念,是戴家两代人朝思暮想回归的愿望,更是故土亲情、国族之爱召唤离散的亲人回归。母亲灵魂皈依真主,更指向人类宗教之爱的呼唤。当然更是女儿“我”和母亲血缘的生命之爱。正是不同层面的爱在时空中汇成爱的暖流,构成了爱的互助、爱的交融与爱的传承的灵魂在场,簇拥着母亲“回家”,奇迹就这样发生了。
戴小华:那时,从台湾到大陆还没有“三通”,要经香港转机,再到北京。刚好又碰上李登辉提出“两国论”,正值台海危机一触即发的关键时刻,我居然奢想将母亲的遗体自台湾运回她的家乡安葬,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艰巨任务。然而,真像有如得到神助,其实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就将装着母亲遗体的棺木带回她的家乡安葬,这简直不可思议。因为只要有一个环节,物流、批文、安检、航班、天气、海关……稍微有些耽误,就会拖上一天,一个月,甚至更久。
王红旗:作品表现母亲坚韧不屈的个性、对孩子的庇护、对家庭的担当历历在目,在场感特别强。1949年大陆解放之际,母亲跟随在国民党中任职的父亲,从上海登上了大陆开往台湾的最后一班船,成了离乡背井的“外省人”。
其一是面对大弟遭受欺负,母亲手持菜刀怒斥恶邻。(第24页)其二是面对白色恐怖政治强权,白发苍苍、脸色苍白的母亲,带着仿佛是极深的自制,身披写着“请释放我的儿子戴华光”的白布背心,静坐“立法院”(第52—56页)前。然而母亲因年事已高不堪劳累,静坐两星期后已卧病在床。其三是我陪着母亲再次去绿岛监狱看望哥哥,又不让见。“这时的母亲几近崩溃。如果再不让我见到儿子,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于是才得以见儿子一面。母亲无论怎样遭受屈辱与困苦,总会坚挺脊梁来保护儿子的尊严,用她自己勇敢的行动影响着儿子。这就是母亲的生命之爱。您现在也做了母亲,自己也有了女儿,能谈谈现在对母爱的理解吗?
戴小华:我的母亲没有受过太多的教育,所以她从不会和我们讲大道理;可是她在身体力行中所表现出的勇敢、坚毅、刻苦及善良,却深深影响了我们。所以我觉得身教重于言教。
平常我们感受不到母爱的伟大,然而,自大弟出事,母亲每个月不怕劳顿,千里迢迢去绿岛探监;她为呼吁释放儿子,不惧权势到立法院静坐请愿。这些都让我理解到母爱的伟大。
王红旗:您在作品里谈到,母亲的另一个支柱是宗教信仰。请您谈谈对不同宗教信仰的看法。
戴小华:由于特殊的时代、特殊的经历让我们有机会接触了佛教、基督教及伊斯兰教。虽然在我和家人的生命历程中,遭受了许多磨难,我仍然觉得很幸运。因为,只要我们虔诚祈祷,心怀善念,多做善事,无论是佛教、基督教还是伊斯兰教的神明,都没有舍弃我们,都给予我们庇护和力量。
这不得不令我相信,世上是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神,只是人们以不同的形式和称呼来敬颂祂,膜拜祂。
王红旗:那这个世上是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神,就是爱。作品写母亲在台湾去世后,基督教会照样为她做追思礼拜,运用的是简笔,回到大陆故乡举行的穆斯林葬礼仪式,运用的是繁笔,而且极尽详叙。为母亲做“小净”“大净”后,和亲人“善面”,入“塔布(装埋体的经匣)”“四次大赞”后,“赛俩目(愿安拉赐给你安宁)”,接“都瓦”,殡礼才算结束。“这是穆斯林葬礼中最隆重、最庄严、最简朴也是最神圣的仪式。没有音乐,没有锣鼓,没有鞠躬,没有磕头,只有所有出席殡礼的穆斯林站立着,对亡人虔诚的祈祷声。”并且您以“死亡并不是一个人生命的结束,而是另一个生命的开始”进一步诠释伊斯兰教、犹太教、基督教与佛教的相似性,就是宽容、理解与大爱。请问这对您“生死同构,多元为一”的宗教观的形成,和您长期从事的国际文化外交事业,起到怎样的作用?
戴小华:其实,人与人之间,都需要接触才能了解,了解后就容易理解,理解了就不会产生误解。宗教也是如此。
尤其,像我生活在马来西亚这样一个多元种族、多元文化及多元宗教并存的地方。在我长期从事文化工作的过程中,也常感觉到各民族间对彼此所信仰的宗教缺乏基本的、常识性的了解。因此,在我们的实际生活中,往往容易发生误会,甚至引发冲突。如再加上极端分子及不肖政客的煽动,使得本已薄弱的种族关系变得更加对立。一个不小心,就极易转成危机。
因此之故,我对身为穆斯林的三宝太监郑和产生了兴趣。为什么他出使七次都能取得成功?
于是,我翻阅了许多文献,研究郑和的事迹,从中找出了答案:除了他本身所具备的多方面的才能和知识外,最重要的是他突破了宗教狭隘的观念束缚,在信仰伊斯兰为主的前提下,兼顾尊儒、奉佛、崇道、供妈祖(天妃)。
由于当时科技不发达,跟随郑和远航的广大船员和官兵都有祈求海神天妃保佑平安的传统。郑和为了稳定大家的出海情绪,尊重他们的传统信仰和习俗,先后在许多城市修建天妃庙,塑天妃神像,让船员得到精神寄托和思想安慰。
像郑和这种思想境界,是一般宗教信徒所不可比拟的,由此,令他升华到了一个更为广阔的领域,走向更为广阔的空间,从而具备了一个伟大政治外交家的宏大气魄,完成了对外亲善友好以及商贸、文化交流的伟大使命。郑和的这种精神,实在值得我们学习和深思。
王红旗:作品谈到母亲和父亲,更有一种中国传统家庭的爱。虽然他们的婚姻是媒妁之言,父亲“重男轻女”,而母亲因怕生女而偷用奎宁堕胎,但是“我”和父亲病中的一次谈话,解开了他们之间“另一种爱的方式”。“他们俩同甘共苦,走过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经历无数悲欢离合的人世沧桑,这种爱早已融为化不开的亲情,将两位老人紧紧联系在一起。”(第217页) “那种爱不是挂在嘴上,而是深藏在心里的,是他们两个人才能领悟和感受的爱。”虽然母亲从病危到去世没有找到寄情于祖国山水的父亲,但父亲病危时却说出了对母亲的爱与愧疚。夫妻之间母亲包容、父亲善良的人性感人至深。父亲去世后母亲终于与父亲合葬,生而同甘共苦,死而同穴共枕,生死相依的爱,让“死亡”成为温暖的生命团圆。
而且,父亲在病重弥留之际,让“我”把他的最后一笔私人存款,再次捐赠给家乡的希望小学,故土深情难舍难分。因为,当年也是激情满怀投入革命、投入抗战,但是当台湾当局搞政治分裂时,他官至大校却选择了离开。也许在您和大弟的意识里,传承父母亲对故乡的深爱是一种爱的延续,因此《忽如归》的家国历史叙事,才饱含一种真诚与使命的力量,大弟戴华光面对台湾当局的“分裂”政治,才敢于倡导海峡两岸和平统一而宁死不屈。
戴小华:是的。
王红旗:大弟在牢里的时候,都到了死亡边缘,他除了用中药和打坐,很多时候一直是在念佛经、大悲咒。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父母亲的伊斯兰教信仰,但是他拼命读佛典,念佛经,是佛教信仰帮他度过了监狱里的一个个危难,是“我”陪母亲一次次的探监,给了他生命的希望。作品里谈到,一个家庭在不同境遇里不同宗教信仰之爱,对个体生命的“救赎”与“超越”意义。
但是,故乡沧州铁狮子“镇海吼”勇敢与坚毅的精神形象,更是母亲传递到“我”和大弟生命里的文化基因。作品中这样描写:“它身披障泥,背负巨大仰莲圆盆,胸前和臂部饰有束带,头部毛发作波浪形披盖于头部。它头朝南,仰首怒目,四肢叉开,巨口大张,仰天长啸,对海怒吼,又像疾走奔驰,之后,突然停下,回首张望,几乎让人措手不及。于是,铁狮子在大自然的陪衬下构成苍茫、悲怆、壮阔的画面。”(第117页) “铁狮子”成为您表达“家国”之爱的象征,是从何时思考的?
戴小华:记得1992年陪母亲返乡,第一次看到沧州铁狮子的刹那,竟被震撼的心都噤住了!那时远远看着铁狮子,感觉它就像飞奔在一片高粱地上面一样。
后来再去的时候,为了保护铁狮子,就有了围墙,并想把它托高一点,结果一托高就裂了!虽然当地政府请了许多国家级的修复文物专家,却都无法修复,所以现在铁狮子是用支架撑着。铁狮子,它那种勇敢和坚毅的形象,作为一个维护者的最终抵抗形式,千百年来如同淬火之后的铁,沉水之后的石一样,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渗入了沧州人的肌肤,潜进了沧州人的血液,铸入了沧州人的精神。现在已成了沧州市的地标。
王红旗:因而,燕赵之地“沧州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母亲长久以来能咬着牙,承受这么多磨难,大弟为了理想,敢于牺牲,相比都是受到铁狮子精神的影响”(第118页)。这种对故土的挚爱深情,才使戴家选择了回归,并最终圆了回家梦。这种追根溯源的历史旁证,不仅使母亲形象、大弟形象有了更丰厚的文化根基,而且把母亲生命之爱、宗教之爱与家国之爱融为一体,升华了人物性格之爱的本质。
戴小华:是的。像母亲长久以来能咬着牙,承受这么多磨难;像大弟为了理想,敢于牺牲,我觉得铁狮子精神也进入了我们的体内和血里。
王红旗:还有“我”在姆鲁山洞(位于马来西亚沙捞越)观看蝙蝠出洞奇观(第75—76页),也很有象征意味。作品描写得让人很震撼,请谈谈把它引进您的非虚构作品里的想法。
戴小华:因为有一次我受邀去沙捞越演讲时,他们说有个景色你一定要看,就是蝙蝠出洞。这简直是我无法想象的景象!这个景象我在书里描述得很清楚,就不重复了。
王红旗:作品《忽如归》是自揭伤疤,然后再重新缝合,这个过程是很痛的。但是,您把戴家个体人的“生命瞬间”、破碎记忆,缝合成一个装满温情的“完整体”,并一直坚守“求真”与“寻意”的原则,进入一种“无我”的、超越的艺术境界,昭示文学之真实的情感意义与精神价值,对海外华人“非虚构”的家族历史书写,是一种突破性的思想艺术贡献。
你的现实主义、理想主义相结合的创作观念,给作品注入了深邃的思想,温暖的灵魂,形而上的精神意境。请问创作给你个人的生命带来怎样的收获?
戴小华:过去,我曾因马来西亚华人身份,无论在文学创作还是推动文化工作上,始终得不到当地政府的公平对待,有时难免会沮丧、会抱怨,甚至要放弃。直到我母亲顺利回乡安葬,才明白文化的真实含义:它不是能以金钱衡量、用数据显示的;它的价值及产生的影响也不是立竿见影的,而是不知道在何时、在何处,它已慢慢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了!
王红旗:好一个“慢慢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您一语道出了文化生命的本质特征,期待您的文学创作结出更丰硕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