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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莫言前期小说的语言特色

2018-01-28洛阳市第二十二中学河南洛阳471000

名作欣赏 2018年26期
关键词:高粱莫言小说

⊙胡 威[洛阳市第二十二中学, 河南 洛阳 471000]

语言是一篇(部)文学作品给人的最直接、最强烈的第一感受,而极具有个人性的语言往往成为作家俘获读者的第一利器。莫言也深谙此道,在《旧“创作谈”批判》中,他强调小说家讲故事的能力与写出优美语言的能力同样重要,而能运用富有特色的语言讲述妙趣横生的故事被莫言认定为一个好小说家的标志。①在莫言前期创作中,他在语言的探索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表现方式,具体的讲就是语言的异构重组,具有色彩感的非理性喷发,个体生命意识的飞翔。

一、个体语素的异构重组

异构重组,就是指偏离、改写和编码语言常规的语言形式,通过语言符号的灵活重组与结构重排来完成语义的转化与再造。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提倡白话文,反对文言文,新文学作家们就开始了一场意义深远的语言革命。那时中国的作家们放眼西望,打破文言文的桎梏,将西化的文法和句法融入写作之中,使得古老的方块字在变形、锻打之后重又焕发了生机。鲁迅、朱自清、李金发等一大批文学的先行者做出了大胆的尝试,并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果。新时期以来,解放思潮的新一轮突进,使得彷徨的中国作家又一次站在了新的十字路口。莫言作为一位从新时期起步的年轻作家,在历史的机遇面前重又找回了五四时期前代作家的衣钵,以自己独具一格的语言建立起自己的文学王国。他跳出用语窠臼,运用语言内部的结构张力锻造出令人耳目一新的陌生感。这种陌生感有悖于我们的日常语境,并使语言的各个语素重新结合以达到某种疏离的效果,给人以相识却难于辨认的惊异感。季红真曾对莫言语言的陌生化效果进行解读,认为首先是语词的任意性构建重组,其次是指称色彩的概念大量涌现,最后是善于将听觉形式与视觉形式相互转换。②

在莫言早期的作品中,语言的特色尚没有充分的显露,基本上还是在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中探索。只是有些不时涌出的新奇的比喻让人眼前一亮,如在前期作品《大风》中作者描绘麦场上铡麦的场景。劳作妇女铡麦时,“手腕一抖,屁股一翘,大奶子像小白兔一样跳了两下”,“按铡的娘儿们双手按铡刀,奶子颠得像要插翅飞走”③,这里的小白兔跳了两下和颠得飞走将一个普通的劳作场景中的女人的身体写得动感十足,展现了作家丰沛的想象力。在具体描绘风势之大时,作者写到“风托着我的肚子,像要把我扔出去”,“河里的水飞起来,红翅膀的鲤鱼像一道道闪电在空中飞”④,这段中的比喻又是一个调动了不同感官的语言,两种或多种奇异的联想被放置在一起,使得具体的事物被涂抹上了一层诡秘的色彩。细微的感受被放大,并外化为一个具体的事物。而在《枯河》中,这种新奇的比喻被个人感受化的语言所填充。

如“白花花的杨树枝聚拢上指,瑟瑟地弹拨着浅蓝色的空气。冰一样澄澈的天空中,一绺绺的细密杨枝飞舞着”;“白杨树奇妙的动作撩乱了女孩的眼睛,她看到越爬越高的男孩的黑鱼般的脊梁上,闪烁着鸦翅般的光晕。”⑤朱向前在《深情于他那小小的“邮票”——莫言小说漫评》指出,莫言善于捕捉瞬间的特异状态,将个人化的感受变得可感可触,从而丰富读者对人类自身和外部世界的审美方式,激发审美感受力。⑥“他摔倒在沙窝里时,月亮颤抖不止,把血水一样的微光淋在他赤裸的背上。他趴着,无力再动,感觉到月光像热烙铁一样烫着背,鼻子里充溢着烧猪皮的味道。”⑦在这两段的引文中,莫言创作高潮期中语言所流淌出的那种怪异的色彩和瑰丽的感觉奇观得到了初步的展现。这种重构性的词语不仅产生了陌生化的效果,增强了文学语言的表现力,而且也反映了作家的一种特有的生活观。如“月光像热烙铁一样烫着背,鼻子里充溢着烧猪皮的味道”,这样一种反常的修辞手法呈现出一种对于理性的颠覆,对于日常审美经验的反叛。而在这种具有心理张力的叙述中,感觉的变异带来的是人物内心焦灼的丰富展现,这种表达效果的深化是艺术辩证法的一种具体表现。

二、色彩感的非理性喷发

莫言小说从其发轫期开始就有多方面的创作探索,各种各样的词语及词语所体现的颜色意识被逐渐发掘,从一开始的青涩逐渐走向成熟,并形成了自己的特色。杨联芬的《莫言小说的价值与缺陷》一文认为:“其中一方面是带有极强烈的主观随意以色彩负载情感、以意象制造喧嚣、冷静的诗和陌生的语言。⑧而这一点在其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中亦有体现。‘黄麻长得像原始森林一样茂密。正是清晨,还有些薄雾缭绕在黄麻梢头,远远看去,雾下的黄麻地像深邃的海洋。’⑨这是《透明的红萝卜》中黑孩儿跟着小石匠到滞洪闸上去做工,在河畔边看到的景象,其中对于整片黄麻地的描绘,让人隐隐地想到了《红高粱》中成海成山的火红的高粱。而在描述黑孩儿的梦境时,作者也运用丰满的意象和色彩将一个性格内向孤独的小男孩的渴望摹写得淋漓尽致。如小男孩幻想蚂蚱剪动翅羽的声音像火车过铁桥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他在梦中见过一次火车,那是一个独眼的怪物,趴着跑,比马还快,要是站着跑呢?’⑩此外,‘他望着上方,看到一缕粗一缕细的蓝色光线从黄麻叶缝中透下来,黄麻叶片好像成群的金麻雀在飞舞。成群的金麻雀有时又像一簇簇的葫芦蛾,蛾翅上的斑点像小铁匠眼中那个棕色的萝卜花一样愉快地跃动。’⑪这都能看出莫言在刻写人物和描摹景物的时候总是能充分地将情景交融,使得富有色彩感的画面具有了意识感,这样既提高了文字的表现力和韵味,也凸显出一种意识层面的整体感。”

这一点在其随后的代表作《红高粱家族》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在这部小说集中,莫言找到了一种感觉化的语言表达方式,其中大量的饱含情绪意味的词汇成为莫言的独特标识。同时,充满主观感觉的描绘在文字的爆发力和张力尽情飞扬之后也产生了被人滥情的诟病。在这部小说集中,通红、大红、深红、暗红、微红、鲜红等具有生命蓬勃血性的颜色被大量使用,而其他的如青紫、棕、酱、深绿、暗绿、墨绿、鹅绿、灰绿等颜色也使用频频。据不精确统计,使用各种颜色的地方有四百处之多。“对于画家来说,只有色彩是真实的。一幅画首先是、也应该是表现颜色。历史呀,心理呀,它们仍会藏在里面……这里存在着一种色彩的逻辑,老实说,画家必须依顺着它,而不是依顺着头脑的逻辑……绘画是一种“光学”,我们这项艺术的内容,基本上是存在在我们眼睛的思维里。”⑫对于画家保罗·塞尚来说色彩是绘画的语言,是生命的融入,而在小说家莫言看来,这样的语言色彩则成为情绪的展现和思考的底色。

在小说的第一章中,“我爷爷”“我奶奶”等鲜活的人物形象便以粗犷豪迈的气势走进了读者的视野,这些来自高密东北乡的带有匪气的乡民在家园危难的时刻表现出了顽强的生命力。作者的笔致也尽显泼辣抖擞:“雾被阳光纷纷打落在河水中。墨河水由暗红渐渐燃烧成金红,满河流光溢彩。”⑬这是写到余占鳌带着村民们打伏击时在河边的情景。而在后来的激战正酣的时候,作者以第一视角描绘了一幅残酷的画面。骡马的尸体停泊在生满杂草的浅水里,肚子迸然炸裂。如花朵一样静溢的华丽的肠子在阳光下发光,一道道暗绿色的汁液慢慢地随河水流走了。这些战争背后的酷烈被平静地叙写出来,死亡变成了一幅具有精致美感的油画。这篇小说中色彩刻写已经不单单是一种视觉的观看和捕获,而成为一种读者进入小说人物的内心世界,感受到他们内心狂潮的一把钥匙。“奶奶心中亢奋,无畏地注视着黑色的风掀起的绿色的浪潮,云声像推磨一样旋转着过来,风向变幻不定,高粱四面摇摆,田野凌乱不堪。”⑭这番奇诡的描绘在场景氛围和人物内心之间构成巨大的张力,展示了“我奶奶”内心的极度恐惧。

在第三章《狗道》中,颜色的意识进一步加强,甚至有时让人产生一种拖沓的感觉。三条狗头领黑狗、绿狗、红狗带领疯狂的狗群跟我爷爷、我和几名大屠杀的幸存者进行殊死的搏斗。发出暗红色的枪筒,白得如霜、凉得如冰的中秋月,“村子里的火焰烧得正旺,火舌乱纷纷地舔着低矮的天空,发出旗帜在急风中幡动的声响”。⑮熊熊燃烧的火焰,在红与白的对比之下显得沉重而压抑。“高粱芽苗被踩进泥土里去,变成一线浅绿色的汁液;一直等到五月里又—场大雨降临,板结的土地才重新发过来。残存的高粱苗在连绵的野草造成的荒芜中倔强地钻出利刃般的顶梢,高粱茎叶和野草造成的阴影遮蔽了一颗颗绿锈斑斑的黄铜弹壳。”⑯绿色的汁液流入板结的土地,生命重又进入新的轮回。倔强的茎叶和锈迹斑斑的黄铜弹壳组成了一幅交织着生命与历史的寓言图。红色的高粱也沾染了象征性的意味,无论是在大战惨烈时的高昂,还是高粱地又回复平静时的哀戚,鲜红的颜色成了一曲让人过目不忘的动人的强有力的生命之歌。

三、语言生命意识的高扬

在莫言前期的小说中,无论是短篇,还是中长篇,语言成为莫言小说重要的标志,而莫言的语言特色不仅仅是语言的重构,大量杂语、民间语素的涌入,不仅仅是极具象征意蕴的色彩的渲染,更有力的是这些重构的语言,鲜活的语言,这些多姿多彩的语言具有了作者的情绪,作者的主观情感力量,作者观察人生、体验人性的生命意识。

在早期的小说中,这样的生命意识伏卧在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技巧下,像在《大风》《枯河》《秋水》《透明的红萝卜》等作品中,比喻、拟人、通感等修辞的使用还仅是一些零散灵感火花的闪动,但是到了《红高粱家族》,语言的气息变得浓郁,多彩的颜色得到了尽情地挥洒。这片看似单调甚至有些粗鄙的高粱地不仅带给人们的是一种旺盛的生命想象,而且也揭示了一种自由狂放的存在方式。遍地的红高粱汇成一片血海,在泛滥的秋水里,暗红色的高粱头颅擎在浑浊的黄水里, 顽强地向苍天呼吁。 火红色的高粱这一富有地方特点的自然风物变成了人物情绪和作者情绪的结合爆发点。在余占鳌将“我奶奶”的遗骨移坟的时候,红高粱具有了生命意识的表达。“那股味道在父亲鼻子里化做高粱酒的浓郁芳醇,令他昏昏欲醉。他看到愈往下高粱秸秆上汪着的水愈多,颜色愈鲜红。父亲想也许是奶奶身穿的红色上衣染红了高粱,他知道奶奶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奶奶临死前的肉体像成熟的蚕体一样光亮透明,只能是那件红褂子的颜色染红了翠绿的高粱秸秆。”⑰奶奶的形象和染红了的高粱相互映照,成为一种意蕴丰富的载体。

莫言是新时期文坛的一朵奇葩。他的奇首先就表现在了他的语言的巨大魅力。我们不能仅仅把莫言的成功归结为他的语言,此外他的叙述结构、叙事视角、民间立场等都是他对于文学现代性的贡献。早在五四时期,白话文战胜了文言文。鲁迅、朱自清等五四先辈的努力使得白话文学成为启蒙国民性的武器。而在新时期,文学语言的变革在莫言前期小说中得到了强有力的突进。我们理解莫言前期小说中的语言结构、语言底色,考察这样一种充满欢叫的语言的发展动势,对于我们把握莫言小说创作的内在流向具有启发性的意义。

① 莫言:《莫言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86—187页。

② 季红真:《现代人的民族民间神话莫言散论之二》,《当代作家评论》1986年第2期。

③④ 莫言:《大风·金发婴儿》,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2页,第7页。

⑤⑦ 莫言:《枯河·金发婴儿》,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2页,第16页。

⑥ 朱向前:《神情于他那方小小的“邮票”——莫言小说漫评》,人民日报1986年12月第8日,第7版。

⑧ 杨扬:《莫言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55页。

⑨⑩⑪莫言:《透明的红萝卜·金发婴儿》,长江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73页,第76页,第117页。

⑫瓦尔·特赫斯:《欧洲现代画派画论选》,人民美术出版社1985年版,第17页,

⑬⑭⑮⑯⑰ 莫言:《红高粱家族》,南海出版公司1999年版,第6页,第19页,第179页,第193页,第2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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