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鸢》人物冯仁珏——与《红楼梦》贾探春相比较

⊙张 燕［宁波大学， 浙江 宁波 315211］

人生一线，恰如风筝，动荡的时代里，每个人都如“北鸢”，漂浮在空中，摇摆不定，也许“命悬一线”，也许“一线生机”。葛亮把日常精微与文学传统结合在一起，描写出那个时代的空阔与丰盛，于个人的动静之辩，如飞鸟击空，断水无痕。如陈思和在序言中所说：“这又是一部向《红楼梦》致敬的当代小说。”我们读此书时对于这样的说法也有强烈的感受，《北鸢》与林语堂的《京华烟云》酷似，演奏的都是一曲《红楼梦》缩影式的长歌，但它们又各有千秋。小说名之“北鸢”，来源于曹雪芹的《南鹞北鸢考工志》篇；小说的写法与《红楼梦》相呼应，真实的历史悼亡隐去后满腔心事托付于一派假语村言；小说中的人物大多也带有《红楼梦》中人物的影子。本文要议的便是其中的一个人物——冯仁珏。

冯家四房的二小姐冯仁珏作为小说女主仁桢的姐姐，戏份不多，但她留给我们的印象颇深。她的性格、思想和言行，总会让我们不自觉地联想到《红楼梦》中的一位奇女子，那就是探春。虽然处在截然不同的时代，但两个女性人物的性格和命运却出现了不约而同的呼应。

一、金枝玉叶，却是难言

在出身上，仁珏比庶出的探春还要差几分，她是父亲与戏子言秋凰的私生女，但她却比探春要幸运，实为私生，名为嫡出。探春虽贵为贾府三小姐，却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生母只是个姨娘，探春不得不比别人多一份心，她表面上疏远生母，在大家庭中凭着一份谨慎和机智获得王夫人的信任，活得着实是累。但仁珏便不一样，父亲冯明焕把未足月出生的仁珏抱回家后，心善的妻子将她视为己出，抚养成人。家中的人大多不知晓仁珏的身世真相，许多年来也从未有人提及，四夫人将她捧在手心上，因此仁珏的生活里没有探春的小心翼翼。但她和探春一样拥有自卑，不过等到这种因出身而带来的自卑到来之时仁珏已是成年的姑娘，言秋凰写给父亲的书信让她无意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然而这份自卑却无人察觉。在街上看到言秋凰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想要逃离，在妹妹的拉拽下靠近父亲和言秋凰，无法避免的碰面，仁珏昂一下头，将眼光偏到一边去，许是她难以接受自己竟是私生子，无法正视生母，于是她用仅有的自尊来掩盖内心的自卑。而探春呢？探春则是靠自强提高自己在家中的地位来掩盖内心的自卑，探春的自卑谁都知道，她想要自强的心谁都知道，而仁珏的自卑外人看不见，唯有自己深埋在心，不敢与他人述说，她的自卑随着玉麒麟和范逸美的离去终成为秘密。

二、满腹诗书，才华比仙

探春居住的秋爽斋一切文房艺品高雅且大气，书中写道：“探春素喜阔朗，屋子并不曾隔断，书桌上磊着各种名人书法，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可见探春修养有素且擅长书法。仁珏与探春一样喜爱书法，有自己的一方成就，她自小与人不同，别人写颜柳，她却练欧阳询，说是取其险绝。《九成宫醴泉铭》《化度寺塔铭》她写得熟透，十三岁临欧阳公八旬所书《虞恭公碑》，风姿虬然，几可乱真。十五岁，仁珏却改弦更张，练起了赵孟頫。依她的说法，“赵书《胆巴碑》，姿媚婀娜为其表，用笔之刚劲，在乎其中。正合当世女子应有的性情”。都说字如其人，可见仁珏身为一个女子但内心却刚劲有力，她的刚劲就如她的笔法一样，在乎其中。

用“满腹诗书”来形容两个女子，实不为过。《红楼梦》中的女子大多才华横溢，探春更是不必说。“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 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不教雅会东山，让余脂粉耶?”可见其人才人品。在后来的“菊花诗会”上她又以一首《簪菊》让人叹服。至于仁珏，在仁桢之前，她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自是长期浸染于诗书之中，称一声才女，绝不为过。加之，接受过新式教育的仁珏，身上带有新时代的朝气，她反感家里的传统礼俗，在许多问题上总有自己的思想和看法。

三、同是巾帼，不让须眉

仁珏和探春骨子里都有一分男儿色。书中写仁珏的大姨对她的印象：“人是聪颖的，但脾气不算柔和，待人接物上总有些生硬，像极了她的小名‘蛮蛮’。”她敢于和家里的长辈三叔冯明耀叫板，说些激进的话，憋得三叔心里不满却又哑口无言；她敢于打破封建，自由恋爱；她敢于奉献，心系国家。探春自是不必说，就她“玫瑰花”的诨名便知她是个“带刺扎人”的性格。

探春在贾府中可算是一位巾帼英雄，探春跟赵姨娘争吵时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走得出去，我早就走了，立出一番事业来，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探春的志向远大，同时她也是个颇有能力的女子。贾府众女儿中，探春的领导能力最高，王熙凤病倒后，探春三人替王熙凤临时管家，她废除了贾府多年累积的弊病，实施“收税”法，“改造”大观园。但由于当时贾府的实际情况，她的改革最终成果并不大，但不难看出探春确实是一个有想法、有能力的人。探春救家，仁珏救的却是国，最后，她竟然参加了革命。她烧伤自己从夏目医生那骗来盘尼西林支持共产党作战，她安排仁桢为她传递钱财物件，为得到更多的经济支援欺骗大姐要还清债务才能嫁到表哥家。在抗日战争中，她没有如文笙奔赴战场，但她用她的方式，以一名地下共产党的身份为革命奉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仁珏的最后一次出场，让人印象最深刻：“仁珏将那条红毛裤捡起来，掸了掸灰，很仔细地叠好，放进残破的包袱里，打上一个结。她将包袱挎在了手肘上，对和田说，走吧。”那一刻，她的冷静和淡定全部写在脸上，她的神情令人意外，也令人沮丧。她能够勇敢地从一个封建大家庭里走出来，默默地为抗战付出，她就是巾帼。

另外，仁珏的身上具备一种探春所没有的“敢作敢为”，同时她拥有探春所没有的爱情经历。她接受新思想新教育，在很多事情上有自己独到的看法。仁珏和表哥青梅竹马却被姨妈阻挠，从此她自我放逐，她明知自己后来跟了同学端木康，是有些自暴自弃。可她忍不住，只为这个男人除去眉眼间的纨绔气，很有几分像那个和自己一块长大的表哥，可见她对表哥的用情至深。仁珏的第二个爱情对象是仁桢的老师范逸美，仁珏爱上了这个性格爽利的同性好友，与她变成了“生者可以死”的情之至者。与逸美的同性之爱，无疑是仁珏人生的一大亮点，也是改变她命运的一大转折。

四、“北鸢”命运，断线风筝

贾宝玉在太虚幻境中看到关于探春的诗为：“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其中有图为“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涕泣之状 ”。第二十二回元宵家宴时，贾母命姑娘们作灯谜娱乐，探春的灯谜“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装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一则，谜底指的正是风筝。“群芳开夜宴”时“必得贵婿”的杏花也暗喻着探春远嫁海外的结局。比起大观园中其他女儿，探春的结局算是最好的，但她远嫁海疆，骨肉分离，也是命运的悲哀。远嫁的探春自是父亲政治权力交易中的牺牲品，由不得自己，探春的命运结局就像她手中断了线的风筝，飘摇而去。除此之外，风筝的寓意也值得深思，风筝飞得越高，跌得越重，也有可能暗说探春只有远嫁且好景不长的悲剧结局。

仁珏的命运也恰好应了“北鸢”的“命悬一线”，那根牵着她的线始终是断了，她没有看到那“一线生机”，但她却亲手参与编织了这“一线生机”。关于她的结局，后来人们听闻，在和田来过冯家的当天夜里，冯家的二小姐冯仁珏，在城郊榆园的日军看守所里，吞下了一把缝衣针自杀。这个坚强勇敢、大义凛然的革命女子用一种极为残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牺牲后的仁珏被葬在了冯家陵园的边上，一个小土堆，没有墓碑，孤零零的。在动荡的年代里，为革命为自由而牺牲的战士成千上万，革命的成功离不开他们的牺牲。在无数个抗战英雄中，有无数个像冯仁珏一样的地下战士，是真正的女中豪杰。由此可见，仁珏的命运和探春一样，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飘摇而去，只是形式有所不同。

小说对《红楼梦》的致敬是无处不在的。从结构、语言到人物的塑造，无不见出作者对《红楼梦》的钟爱。仁珏和探春，这两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在家国有难之时，有勇有谋，敢于奉献，敢于牺牲。所以，谁说巾帼不如须眉？谁又说红妆难胜武装？

（感谢周春英老师的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