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阅读”与“深编辑”
2018-01-28刘卫红北岳文艺出版社太原030012
⊙刘卫红 [北岳文艺出版社, 太原 030012]
如今的时代,很少有人能捧一本厚厚的书安静地阅读了。地铁里,公交车站,公园的长椅上,到处可见的是低头族。低头族大都在做同一件事——看手机——看微信,刷朋友圈,看娱乐八卦。人类已进入一个“浅阅读”时代。“浅阅读”的特点,是快餐式、跳跃式、碎片化,如蜻蜓点水,漫无目的地被动浏览,一目十行式地猎奇粗读,都算是一种浅阅读。让我们纠结的是,看上去我们身处一个信息爆炸时代,坐在家里就可以了解全世界,但实际上这也是一个信息匮乏的时代,许多没有多大意义的交流,浪费了我们的宝贵时间和生命。
我们有多久没有用心去看一本书了?为什么现在很多人都找不到生活的目标和方向?那正是因为精神的荒芜。正如作家王蒙所说,碎片化阅读使人对信息的摄取变得浮浅、平面、缺少深度、缺少思考。
日本明治大学教授斋藤孝在《深阅读——信息爆炸时代我们如何读书》一书中更是表达了自己的明确观点。他说,浅阅读是河流表层的浊水,喝起来很苦,只有深阅读,才是潜入精神底层的清流。这些都说明了“浅阅读”的危害以及深度阅读与思考的重要性。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信息爆炸给传统阅读带来很大冲击,实体书店门可罗雀,艰难维持;国民阅读量下降、出版社生计艰难、纸质图书印数萎缩。这些已是不争的事实。面对“浅阅读”的危害,出版编辑应当怎么办?如何为读者提供有思想和深度的读物?书籍有着文化传承的特性,正规出版物的大容量、严审核,更适合做有深度的内容。只有内容的“深”,才可以补上“浅阅读”之“浅”的短板。
内容为王,出版精品才是真正的王道。时代需要“深阅读”,数字时代更需要有深度的精品。只有精品,才可以提高人民大众的思维评判力、观察力;只有用精神滋养心灵,我们才能对内完善人格,对外推动社会进步。用“深编辑”来拯救“浅阅读”,是当前出版编辑需要深思的重要课题。问题是:怎样才能做好“深编辑”?
一、 从哲学思维到文学眼光
作为一名编辑,要从堆积如山的稿件中,发现高质量的稿件,一定会遵循一定的审美标准。而每个人的审美眼光又必定与自己的哲学思维有着必然的联系。哲学作为一门学问,是同人们的世界观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是人们世界观的理论表现形态。我们对稿件的理性评判,一定暗含了我们的哲学思维。哲学思维具有批判和反思的特性。反思是哲学思维特有的性质,哲学反思是对思想的再思考, 具有批判性。所以,哲学思维作为编辑人员的基本素养,是做好编辑工作的有力武器,有助于我们在编辑过程中不断提升理性水平和审美水平。而文学眼光,是要审视作者文本中的表现力,看其是否能让读者更易于接受。当然也暗含了编辑自己的审美情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同一个教师,想要给学生一碗水,自己先要有一桶水。都说优秀的编辑应当是杂家,文史哲经,不能说样样精通,却需要广泛涉猎,知识面要宽,还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
孔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个人的智慧、思想、精神的成长是需要从阅读过程中产生的。一个人的精神发育史就是他的阅读与思考的历史。
这就要求我们首先要加强自身的修养。在博览群书中练就一双鉴赏的“慧眼”。 所谓“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讲得正是这个道理。慧眼,必定是在长期阅读和思想修养中炼成的。一个人的思维和眼光,总要经历一个由浅入深、由短到长的过程,在比较中积累,逐渐形成自己的知识体系结构。只有加强修养,深入思考,努力提高自己的鉴赏水平,才可能在多如牛毛的稿件中慧眼识珠,筛选出思想内涵和文字水平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佳作来。这样,才能使编辑的职业生涯进入理想的状态,即兼具科学和人文的素养、融合哲学的思维和文学的眼光:既是专家,又是杂家;既是评论家,又是鉴赏家。
二、从文字功夫到鉴赏水平
当个好编辑,有了阅读的广度和较好的思想修养还不够,还要有较好的文字功底。编辑毕竟是要整天和文字打交道的。语言是一个人认识世界的媒介。一个人的语言能力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他认知世界的能力。阅读,就是在文字中做着“心灵的探险”与“灵魂的壮游”。我们常说一个人有文化,或没文化。那么文化的特征用什么来体现?用语言。当我们被一部作品所打动,所震撼,那就是作者用语言将他的思考和精神传达给了我们,这就是思想的威力,也是语言的魅力。做一个好编辑,要选稿、改稿、编辑、校对,没有扎实的文字基本功,连错别字和病句也校不出来,岂不是误人子弟吗?更谈不上做有深度的内容了。
一本书稿,初审时最重要的是整体的判断和鉴赏。一旦进入编辑过程,一定是要字斟句酌,规范文字,如同一个雕塑师,每一个细节都需要精雕细刻,追求完美。所以对于编辑来说,鉴赏眼光和文字的基本功都同样很重要。尽管随着电脑科技的发达、“黑马校对软件”的问世,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编辑校对的负担,但其查错能力再强大,依然也无法代替编辑对文本表达规范性的推敲,最终还是需要编辑在具体的语境中进行判断。所以,对语言文字的敏感和良好的基本功,考验着编辑的修养。我们通常说“眼高手低”,是说欣赏作品的水平高,但写作水平不一定高。眼高手也高,当然是一种最理想的状态。古今中外有许多名编辑,同时也是名作家。比如鲁迅、巴金等人,都办过刊物,当过编辑。确实,有较好的写作能力,有助于编辑体会写作的艰辛,有助于和作者沟通。但编辑并不等同于作家,不能过于苛求,毕竟术业有专攻。但是编辑一定要“眼高”,即鉴赏能力强, 这点对于一个好编辑来说,确实非常重要。一个有眼光的编辑,能从众多的稿件里,分辨和判断出作品的高下,看出作者写作中存在的优点或问题;没有长期的阅读实践,要做到这一点确实也是很难的。
中国近现代杰出的出版家张元济, 早在清朝末年,即考取进士,任翰林院庶吉士、刑部主事等。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他虽然是旧式官员、前朝遗老,但他却能与时俱进,在变法维新运动中,自修英语,冲破阻力,办学堂招收年轻官吏,以求打破王朝闭关自守的状态。他1902年进入商务印书馆后,高瞻远瞩,积极网罗人才,在较短的时间内使商务印书馆发展成为亚洲颇负盛名的新式出版企业。“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这是张元济晚年所写的一副对联。再比如一生以编辑为职业的周振甫先生,他既是著作等身的学问大家,也是编辑出版界少见的“大国工匠”。 他早年在开明书店从事校对和编辑工作,不仅学到了很多文史知识,而且从老一辈编辑家,如夏丏尊、叶圣陶、王伯祥等人身上学到了严谨务实的作风。后来,无论在中青社还是在中华书局,周振甫始终保持着这种对产品精雕细琢、精益求精、追求完美与极致的良好作风和习惯。说起他的认真,中华书局的同事们印象极深。早在20世纪40年代,他为钱锺书先生编辑书稿《谈艺录》时,发现 “没目录”,不便于读者检索,“我就替它们排了一个目录,钱先生看了没提意见,就发印了”。到20世纪 70年代末,钱锺书又点名让周振甫责编他的《管锥编》四册,又是周振甫“编了一个目录”。 听起来,周振甫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编了一个目录”,其实,了解情况的人知道,这实在是一件很不容易之事。曾任中华书局总编辑的徐俊这样解释道:“像我们这些搞古典著作编辑的,工作看上去是只添几个小小题目,圈几个小小句点,实际上要反复谙熟行文思路,查阅大量资料,工作的细琐与辛苦唯著书者知。”有同事这样写道:“翻阅当初周先生编《管锥编》的第二次审稿意见,四十余页稿纸用细棉线装起来,蝇头小字细密而齐整,审稿边眉四处注满钱先生的笔迹,有表示异议的,有表赞同的‘遵改’‘甚是’‘甚善’‘是极’‘雅言’之类的词句,有‘精密极矣!非谓之大鸣不可……’之类的赞叹之辞。”其实,在此之前,周振甫对书稿已经进行过“初审”,其审读报告竟有三十八页之多!他对工作精益求精的精神经常具体生动地体现为四个字——“再查一下”!这种“工匠”精神让我们今天仍为之深深感动。难怪这位一辈子连编辑室主任、副主任都没有当过的最普通的编辑,却成为了中国出版最高奖——韬奋出版奖——首届十名获奖者之一 ,成为了一代名编和一个杰出学人。至于周振甫给毛主席两首词中改正错别字的故事,更是成为编林和诗坛的佳话。一是《菩萨蛮·黄鹤楼》中“把酒酹滔滔”,“酹”误作“捋”;二是《沁园春·雪》中的“山舞银蛇,原驰蜡象”,“蜡”误作“腊”。后经主席同意,出版时予以订正。在那个特殊年代,有几人敢于给毛主席诗词提意见改错字呢?这既需要胆量和真诚,也需要真才实学。
现代历史上,那些曾在学术、编辑等方面声名远播的名人,如大名鼎鼎的中国现代出版业元老张元济、陆费逵、高梦旦,叱咤风云的人物陈独秀、王云五、邹韬奋、胡愈之,他们哪一个不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读书人?他们之所以慧眼识珠,在编辑事业以及学术方面都声名远播,就因为他们首先是好读者、优秀学人。他们有的不仅是学问家、编辑家,在创作实绩方面更是耀人眼目,多才多艺,如胡适、鲁迅、巴金、冯雪峰、茅盾、叶圣陶等。他们永远是我们心中的偶像和榜样。编辑应当向他们学习,让阅读和写作成为一种习惯,这样既可以让自己得到心灵的滋养,也提高了评价和调整他人作品的能力,有助于职业水平的提升。
三、从责任感、使命意识到人文情怀
每一本正规的出版物,为什么要署上责任编辑的名字呢?那意味着我们有一种责任。责任编辑对这本书当然地负有责任。作为一个编辑,我们不只是简单地对作者的文本进行汇编校订、改正错别字,做一个文字匠,更肩负着传承人类文明的光荣历史使命。所以一定要有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意识。作品是文本,作者是文本背后的人。对于作品,我们要采取严肃的、实事求是的态度科学对待,对作品的审查和批评,要坚持质量标准。而在和作者交流的过程中,则要讲人文,要尊重他们的人格,理解他们的劳动和创造,在真诚鉴赏过程中,实事求是地提出对作品的评价和批评,讨论和说服,助其发展。所以一个好的编辑一定要有人文情怀。
人们形象地将编辑这个职业比喻为“为他人作嫁衣裳”。只有真诚地热爱这个职业,才会甘于这种默默无闻的奉献。过去我们将编辑称为是用剪刀糨糊粘贴书稿的“编辑匠”,这个称呼其实是含有一定贬义的。事实上,编辑工作在一定程度上确实要做一些类似匠人的工作,审稿、修改、校对、排版、设计、打样、对红等各个环节和流程,极其繁琐,无不需要处处严谨认真,字字一丝不苟。所以,有些作者往往看不起编辑,觉得那是没有创作能力的庸人才干的职业。其实,从古到今,有多少才华横溢的学者型编辑,将他们的才气都奉献给了编辑出版事业。正是由于他们的辛勤奉献,才让许多名作家群星闪耀,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熠熠生辉。从三联书店八十多年的历史来看,前期三联的代表人物是邹韬奋,后期的代表人物是范用。范用一生编辑了很多好书,协调能力很强,建立了一个非常庞大的作者群。他承上启下,把20世纪三四十年代把夏衍、叶圣陶、巴金等一大批文化名人团结起来,使新三联有了扎实的文化根基。其中,《读书》杂志更是老一辈三联人共同努力的结晶。
出版家要成为作者、读者的挚友,就要像范用先生那样视好书如生命,视作者和读者如亲人。做书先做人。范用既淡泊名利、甘为人梯,又胸怀宽广,有人格魅力。更为可贵的是,范用先生没有功利心和私心,曾放弃韬奋出版奖的参评机会。他还坦言,在特殊的年代里别人整过我、我也整过人,都是出于公心;他自我批评,并向大家鞠躬致歉。这种高风亮节、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和执着的文化使命感,使他成为一代出版名家。
不计名利,甘于奉献,几乎是所有优秀出版编辑家的共同品格。
有一次,中央电视台主持人采访周振甫时问道:“因为工作的原因,您最终没有成为一个职业的学者,您觉得遗憾吗?”周先生用浓重的乡音淡淡地回答:“中华书局给我编审,就可以了。”这句话不由令人联想到叶圣陶说过的一句话:“如果有人问我的职业,我会说,第一我是编辑,第二我是教师。”叶老既不提他是现代著名的大作家,也不提他当过教育部副部长、出版总署副署长这样的高官。在他心目中,最看重的还是“编辑”这个身份,足见其职业自豪感和荣誉感。
这就是老一代编辑家的情怀!只有具备这种品质的人才能有所成就。
因为编辑要想选出优秀的稿件,就要和优秀的作者打交道,而优秀的作者,往往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有个性者居多,难免恃才傲物。如果没有好的情商,如何团结那些有名气的作者?做书是一件需要情商的事情,你不仅要有较高的文化修养,还要谦逊好学,有一定的组织能力,善于跟人打交道,才能获得作者的信任。编辑不仅是文字匠,还要有鉴赏眼光,要在作者和读者之间搭建起心灵的桥梁,还要洞悉读者的需求,做好图书宣传和市场对接,某种意义上还要成为一个社会活动家。所以,一个优秀的编辑,情商比智商显得更重要;情怀和勤奋,有时比能力更为重要。有情怀的人,心境高尚、志趣高远、胸怀豁达,如果再加上勤奋努力和锲而不舍的精神,勤能补拙,坚持下去,方能成就一番事业。
四、结语
在自媒体发达的今天,似乎进入了一个“人人可以‘做’出版”的数字化时代,传统出版业面临日益严峻的挑战,将来出版社靠什么生存? 数字化程度越高,信息量越大,文化呈现越芜杂,这就更需要专业人士去筛选,去发现、组合文化,并用最好的呈现形式将优秀的深刻的内容捧给读者。
相信数字化时代的出版更需要有情怀、有情商的优秀编辑。能否为我们的中华民族和下一代提供更好的精神食粮,决定着一个国家精神发育的高度。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竞争力不是取决于人口的数量,而是取决于人口的质量,而人口的质量取决于精神的深刻。
书籍传承文化,阅读成就未来。编辑的思想深度,决定了图书的思想深度。国民的阅读水平,影响着国家和民族未来文明和文化发展的走向。只有提高国民的深度阅读意识,引导大众从“浅阅读”中走出来,去有意识地读精品、读经典,才能不断提升民族素质。
在碎片化“浅阅读”盛行的时代,作为一个新时代的出版人,我们要坚守责任与使命,自觉地做一个“浅阅读”时代的“深编辑”, 不媚俗,不懒惰,要不断提升文化素养,从哲学思维到文学眼光、从文字功夫到鉴赏水平、从责任感到使命意识,都需要不断修炼内功,砥砺情怀,无私奉献,为社会奉献优秀的精神食粮,更好地担当起历史赋予我们的神圣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