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为例浅析苏东坡思想意蕴
2018-01-28香港教育大学香港999077
⊙林 璐[香港教育大学,香港 999077]
一、意象分析
祭文多以“祭……”为格式,苏东坡的祭文也不例外,如《祭欧阳文忠公文》《祭柳子玉文》等,抑或是《祭文与可文》。反观这篇文章单从标题来看更像描写绘画的文章。苏东坡为何选择一篇画论来表达对文与可的悼念?笔者认为,他之所以选用文与可的画作——《筼筜谷偃竹》作为这篇散文的主题,除了触景生情、表明缘由外,还表现出“竹”在苏东坡心中的特殊之处。
文与可与苏东坡皆为爱竹之人,王水照先生曾说:“苏轼曾多次在诗文中以竹来比喻文同的品德,赞美他的高洁和超俗。”①而苏东坡如此描写文与可:“与可所至,诗在口,竹在手。”②他提出:“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③即以竹化人的观点,他对文与可精湛的绘画技巧也借竹的特征来形容:“群居不倚,独立不惧。”④不仅如此,苏东坡自己也曾将“肉”与“竹”进行了比较:“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⑤将竹视为高风亮节的典范。他被贬黄州后也是过着“林断山明竹隐墙”⑥的生活。苏东坡乐观旷达、“寓物为乐”。程杰提出:“苏东坡对人生问题做了大量深入思考,从而形成极具个性的人生价值观……淡化人生的悲苦感受。”⑦竹是苏东坡与文与可的共同爱好,可谓是连通彼此心灵的桥梁,而不单单是苏东坡笔下表现高尚品格的意象,更是二人心灵相契的象征,具有独特的意义。
二、文本剖析
(一)清新自然苏文“文理自然,姿态横生”⑧,虽谓“横生”,“但并不是杂乱无章,而是始终紧扣‘画竹’这一中心线索展开,故形散神不散”⑨。 观其全文,语言如行云流水,自然朴实,他用很大篇幅讲述了二人间的趣事,大胆突破传统意义上的祭文,未以沉痛哀婉的语气写这些趣事,而用幽默活泼的笔调回忆二人间的往事。苏东坡在诗中提到“清贫馋太守”⑩,“清贫”二字可见文与可清廉、高洁的品格。他不落痕迹地称赞文与可,语淡而情深。明代王舜俞如此评价:“文至东坡真是不须作文,只随便记录便是文。”⑪
(二)庄谐杂陈苏东坡通过诙谐的话语展现了文与可的绘画理论,文中的三件趣事不止是回忆往事,也表现出二人对于墨竹艺术创作的看法,他们的创作强调重神似而非形似,正如苏东坡诗中:“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⑫将艺术创作与生活实际相联系,以生活为根,并从中提炼、渲染。苏东坡写生活趣事是表,实为表达二人艺术见解的一致以及文与可的为人。不仅如此,作为一篇悼念文与可的文章,本是悲伤痛苦的,苏东坡却以诙谐幽默的话语将对文与可的感情蕴含其中,寓庄于谐。这与苏东坡复杂的思想特征、乐观旷达的性格不无关联。
三、认识论
苏东坡在文中提到心手相应的理论:
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⑬
心手相应即“技巧掌握只有通过不断学习、实践,别无他法”⑭。苏东坡虽然领会到文与可的教法,但实际操作时却无法真正做到“心”与“手”的相应,缺乏实践锻炼。这虽是谦辞,但可以发现,苏东坡既提出了画竹的理论,也强调了实践的重要作用。⑮
“实践”的观点不仅在《偃竹记》有所体现,在苏轼的许多诗文中都有出现,如论辩文《日喻》,“苏轼的用意在于强调社会实践对认识的重要作用”。在苏东坡的山水游记中,常常是较少直接描写主体观照对象,而重在讨论实践经验。就如1084年苏东坡调任汝州时作的《题西林壁》和《石钟山记》中均有关于实践的观点。游览庐山时感叹“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⑯,极富哲理,却未见直接描绘庐山风景的句子;登石钟山时发问:“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⑰亲身考察石钟山名字的由来,忽略了对石钟山的刻画。王水照先生对这两篇诗文的评价是:“《题西林壁》和《石钟山记》既是苏轼游山感受的记录,也是他这一时期人生思考的艺术总结。”⑱由此种种可以发现在苏东坡的“实践”这一认识论是贯穿他思想的,无论是诗歌,还是论辩文、山水游记文,抑或是像这篇既是题画文又是祭文的体裁,都寓“实践”于其中。这与他佛道儒三教融合的复杂性密切相关。古代士大夫推崇圣贤人格,主张“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⑲的处世态度,崇尚安贫乐道,具有社会责任感。就如范仲淹的忧患意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以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⑳而士大夫内在的人格方面,“由于传统文化的庄屈并用、儒释(包括道)相通的特性,决定了古代士大夫人格内涵的丰富性。”㉑苏东坡亦如此,他尊崇儒家思想,亦受老庄思想影响:“初好贾谊、陆贽书…既而读《庄子》……得吾心矣”㉒。又不乏像佛印这样的高僧与他谈禅论道。苏东坡三教融合,取长补短,形成了复杂的思想意蕴。
佛教的顿悟、智慧,道教的独立与知足常乐,还有贯穿始终的儒家对于现实的观照和实用精神,丰富了苏轼的认识论观点,他将理论与实践的结合,尤重实践。在三教之中,佛教和道教虽然对苏东坡都有影响,但儒家的现实精神始终存在。王水照先生认为:“佛道两家都主张破除‘我执’(即排他的自我中心意识),追求涵容的开放心灵。苏轼融摄三家,互补短长,从而超越了自身原有的思想境界,更客观、更全面地观照事物,理解人生。”㉓苏东坡基于对现实的认识,树立了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并积极实践着。
回归《偃竹记》文本,人们往往将寓庄于谐的笔法归因于苏东坡的乐观旷达,然而笔者认为他之所以采用这样非同寻常的笔法,除却苏东坡儒释道相融的思想复杂性以及自身旷达的性格外,更重要的是他与文与可深厚的情谊,就像清代纳兰容若写给亡妻的词:“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㉔同样是语淡情深,将对亡妻的思念通过往日看似细小的事展现出来,这种情真意切的感情与苏、文二人的深厚情谊是相似的:文章从开始的平淡自然到幽默风趣,在尾段其笔调却骤转直下,感情跨度极大。前文以乐景衬哀情,结尾处感情迸发,更容易震慑人心,感人肺腑。故人已逝,寻常之事也不再寻常,与直接抒发悲痛之感相比较,更能触动人心。
以竹为友、以自然为友、以文与可为友,与其说苏东坡爱竹之风骨,不如说他以竹化人,欣赏的是文与可的为人和品格。当挚友离世,回忆起点点滴滴,更觉落寞。观其思想,苏东坡儒道佛三教融合,既关注现实,还破除“我执”,在认识论上提出了重实践的观点,这与他为官期间关注民生、体恤民情密切相关,实为可贵。
①⑱㉓ 王水照、崔铭:《苏轼传》,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0年版, 第 64页,第 362页,第 365页。
②④⑰〔宋〕苏轼:《苏轼文集》,岳麓书社2000年版,第739页,第 290页,第 256页。
③⑤⑧⑯〔宋〕苏轼:〈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见杨家骆:《苏东坡全集》,世界书局1964年版,第193页,第47页,656页,第157页。
⑥〔宋〕 苏轼:〈鹧鸪天·林断山明竹隐墙〉,见曾枣庄、吴 洪泽:《苏辛词选》,三民书局 2000年版,第 93页。
⑦程杰:《北宋诗文革新研究》,文津出版社1996年版, 第381页。
⑨⑪⑭陈铁文、陈才智、杨义:《唐宋散文选评》,三联书店2006年版, 第 241页,第 240页,第 240页。
⑩⑫⑬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见《唐宋八大家散文:广选 ,新注 ,集评》,辽宁人民出版社 1999年版,第 312页,第 235页,第 235页。
⑮张清华:《唐宋散文 建构范型》,广西师范大学2000年版,第 346页。
⑲〔战国〕孟子:《孟子:尽心上》,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 210页。
⑳〔宋〕范仲淹:《岳阳楼记》,见沈松勤、王兴华注译:《新译范文正公选集》,三民书局1997年版,第114页。
㉑杨子怡:《韩愈刺潮与苏轼寓意比较研究》,巴蜀书社,2008年版,第 226页。
㉒〔宋〕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见朱刚注译:《新译苏辙文选》,三民书局2008年版,第405页。
㉔〔清〕纳兰容若:《浣溪沙·谁念西风独立凉》,见谢永芳注评,《纳兰性德词》,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7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