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编兰雪写冰心——张玉娘生平及诗歌风格刍论

⊙刘明宇［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北京 100089］

一、张玉娘生平略论

张玉娘，字若琼，自号一贞居士（一说自号贞一居士），处州松阳（今属浙江省丽水市松阳县）人。宋末女诗人。著有《兰雪集》两卷。张玉娘生于仕宦家庭，家学渊源。高祖父与祖父都是进士及第，官分至承务郎与科院左迪功郎。祖父仕为登士郎。①生父张懋，因举孝行而仕为松阳提举官。生母刘氏，贤良端淑，善于治家，年近五十始生玉娘，皆甚爱之。受家庭环境影响，玉娘从小就表现出较高的文学天分，通晓诗古文辞。玉娘及笄后，父母为她与表兄沈佺订立了婚约。②两人门当户对，情投意合。后沈佺家道中落，玉娘的父母遂生翻悔婚约之意，张父写信给沈家，表示对沈佺的要求：“欲为佳婿，必待乘龙。”③为迎娶玉娘，本无意仕宦的沈佺遂赴京赶考并榜眼及第，却病逝于当年十二月。玉娘此后矢志守节，后抑郁而终。玉娘去世后，经两家商议，将其纳入沈氏宗谱，与沈佺合葬。④因缺乏相关资料，张玉娘的生卒年不详，但基本可以确定其生于蒙元南侵之际的南宋末年。在当时的背景下，对国家危难忧心如焚的爱国情怀使得她创作的诗歌作品中多次寄寓自己许国一身轻的高尚坚贞的爱国节操。

张玉娘一生几经波折，独特的人生经历成为她诗歌创作的重要源泉。同时，其不凡的学养与识见怀抱使她对国家危难有着高于普通人的敏感。当时的人常拿她与东汉著名女史学家、文学家班昭相比。⑤

二、涉猎广泛的诗歌体裁

张玉娘作品不多却精，诗词形式体裁丰富多样。她勇于对诗词体式进行广泛且不拘一格的尝试，其作《兰雪集》中包括诗与词，诗分为古体诗与近体诗，词有小令、中调、长调；古体诗中又细分为四言、五言、七言、杂言，近体诗分为绝句（五言、六言、七言）和律诗（五言、七言、长律），可见作者除骚体诗外对各种诗歌体裁及表现形式都进行了探试，这在目前已知的宋末元初的女性诗人中可谓是独树一帜。其作品艺术形式的多样性方面，纵观整个古代的女诗人，怕是无出其右了，这也是张玉娘作品的一个重要特点。在此对其不同体裁的作品各择一首予以详细说明。

（一）古体诗古体诗整体上较自由，除了需要押韵 ，没有规定字数 、平仄、对仗等格律， 便于发挥，生动奔放。

1.四言古体

鸣雁征征，白露既零。猗嗟清兮，怀清春冰。

鸣雁嗥嗥，凉风飘飖。猗嗟娈[一本作寒]兮，怀彼春宵。（《鸣雁》二章）

此作是对《诗经》中最为典型的四言诗形式的仿写，在韵律格式上，一章一韵，每章都是一韵到底，押句尾韵，首句入韵，而后隔句押偶句韵。在内容上两章都以“鸣雁”开头，具有回环往复的艺术效果。可以说此诗是玉娘对四言古体的一个成功尝试，颇有《国风》神韵。这也是她自小培养起的深厚文学素养和天资聪颖的体现。

2.杂言古体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去来，千里相思共明月。（《山之高》三章）

此杂言诗为《兰雪集》中的名篇，可谓张玉娘借鉴《诗经》中作品的赋比兴技巧的典范之作。不仅艺术手法，其内容也对《诗经》中诗歌的意象有所借鉴。整篇作品意境深邃，音韵凄美，包含了三字句、四字句、五字句、七字句等多种句式，这些句式在作品中交替使用，灵活多变，从中我们也可看到她深厚的文学积累与用文字排兵布阵的娴熟能力。此类杂言古风体裁的诗歌作品风格要求颇为高古，一般人若水平不足很不容易驾驭好，此作骨气之高，足见作者功力。

3.五言古体如《古别离》：

把酒上河梁，送君灞陵道。去去不复返，古道生秋草。迢递山河长，缥缈音书杳。愁结雨冥冥，情深天浩浩。人云松菊荒，不言桃李好。淡泊罗衣裳，容颜萎枯槁。不见镜中人，愁向镜中老。

此诗以五古咏别情，风致颇类《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全诗用词精准，且情感收放自如。《兰雪集》中还有多首这类的五古长篇，可见作者对前代的五言古诗应该有较为熟练的掌握。

4.七言歌行体如《瑶琴怨》：

凉蟾吹浪罗衫湿，贪看无眠冬延立。欲将高调寄瑶琴，一声弦断霜风急。凤胶难煮令人伤，茫然背向西窗泣。寒机欲把相思织，织又不成心愈戚。掩泪含羞下阶看，仰见牛女隔河汉。天河虽隔牛女情，一年一度能相见。独此弦断无续期，梧桐叶上不胜悲。抱琴晓对菱花镜，重恨风从手上吹。

此诗前八句押一仄韵（入声韵，锡韵缉韵通用），之后四句换用另一仄韵（去声韵，翰韵霰韵通用），最后四句换押平韵（支韵）。整篇作品化典活脱，囊括众多意象，却无一离题。篇章结构上如同单丝串珠，一气贯注，颇得歌行体创作技法之妙处。

（二）近体诗《兰雪集》中近体诗多达八十六首，足以看出张玉娘对其的积极探索与喜爱。她尝试了近体诗中的所有形式，这一特点让她非但在女诗人中，即便是与诗歌造诣极大的男性诗人们相比也毫不逊色。

1.七言绝句如《春晓和徐氏润然作》：

梦回隔竹漏声残，春起移灯看牡丹。无力东风暗吹烛，独披清露倚雕阑。

这是一首描写女子闺情的近体绝句。一二句正说、赋陈，三四句转折。委婉曲折，回环往复，结尾言尽而意不尽，诗绝而意不绝。七绝这种诗体易学而难精，张玉娘的七绝水平纵然不能与王昌龄、杜牧等七绝圣手的诗作相抗衡，但诗作工妥，颇有可观之处。除七言绝句外，《兰雪集》中还有九首五言近体绝句，熟练程度也许不如七绝，但也有不少可取之处，从中亦可窥见其神韵。

2.五言律诗如《元日》：

曈日破寒天，红光生紫烟。诗情归草梦，春色染桃笺。眉月添明镜，梅妆静翠钿。堂开诸弟集，相对笑迎年。

这是一首从少女视角描绘辞旧迎新场面的五言律诗。首联两句写景，第一句起，第二句承。中间两联转向人事，衬贴题目，有着浓郁的少女之风。全诗起承转合自然得体，结构层次分明，描写勾勒细致入微，笔触深婉细腻又不乏生动，不失为一首出色的五言律诗。

3.五言排律如《咏夏雨》：

头上云俱黑，一片雨浪浪。惨澹隐高树，霏微迷绿杨。泠泠添润水，点点落危樯。帘卷山流翠，郊虚草自香。静嫌声间竹，醉爱攀醉触。殿阁罗间扇，池亭送嫩凉。荷珠圆复碎，兰芷脆还芳。拂埃乱天际，度云喧草堂。乘空瞩轻缰，向晚洗炎光。幽径荒苔滑，短檐飞鸟忙。湛湛翻萍影，溶溶浸柳塘。无心留石洞，有梦怊襄王。暝色欺明月，高翔透薄裳。入更生阗寂，欹坐讶清商。润气清湘簟，徘徊怯绣状。

这首五言排律作品篇幅很长，但布置有序，首尾通贯，一韵到底。融情于景，借景抒情，并且旁征博引，引入事典语典，含蓄委婉地表情达意。排律可以说是律诗中写作要求最多、难度最大的一种，必须要严格遵守平仄、对仗、押韵等基本规则，每联都要对仗，还要保证诸多韵脚字用韵一致。因为限制过多，很容易因辞害义，写得堆砌死板，故历代排律佳作相对较少。《兰雪集》中保存的张玉娘诗作中排律作品除了以上的五言排律外还有少量七言排律，排律的数量虽少但都中规中矩，气韵流利疏宕，篇篇皆有可观之处。

4.六言绝句如《春残》：

帘外落花万点，枝头啼鸟一声。唤转枕边春梦，倚阑终日凝情。

六言近体诗的格律要求与五、七言近体诗大致相同，有相似规律，但是不如五、七言近体律绝那么规范和成熟，一般来说不需要讲究上联末句与下联首句的平仄相粘。六言绝句相对少见，不甚流行，可借鉴的前人创作经验较少，诗体较难把握。《兰雪集》中这样的六言诗共保存了五首。所以我们可知张玉娘可谓是知难而进，对六言诗的创作做出了一番探索，成绩值得肯定。相较于炉火纯青的古体诗，张玉娘的近体诗还没有那么得心应手，也没有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这一点我们必须要承认。综上，我们可以看出张玉娘在对诗歌体裁多样化方面的探索与努力；并且，其诗歌体式的宽泛实在令人惊叹，这样对多种体裁的勇于尝试在男性诗人中都少之又少。况且她还涉猎五言、七言排律以及六言绝句，这两种形式一则受限多易板滞，一则先例尚少容易短撅，是令大多数诗人望而却步的体式。而终生长于闺阁，生活阅历较于他人尚显单调的张玉娘却知难而上，并在对这两种难度极大的诗歌体裁的探索中做出了成果。所以可以说，张玉娘善采众体式，勇于尝试是其诗歌作品异于其他诗人的一大特征。

三、丰富多样的诗歌题材

张玉娘的《兰雪集》中，不管是写忠贞不渝的爱情、娇憨烂漫的少女闺情还是爱国忧国的赤子之情，都是将自己最直观的视角、最真切的感受悉数融入其中。题材多样是张玉娘作品集中的突出特点，无论是对缱绻爱情和少女闺情的真实感受与描摹，还是对爱国志士和报国之情矢志不渝、刚柔并济的歌颂，都散发着异于男性作者的独特气息。下面笔者就有代表性的相关作品进行品鉴以解读其异于多数作者的特征。

（一）对爱情的向往与对爱人的怀念沈佺与玉娘青梅竹马，门当户对。沈家败落后，玉娘父母意欲悔婚。为迎娶玉娘，沈佺决心远赴京师求取功名，从此和玉娘鱼雁隔绝。由于对心上人沈佺的深切思念，张玉娘在这一时期创作了大量表现相思伤别题材的诗歌作品，例如这首杂言诗《双燕离》：

白杨花发春正美，黄鹄帘垂低，燕子双去复双来，将雏成旧垒。秋风忽夜起，相呼度江水。风高江浪危，拆散东西飞。红径紫陌芳情断，朱户琼窗侣梦违。憔悴卫佳人，年年愁独归。

此诗内容写相思离情，以燕喻人，表面上写燕子的分别，其实是哀悼自己与心上人沈佺相爱却不能相守的遭遇。

但对玉娘更为毁灭性的打击是沈佺及第不久便病危。沈佺病故后，父母欲为玉娘另择佳偶，而玉娘坚持为沈佺守节直至去世。她在这一时期创作了以悼念已故的未婚夫为题材的诗歌作品，如下面这首《哭沈生》：

仙郎久未归，一归笑春风。中途成永绝，翠袖染啼红。怅恨生死别，梦魂还再逢。宝镜照秋水，明此一寸衷。素情无所著，怨逐双飞鸿。

这首诗以悼念亡人为题材，感情浓烈，悲怆动人。就在有情人携手相伴之际，心上人忽然撒手人寰。其悲伤如盐着水，字字击心，于无形之中牵引读者的情思随她一同悲伤。

（二）心怀国家危亡的赤子之情令人惊叹的是，玉娘虽处于闺阁视线却超出了闺阁之外，她心系家国天下，创作出了一系列反映爱国主义题材的作品，例如下面的这首《王将军墓》：

岭上松如旗，扶疏铁石姿。下有烈士魂，上有青菟丝。烈士节不改，青松色愈滋。欲识[一本作试]烈士心，请看青松枝。

这首诗以凭吊殉国烈士之墓为题材，我们可以看出玉娘的爱国报国诗绝少闺阁之气，让人很难想到如此恢宏大气的诗句竟是出自闺阁女子之手，而诗中的满腔豪情以及流淌着的热血壮志给作品极大的冲击与感染力，这便是张玉娘《兰雪集》突出于众多女作者的一个重要魅力。

（三）闺阁中的少女情怀出身仕宦家庭的玉娘在少女时期度过了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生活，这一时期她的作品大都委婉细腻，颇具小女儿的娇态，例如下面这首《沐发》：

腻滑青螺宝髻黏，金盘香水吸寒蟾。指尖巧弄琅玕影，楚发轻披云母帘。掠雾暗疑星点点，拂波深见玉纤纤。起来乱绾慵双凤，熏彻沉檀强自添。

这首诗是以描摹闺中女儿生活细节为题材，站在女性自身的立场之上，以女性笔调抒写女性生命情感体验的作品，呈现出典型的女性的清丽婉约的风格特点，而这种极致的细腻与风格，是男性作者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的。

（四）对风土乡俗的吟咏书香门第的熏陶以及无忧无虑的闺阁生活赋予了玉娘在单纯生活中发现乐趣及沉醉其中的敏感与细腻，从而积累下丰富的情感体验，以日常生活的视角去观察风土乡俗，例如这首《采莲曲》：

女儿采莲拽画船，船拽水动波摇天。春风笑隔荷花面，面对荷花更可怜。

此作以采莲女的劳动生活为题材，一个“笑”字，运用了移就的写作手法，寓情于景，情景交融，传达出一种愉悦之情。

除此之外，《兰雪集》所收录的张玉娘的诗歌作品中，还有许多其他方面的题材内容。例如咏史诗和题画诗表达其对道德楷模的崇敬之心与仿效之意；描写当地节日风俗来展示她对乡土生活的热爱；咏物诗着眼于生活细节，展示了其由日常小物所引发的多种感想，等等。就这一点而言，张玉娘不仅在同时代的女诗人中，甚至在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的诗人群体中，都可以说是表现比较出色的。

结语

张玉娘才敏情丰，她的作品《兰雪集》在被湮没多年后如一颗明珠惊艳了中国古代文学史。作为一名闺中女子，她的诗歌作品并未局限于闺阁一隅，也没有被纤细浅弱的闺阁之气所束缚，而是突破了大多女诗人情感单一、语境单调、状物摹情平铺直叙的局限，这在宋末元初的女性诗坛上可谓较为独特的一例。张玉娘《兰雪集》留存至今的诗歌作品数量虽不甚多，但较为精粹。在那个江山风雨飘摇，诗风并无风骨的时代，玉娘虽人在闺阁，但书香世家的耳濡目染让她才气满溢并支撑她在诗歌创作中不断尝试着不同的体裁和丰富多变的题材；倔强坚定的性格使她践行对爱情、对国家的理想，使其作品风骨高格。因受条件限制，笔者未能参见《兰雪集》的某些稀见版本，加上本身学力有限，以上分析考辨或有欠妥之处，希望能够抛砖引玉，幸请方家贤者不吝指正。

① 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77页。

②④⑤ 王诏：《张玉娘传》，《南宋女词人张玉娘》，松阳县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2016版，第29-30页，第29-30页，第29-30页。

③ 《佺公与玉娘备考并灿章呈请建贞文祠志》，《兰雪集与张玉娘研究》，中国青年出版社2005年版，第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