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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蓄蕴藉 无言亦有言
——《十五从军征》留白艺术探微

2018-01-27裴颖苏州工业园区星湾学校江苏苏州215000

名作欣赏 2018年24期
关键词:从军士兵家人

⊙裴颖[苏州工业园区星湾学校, 江苏 苏州 215000]

“留白”一词源于中国画,它本是指作画时的一种技巧,也即在创作时预留下部分空间,从而引发观赏者去思考其创作目的。文学与艺术本就相通,在千百年的思想碰撞与技法交融中,文学创作得益于艺术的熏染,将“留白”这一手法借鉴移植,创造出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含蓄效果。诗歌作为一种凝练的文学类型,它常常于寥寥数语中创设出一个驰骋想象的创作空间,这一空间有无限可能性,需要我们通过吟诵、感悟、思考去发掘,进而细品作品中的“留白”。《十五从军征》作为汉代乐府民歌的代表作,被选入新苏教版七年级上册的课本中。这是一首在旧苏教版和新部编教材中均未出现的诗歌,由此引发了笔者的关注。通过吟诵和细细品读,作品中耐人寻味之境处处可见,而其中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对“留白”手法的娴熟运用。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十五从军征》

短短八十个字,为我们叙述了一个士兵返乡、今非昔比的故事。诗歌主要围绕返乡途中偶遇乡人进行问询以及回到家中所见这两个场景展开,读来不禁令人心酸。“军”是从军、参军之意,文中的士兵十五岁就参军打仗,而“征”则是“由国家召集或收用”,显然这位士兵是被迫参军,首句读来就有颇为沉重之感。倘使在自己有限的青春年华中能够大败敌军而归,也算是不枉费男儿之躯为国尽了忠。可是当他八十岁回来时究竟是否意味着战争取得了胜利呢?又或许是上天的眷顾,让他得以在某场正在进行的战争中逃脱了呢?作者都未言明。“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对于一个常人而言,几十年离家还能活着回来,应当激动不已。“十五从军,八十得归”,从时间跨度而言,士兵的“去”和“回”之间横跨了六十五年之久,期间一直未能回,这样漫长的岁月,没有人能知晓他去了哪里,战况如何,这些年他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少小离家老大回”,初读是士兵归家的欣喜、激动,但一个“始得归”又道出了几许无奈、几多悲愤。这六十五年间的辛酸、六十五年间的寂寞、六十五年间的思念、六十五年间的期盼都囊括在了仅仅十个字的诗句中。一个十五岁生机勃勃的少年,转瞬成了一个老翁,时间的突变无疑给我们留下了更多的想象空间。唐人宋之问有诗云:“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个士兵多年未回,他的心中自然也“怯”,但他见到乡人的第一句话就是“家中有阿谁”,话语直奔心中的主题。他的心急如焚伴随着这句话的脱口而出而让读者了然于胸。“怯”因何而起?始于不安矣。他也不安,或许他的心中早有了猜想:“这么些年过去了,家中怎么可能还有人在呢?”然而人之常情,内心不安中也有不甘,他的顾虑中还饱含了最虔诚的希望。于是在偶遇乡人时连短暂的客套都没有,内心复杂的情感纠结不待明说也可见一斑。有问必有答,一句“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叩响了士兵的心门。虽巧妙避开正面回应,但答非所问正是作者的高妙之处,包含了丰富的情感内容。是乡人的沉重与悲伤:“远远地看过去,你家那个地方现在已是松树柏树林中的一片坟墓。”虽未言及家人的境况如何,但言外之意很明显:“你的家人都死去了。”是乡人的同情与安慰:“我家也有亲人外出打仗,我家人也所剩无几!”乡人无论何种身份,无论何种心情,他的委婉回答中蕴藏了深刻的苦痛,从他口中说出的消息使得士兵内心的忧虑终究成为事实。该如何面对呢?是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而昏厥?是悲痛却也无可奈何?是觉得愧对自己的父母?一问一答中“留白”自然形成,对话中不同的表情、动作、心理因读者的不同想象而使阅读有了不同的理解。“风景不是寻常物”,屠格涅夫在《猎人笔记》中运用联想、比喻和拟人等方法完成对景物的描写;萧红在《呼兰河传》中对自然景物充满了真挚的感情,并能够用说话一般朴素而自然的语言告诉我们她所看到的、感受到的一切……所以,作品中但凡出现的景或物都能成为文章的律动和生命。“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虽然只择取兔、雉两种动物,地点只涉及中庭与井,但文字中扑面而来的是荒凉、破败与萧索。显然这样的家中主人是不在了,房屋早已无人居住。在现代社会,倘若长期出远门,也必定会拜托近亲邻人来帮助照看。然而如此的狼藉不堪,我们不难窥见连亲朋好友都没能来帮助打理。人都去哪儿了呢?只能说明这种凄惨的境遇不止眼前归来的士兵一人,还有千千万万个与他命运相似的人,家人都没了!那样的年代,兵荒马乱,人人都自顾不暇,甚至妻离子散,那是一群人的悲哀!文章看似只写了士兵一人的遭遇,但他其实就是那个年代一群人的生存状态的真实写照!曾经的炊烟袅袅、庭院整洁,曾经的家人和睦、共享天伦,此刻都演变成了人去屋空、人亡园荒的凄凉,这是士兵几十年魂牵梦萦的家!王国维曰 “一切景语皆情语”,此二句无一字写哀情,却也无一字不在诉说哀情!几处景物比对整体环境,一个个体映射一个时代,区区二十字,突破了字面与时空的局限,情感蕴藉何等深远,让读者在不由自主中实现平实具象与无限想象的统一。

一路走来的希望已然灰飞烟灭,在荒凉的家园面前士兵的感触渐渐麻木。麻木地舂去自长的谷子的壳,麻木地去采摘冬葵的叶子,胡乱地以此为素材来做饭。在跳跃的火光中,士兵该会泛起点点泪光吧。从征六十五年,没有功名利禄,这样的一碗饭吃到嘴里,又该是何种滋味呢?一个“舂”字的动作,不停、反复地捣,一下,一下,又一下,撞击在石臼上,也撞进了士兵的心中,他的内心又何尝不是被眼前的一切沉重地敲击了无数下呢?一只“采葵”的手采了又停,停了又采,在多次的重复动作中时间被无限地拉长,记忆被拉回曾经。而现在,他只能怀抱着自己的这些甜蜜而又温馨的美好的记忆,在袅袅升腾的炊烟中,独自重温喟叹。再也没有人能和他一起享用饭食,一句“不知贻阿谁”道尽了满腹的辛酸,孤身一人回来寻亲,到头来依然茕茕孑立。能给谁?可以给谁?至此,士兵心中的痛到达了极点,何止失望,该是绝望!无望!字面下、情境外,士兵虽无一言,但读者却感受到来自他内心深处的锥心的刺痛,这一切悲惨的境遇均由战争引起。当下,有失去家人的痛楚,又暗含着往昔美好的追忆;有归家前无休止的思念,又隐藏了绵绵无期的愤恨。“今”与“昔”在士兵的眼前幻化、交织、重叠,在诗意上创设了两种不同的解读;情与境的交融又给诗歌的意境带来了无尽的张力。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人在悲痛至极时竟“无语凝噎”,唯有默默流淌的眼泪足以明证。士兵为何要“东向看”?一说望坟。《古诗十九首·驱车向东门》中提到:“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汉朝沿袭旧俗,死人多葬于“郭北”,结合上下文理解,当是朝“东北”方向。一说望乡。我国古代扩张最迅速的当属西征,既然是向西,那么东望故乡已然成为一个习惯,六十五年的日夜思念,六十五年后习惯成自然。一说望募。“募”即招募,如今回来士兵见此惨状,必然会忆及当初从军时的招募之景。《汉乐府诗》中《东门行》亦有言:“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当年一腔热血,或为求功名,或为报效朝廷,踌躇满志如今已经化为泡影,不得不令人扼腕唏嘘。士兵究竟在看什么?在“看”中回忆着“父母在,不远游”的美好时光;在“看”中慨叹着“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的惨状;在“看”中想念着战场上厮杀搏斗的艰苦困境,在“看”中回顾着漫漫归途中的颠沛流离——“看”中的希望,终化为了生离死别的绝望。生离时,家人热泪相送;家人死别时,他竟然没有机会为此送别,无奈、无助,生离竟成了死别。

如果一首诗歌只是单纯反映个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那么它在诗歌的璀璨星空必定不能耀眼。当一首诗歌能够从“小我”走向“大我”,能够通过一个事件,矛头直击社会某一类现象,这样的经典必定能够永久流传。生命中有太多突如其来的悲欢离合,因而生命承载何其沉重?士兵是不幸的,他的家人何尝不是如此呢?离别之伤、生活之难、思子之痛、死别之悲。一个小家足以代表千千万万个家,而一个国家正是由千千万万的小家而组成。《十五从军征》除了讲述士兵的不幸,也是在讲述整个时代的不幸。

战争让千千万万人经受漫长的兵役之苦。不仅如此,两汉时,国内还大兴土木,土地荒芜,蝗灾、水灾、旱灾、饥荒无所不有,饥人相食,卖子糊口;政治上,官吏歪曲国法,农民因破产流亡……由此可见,除了战争,黑暗的社会现实也使得无数的家庭成了“松柏冢累累”的局面。所以,士兵的眼泪为自己,为家人,为战友,为乡亲,为国家;为过去,为现实,也为迷茫的将来……这是个体之哀,也是战争之残酷,更是国家之殇。当这位无从考证的作者将一切记录下来,他其实也记录了一个时代,这样的作品无疑是伟大的。历史的悲剧何其相似,如《诗经》中的《东山》、鲍照的《拟行路难》(十四)、杜甫的《无家别》等,这些作品读来总能引发我们深深的共鸣与思索。

厦门大学教授陈仲义说:“诗歌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条皱纹都是入口。”“留白”其实就是其中之一,它可以“提供进入诗歌的‘暗’道”。本文只写了一位士兵归家后的所见所闻及所感,然而中间的过程充满了无穷的留白可能,让人尽可以利用想象去填充空缺。教师在备课过程中只要用心、细心去品读,不怕琐屑地“钻牛角尖”,那么平淡的场景中亦包罗万象,简单的情节中亦充满无限张力。也许,这正是“留白”的魅力吧,用凝练的文字承载审美中的言外之旨、无言之境。无言亦有言,有与无并存于读者的思考中,是贫乏、是丰富都依赖于读者的思考与重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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