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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式即主题:《雅格的房间》生命观解读

2018-01-27赵静山西大同大学外国语学院山西大同037009

名作欣赏 2018年24期
关键词:伍尔夫房间小说

⊙赵静[山西大同大学外国语学院, 山西 大同 037009]

伍尔夫是英国20世纪重要的小说家,是现代主义小说的风云人物和积极倡导者,她的一生都在对叙事策略不懈地探索并对小说艺术大胆地创新。1922年《雅格的房间》正式出版,标志着继《墙上的斑点》和《邱园纪事》等实验性的短篇散文之后,伍尔夫已逐步脱离了现实主义传统的束缚,愈发明确地转向具有现代主义特色的创作。正如她本人所说:“毫无疑问,我终于找到了如何用自己的声音来表达的方法。” 在《雅格的房间》一书中,伍尔夫抛弃传统小说重叙事、重人物的套路,主人公和其他人物大多面目模糊、性格难以捉摸,情节支离破碎、无章可循,新奇的形式中承载的主题也更复杂、更隐晦,连伍尔夫的好友、著名评论家李顿·斯特雷奇和大作家福斯特都曾宣称,这是一部让他们困惑和难解的作品。近二十年来,国内对伍尔夫的研究逐年增加,对其小说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到灯塔去》《达洛维夫人》和《海浪》三部作品,但对《雅格的房间》这样一部具有分水岭性质的小说却关注甚少。本文将试图透过小说充满实验性质的外部形式,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来解读其暗含的主题——伍尔夫的生命观和死亡观。

一、形式:破碎的情节,飘忽的人物

《雅格的房间》这个题目本身就令人疑惑,何以用“房间”,而非房间的主人“雅格”这个人名来做小说的题目呢?读者带着这样的疑问通读小说会意外地发现,小说既没有把雅格,也没有把房间作为描写的中心,就连雅格的成长历程也是通过其他人物的谈话、信件或是几笔带过大致勾勒出来的。整部小说的结构似乎沿袭着成长小说的套路:幼年的雅格在海边捡拾螃蟹,少年时期离别兄弟和寡母到剑桥求学,青年时一边欢场逐爱一边游历法国、意大利、希腊等地,旅行结束后回到欧洲,最后死于一战。但细读之下,小说并不具备一般成长小说应有的内核:主人公雅格在全书中的经历谈不上有什么生活磨难或精神危机,他没有经历任何让他洗心革面、迅速成长的标志性事件,也就谈不上得到历练,从天真无知转而变为成熟世故。雅格在全书中所有的事情似乎都顺理成章,又波澜不惊,除了年岁的变化,缺乏心智或意识上的突变;而这类心智或意识上的突变,恰恰是成长小说必备的要素。所以,《雅格的房间》在形式上最多是一部非典型的成长小说。

从风格来看,这部小说更像是一部素描的集合,而不是逼真细致的学院派画作。画面和场景的转化迅疾随意而充满暗示和隐喻,人物间的基本关系是靠一些简洁而典型的小插图一样的事件任意拼凑而成的:剑桥的午餐会、大英博物馆徜徉漫步、读书思考、和朋友外出步行闲聊、学院教授或邻里间的餐会、宿舍里与友人的辩论,没有什么事件对全书有决定性的作用,也没有一个场景是被完完全全、有深度地挖掘和描述,作者似乎也无意对这些事件进行解释说明或赋予什么重要意义。由于叙述的单元基本都持续在两三页的篇幅,对于习惯了阅读大块故事情节,习惯了寻求和谐或连贯意义的读者来说,这种阅读体验无疑是极度精简或充满暗示的。情节和故事完全被肢解、碎片化,只剩下心灵中的印象。这可以看作是伍尔夫倡导的生活的“原子观”的具体体现:“考察一下一个普通的日子里一个普通人的头脑吧。头脑接受了成千上万个印象:琐碎的、奇异的、转瞬即逝的、就像利刃镂刻在心头的印象。它们像无数的原子,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由此看来,伍尔夫眼中的人生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重大事件,正如《雅格的房间》中一篇未完成的文稿上写着:“难道历史就是伟人的传记吗?”在伍尔夫看来,真实的生活就是这些片段化的内心感受,这些才是人类真正的“存在的瞬间”。人生的意义更多在于经历和经验,而不是物质化的外部世界。以往爱德华时期的作家们就是无法抛却对物质世界的执着和依恋,而忽视了人性最宝贵的精神之美。同时,历史的意义也不仅仅在于王公贵族波澜壮阔的大事件,而是续存于每时每刻的日常点滴和琐碎细节当中。从伍尔夫的创作观出发去欣赏,小说就不会显得过分晦涩难懂了。

在碎片化、非线性的叙事策略之外,雅格飘忽的、难以捉摸的形象和性格也是本书的一大特色。Joan Bennett曾说:“我很难对全书建立起一个完整的印象,雅格的形象是个朦胧的、星云般的存在。他没有具体形象,可以是任何一个年轻人。”在小说中,纷至沓来的各种人物让人眼花缭乱,有名有姓提到的多达160多个。尽管每个人物着墨各有多寡,但雅格的出场次数相比之下都算是非常有限,加之与雅格有关联的人物对雅格的印象和描述又各不相同甚至彼此矛盾,使得雅格这个人物呈现出一种难以把握、飘忽不定的特质。

小说开篇描绘的是雅格的母亲弗兰德斯太太写信的场景,之后雅格出场,彼时他还是个在海滩上游荡、让妈妈和哥哥操心的小孩子,海边的螃蟹让他乐趣无穷,黑色的巨大岩石又会把他吓得大声狂叫;回到家后,他感兴趣的不是羊的头盖骨,就是各式各样的蝴蝶、飞蛾和蟋蟀。而后,母亲拒绝了弗洛伊德先生的追求,并在另一位爱慕者巴富特上尉的建议下同意将雅格送往剑桥。雅格的人生转折来得毫无防备,画面一转,雅格已经在去往剑桥的列车上,而此时他已经是十九岁的青年,其间几年的经历作者全无交待。至此,随着雅格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物,雅格的形象也变得越来越模糊:诺曼夫人觉得他漠然,却显得可爱、英俊、有趣、性格独特、体态端庄,就像他自己的儿子,话语不多又带着一脸的羞涩;在普卢默教授夫人的眼里,雅格是赴宴的四个学生中唯一迟到的,在餐桌上吃了一份羊肉又忍不住再来一份的饿鬼;雅格的同学蒂米·达兰特认为雅格“这人有点怪”,摇船时旁若无人地大声吆喝,明明手头拮据还拼命要保持经济独立;对他的好友博纳米来说,雅格则是个喜欢在外游荡而不愿回家,对希腊文化无比敬仰、并时不时和他论辩一番的有志青年。

此外,小说中还安排了性格各异的女性人物与雅格发生着感情纠葛,她们眼中的雅格更是大相径庭:对于心怀爱意的克拉拉·达兰特来说,雅格超凡脱俗、不摆架子,随时可以向他倾诉衷情;而生性风流、头脑简单的弗洛琳达总是搞不懂雅格成天钻研的雪莱、莎士比亚们的文字有什么妙处,她喜欢雅格却不得不总是半猜测半明白、又略带歉意地听雅格说话,直到后来轻易投入其他男人的怀抱;范妮则将雅格视为完美的化身,卓尔不群又有些漫不经心,带着几分傲慢又充满了孩子气,在雅格动身去巴黎和希腊旅行前,她不敢有一丝言语上的僭越,心里默念雅格一定会将她遗忘;成熟世故的威廉斯夫人在和雅格暗生情愫后,仍不免觉得雅格过于轻信。小说中的雅格被不同的人称赞“英俊”“样貌不凡”,可他的性格和所思所想却如万花筒中的花朵般摇摆不定。真实的、稳定的雅格可能根本就不存在,没有一个人眼中的雅格是确定的,每个印象又都是雅格。正如列维纳斯所说:“我们都是别人的他者,他者之脸永远处于变动不居的状态,是无法定义无法触摸的。”同样,伍尔夫在书中说道:“生命只不过是一串影子……绝对公正的见解完全是鲜为人知的。”我们身边的熟识也好,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好,在长久或短暂的相逢后,所有的印象终究完全消失:“就像是一个孩子扔进许愿井里的曲别针,在水中打个转儿就永远不见了。”在某种程度上,《雅格的房间》中的雅格不仅是飘忽不定的,甚至是缺席的、不在场的,书中的其他人物也不过是浮光掠影,平野青烟。那么,这样独特的叙事策略之后,暗藏着女作家怎样的谋划和用意呢?

二、主题:未尽的人生,无尽的哀思

伍尔夫以如此冷静疏离、轻描淡写的笔法给我们描绘出雅格的影像人生,以及超出平常小说极限的众多人物的现身与消退,并不仅仅是为了技巧上的一鸣惊人。技巧的革新并不是伍尔夫写作的最终目的,在她看来,一切写作的方式都有其特定的意义和目的,每一部小说的主题诉求和终极意义不同,选取的写作策略必然不同。也就是说,伍尔夫对某种特定写作技巧的取舍,并不是单纯为了实践或改革技巧本身,而是为了解决一些人类普遍性的问题,具体到《雅格的房间》中,就是寻找合适的哀悼形式、叩问生命的真谛、探讨生与死的辩证关系问题等。

雅格的第一次出场,是在海滩上哥哥阿彻对他反复呼喊:“雅—格!雅—格!”而小说结尾,雅格已在战争中殒命,好友博纳米再次对着窗外大喊:“雅—格!雅—格!”两次呼喊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两次场景颇像未亡人悼念逝去的亲人时悲恸不已却石沉大海的哀号。同时,雅格的姓氏也充满了死亡的隐喻。弗兰德斯(Flanders)是一个地名,位于法国和比利时的交界,是一个历经两次世界大战的著名战场,对于英法两国人民都极易唤起战争和死亡的联想, 显然伍尔夫对主人公名字的选择是别有用意的。另外,书中提到雅格于1906年赴剑桥求学,几页篇幅后提及他正当十九岁;而小说的倒数第二章时雅格已经二十六岁,按时间推算正是1913或1914年,加之书中隐约提到希腊上空的阵阵炮声,那么雅格无疑是死于“一战”的。主人公在没有明确交代的情况下,如此隐晦地从小说中退场,这也是不多见的。很多学者都认为,雅格的人物原型应当是伍尔夫英年早逝的哥哥、剑桥学生索比。但这样狭隘的猜测恐怕低估了伍尔夫的真正用意。伍尔夫一直在寻求一种真正的写作形式来表达正当的、私密的、独一无二的哀思,她将其称为“哀悼小说”,即以小说的形式表达对逝者的缅怀,弥补寻常哀悼、送葬等常规悼亡手段难以尽诉的思念。因为在伍尔夫看来,平常的守灵、哭号等哀悼手段,不免太过流于形式、敷衍仓促,而亲友在逝者刚刚离去时,人们其实很难真正察觉和估量到日后的悲痛和伤感。随着岁月流逝,逝者从前留下的生活痕迹和潜移默化的影响一点点显露出来,反而更让生者睹物思人、黯然神伤。而此时再痛哭、哀号也不能寄情一二,不如诉诸笔端,将对死者的往昔眷念写入书中,以写作的方式纪念、留存、延续对先人的哀思之情。伍尔夫对小说形式的刻意谋划,实际是她对逝者哀悼的一种别致表达。

除了在小说中寄托自己独特的哀悼理念, 伍尔夫还尽力还原她对生命真谛的思考。 《雅格的房间》以成长小说的方式开头,雅格很早就对自己的人生有着超然的信念:“我就是原原本本的我,一定要维护我的本色。”随后的章节中,雅格却有意无意地呈现出游戏人生、玩世不恭的态度,他讨厌被界定、被束缚,爱情和学业都不能成为他安于现状、停滞不前的理由。对于老人的世界,他有着一种天然的反感和轻蔑,“这是个老人的世界, 它那黑沉沉的轮廓拔地而起,压制着年轻人想要反抗的信念”;“二十年前,我们干过同样的事情”。雅格认为一旦谁年岁大了,就变得平庸、世俗、口无遮拦、面目可憎,唯独济慈不同,济慈的英名得以存留,可能仅仅因为济慈英年早逝吧。雅格的孩子气、固执、傲慢、害羞、多情、易怒、好学等多种特质,看似相互矛盾,实则是雅格对自己人生轨迹的一种选择:他不愿被定义,不愿被固定成某种脸谱化的存在,他一直有意地延长着自己的青春期,不愿进入无趣而俗不可耐的成人世界。相较于社交场合里要么不善言表,要么一言不发的自己,他更享受的是在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古迹之间穿梭游历,在大英图书馆埋首苦读,或是囿于狭窄的小房间求索真理。在这些个人的私密空间,雅格努力守住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努力隔绝平庸的人生对他的侵扰。伍尔夫对雅格这个人物的用心良苦是有迹可循的。根据伍尔夫的手稿,小说早先的版本中伍尔夫给雅格安排了更多的对话和心理描写,但定稿时她又将这些内容悉数删去,这就使读者对雅格的性格和所思所想更为迷惑,同时也增加了雅格这个人物的神秘感和个人魅力。这也符合伍尔夫对生命真谛的定义——宁愿享受短暂人生的浓厚和热烈,也不愿在漫长的岁月中将激情和理想消耗殆尽。而现实中的伍尔夫,在经历了多次精神崩溃和对病痛的抗争之后,随着“二战”中她伦敦的寓所在德军轰炸中严重损毁,伍尔夫再无力承受人生的无望和消沉,她在口袋中装上了大石块,慢慢走入乌斯河水中,走向了死亡。这是一种她无法再描述的经历,也是她对自己生命观的践行。

死亡,对每个人来说都不可避免,那么每个人在趋向他必然归宿的过程中,采取何种生存态度就显得尤为重要。对死亡的恐惧是人类的一种基本情绪,但我们又无法亲历死亡,人们经验到的死亡永远是他人的死亡,那么对于逝者的态度就可以映射我们对自身死亡的情绪。雅格死了,在26岁的青春年华中死了,就仿佛人生被截然了断一样退场,未成熟的人生成了一枚徽章,这枚徽章包含了和他一样的无数年轻人尚未成熟,潜力和才华都还没来得及施展的人生,甚至都没机会变老、变得庸俗、无趣,年老时的平庸和理想幻灭都没来得及降临到他们身上。非典型的成长小说在最后一章急转直下,变为雅格的挽歌。更令人悲痛的是,雅格死去后,世界一如往常地运转,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世界并不在乎个体生命的消散。雅格的妈妈在儿子离世后,拿着雅格的鞋子,无奈地问道:“我该怎么办,雅格的鞋子该怎么办?”伍尔夫迫使每一个读者去思考,这双曾经穿在雅格脚上的鞋子,如今已经失去了它的功能和存在的意义,没人再去穿它了,鞋子成了一种无法言说的伤痛。伍尔夫在随笔《往事杂记》中写道:“失去挚爱后最令人无法承受的变化,就是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了:斯人已逝,但又好像无处不在。”这就要求生者彻底地重新看待这个没有了亲友的世界。生者只能背负着死亡的重量前行,在漫长无尽的哀思中一点点地适应,而不是忘记或抛却。传统的悼念形式是远不能承载这绵绵不绝的忧思的,因为它们更重视的是外部的仪式和活动,而无法反映真正的内心感受。这或许也可以解释为何“死亡”总是反复出现在伍尔夫的小说中,《到灯塔去》的拉姆齐夫人是在寄托对母亲的思念,《雅格的房间》中的雅格和《海浪》中的波西弗都是缅怀哥哥索比,其他作品中的逝者想必也会有伍尔夫心中的原型吧。

《雅格的房间》曾写到,雅格的一本希腊文词典中,总是以一束红色的罂粟花作书签,而罂粟是纪念亡者的吊物。当我们感慨女作家写作形式的零碎和拼贴、雅格人物形象的漂移不定时,应该意识到,伍尔夫是希望借由这些不完整的句子、印象式的画面来提醒我们,虽然无法逃脱死亡的命运,但我们仍要努力去克服死亡的恐惧,经营自由的人生,超越死亡的界限,体味对逝者的怀念,这才是形式革新下蕴含的真正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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