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寂与忧愁的雅趣
——浅析川端康成《雪国》的“物哀”思想
2018-01-27许昊楠山东师范大学济南250358
⊙许昊楠[山东师范大学, 济南 250358]
“物哀”是日本古典文论的重要概念之一,由日本传统文学观念孕育演变而来,大多代表思恋、哀怨、悲伤等心理情绪。历史上,早期日本文化曾受到中国文化的巨大影响,尤其在江户时期幕府政权的推行之下,儒学曾作为官学流行于日本社会之中。然而,由于受到同一时期的明朝衰败局面的影响,日本文人团体兴起了自证优越的“国学”活动。随之而渐趋成熟的“物哀”等观念,即是日本文学试图摆脱对中国文化依附性的有力尝试。实际上,“物哀”观念与中国古典文化中的某些思想仍有共通之处。例如,钟嵘《诗品序》有言:“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行诸舞咏。”物与情在“感应”的黏结中进行了融合,感物之于感情,映射内与外的交流。相较之下,“物哀”的具体阐释众说纷纭,但仍以“情感的外现”为基础,以“物映于心”的形式为线索,虽然与钟嵘所谈“物情”的具体含义与情感倾向不尽相同,但对于事物与情感关系的把握有异曲同工之妙。
尽管对“物哀”可以进行多样的审美文化解构,我们仍然可以通过三个维度来对“物哀”思想进行体系的建构。首先,“物哀”是主体对客体在现实中通过想象的方式进行思考而产生的感觉,如果将其类比于人的观察行为,就表现为人对环境事物的敏锐直觉,例如观察四季气候、风景等。其次,“哀”是一种特殊的心理活动,部分组成可从人际处世关系中激发形成条件,人事的处理可以成为“哀”情产生的重要一环。复次,“物哀”是专属于人的繁杂情感,具有丰富的内涵,感情的层次变化对理解“物哀”也具有重要意义。综上所述,我们可以从人对外在环境的直接感受、哀郁的人事交游、内心的情感抒现这三个方面对川端康成《雪国》中的“物哀”进行探究。
一、第一维度:人心对客观外物的感受
川端康成继承了表现“物哀”美的传统手法,以灵敏的感知力察觉人与物之间的相互牵引,将人心对外在环境的感受表现为“物之心意”,以物及我,将缥缈幽幻的雪国之景浮现于心境之上,散发悲玄的情感。文本以日本的越后新泻县为中心点,以山雪、原野等乡郊景色以及高楼大厦、灯红酒绿等都市景象,形成了向心式的呈景结构,两种景象的交叉转换也预示着岛村的心境变化。一方面,乡村的景象神秘而又富有温情,温暖与寒冷的色调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一望无际的纯白雪原于缥缈中展开不惹尘土的画卷,人迹罕至的雪国世界使人“洗尽尘滓,独存孤迥”。无论是火车行进途中“易逝”的山峦景象、温泉旅馆外飘落的莹莹雪花,还是澄净天空上流泻的点点星光,都透露着浅薄的哀愁。远与近的隔阂悄然消失,心与物的接触由浅入深。岛村的内心受到了涤荡,杂乱的思想也随风飘去,而叶子与驹子的出现如同雪花落于指尖,融化如水漾的痕迹。纯洁的雪掩盖了人性的黑暗,孕育了无瑕的品性,生活于其中的叶子拥有闪耀于光中的心灵,然而,散乱雪花的脆弱也暗示着叶子悲凉的命运,生于雪国之中而归于雪泥之下,叶子将自己的青春投入了雪国的怀抱。她化作一缕星河,流淌在岛村的心上,叶子的死亡也使岛村陷入了不切实际的哀愁。
另一方面,都市的繁华与忙乱投射到岛村的思想之中,烦恼、迷茫、不满充斥着他压抑的内心。繁殖在都市家中窗上的飞蛾成为岛村的外化意象,他在都市中过着边缘化的腐蚀生活,又渴望能够拥有轻薄的翅膀逃脱城市的桎梏。对雪国的留恋吸引着岛村回到无垢的神往之地,而由都市到乡村的转换必然会出现不同程度的断层现象,岛村在往返途中的犹豫不决也预示着他与驹子的分离。但是,岛村懂得欣赏冰凉的雪山、余晖下的山巅和深宝蓝色的山容,也热衷于接受嫩绿色的气息、明媚的春光,他似乎将全部的精神放在了玄远优美之地。都市枷锁不过是岛村面对驹子的爱恋时用来逃避的借口,这也为岛村的漂泊与愁寂提供了原生条件。
二、第二维度:哀郁的人世交游
川端康成心中对“物哀”的理解可以将其作用空间延展到人世,而人世中的位置关系与命运发展状态也使《雪国》中的人物具有“舍形而悦影”的特点,他们抛弃现实,追逐虚幻,于大物、小物的夹缝中不断流转。文本以岛村、驹子、叶子三个主要人物为代表的不同人事发展为骨架,构成一场低语怨诉的悲剧。岛村的心灵是自由的,他可以如同无根的浮萍四处飘荡,也可以任意往返于心向之地,但他却生长于处处有规则限制的社会之中,为了摆脱人世庸俗的诱惑,他选择了反省自身,以纯洁闭塞的圣地——雪国作为心灵静修之处,他以目空于心的方式为自己的灵魂祛魅。因此他沉醉于雪国的无忧无虑,将桃花源般的理想寄托于其中,试图拥有诗意的生活方式。他可以同艺伎们平等地相处,也会和她们探讨令其痴狂的日本古典舞蹈。优美的姿态与淡然的颦蹙,近在眼前却终究要离开,寄托着岛村难以实现愿望的幽幻与哀愁。雪国只是休息的栈地,永恒的价值无法存在于其中,岛村也只能弯曲理想的脊背,佝偻着心境乘坐钢铁禁锢的交通工具以求得暂时的慰藉,忘却时间与距离,踏入忧愁与哀思的深渊。快节奏的理性与慢节奏的理想成为岛村无法调和的矛盾。
岛村的人世效应如花瓣落在湖水上激起了涟漪,水纹的波动也影响到了驹子,使得她的生活耽于迷幻,囿于“比事而哀之”的境地,这意味着其命运轨迹必然会发生“滞于物而形于悲”的迁移。实际上,“纯洁的艺伎”才是驹子的真实写照,单纯与魅惑如阴阳谐和般同时出现在了驹子的身上。善良的心灵使她以艺伎的身份工作,以报恩的名义为青梅竹马筹措医药费;魅惑的气息促使她追求自己懵懂的爱恋,即便背叛行男也处之泰然。在早期日本社会中,女性处于极端被动的地位,面对身份的差异,驹子反而放弃了“自我”的固有形象,探寻“本我”的秘密。即便艺伎成为她无法褪下的烙印,她也以社会底层的女性身份对情感发出了微小而又坚定的信号,却没有受到岛村的重视,甚至在岛村离开的时候对她产生了生理上的厌恶。驹子精心付出却受到误解使她更加哀恸,镜花水月,终成虚幻,她也受到了命运无情的嘲讽,岛村带来的并不是希望,而是使驹子再次陷入悲哀的绝望。而叶子作为文本中如雪精灵般纯净的形象,也避免不了香消玉殒的命运,构成了文本中生命层次上的悲剧。三人因一次旅行、一座旅馆、一片雪国而产生命运的纠缠,哀愁与悲寂的结局也显现着“物哀”的外延。
三、第三维度:自然无缚的人情抒现
川端康成对“物哀”情感的描绘侧重于“不我能畜,反以我为仇”的男女哀怨恋情,在以情代人的塑造中自成一派风流雅趣。他继承了日本传统的“好色”“雅艳”的文学观念,畸形的爱恋也能获得哀伤的美感。《雪国》对岛村与驹子的朦胧爱恋多了一丝包容与理解,更能引起情感的共鸣。岛村是已有家室的浪漫男子,驹子是已经订婚的歌舞艺伎,本不可能存在交集的二人在冥冥之中相遇,岛村也早已明白,“自己从一开头就是想找这个女子”,文本中的情感脉络已经脱离了世俗礼教的禁锢,不受道德规范的约束,任自然人性恣意生长,任男女之间的感情如野草般蔓延,允许情感上的自然失控。如果要欣赏莲花的美丽,就不能没有污泥浊水。同样,如果要使岛村与驹子的感情悲哀到璀璨,就不能没有不合常理的先天关系,二者强烈的情感倾向孕育出悲哀的“忧愁”之花。
岛村的内心情感,不仅蕴藉于驹子姣好的容貌之上,还存了一份欣赏赠予活泼动人的叶子。岛村的浪荡天性使他不可能安居一隅,即便在雪国中收获驹子纯真的爱恋也渐渐对其产生了厌烦。当他发现世俗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时,他将叶子视为美好的典型,因此,叶子的肉体并不是其存在的凭证,纯洁的精神使其在雪国中成为理想的化身。在叶子因火灾掉下楼时,“岛村总觉得叶子并没有死”,却“充满一种说不出的苦痛和悲哀”,这种情感也在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而驹子面对叶子的死,“仿佛抱着自己的牺牲和罪孽”,如水墨画般留白的结尾也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无奈哀思,“物哀”的悲痛萦绕其中,持久不散。
本文通过人心对客观外物的感受、哀郁的人世交游以及自然的人情抒现这三个维度对《雪国》中的“物哀”思想进行了梳理,也对川端康成的“物哀”体验以及哀愁、忧寂、悲凉、虚幻的物哀内涵进行了探究与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