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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关怀的不同书写
——试比较《孤恋花》与《相见欢》

2018-01-27陈莹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宁波315211

名作欣赏 2018年24期
关键词:白先勇张爱玲题材

⊙陈莹[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 宁波 315211]

《孤恋花》发表于1970年《现代文学》第40期,后收入白先勇的短篇小说集《台北人》;张爱玲的短篇小说《相见欢》初刊于1978年《皇冠》杂志,后收入小说集《惘然记》。在白先勇与张爱玲的创作中,这两篇小说都是极少被人论及的,但是评论家欧阳子曾以《孤恋花》“奥妙不可言喻,十分难懂,不能依据理性与知性来做合理的解说”道破此篇的特别与价值。而张爱玲在《惘然记》的序言中提及《色,戒》《相见欢》与《浮花浪蕊》三篇时则说“这三个小故事都曾经使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写这么些年,甚至于想起来只想到最初获得材料的惊喜,与改写的历程,一点都不觉得这期间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足见张爱玲对《相见欢》的重视与喜爱。

一、题材:同性与女性题材的选择

《孤恋花》讲述的是发生在台北底层“酒家女”身上的故事,而《相见欢》写的则是上海解放前两个中年表姊妹的追忆往事,《孤恋花》和《相见欢》在两位作家的小说创作中都是比较独特的存在,它们同时融合了张爱玲与白先勇小说的两大题材——同性题材和女性题材。在《孤恋花》中作者反复将两个女性的同居以“成家”这样的字眼来表示,如“从前我和五宝许下一个心愿:日后攒够了钱,我们买一栋房子住在一块儿,成一个家,我们还说去赎一个小清倌人回来养”“五宝死得早,漂泊了半辈子,碰到娟娟,我才又起了成家的念头”,这些都在暗示小说中人物的同性恋关系。在《相见欢》中,关于两个女主人公的关系,作家颜择雅在《张爱玲一题三写——析〈留情〉〈相见欢〉〈同学少年都不贱〉》中说“这三篇是一幅三联画,主题都是女人的同性关系”,她这样诠释并非空穴来风,因为在《表姨细姨及其他》中,张爱玲解释了《相见欢》中伍太太对荀太太丈夫绍甫的“妒恨”,“少女时代同性恋的单恋对象下嫁了他,数十年后余愤未平”,足以证明两位太太是同性恋式的交往。

张爱玲和白先勇在女性同性恋的处理上,都选择了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这样的处理方式是为了表达他们更加擅长的女性题材。在女性题材与同性题材的融合中,我们不难发现导致小说中主人公同性恋爱关系的正是现实社会中男权的压迫与正常男性的缺席。在《孤恋花》中,“我”与五宝、娟娟都是社会底层出卖皮肉以求生存的风尘女子,围绕在她们身边的男性都是粗暴残忍的,他们肆无忌惮地蹂躏着女性的肉体,残害她们的生命。长期处于被男性压迫的境遇,女主人公们对异性恋爱早已绝望。而在《相见欢》中的两个太太都是“盲婚”的受害者,荀太太“彩凤随鸦”嫁给了“黑黑的小胖子,长得愣头愣脑,还很自负,脾气很大”的荀绍甫;伍太太的丈夫“生就一副东亚病夫相,瘦长身材,凹胸脯,一张灰白的大圆脸,像只磨得黯淡模糊的旧银元”,留学回国后乘着政治分居的便利,带着女秘书去了香港,让伍太太在上海守了“活寡”。

从以上看来,张爱玲与白先勇在创作小说《相见欢》与《孤恋花》时选择女性同性恋题材,其实是想借女性在相同境遇之下产生的这种同性之间惺惺相惜的恋爱来表达女性在生存与生活中的绝望处境。

二、主题:灵肉的冲突与幽微的人性

王德威认为白先勇是20世纪60年代私淑张爱玲而最有成就者之一,并且说“白先勇的《台北人》写大陆人流亡台湾的众生相,极能照映张爱玲的苍凉史观”,“苍凉的底色”是张爱玲小说最为显著的特点之一。所以不论是《孤恋花》还是《相见欢》,都有着“苍凉”的底色,只是这“苍凉”的由来却不相同。

在张爱玲的《相见欢》中,我们看到的是隽永的讽刺和压抑的悲哀。傅雷当年评价张爱玲“微妙尴尬的局面,始终是作者最擅长的一手。时代、阶级、教育、利害观念完全不同的人相处在一块时所有暧昧含糊的情景,没有人比她传达得更真切”。《相见欢》的精妙之处就在于通篇对话中无所不在的尴尬,荀太太与伍太太看似是关系热络的老姊妹,但两人相处却充满着敷衍与隐瞒,都在想方设法满足自己可笑的虚荣心。她们维系交往的原因极为讽刺,“她们俩的交情根本就是怀旧的,所以话题永远是过去”,张爱玲曾这样解释伍太太与荀太太的关系。由此可见,她们只是对方怀旧的工具,因为“漂亮的荀太太‘彩凤随鸦’,丑小鸭伍太太的丈夫又有了别的女人,这两个女人中年将尽,其实已经没有未来了,于是见面时就只好将老调一遍又一遍重弹——她们的新闻尽是往事,而未来也行将在回忆中消逝”。

如果说张爱玲在《相见欢》中的苍凉来自其对幽微人性的深入探索,对虚无生命的反思,那么白先勇在《孤恋花》中的这种苍凉感则是因为他对人类孽根的探讨,对生死轮回的书写。小说中的五宝与娟娟都是叙述人“我”同性恋爱的对象,是出现在不同时空的两个人,但作者通过描写两人在神情、遭遇以及与“我”的关系上的相似,将两人塑造为“同一灵魂”的人物,五宝的灵魂栖息在了娟娟的身上。五宝和娟娟,一死一疯,正是人在面对罪孽时寻求救赎的两种姿态。五宝无法忍受折磨,吞鸦片自杀,选择以自身生命的消亡来逃避人世痛苦;娟娟杀死了柯老雄,则是通过毁灭罪孽来寻求新生。欧阳子在《〈孤恋花〉的幽深暧昧与作者的表现技巧》一文中,将五宝与娟娟所背负的苦痛解释为人生来肉体就该背负的“孽”,是必须遭受的“天谴”,而华三和柯老雄则是人类兽性部分的象征。由此可见,人的灵性完全被罪孽的肉体和兽性压制,灵与肉在白先勇这里是完全分离的极端状态,当人困于肉性窠臼时,灵是完全沉默的,五宝的自杀意味着对罪孽身体的逃离,娟娟的杀人则是对兽性的手刃,她们一起完成了一个对抗“天谴”、向死而生、拯救灵性的过程。所以最终,娟娟的笑容“没有了从前的那股凄凉意味,反而带着一丝疯傻的憨稚”,在这场灵肉冲突、生死搏斗之中,灵终于战胜了肉,只不过这其中的挣扎却是凄凉悲怆的。

三、情怀:深重的悲悯与节制的慈悲

张爱玲与白先勇都是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但白先勇总是以悲悯与恕道去完善自己的人生观,张爱玲却以活泼且不带任何惩恶扬善性质的讽刺去补充自己的悲剧人生观,这导致他们对笔下的人物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白先勇的悲悯情怀让他同众生一起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陪着他们踽踽前行;张爱玲却始终抽离,她对笔下的人物冷眼旁观,随意嘲弄,她的慈悲始终节制。

张爱玲说过她小说里“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这些人物总是做着矛盾的事情,而这矛盾就是张爱玲着力讽刺的地方。在《相见欢》中荀太太和伍太太都是这样不彻底而矛盾的人物。首先是荀太太,实际上她住的地方相当窘迫:“是个阴暗的老洋房,他们住在二楼近楼梯口,四面的房间,不大,一只两屉桌,一只五斗橱,隔开一张双人床与小铁床。锅镬砧板摆了一桌子,小煤球炉子在房门外。”但是她却常说“现在搬的这地方好”,这与她之前多给送信的人钱,甚至邮票也要贴两张、邮局都给双倍相互映照,她的这些啼笑皆非的行为正揭示了她在与阔妇人伍太太相处过程中的自卑、处处要面子的小市民心理。而伍太太呢,她是一个有着一肚子学问的淑女,面对丈夫的负心与抛弃,她全无责怪,甚至在心里替他辩解:“他们的父亲在香港做生意也蚀本,倒是按月寄家用来,没短过她的。”因为“没短过她的家用”,伍太太便对负心丈夫极大包容乃至毫无怨言,只在心里将夺走丈夫的女人叫作“婊子”,淑女身份尽失。

不同于张爱玲的气势凌厉,白先勇对笔下的人物有着难以割舍的同情,他常常在小说中为那些饱尝忧患、苦楚的人寻找救赎。在《孤恋花》中,林三郎的瞎眼形象值得关注,瞎眼不止一次地出现在白先勇的小说中;《永远的尹雪艳》中,吴经理害沙眼,眼圈溃烂;长篇小说《孽子》中杨三郎眼睛半盲,戴着黑墨镜。有学者认为白先勇小说中的这种瞎眼形象是作者对于人性天生之罪孽,“不忍卒睹的悲悯深情”。白先勇深重的悲悯情怀让他对于人世间背负着苦难罪孽的人不忍卒睹,所以不同于张爱玲在《相见欢》中给人物开放式的结局,白先勇在《孤恋花》的结局处写下了故事的高潮:娟娟一反常态,由温顺的受虐者变成一个报复的施虐者,杀死柯老雄。这也是白先勇悲悯之心的体现,他不愿意笔下的人物长期受苦,习惯在小说中实现对人物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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