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喜宝》对“金钱香港”女性身份的探索
2018-01-27汪洁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无锡214122
⊙汪洁[江南大学人文学院, 江苏 无锡 214122]
亦舒的小说《喜宝》中,被提及最多的便是喜宝说的那句:“我一直希望我有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有很多的钱也是好的。如果两者都没有,起码我还有健康。”喜宝婴孩时期父母离异,父亲多年来对她不管不顾,母亲虽然很爱喜宝,但不得不为了生计而周旋于男人之间。多年来母亲的生活方式对喜宝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这很符合香港金钱社会的普遍认同:“女性的身份只能建立在与社会主导价值观——中产阶级男性价值观认同的基础之上。”一直以来,喜宝善于利用男人来为自己制造便利,从韩国泰到勖存姿,喜宝慢慢沦为金钱社会里男人的附庸。而在遇到汉斯初尝爱情的滋味后,物质交换所带来的束缚开始成为沉重的枷锁将喜宝禁锢于自己建造的牢笼之中。获得了勖存姿巨额遗产的喜宝却永久地失去了被爱的权利。这样的现实悲剧不仅仅源自于喜宝自身,也和社会一直以来对女性的蔑视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富家女勖聪慧有着与喜宝截然不同的出生背景,但被喜宝所羡慕的聪慧最后却选择了一条身边人都无法理解的道路:抛弃自己拥有的物质财富,去乡村做支教老师。正当所有人都惋惜聪慧这样“疯狂”的举动时,聪慧却在信件中表示她真正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聪慧身份转变后收获了精神上的巨大愉悦与最终拥有了巨额财产却内心孤单彷徨的喜宝形成了鲜明对比。亦舒通过喜宝形象的塑造揭示了香港金钱社会中的女性大多不受重视、依附于男性生存的现状。小说通过描写喜宝内心自我身份的转变,以及对身份转变后聪慧自我价值的烘托,表现了亦舒对于20世纪80年代香港女性身份的探索。
一、金钱时代的利益交换
喜宝是亦舒笔下具有代表性的女性人物形象,她有着精致的容貌,还是剑桥大学圣三一学院的高才生,可以说是接近完美的女性形象。然而,在喜宝光鲜的外表背后,她从小家庭离异,母亲为了家里的生计依附在各类男人的身边;受母亲的影响,喜宝也早早地学会了依附男人。可以发现,喜宝和她的母亲在面对经济带来的生活压力时不约而同选择成为男人的附庸。这在当时的香港看起来没什么不妥,上流社会和底层社会生存图景的巨大反差,拜金主义和享乐主义的抬头,是导致喜宝不惜放弃自尊而挤进上层社会的外在原因。喜宝在得到勖存姿以及勖聪恕的青睐后内心产生了一种狂喜,这是被成功多金的男士看上所带来的兴奋感。喜宝是自愿成为勖存姿的情妇的,虽然内心一番挣扎,但高额的学费和未来的美好前景让她毅然地选择成为勖存姿的金丝雀。喜宝心甘情愿地出卖自己换取丰厚的物质享受,对此,她没有丝毫的难堪与愧疚,即便这个人是她的好朋友的父亲。她甚至高声地呼喊:“我不介意出卖我的青春。青春不卖也是会过的。”“我觉得太快活,我只不过是一个廉价的年轻女人,金钱随时可以给我带来快乐。”在此,喜宝欣然成为男人的附属品,她“对自己身体的支配也习惯地遵从父权制的标准,成为男性眼光下的商品,甚至这些异化已经成为女性的内在价值判断标准”。虽然喜宝认为她和勖存姿之间是一种利益的互换,但对于自己是“商品”的心理认同却不可避免地让喜宝在在男人面前感到自卑。在勖存姿来到英国后,她迫不及待地想与之发生关系,勖存姿冷淡的态度让她惴惴不安,在勖存姿身边,她学会了极力隐藏自己的内心,她刻意逢迎,同时也体会到了宋家明所形容的那种“伴君如伴虎”的感觉。亦舒设置了很多让喜宝重回“自由”的机会。宋家明、丹尼斯这类年轻、体贴、聪明的男性都提出了要和喜宝私奔的想法,但都遭到了喜宝的拒绝,理由无一例外都是勖存姿能够提供更加稳定的生活。除了安逸的生活环境,“喜宝在追求一种权利,而这种权利往往能使女性不必通过在社会多年的打滚,就能轻易获得自身社会地位的提高”。从对这种权利的疯狂追求可以发现,姜喜宝依附男人的想法已经根深蒂固。
不能忽略的是,即便甘于出卖自己,但喜宝也不可避免地对爱情有着自己的幻想。多金、绅士、神秘的勖存姿理所当然成为她爱慕的对象,因此,即使丹尼尔、宋家明等人可以带给她所谓“自由”,喜宝还是会选择勖存姿。不同于易于掌控的韩国泰,城府极深的勖存姿让喜宝难以琢磨。缺乏安全感的喜宝只能抓住勖存姿的钱,在得知勖存姿有着她难以想象的巨额资产后,她立刻有了这样的想法:“我晓得他有钱,但是我不知道他富有到这种地步。在这一秒钟内我决定了一件事情,我必须抓紧机会,我的名字一定要在他的遗嘱中出现,哪怕届时我已是六十岁的老太婆,钱还是钱。”喜宝对自己的身份很明确:她是勖存姿的情妇,既然出卖了自己的身体,就要拿到一切她该拿到的。亦舒曾说过:“女性在现实中遇到的爱与不幸,一个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不能摆脱对男人的依附,人格尚不能独立。”喜宝完全地将自己捆绑在了勖存姿的金钱和自己虚幻的爱情中,比起依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向成功,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依附勖存姿这条捷径,这也成了喜宝难以拥有独立人格的巨大障碍。在“男性统治的商业化都市中,女性除了自己的身体外一无所有,而只能利用短暂的青春谋一席之地”,虽然喜宝沦为男人的附庸是她自己的选择,但是社会似乎也没有提供更好的出路。姜喜宝来到勖存姿的身边,不仅仅是因为钱所带来生活的富裕,更重要的是她能轻而易举地获得自己想要的身份。喜宝建造了一个巨大的金钱牢笼困住自己,为了别人眼中的“她”牺牲人格,实际上是对自我的一种抛弃,这场交易也并不像喜宝所认为的那样公平。
二、难以逃离的精神枷锁
在《喜宝》中,值得注意的是,喜宝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拜金女,并不遵循传统男权社会的“女奴式”道德。喜宝不仅仅是为了一时的安逸,她更明确自己想要出人头地的强烈愿望。喜宝“一开始就知道她要什么,因为不堪的社会地位,使喜宝心中燃起出人头地的强烈渴望”,她曾经说过:“我要拿到剑桥法科文凭,我要进英伦皇家律师协会,我要取得挂牌的律师资格,我要这一切一切。我只想扬眉吐气,鹤立鸡群。”比起一般女性依附男性想要获得的生活上的富足与安逸,喜宝所追求的是身份的彻底变更,依附男人只是她的手段。但是这种完全独立的身份变更在喜宝身上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在第一个部分论及,喜宝无法在经济上独立,她所向往的一切都需要在男人的经济支撑下实现。而正是因为她的欲望,她才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由此可见,当喜宝真正实现梦想时,她的欲望会随着身份的上升而不断延展,她终将没有办法实现真正的独立。
如果说没有任何的意外,喜宝会像她所认为的那样,按部就班地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应该也不会离开勖存姿。但是勖聪恕的突然到访和汉斯的出现让喜宝的轨迹发生了改变。勖聪恕的到访让喜宝和勖存姿之间产生了隔阂,而在这期间,汉斯又恰巧闯入了喜宝的内心。大学教授汉斯让喜宝感受到了在勖存姿身边难以感受到的温暖,而汉斯也成为除勖存姿之外另一个仔细倾听喜宝的男人。喜宝真情实感的投入让勖存姿感受到了一丝威胁。在警告无效之后,汉斯遭到了勖存姿的刻意枪杀,然而勖存姿毫无痕迹地将这场谋杀隐藏起来,让喜宝真正感受到了勖存姿强大的控制欲。
汉斯的死亡是一种明目张胆的宣告:喜宝和勖存姿之间的交易是不对等的,她的身份、她的思想,只能被勖存姿所控制。亦舒在小说中通过勖存姿的这个举动昭示着男权社会里女性的悲剧。作为当权者的男性拥有绝对的领导权,女性永远只能沦为他们的附庸。喜宝开始意识到自己在这场交易中的真正身份和她抛弃自我的悲剧现实。伤感与恐惧交加让她大病一场,她开始逃课、夜夜笙歌、挥霍无度。因为曾经的那些“独立”的愿望在勖存姿对汉斯的枪杀中显得十分可笑,除了挥霍勖存姿的钱,似乎也不被允许拥有其他权利。勖存姿是自诩比喜宝更了解她的人,因此所有属于喜宝而不被他掌控的想法都不允许存在。这种绝对掌控的束缚让喜宝真正感受到了绝望。喜宝主动地用自我去换取金钱的充足和未来一路绿灯的安全感,但是勖存姿的强制性举动却让喜宝切实地感受到了自我的丧失,以及自己女性身份的卑微。最初的喜宝以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捷径,在将自我交换出去的时候也只是迟疑了片刻,这短暂的迟疑和最终义无反顾的决定却刚好揭露了金钱社会中的普遍现象:女性缺乏自我独立、自我奋斗的意识,轻视自己的女性身份,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命运交付于男性当权者的手中;而男性当权者也十分享受自己主宰者的地位,牢牢掌控着女性的命运。感到绝望的喜宝在尝试逃离之后依然选择主动回到勖存姿的身边,除了喜宝自身难以通过依附男人之外的方式获得经济支撑让自己生存下去,逃离在外时的迷茫与无助也让她深切认识到自己作为女人是多么渺小,而勖存姿作为掌权者有着绝对的权力。
三、无可避免的现实悲剧
《喜宝》这部小说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亦舒笔下的勖存姿也不是一个绝对的男权主义者。他拒绝与喜宝发生性关系,也很少来看喜宝,他坚持喜宝把书念完,让喜宝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找喜宝做情妇只是因为喜欢听喜宝诉说,由于对衰老的恐惧,因此他很喜欢喜宝带来的那种年轻而富有生命力的感觉。
虽然勖存姿表面上对喜宝有些专横与残酷,既不给予喜宝温暖,也不让别人代为效劳,但在小说的细枝末节中,却能感受到勖存姿对喜宝的关怀。作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即便外表看上去再强大,勖存姿的内心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一丝自卑,他也会害怕喜宝某天离他而去,就像无法避免的衰老一样。因此他只能牢牢抓住喜宝的人和喜宝的心。虽然勖存姿“挽留”喜宝的做法看起来情有可原,但他的固执和不顾及喜宝感受的极端举动,也隐约透露出当权者的绝对统治,同时也表现出女性身份的卑微和身不由己。
在小说的后半部,亦舒给了喜宝第二次选择的机会,年老病发的勖存姿向喜宝吐露心迹,主动提出放手。这是喜宝获得独立的绝佳机会,她将不再被男人约束,还拥有很多的钱,但是喜宝却依然选择留在勖存姿身边。在这里喜宝经常说的那句话需要再次被提及:“我一直希望我有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有很多的钱也是好的。如果两者都没有,起码我还有健康。”在初遇勖存姿时,喜宝选择了勖存姿的钱;而现在,勖存姿将自己全部的爱都给了喜宝,因此这一次,喜宝选择的是“爱”。亦舒这样的安排很是巧妙,喜宝对于勖存姿的依赖从来不曾改变,改变的只是从依赖钱到依赖爱。喜宝的安全感和身份一直都建构在勖存姿身上,这也是喜宝最终以悲剧收场的根源。
一个明显的变化是,虽然喜宝在这段感情中依然无法独立,但比起之前的任人宰割和无能为力,喜宝拥有了选择离开的权利。她对年老体弱的勖存姿的坚守,是一次没有任何利益捆绑的自我选择。重获自我的喜宝重新开始寻找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开始寻找自己的价值,也不再去追求成为别人眼中的那个“她”。喜宝的转变和前后心境的对比表现出亦舒对于金钱社会女性身份一种新的选择的期待,然而这在金钱社会的香港却并没有那么容易实现。勖存姿离世后,喜宝拥有了“很多的钱”,但随之而来的还有无尽的孤独。继承了巨额遗产的喜宝吸引了很多追求者的目光,但最终无法遇到像勖存姿那样一心真正爱她的人,喜宝余生都将承受着金钱所带来的“无爱”的悲剧。小说中勖存姿的小女儿勖聪慧和喜宝像两条交叉线一样,在相遇之后走上了完全相反的道路。聪慧是从小生活优越的千金小姐,她有着喜宝所向往的家庭背景。在初见聪慧时,喜宝就对聪慧流露出了无法抑制的羡慕。然而聪慧却在人生的大好时光中做出了身边人难以理解的决定:抛弃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爱情、金钱、家人,去到遥远的大陆山区做支教老师。她不要爱情,离开了不爱自己的丈夫宋家明;她也不要钱,她抛弃了父亲给她的所有。而这些聪慧不要的,恰巧是喜宝所苦苦追求的。聪慧孑然一身前往大陆,她依靠自己的热情和知识实现了自我的独立价值,她寄回来的信件洋溢着实现自我价值的自豪感。这在勖存姿和喜宝看来是不可思议的。然而当喜宝失去勖存姿只剩下钱后,却也渐渐理解聪慧的决定:聪慧从不用担心经济问题,然而金钱和对自己无爱的丈夫却很难给她带来满足感。比起怯懦离不开男人的喜宝,聪慧毫无顾忌地“效仿”娜拉做出“出走”的举动,重要的是她成功了。通过聪慧的“出走”,亦舒在小说中也为金钱社会的女性提供了真正实现独立自我的可能,只是这种身份的获得需要勇气,也有着难以想象的艰辛,更有着长久以来男权政治下的顽固思想的阻挠。因此,在金钱社会的香港,女性身份的提升仍然面临着很大的挑战。
喜宝的故事只是一个特别的例子,但在金钱社会里,仍然会有很多“喜宝式”女性的存在,她们或许没有那么幸运,没能够等到实现自我的机会就在消磨自我的过程中失去了真正的自我。身份转变后的喜宝依然难逃失去爱情的悲剧,而抛弃原有身份的聪慧却通过自我的努力获得人生价值,亦舒用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启示读者:女性要正视自己的身份,在现实生活中应该成为有着独立精神与独立自我的存在,努力通过自己实现人生的价值,而非任何男性的附庸;在金钱万能的社会,女性不应该甘于出卖自己的身体获得表面一时的光鲜,而是应该努力追寻精神上的快乐,不然终将陷入“喜宝式”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