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解开“武侠之谜”的新钥匙
——评《射雕的秘密》
2018-01-27李颖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无锡214122
⊙李颖[江南大学人文学院, 江苏 无锡 214122]
如何理解与评价以金庸小说为代表的武侠小说的文学价值和在大众读者中的影响力,学界的相关讨论可谓充分,其中不仅有对具体作家作品的分析,也包含对武侠小说史的梳理,更有将其放置于通俗文学框架中的概括,和对武侠小说叙事语法的提炼;而在方法上,则既有执着于史料的挖掘和文化的解析,也有致力于西方文论的引入与阐释。在此基础上,是否还能有新观点提出?郑保纯《射雕的秘密》尝试另辟蹊径,给出自己的回答。郑保纯本人曾担任过《今古传奇武侠版》的主编,还用“木剑客”的笔名写过武侠小说,作为武侠小说的在场者,有着独到的见解。这部著作运用结构主义与神话原型批评理论,从道家文化的角度,解读金庸“射雕三部曲”及现代武侠小说的情节与结构,可以说是找到了一把解开“武侠之谜”的新钥匙。
一、提出武侠文化的四大核心原型
郑保纯整部著作,核心内容就是研究武侠文化基本叙事语法,探究在华夏神话、道家——道教——丹道学系统的影响下,武侠结构的二元对立模式是如何建构的,为此分化出了四个层面的核心原型,并以金庸的“射雕三部曲”为中心模型,加入其他武侠小说为辅助,更好地呈现了这四个原型在武侠文化中的形态。一是从时间维度上找到先民神话中的“厨会”为江湖事件的原型,以及它的演变产物:武林大会、擂台、会饮等。“厨会”为武侠小说提供了叙事模式,在“巫”与“史”的时空里让无意识与潜意识汇合;提供了“道士下山”作为激励事件,推动小说情节的发展;提供了武侠小说的主题,即如何将“身”与“国”两者协调统一。他在分析此原型时,不仅从《三国演义》《说岳全传》等古典小说中追溯源流,而且也分析了自民国以来平江不肖生、还珠楼主、王度庐等人的武侠小说,还借用了金庸前期的小说创作,找到“厨会”这一原型的典型意义,体现了作者宏观的全局视野。二是从空间维度上找出先民神话仪礼的“五行”为江湖地理的原型。发现金庸不仅按照“五行生克”的原理设定射雕三部曲中的“天下五绝”等江湖人物与势力,还以“五行”观念形成阴阳两极同构的“多层性圆形结构”,由此建立了平衡的江湖世界。他将平江不肖生、王度庐等人的叙事模式与金庸前期小说作比对,探究为何他们的小说中故事间未形成互动,而在射雕三部曲中却达到了武侠结构所应形成的“强大的磁场”之效果。是因为金庸运用了道家的“五行”为骨架,赋予了侠客更多元化的人性。作者还找到了由五行确立的平衡性原则,并借此分析分分合合的江湖世界,发掘了潜藏于文本的家国思想。三是从身体维度找到了道家文化系统的“内丹”为侠客武功的原型。他运用弗雷泽的“顺势巫术”与“接触巫术”概念,从模仿与接触两方面找到了侠客武功的原理,并以此解释武侠小说中最重要的“气”;并结合内丹系统和瑜伽系统间的关联,来分析人物获得超常生命力的来源,及这两者在《九阴真经》和《九阳真经》中的体现。最不容忽视的就是作者在此章论述中对武侠文化中巫术、宗教、科学三元素互动的分析,对侠进行了重新定义,特别是在民国武侠、港台武侠、大陆新武侠这三个阶段中科学元素的增添,推动了武侠小说“现代化”的进程,为传统巫术、道家文化、科学力量间的模式研究提供了新思路。四是从伦理角度发现了“仙女下凡”为男女恋爱的原型。写男女双方在象征着“子宫”的山洞中相遇,经历“双修”阶段使双方提升武功,以仙女的离别与重逢让江湖世界得以恢复平静。对金庸小说中女性形象的分析可谓汗牛充栋,但大多数学者都运用女性主义进行分析,而郑保纯则认为他们只是裹上了“爱情”的糖衣,从“仙女下凡”这一原型更能看出男女双修实质上是另一组“阴阳”关系的构成,作者还借此来分析金庸后期武侠小说,也颇有所得。
这本专著是对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等专著中提出的基本叙事语法更深一步的思考,走出了“就武侠谈武侠,就形式谈形式”的框架,从描述层面深入解释层面,采用“向后站”的方法,对原型的形成与作用进行源头上的挖掘与阐释。这四个基本原型是从武侠结构反复出现的武侠元素中总结得出的,也是武侠文化的基本叙事语法。可以说郑保纯这一总括具有重大意义,不仅明确了武侠小说与其他小说的区别,也为其他武侠文本开拓出一条全新的研究道路。
二、揭示了武侠文化对道家文化的新建构
在对武侠小说的道家文化分析过程中,郑保纯认为四大核心原型来源于华夏神话与道家——道教——丹道学文化系统,这是道家文化对武侠文化产生的重大影响。他在用“新道家视野”分析射雕三部曲的时候,发现了武侠文化对道家文化的新建构,正如汤哲声教授所言:“郑保纯的这部博士论文最大的创见和创新是文化的建构。”那么他的文化建构主要体现在哪方面呢?笔者认为可用道家的“身国同构”进行回答。
在武侠文本中的“身体”,已经是生命力的象征,所以武侠小说的任务就是要建立侠客生命力不断增强的体系,唯有这样他们才能在特定的危难之时挺身而出,实现一个侠者的担当。如何才能实现超自然的生命力量呢?郑保纯从弗雷泽“顺势巫术”与“接触巫术”的理论中找到了潜藏在武侠小说中的两条途径:“一条是对鸟兽、宇宙等万物之‘气’的模仿,一条是与万物之‘灵’的亲密接触与互相转移。”在其中,科学观念的兴起与加入对道家文化的建构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突破了人们对身体原有的认知,也重构了巫术与宗教观念上的文本,赋予了武侠文化“当代性”。在科学观念的指导下,平江不肖生、王度庐等武侠小说家开始有意识地对道家资源进行了重新整合与运用,最后由金庸完成了对侠客生命力系统的重建,进而发展了蕴含着人与自然、宇宙意识的新道家文化。道家的“国家观”与儒家的“国家观”是不同的,在儒家文化中,忠君与爱国是缺一不可的,而在道家文化中,撇弃了忠君的义务,倡导要与皇帝建立一种亦师亦友的关系,如果这样的关系无法成立,不是刺杀皇帝就是隐退山林,所以在金庸的射雕三部曲中“隐退”一直在侠客的考虑范围之内。郑保纯在分析武侠文化叙事话语中发现金庸将这种“国家观”进一步发展,认为他“以民族国家取代了道家与儒家意义上的邦国与家国”。民族国家这一暗含在武侠小说中的国家观,是基于道家“天下之正道曰忠”理念的进一步发展,企图建立以地域、文明、百姓建立起来的民族共同体,从国家角度对新道家文化进行了重构。“原道加科学”这个思路下重新解读道家——道教——丹道学系统与“身国合一”的思想是新道家的重要组成部分。正因为科学、民主理念在武侠文本中得到了诠释,所以武侠文化对新道家的建构也具有了突出的贡献,可以说郑保纯的这个发现一方面开辟了武侠文化的全新解读模式,另一方面也为新道家文化的研究注入了新的养分。
三、开启了武侠文化研究的新视域
郑保纯这部著作的一个重要价值在于,他将中国的道家文化、侠文化与结构主义、人类学、神话原型批评等理论相联系,力图结合中西文化,以考察中国武侠文化的位置与生存方式,从而开启了武侠文化研究的新视域。
这本著作具有较为厚重的理论感。作者将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神话学与世界人类学的研究方法引入武侠小说,分析由神话结构移位形成的武侠结构,理清武侠结构与华夏神话仪式的关系,找寻其中蕴藏的“无意识结构”。他强调须从这些表面的差异中找出恒定的因素,以及由此变形置换的一系列文本,发现其中的新创造。与此同时,他又引用了诺斯洛普弗莱的“原型”概念,认定其为武侠小说中充斥着的“恒定因素”,以此来找寻武侠小说的基本叙事语法,正如弗莱认定:“我们曾把原型和神话特地与原始、通俗的文学联系起来。事实上,我们几乎在明显地兜了一个圈子后,已可将通俗文学界定为一种能就原型提出最清楚观念的文学。”以此为基础,在对华夏神话的了解与分析中,作者得出结论:侠客原型与华夏神话与仪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由活跃在先民中的“巫”与“士”中变形置换而来,最后进入武侠文本之中,并被进一步符号化、象征化。侠客就是“侠”(灵魂)、“武”(肉体)和“义”(社会)三位一体的“调节者”。可以说这个结论的提出支撑起了这部论著的核心思想,明确了“义”是在武侠小说中得以实践这一基本认知,由此出发推导、分解出了四大核心原型。以往的学者多用叙事批评、社会历史批评、文化批评等方法解读金庸小说与武侠文化,而郑保纯又增加了新的角度,这不仅启发了武侠小说研究者,而且对整个通俗文学研究界都有很深刻的意义。他特意警醒自己不能用西方理论来曲解武侠结构,切勿掉进形式主义的圈套,故而花费许多精力,找到了华夏神话与武侠结构间的确凿联系。
金庸的武侠小说融入了中华传统文化,儒释道宗皆备,具有丰富的底蕴。故而能对其武侠文本进行深入分析的学者,往往需要博览全书,具备较深的文化造诣,郑保纯就是这样一位优秀的学者。他怀着对武侠的热爱与使命感,用“新道家视野”提炼了一套武侠文化的基本叙事语法,深入分析了武侠文化与传统文化的关系,进一步诠释了中华武侠文化的魅力。可以说,他的这部专著,找到了一把解开“武侠之谜”的新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