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鲁迅《奔月》中的多重意蕴
2018-01-27刘怡敏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呼和浩特010000
⊙刘怡敏[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呼和浩特 010000]
《奔月》创作的具体时间是1926年秋,后在《故事新编》出版的序言里记述了那时的精神状态:“一个人住在厦门的石屋里,心里空空洞洞……于是拾取古代的传说之类,预备组成八则《故事新编》。”这段话折射出鲁迅回顾那些年经历时的心境。他在五四时期是整个新文学阵地的领军人,希望每天都在生长;但在运动余潮将要消散之时,意识到社会现状仅靠少数人的觉醒是难以改变的。这种尴尬与不幸,都汇集为英雄无用武之地的绝望与无奈,也是独属于那个时代的先觉者的悲哀。所以在《奔月》中,与被老太婆奚落嘲笑、被逢蒙暗算以及被家中妻子抛弃的后羿相呼应,谈老一套的崇高、悲壮与理想,都太淡漠了;英雄的舞台早已退出,“后羿”这个人物还要在现实社会中生存下去。对神话的重新诠释,也是鲁迅将他自己的不同声音表达出来的过程。
一
促成这篇小说创作的直接事件是“高长虹诽谤事件”。鲁迅在1927年1月11日给许广平的信中提到这篇作品时说:“那时就做了一篇小说,和他(暗指高长虹)开了一些小玩笑。”可以看作是鲁迅顺势通过作品对文坛上诽谤声音的回应,其中“逢蒙”这个形象就含有高长虹的影子,但也绝不单指他一个人。逢蒙在小说中第一次被提及是借他人之口:后羿被老太婆问到“是何人”时不经意间炫耀了自己曾经的丰功伟绩,却被老太婆嘲笑“不知羞”“偷了逢蒙老爷的功”。这里的人物对话看似与情节毫无关联,实际上却有三层作用:一是为后面逢蒙剪径的正式登场埋好了伏笔,二是与后续发展中后羿发现逢蒙暗算他时的心理活动构成呼应,三则是暗示了逢蒙此人颠倒是非、张扬过头的性格特征。接下来二人相遇后的对话更是将暗讽的艺术手法用到了极致。逢蒙半路偷袭失败时后羿说的“偷去的拳头打不死本人,要自己练练才好”,既是后羿对逢蒙这种班门弄斧、忘恩负义行为的嘲讽,也是鲁迅借后羿之口表达对现实中那些类似逢蒙之人的冷眼与不屑;后羿对于逢蒙师出自己却连最精髓的招术都未留意,还企图暗杀自己的行径笑着发出了“白来了一百多回”的感慨,字里行间充斥着一种无可奈何之感,这里鲁迅暗指之前高长虹与自己也是请教与指导的关系,眼下高长虹却突然疏远且公开抨击他,前后对比来辛辣地讽刺高长虹的知恩不报与无知;面对逢蒙失败后不甘心的狡辩与恶毒的咒骂也是笑称他“青青年纪,倒是学会了诅咒”,这里刻意强调了后羿的笑,好像后羿并未真正将年轻人一时不懂事的背叛放在心上,可其实是他从内心深处对这种关系感到绝望且无力改变,这使得他不愿再去深究,故而也就放下远去了。最终后羿离去时的绝望摇头也同时表达了鲁迅最终的态度,就如他在给许广平的信中提到“与他(高)开个小玩笑”,反击就到这一步了,继续纠缠下去毫无意义。本质上讲,小说叙事不只是一种创作手法,也是作家在特定时代下的审美心理、文化精神和感受体验方式在文学创作领域中的展现。鲁迅所抒发的这第一种“声音”,也就是他创作时的心理契机:暗讽、还击那些造谣者,但同时又对他们狭隘的心胸和眼界失望。这也是最浅一层的含义,我们还需要继续探索背后蕴藏的深层内涵。
二
探讨人物间的伦理关系,批判其虚伪性是鲁迅要抒发的第二种“声音”,如描写后羿和嫦娥在爱情和家庭关系中的相处模式。着重描写的是后羿对嫦娥的态度:从开头的尽力满足,到被抛下后的极度愤怒,再到射月未果,自暴自弃一般的“明天再说”。看上去像典型的“女弃男”模式,实际上是两个人各怀鬼胎与心照不宣的虚伪。
小说一开头,就从他看到家门时的反应写起,“刚刚望见宅门,那马便立刻放缓脚步了,并且和它背上的主人同时垂了头”,先塑造了一个害怕妻子责备的“妻管严”形象。这个“妻管严”进了家门,面对妻子的无视只能支支吾吾回答“今天运气仍旧不见佳”并竭力摆出讨好的姿态。可当嫦娥抱怨他为何每天不走得远一点去找食物的时候,后羿却轻轻巧巧地说道“明天我想起得早些。倘若你起得早,那就叫醒我。……但是,怕也难”,几句话就把嫦娥的不满一笔带过,且明天怎样还不知道,先告诉嫦娥“怕也难”,体现了后羿下意识地试图推卸责任的心理。由此可见,后羿开头表现出的恐惧并非是因为怕嫦娥失望,而是本能地不想面对,故而装出一副感到抱歉的样子,实际上并不会做出任何努力而已。鲁迅以一种先营造假象,后再无情揭穿的方式嘲讽像后羿一样的人,对待爱情关系摆出来的虚伪姿态;以及明明只求了一副丹药,还要假惺惺地说着“会第一先得替你打算”,等嫦娥真的先他一步吃了丹药,后羿直接气到向月亮连射三箭。鲁迅运用鲜明的前后对比,讽刺后羿演戏般的深情与自我感动,将其言行不一的虚伪展现得淋漓尽致。相比较而言,嫦娥的虚伪是显而易见的:好吃懒做,从来没想过靠自己的能力解决生存问题;明明婚姻生活不顺心,也疲于改善;自私自利,在后羿清晨早起去打猎的时候“兀自躺在床上”;只关心自己的死活,偷了后羿的药之后毫无留恋地飞升到月亮上去了。完全是一个好逸恶劳的市井小妇人。故事的结尾“射月未果”后,后羿与月亮间的隐形对峙就是满满的滑稽与讽刺意味了。“大家都看见月亮一抖,以为要掉下来了,——但还是安然地悬着,发出和悦的更大的光辉”,鲁迅不仅要写月亮毫发无损、安安稳稳地挂在天上,还要强调它发出的光辉是“和悦的”“更大的”,就像嫦娥对后羿企图射月行为发出了无声的嘲笑。“他前进三步,月亮便退了三步;他退三步,月亮却照数前进了”,三步而已,说多不多,但横竖就是赶不上,是鲁迅以含蓄的笔法写出后羿在现实中进退两难的境地。故事发展就在后羿自说自话的时候戛然而止,莫大的嘲讽就在留白中回荡。至此才发觉,匕首和利剑不是鲁迅的全部,将情感宣泄留出空间,做到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这才是他文字的魅力所在。
三
鲁迅要抒发的第三种“声音”是对英雄活在无奈之中的悲愤,感慨于后羿昔日神勇风姿,到如今却没落到无用武之地的境况。这也是鲁迅结合自身与时代的关系表达出先觉者的悲哀,一种无法言说的无奈。而恰好《奔月》所采用的是隐含作者的叙事手法,使得叙述者视角被限制在了人物的视线内:只知道后羿在外射猎和被逢蒙暗算,而不知道与此同时家里的嫦娥已经偷吃仙药飞上了月亮。这减少了以往全知全能视角给叙述者与主人公之间带来的隔阂感,一方面突出了后羿这个没落英雄形象的窘迫悲哀,另一方面也利于叙述者融入小说人物,即写人物的喜怒哀乐也藏着自己的情感抒发。
后羿过去的经历都表明他是个英雄。那挂在墙上积满灰尘的长剑、短剑,那铺在木榻上脱了毛的旧豹皮,以及他念念不忘的对当年射长蛇的回忆。可这些细节都被当作背景表现出来,鲁迅的用意就在此,让读者感到这个英雄是货真价实的,但也只是曾经了。现实中的后羿不过是一个看似奔波实际上却无所事事的普通人。文中也写到后羿自己的感慨和焦躁:“偏是谋生忙,便偏是多碰些无聊事。”但是当发现嫦娥已偷吃灵药奔月而去后,他的射日英雄情结终于再次萌发,拿出他积存已久的弓矢要射月。鲁迅对于这一段的描写是很细致的,细致到你以为下一刻就要成功,然后再发现一切还是原样:徒劳无功罢了。鲁迅将英雄之悲放到世俗化的背景去表现,拉近了与现实的距离,使得现实指向意味浓烈:仿佛这个落魄英雄就在身边,下一刻可能你也将体会这样的悲剧,更令人同情和深思。当时的时代氛围并不容乐观,社会处在新旧文化交替的阶段,这在鲁迅心中形成了巨大的冲击。在鲁迅的笔下,“庸人世界”是一个必须要面对的现实世界,是一个难以改变的世界,也是英雄将自己全部热情与生命消耗殆尽的世界。这个世界不仅不会给英雄退路,给予其新的自我认同,反而会扼杀英雄、将沉痛的情感体验消解、遗忘。这样的社会人生既荒诞尴尬也令人无所适从,人们在无所事事中打发日子,等待着悲剧的注定发生。鲁迅所要表达的感慨,更多的是这个时代加之于人们的痛楚与无望。
四
鲁迅同时也可悲于后羿在“英雄没落”的时代放弃自我后的无所事事。他所抒发的第四种“声音”是对英雄出路的更深刻思考,即摆脱堂吉诃德式幻想,不局限于往日的光辉,在当下寻求新的成功,正视肉体与精神的冲突,勇于“直面惨淡的人生”,这也是鲁迅用世俗的眼光写后羿与现实生活不相适应的用意,一味沉溺于英雄主义的幻想中,让自己置身于世俗化的环境中,不敢面对现实人生中的种种挑战。由此可见,鲁迅选择重新诠释这个神话故事,决不仅仅是为了达到反击某些自己反感的人这一目的。虽然叙述中“夹枪带棒”“顺手一击”是他一向的风格,但这不是小说的主要宗旨。小说的要旨, 仍在于他对现实人生的层层关注:有对虚伪伦理关系的毫不留情的揭露批判,有对走投无路英雄的感慨,也有着思考英雄出路的深沉。鲁迅始终借后羿来抒发心绪,但从未将自己与后羿画上等号。即便感受了太多人生的变化无常,即便“冷眼看穿”,在灵魂上承载着先觉者的痛苦,还是会“热肠挂住”,等待着中国现代精神界中的英雄。哪怕是个无奈的英雄,也会看到这份英雄的无奈,并继续找寻这个社会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