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对悲的超越和救赎
——浅析川端康成《雪国》的主题思想
2018-01-27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256600
⊙韩 煜[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 开封 256600]
川端康成笔下的雪国,是一片远离了日常功利、世俗杂念的纯粹的审美之境;川端康成笔下的岛村,是一个抛却了生活目的、现实意义的纯粹的唯美主义者。如果说岛村的生活还有一定意义的话,那这种意义将全部归于对美的维系。美,既是岛村于绝望之中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也是他唯一有意追寻的东西;既是对虚无悲哀的生命的最终超越和救赎,也是只有以生命的虚无悲哀为条件才能实现的理想。
自然景色、四时风物贯穿于文本之中,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日本美学独有的“物哀美”。在对景物的直观体验中,人的生命与自然环境息息感通;物触发了人的情志,人感染着物的性情;生命的交流与互通给人陪伴和力量,无言之中流淌着静寂美。近乎白描式的景物描写穿插于小说情节中,将自然景物的直觉映像原封不动地展现给读者,这种前反思化的直觉体验将自然的美提取呈现出来,最能引发读者的审美感受,也是审美主体、审美之境从作者到读者的转换和传递。
《雪国》并不想试图说明生命虚无的原因,这种虚无和徒劳已经成为文本深深认定的前提,在主人公岛村眼光的观照下,一切已然是徒劳,而由他参与经历的一切也必然成徒劳。可以说,另一主人公驹子的“徒劳”一开始只是岛村主观的定义,但最终却借由岛村的存在而实现——他帮助建构完成应验了驹子的徒劳。“然而,我什么也不能为她效劳”①。岛村感悟到驹子所做的种种是“女子竭力争取生存的象征”②,却始终无法认同和理解这种生存渴望。岛村和驹子的生命态度是鲜明的两极,岛村出身优渥生活富足却悲观颓废,当对日本舞蹈的现实感到强烈不满时,他意识到“事态已经如此,自己除了投身到实际运动中去,别无他途”③,可突然又将这种抗争务实精神抛在脑后,转而在对西方舞蹈的虚空幻想中寻求心灵慰藉,比起直面现实并有所作为的“革命家”,他更像一个逃避、旁观,在美中寻找归宿建立意义的唯美主义艺术家,为“生活模仿艺术”进行着努力。驹子出身低微历经坎坷却坚强积极,底层的艰辛苦难未曾磨灭她对“正经干净妥帖”生活的向往和对现实幸福的渴望。岛村爱驹子吗?文本中并未说明,但这也并不重要,无论爱或不爱,唯一确定的是,驹子对他的迷恋将成为徒劳,他将不能为她做任何事。这种无力和无奈归于岛村的唯美本性——他无意改变现实也从未沉浸其中;对他而言,爱情正如文字和图片中的西方舞蹈,是只能用来憧憬幻想,而不能用来亲眼见证和实现的。他向来与事物保持一定距离,这种冷漠、疏离态度源于一种根深蒂固的审美意识和习惯,正是因为若即若离,不必承担责任、计较利害、关注目的、考虑后果,驹子的美对他而言才得以纯粹。
徒劳带来了悲哀,悲哀导向了美,这可以看作是从美的角度以美的名义对“徒劳”和“悲哀”进行的肯定,是美对徒劳和悲哀的超越与救赎。如果说岛村是发现观照美的视角,那驹子就是构成美的材料。作者想要借驹子的故事展现一种普泛意义上的人生——每个人都必然经历生命的徒劳,必然遭逢失意、落空和无望,面对这种既定的事实,我们该以何种态度、心境去观照体悟人生,去化解无望和悲哀,与徒劳和平共处?最终的答案指向了美。纵观整个文本,从岛村出场的那一刻起,美便开始在这片天地中氤氲扩散,直至渗进文章的每一个字,包涵笼罩了所有的徒劳和悲伤。岛村的眼就是作者给予读者的观照世界的中介,给事物的本来面貌蒙上了一层美的面纱。也因此《雪国》中体现出来的虚无不是一种绝对的虚无,川端康成本人也说“这不等于西方所说的虚无主义”,西方的虚无主义如尼采所说,是“绝对精神的丧失”,明显与上帝倒下、价值失落有关,而川端笔下的日本的虚无则更多来自于佛教禅宗的影响,与民族文化心理、传统历史也不无关系。比起西方,这种虚无是有其绝对精神的,那就是美。正是这种美的救赎使得敏感纤细的日本人不至陷入无意义的泥潭,实现一种对现实对生命的超越,为“有劳”找一点动力和慰藉。
而另一人物——叶子,则对岛村而言是完全纯粹的审美对象,朦胧幻象,镜中投影,超脱人世的象征世界构筑维持了于审美而言必要的欣赏距离。零碎的声音和外貌片段、假面具似的过分认真的神情、熠熠尖利的目光、看透一切情况的慧眼都昭示了这一人物的完全虚构性,是虚化的美的载体。这一特性在其葬身火海时体现得最为明显。岛村在看到叶子由二楼坠落时,“似乎没有立刻感到危险和恐惧,就好像那是非现实世界的幻影一般”④,他唯一产生的不安的念头是担心挺直了的身躯会不会朝下或折曲——在一个人的生死关头他唯一在意关心和紧张的竟是死亡的姿势够不够美丽,我们在此看到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唯美者,纯粹到连动物本能和生命意识都不剩,“在这瞬间,生与死仿佛都停歇了”⑤,美消解了生死、超越了生命而成为永恒。“岛村总觉得叶子并没有死。她内在的生命在变形,变成另一种东西”⑥。美即是叶子内在的生命,在变形中归于不朽。在作者的令人惊讶的布置编排中,走向死亡的过程成了一场艺术表演,读者“被迫”与主人公岛村一起观赏死亡,文本开始在不声不响间建构起一种隐晦的死亡美学,“岛村忽然想起在火车上山野的灯火映在叶子脸上时的情景,火光也照亮了他同驹子共同度过的岁月,这当中也充满一种说不出的苦痛和悲哀”⑦。映照在叶子脸上的灯火成了死亡的预言,美好事物的毁灭似乎在一开始就是注定的,结局仿佛早已写好。从美的注脚到悲的谶言,作者以一张火光映照下的脸昭示了美与悲的统一性,美必然走向悲,而只有经历了悲才能实现完全意义上的美,正是美的毁灭反衬凸显了美的价值。人只有在真正失去一样东西时才能领悟到它的全部意义,这种意义又因回忆或期许中的距离而得到美化,在不可挽救的失落与遗憾中被加码,由此显得更加珍贵。正是美的消逝使我们意识到、把握住美的存在,美不在现实中存留,却因其被保存在人们心中而永恒。终于在驹子抱起叶子—— 一死一疯—— 二者的悲剧合二为一的时刻,悲痛达到了顶峰,所有的一切最终全部成为徒劳与虚无,随之衍生的美也达到了极致,最深沉的痛与最深刻的美一同爆发,悲的心灵在瞬间得到最深彻的净化。岛村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⑧岛村借叶子“临终的眼”看见了人世间最美的光景,如此的残败景象中也显现出最盛时的风景,死亡便是生命的残缺,美因残缺得以完整。审美必需的距离要求弃绝功利,而生死可以说是现实利害里最不易放下的一样,也是接近最高之美的最终一环,只有“临终的眼”才能看见最纯粹的美,因为只有“临终的眼”才能彻底舍弃包括生死在内的一切功利欲求和执念。对至美的追求使我们忘却死亡的恐怖,坦然接受失落的一切、不复存在的无边空虚和痛苦,美成为终极意义和自我救赎,是岛村在百无聊赖中自然而然要去寻找的保护色,是一种本能的敏感。
淡淡的哀愁与美是《雪国》的主基调。从悲到美的转化是人类最伟大的创造之一,而《雪国》很好地呈现了这种悲美精神。“在人的种种感情中,只有苦闷、忧愁、悲哀——也就是一切不能如意的事才是使人感动最深的”⑨,而同时也就是这些不能如意的事才是最具美感的,毋宁说也就是这些不能如意的事才是最需要依靠美来获得拯救从而抵消其痛苦和负面意义的。当所有意义消解之时,还有美来重塑价值,救赎一切。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 〔日〕川端康成:《雪国》,叶渭渠、唐月梅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90页,第56页,第16页,第114页,第114页,第114页,第115页,第116页。
⑨叶渭渠:《川端康成评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