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爱玲《倾城之恋》中的亲情异化书写
2018-01-27徐州工程学院人文学院江苏徐州221000
⊙顾 婷 吴 云[徐州工程学院人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000]
亲情,是人类最重要、最稳固的情感之一。在人失意时,亲情总能给人带来温暖,使人砥砺前行。然而,在张爱玲的笔下,亲情却表现出了尔虞我诈、冷漠无情的人性之恶。本文将具体分析《倾城之恋》中异化的亲情,剖析其成因,并探讨其意义。
一、《倾城之恋》中异化的亲情
“异化”的概念最早由黑格尔从哲学层面上提出,指主体与客体的分裂、对立。①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私有制导致劳动异化②,费洛姆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生存的两歧”导致人性异化,“生存的两歧”即人的生存状态是不平衡的,富足的物质生活与人心理上的不安全感、紧张感相冲突,因而人容易丧失自我,走向异化。③从总体来说,在资本主义大背景下由于物质文明高度繁荣,人不可避免地开始膨胀,人性产生畸形的一面。《倾城之恋》以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沪港为背景,写出了资本主义比较发达的大都会中异化的亲情。
故事一开始就以白家得知白流苏前夫去世的消息为导火索,来点燃家族中的种种怒火。三哥劝流苏回去领个孩子好分点家产。流苏是个要强的人,她虽然也崇尚物质主义,但比起做富寡妇,她宁愿再找个人家过安定的日子。流苏回绝了三哥的要求,三哥就开始埋怨她在家里吃软饭。而四太太更是在一旁火上浇油,自己丈夫用流苏的钱投资失败,她反而怪罪流苏太晦气。于是,家里便一发不可收拾地闹开了,亲人之间互相诋毁诅咒,场面一片混乱。
流苏转而跑去找母亲寻求安慰。母亲年老多病,整日卧床,她不仅没有表示支持流苏,还站在儿子、媳妇那边,为他们说话。末了,她提出一个封建家长式的无情建议:“领个孩子过活,熬个十几年,总有你出头之日。”④母亲的冷漠让流苏更是失望万分,她不得不去寻求徐太太的外援,以谋出路。
由此我们看到,流苏在兄长、嫂子眼中只不过是可以利用的工具,如果有一天这个工具无法再给他们带来实际的效益,便成了累赘。母亲对于流苏的不管不顾则反映出她自私的本质,因为只有和儿子们保持统一立场,她才能在白家保持表面上的权威。
与白流苏相同,七小姐宝络也被冷漠的亲情包围。四太太盘算着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范柳原,三太太嘲笑两个人年龄差距太大。四太太正颜厉色地说道:“三嫂,你别那么糊涂!护着七丫头,她是白家的什么人?隔了一层娘肚皮,就差远了。嫁了过去,谁也别想在她身上得点什么好处!我这都是为了大家好。”⑤
再如范柳原,他在父亲家生活得也不幸福,因为他和宝络一样,都是庶出,“至今范家的族人还对他抱着仇视的态度,因此他总是住在上海的时候多,轻易不回广州老宅里去。”⑥所以,以白流苏、七小姐宝络、范柳原三人的视角为例,小说中描写的亲情关系的确是冷漠自私的。亲情不再是我们平常所理解的无私付出与体贴关心,而是走向了异化。
二、作者为何这样书写
(一)潜意识的影响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把人的精神结构分为意识、前意识、潜意识,它们分别属于人心理的表层、中层、深层。前意识和潜意识合称为无意识。潜意识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哲学的核心概念,它包括原始的本能冲动以及与本能冲动有关的欲望。⑦弗洛伊德认为潜意识是人精神活动最原始的因素,也就是说人在进行思维活动时或多或少地受到潜意识的影响。作家的文学创作便是一种精神活动,因而作家在作品中流露出的情感、价值取向往往带有潜意识的影响。张爱玲潜意识里有对人性持批判的心理倾向,她在《自己的文章》中叙述自己的创作主张:“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乏人性。”⑧对人性的悲观态度使得她喜欢在作品中营造一种苍凉的氛围,刻画人性的冷漠与自私,书写亲情的异化。
这种潜意识的形成与社会背景以及家庭环境有关。张爱玲的前半生生活在上海和香港,中西方文明碰撞的城市虽然物质条件富足,但灯红酒绿的生活却很容易让人消沉与堕落。在这样的社会中,张爱玲的潜意识里便慢慢去关注人的精神困境以及批判人性。而她的家庭环境则更让她形成悲观的处世与待人心理,在文学世界中书写异化的亲情。
(二)冰冷无情的家庭环境
曾经有个文学青年问海明威:“一个作家最好的早期训练是什么?”海明威回答:“不愉快的童年。”⑨张爱玲认为,写小说的间或把自己的经验用进去,是常有的事。⑩《倾城之恋》中为何会描写如此异化的亲情?这与张爱玲的年少经历有关。张爱玲出身于没落的贵族家庭,父亲张志沂是个荒淫无度的遗少,对子女缺少责任心,张爱玲从他那里感受到的更多是封建家长式的专断与粗暴。自传体散文《私语》中提到,张爱玲从母亲家回来受到后母的质问,后母觉得张爱玲不尊重她,便甩了张一巴掌,在张将要还手的时候,后母赶紧向父亲告状,于是父亲冲下楼打了她。[11]父亲的冷酷、暴力给张爱玲的心灵留下无法抹去的阴影。
而母亲黄逸梵因为出国留学,很少有机会陪伴女儿,即使后来回国后“接济”了张爱玲一段时日,张并没有感受到母亲足够的温情,相反还产生了隔阂。张爱玲每次向母亲要钱,黄逸梵都面露不悦之色,这并非因为生活拮据,而是黄逸梵计划别有所用。母亲的冷漠苛责也使得张爱玲受到很大的伤害。试想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人世间失去了双亲的依靠,该是多么孤独与不安。正如《倾城之恋》中白流苏在家中孤立无援,本以为母亲会为自己做主,但她只是“呆着脸,笑嘻嘻的不做声。”[12]白母与张母一样,都没有给予女儿应有的关怀与母爱。
除了父母带给她直接的创伤体验外,她还处在家族内部各种钩心斗角与冷酷无情的利益关系之中。比如父亲张志沂不思进取,思想陈旧,坐吃家中老本,同时还想着怎么花光妻子的钱,然后把她赶走。妻子黄逸梵看透他的真面目,愤然与之离婚。据说张志沂对待自己的妹妹张茂源也非常无情。他们本来为了共同的利益把张爱玲伯父告上法庭,但张志沂后来为了自己的利益,临时撇下妹妹,倒向异母兄。
家庭围绕金钱产生各种纠葛,物化的亲情关系也如金钱般冰冷,这使得张爱玲受到影响,形成一种冷漠孤僻的气质。她成为小说家后,不再为生计而烦恼,有一天,她带着两根金条去找母亲,欲偿还当年母亲对她的资助,这对黄逸梵打击很大。一切的果都是由特定的因造成的,没有父母当初的冷漠,也就不会有张爱玲这样的举动。由此可见,《倾城之恋》中自私、金钱至上的兄妹关系、姑嫂关系、母女关系与作者的生活体验相关,一定程度上是作者自身家族关系的缩影与写照。
(三)对“上海人”的细腻感知
张爱玲创作《倾城之恋》时,正是中国抗日战争时期。然而我们都知道,张爱玲不以写战争、政治等斗争性强的内容为主。她只是借用了时代这个大背景,主要写上海、香港上流社会人士的生活,着重刻画他们空虚、堕落甚至变态的灵魂。这与她的生活区域有关。张爱玲定居在上海时,善于用自身敏锐的观察力去感受上海人的生活方式,去洞察上海市民的心理。在散文《到底是上海人》中,她将上海人的特征概括为一种“有分寸”的坏。“谁都说上海人坏,可是坏得有分寸。上海人会奉承,会趋炎附势,会混水摸鱼,然而,因为他们有处世艺术,他们演得不过火。”[13]
在写白家这个家族时,也是如此。白家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是好的,他们都很坏,是一种张爱玲认为的典型上海人的坏,亲人之间相互算计,言语攻讦,但并没有到自相残杀酿成血案的极端地步。他们不会把事情做得太绝,而是善于把握分寸,比较精明圆滑。正如作品中写白家人得知流苏要去香港,“除了怀疑她之外,又存了三分顾忌,背后嘀嘀咕咕议论着,当面却不那么指着脸子骂了,偶然也还叫声‘六妹’‘六姑’‘六小姐’,只怕她当真嫁给香港的阔人,衣锦荣归,大家总得留个见面的余地,犯不着得罪她。”[14]所以,我们看到,张爱玲写淡漠的亲情时融入了上海人“坏”的特征,她写的白家其实就是上海众多家族中的典型。
张爱玲曾写道,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炼。新旧文化交替中畸形产物的交流,是不甚健康的。[15]从异化论的角度看,处于国际化繁华大都市的上海人,的确容易因为金钱与物欲而迷失自我,丧失纯真本性。
三、亲情异化书写的意义
有人觉得,张爱玲对亲情的剖析太悲观,太残忍,太极端。然而,不得不承认,正是这样的表现方式造就了她作品的经久不衰,我们应该理性地看待其中存在的价值。
(一)揭示了人性之恶
作品中的亲情关系反映的是人性之恶,这一点具有较强的普遍意义。人性善恶的问题历来被人所探讨,本源是善还是恶争议不断,而不可否认的是每个社会人都具有人性恶的一面。人其实都是戴着面具与别人打交道,而这面具下隐藏的是各自的小心思,不为外人所知,张爱玲则负责将人性的隐秘赤裸裸地展示在文本中。比如《倾城之恋》中,宝络对姐姐流苏的态度。作者先写她对流苏既嫉妒又佩服,然后作者又议论起女人之间普遍存在的心理。“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一点贱。”[16]张爱玲经常写着写着就从故事中跳脱出来,去思考人生普遍存在的规律,并一针见血地指出来。学者陆兴华曾写道:“作家是一个在自己的社会中借自己所处的绝对孤独的角度来预感共同体的最遥远未来的末世论者。”[17]张爱玲便是这样的作家,写人性的诸多缺点,写她那个时代还未来得及整理概括的人生本质。直到现在,当我们饶有兴致地拿起张爱玲的小说,依旧觉得是在讲我们现在的故事。
(二)成就了独特的审美风格
张爱玲小说的审美风格总体来说是苍凉的。从主题来看,多是体现在刻画人的生存困境与人性的虚伪与丑恶;从艺术手法看,意象的运用使得作品蒙上苍凉灰冷的色调。比如“眼睛”这一意象,“这一代便被吸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18]。白家人不念血脉亲情,互相蚕食,因而称一代又一代的人被吸附掉。“怯怯的眼睛”表现出白公馆亲情的冷漠以及吞噬生命的残忍。
此外,作者还通过小细节来表现人生况味与畸形的人性。文中两次写流苏摸黑点蚊香,第一次写她在房间内听家里人在外头骂她抢宝络的相亲对象,蚊香的烟气正衬托出她的内心活动,当时她正暗自谋划着过上更好的人生,发誓要让家中的亲戚对她刮目相看。第二次写她与范柳原结婚,目标达成,一边点蚊香一边想到四太太效仿她离婚再结婚时,偷偷地笑了。两次点蚊香的动作反映出流苏是个功利有城府的女人,揭示出了她面对家人时的丑恶心理。
意象与细节的再现增添了作品苍凉感,审美风格的呈现过程其实是在审丑。张爱玲笔下的人物很少闪烁着人性的光辉,《倾城之恋》中的亲情关系也是冷漠自私的。描写人性的丑恶与亲情的异化为何会产生阅读的美感?审丑为何会带来审美体验?首先,丑与美在美学上是一对审美范畴,“丑就在美的旁边, 畸形靠近着优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后 , 善与恶并存 , 黑暗与光明相共”[19]。丑与美高度相关,甚至有人认为审丑是审美的一种表现形式。其次,丑所引起的审美经验不是直接的,这样才会引起主体的理性思考,摆脱肤浅的直观,触及真正的现实。因此 ,有人说丑比美更深刻,艺术作品中的审丑会给人带来审美快感。[20]像冰心这样的作家倾向于歌颂母爱、人性之善,虽符合传统,却容易让人倦怠。而张爱玲则将亲情之中的人性之“恶”展现给人看,并将其描绘极致,这样的审丑是一种坦白。正如鲁迅先生指出:“凡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21]这种写法虽不大受到官方主流的推崇,却是实实在在的真实。而那些习惯去颂扬的作品固然可以涤荡人的内心,让社会充满正能量,但如果只有歌颂与正面宣传,不免会流于表面,从而慢慢被淹没。时间告诉我们,如警钟般叩问灵魂、直逼人性的作品会更加深入人心。所以,张爱玲的作品才会在时代的浪潮中沉淀下来,直到现在仍然绽放着思想的魅力。
四、结语
资本主义的高速发展使人逐步走向异化,《倾城之恋》中的亲情异化实际也是人性的异化。年少时感受到的冷漠亲情使得张爱玲潜意识中形成对人性的习惯性批判。在上海定居的日子里,张爱玲和都市中的上流人士有着或深或浅的交集,通过对他们的独特感知,她将“上海人”的特征运用到对异化亲情的刻画中。亲情异化的书写揭示出人性本身存在的丑恶一面,意象的运用与细节的设计营造出作品的苍凉感,对人性的审丑亦是在审美,因为它直接叩问灵魂深处,于无声处使人振聋发聩,发人深省。
①曹文宏:《劳动异化论与人性异化论——马克思与弗洛姆异化理论之比较》,《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14年第2期。
②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2—57页。
③李红珍:《人性的异化与回归:弗洛姆人性异化论新探》,《东南学术》2013第3期。
④⑤⑥[12][14][15][16][18]张爱玲:《倾城之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79页,第185页,第185页,第181页,第191页,第188页,第183页。
⑦叶浩生:《西方心理学的历史与体系》,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95—296页。
⑧[11][13][15]张爱玲:《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3页,第137页,第48页,第48页。
⑨乔治·曾林浦敦:《海明威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76页。
⑩张爱玲:《惘然记》,花城出版社1997年版,第1—2页。
[17]陆兴华:《读书人的伦理:教授、知识分子还是作家?——来自罗兰·巴尔特的启迪》,《作家》2010年第21期。
[19]维克多·雨果:《雨果论文学》,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22页。
[20]陈思羽:《简论审丑的历史演变及美学意义》,《电影评介》2010第7期。
[21]鲁迅:《集外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 ,第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