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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的凝视机制

2018-01-27董云秋绍兴文理学院浙江绍兴312000

名作欣赏 2018年20期
关键词:包法利夫人莱昂包法利

⊙董云秋 王 芳[绍兴文理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

“凝视”就其意义而言,指“长时间的看”。它的理论资源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古代先哲们对视觉的研究充斥在那个时代的艺术哲学等领域。但真正使“凝视”这一概念进入文学批评家视野的,是福柯的三部著作:即讲述精神诊疗“凝视”的《疯癫与文明》、讲述临床医学“凝视”的《临床医学的诞生》、讲述全景式“凝视”的《规训与惩罚》。之后,拉康、萨特等陆续对“凝视”这一概念进行了阐发,后继学者对凝视进行了细致的分类。因此,凝视不仅仅局限于“看”,而是从“看”这一动作出发,进而深入挖掘出人物的深层思想和心理内容。

福楼拜的名作《包法利夫人》里面有丰富的凝视类型,涉及多人,并不局限于爱玛,它与观看主体当时的精神状态、心理机制密切相关,下文就拟对其做一个简单的分析。

一、想象凝视

拉康认为,眼睛是欲望的器官,人们常常在观看中获得快感,获得欲望的满足。他还指出,欲望就是对虚幻目标的追求,幻想的功能是对欲望的维持而非满足。在戴锦华《电影理论与批评》中写道:“凝视是一种欲望的投射,是一种于想象中获得欲望满足的过程。但凝视本身所印证的只是欲望对象的缺席与匮乏……凝视所诱发、携带的幻想是欲望的投射,观看主体希望沿着缺席(欲望对象的匮乏)到达在场(欲望的满足),但我们所能达到的只是欲望的本身——那个掏空了的现实的填充物。”①可见,拉康与戴锦华都一致认为人往往由于欲望的不满足而引发一种想象凝视。而这类想象凝视作为现实物质匮乏而产生的欲望填充物,它表现了欲望,并没有满足欲望。

在《包法利夫人》中,如果说,爱玛嫁给包法利先生之初,是出于对城市生活的向往,但她仍能克制住自己的欲望,安分守己地把持家务。可侯爵的舞会彻底激起了她对于上层社会生活的内心诉求,现实与想象的差距使其不再尝试抑制而是任其泛滥。回到道特,看着花坛、果树、神甫的石膏像,“她简直不能相信,从前天天看着这些东西,怎么不厌烦”。她常常瞧着那个绿绸雪茄烟匣,想象着子爵与其情妇的爱情。通过对于烟匣的想象凝视,她建立了一个以子爵为中心的联系圈子,更是建立了一个她眼中的“巴黎”。

凝视具有选择性,在凝视过程中,人可以选择自己所想要看到的信息,而拒绝接受其不希望看到的信息。在爱玛对于巴黎的想象凝视中,我们可以发现爱玛所凝视的巴黎是不完整的。她“只看到两三类人,便以为他们代表了全世界,再看不见其他人了。一种是外交家社会,其次是公爵夫人社会……而其他的一切,沉闷的田野也好,愚蠢的小市民也好,平庸的生活也好,依她看来,都是一种例外”。由此可知,爱玛通过想象在主体与事物之间建立了一种不切合实际的认同,在想象秩序中出现的对象是孤立的、虚幻的存在,爱玛亦是在此形象认同中形成并确立自身。

二、男性的欲望凝视

男性的欲望凝视,主要来源于福柯的权利凝视理论和拉康的欲望学说。根据福柯的权力凝视理论,男性处于强势地位,女性处于弱势地位,这便注定男性处于“看”的一方,女性处于“被看”的一方。拉康的欲望学说则更加直接,“拉康认为,这种被人所凝视的欲望就是社会性别的建构、男女关系的基础。比如,女人的女性性别角色是特地为燃起男性欲望而编排的表演”②。

《包法利夫人》中主要男性有三个:查理、莱昂、罗道尔弗。在他们的视线下,虽然都带有欲望凝视的意味,但三者仍有所不同。在男性主宰的世界中,女性通常被形塑为“天使”或“妖女”。读者很明显可以发现,在查理眼中,爱玛显然被归类为“天使”,是情感与欲望的代码。在整部作品中,进行想象凝视的主人公并不只有爱玛一个,查理对于爱玛的凝视也是一种想象凝视。他或通过太阳光线凝视爱玛,“看阳光射过她可爱的脸蛋的汗毛”,或通过镜子凝视,“在一边一支的蜡烛的镜子里看她”。根据拉康的镜像理论,“在‘我看镜中人’的过程中建立起的主体与世界的辩证关系是建立在虚幻而非真实,差异而非同一的基础上”③。可见,查理借助太阳光线或者镜子,将幻想加在凝视客体爱玛的身上,从而产生一种美丽的幻象。

莱昂初见爱玛的场景与查理相似,存在一个不可或缺的媒介——火光。文中有这么一段描述:“火照亮了她的全身,一道强光穿透了她的衣服,穿透了她白净皮肤的小汗毛孔,甚至穿透了她时时眨动的眼皮……在壁炉的另外一边,一个头发金黄的青年人在不声不响地瞧着她。”火光笼罩下的爱玛使莱昂出现了视觉错觉,她被抬高到超凡入圣的地位,显得神圣不可侵犯。

罗道尔弗与查理和莱昂不同,他从一开始就将爱玛定位为“情妇”。于他而言,爱玛就是“动情的母猫”,与他贴养的鲁昂女戏子地位相同。可见,罗道尔弗对爱玛抱持着一种玩弄的态度。他看中爱玛,将她搞到手,事成之后再摆脱她。这一心理也存在于后期的莱昂身上。前后期的莱昂在人物形象上有着鲜明的差别。在巴黎常与轻浮子弟为伍,与舞女、装卸女工交往,使他对于爱玛的凝视更加倾向于罗道尔弗。对于后期的莱昂来说,爱玛不再神圣,只是一个小小医生的妻子。他下决心要把她搞到手,成为自己的情妇。在他们的眼中,爱玛被定位为“妖女”,成为本能与欲望的符号。

三、爱玛的“反凝视”

西方20世纪,作为异军突起的女性主义开始涉及政治学、社会学、文学等领域。女性的“反凝视”也随之产生,其目的主要是在男性力比多的对立面确立起女性力比多的地位。

国内许多学者认为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中流露出女性主义的观点,爱玛既处在男性的凝视下,也有对男性的“反凝视”。笔者将从以下两个方面,对其进行分析。

首先,是带有一种衡量意味的主动凝视。在侯爵家参加舞会时,爱玛对于绅士的凝视主要聚集在他们分外考究的燕尾服、抹了更好的生发油的头发、阔人的肤色,低领结,以及朝下翻的领子,这些贵族身上外在的因素显示出了与大家的不同。在爱玛对于罗道尔弗的凝视中也可以看出她对于服饰的重视,“一位绅士,穿一件绿绒大衣,戴一副黄手套,又套着一双厚皮护腿”。这才引起爱玛对于罗道尔弗的兴趣。除服饰外,举止同样也在爱玛的主动凝视中占有重要比重。如子爵跳舞时的优雅,莱昂像贵人一样伸出手,这些上层社会的举止,才符合爱玛的浪漫主义观念。对比之下,查理“举止粗俗不文:用果点的时候,切空瓶的塞子;吃过东西,拿舌头舔牙;喝起汤来,咽一口,咕噜一声”,种种不雅的行为,使爱玛越看他,越觉得有气。由此可见,爱玛在主动凝视中,往往从衣着长相举止来衡量男性。这明显与“菲勒斯中心”不相符。菲勒斯中心“意味着男权统治和男权价值在整个社会中的主导性、统治性、合理性和合法性。男权成为衡量一切的标准,成为一切价值的尺度”。爱玛带有衡量意味的凝视,可以看出其具有男性凝视的特点。整部作品中,作者对爱玛身上所具有的男性特质也进行了有意无意的暗示。如在查理初见爱玛时对她的描述:“她像男子一样,在上身衣服两颗纽扣中间,挂了一副玳瑁眼镜”,在与莱昂分手后,爱玛的行为举止也渐渐发生改变,“她常常改换头发样式;照中国样式梳头,不是柔软的圈圈,就是辫子;头发靠旁边挑一条缝,像男人一样朝下卷”;与罗道尔弗在一起时“她口噙香烟,旁若无人,学男人穿一件背心”。以上的行为均表明,爱玛极力地在模仿男性。因此,她的反凝视中带有男性凝视的特点也并不奇怪。

其次,爱玛对男性的“反凝视”还带有想象凝视的特点。侯爵宴会上,除子爵之外,拉韦迪耶尔老公爵也使爱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看着那个一辈子荒唐,声名狼藉,不是决斗就是抢夺妇女,荡尽家财,如今耷拉着嘴唇的老头子,爱玛却“像望着什么不同凡响的庄严事物,只因他在宫里待过,后妃床上睡过”。在此处便产生了凝视的所指与能指的分裂,即爱玛实际看到的与想要看到的之间存在着差异,爱玛所凝视的并不是现实中的老公爵,而是王后情人这一层身份。爱玛同罗道尔弗在一起时,看着纤细的金光兜着他的黑瞳仁,闻着他抹亮头发的生发油的香味,不由想起陪她跳华尔兹的子爵,他的胡须就像这些头发,放出香草和柠檬气息。在与莱昂写信时,她所看到的并不是莱昂,而是另外一个男人,一个由她最亲热的回忆、最美丽的读物、最强烈的欲望交织而成的幻象。对此,读者可以发现,爱玛是透过老公爵、罗道尔弗、莱昂凝视一个并不存在的幻象,一个理想的情人。由此观之,凝视的发出总是携带着主体的愿望,并可以借此逃离现实,进入想象的世界中去。想象只是一种手段,它所指向的不是愿望的满足,而是未满足的愿望。根据拉康的《论凝视作为小队形》来解读这一现象,即“我们看到,在眼睛与凝视的辩证法中,不存在任何巧合,而是相反,存在诱惑。当坠入情网时,自我希求被看,但无法被深深满足且总是处于缺失状态的东西就是——你从来不在我看你的位置看我。相反的,我看的从来不是我想看的”④。爱玛与罗道尔弗坠入情网时,她的欲望仍处于未满足状态。因此,爱玛在凝视罗道尔弗的过程中“有一个对他者的指向性……不断地从他者身上寻找以便获得这种缺乏的补充”⑤。在这部作品中,还出现一个爱玛心中理想情人的具象——拉嘉迪尔。角色的假象感染了爱玛,她试着想象他的辉煌生活,想象她同他在一起,游遍欧洲的王国,拾起那些朝他丢过来的花,亲自刺绣他的服装;然后每晚,坐在包厢尽里,待在金栅栏后面,领会这只为她一个人歌唱的心灵的倾诉,他在舞台上也边演边望着她。她甚至起了一个怪念头,他如今就在望她。此处爱玛通过拉嘉迪尔凝视着与他共同生活的图景,而忽略了这个戏子玩弄爱情,通过爱情来提高自己在艺术上的声誉。综上所述,读者可以发现子爵、老公爵、拉嘉迪尔他们的感情生活实际上混乱荒唐。爱玛以浪漫爱情小说男主角的标准对其进行美化,因为他们拥有着同一种生活,即辉煌富丽的上层生活,这恰恰是爱玛一生追求的抽象化理想情人的重要特质。

《包法利夫人》中蕴含着女性主义思想这一观点是存在争议的,其主要原因在于爱玛最后的女性“反凝视”是失败的。在爱玛最终因欠下巨债而走投无路时,她求助的对象仍然是男性(税务员、公证人、勒乐、莱昂、罗道尔弗)。而“反凝视”最终所要实现的是瓦解二元对立,瓦解在等级森严的对立项中,一项统治另一项,一项占据强势地位的现状。在小说结尾,爱玛仍然处于弱势地位,并没有改变两性之间的等级关系。在一些论文中,将爱玛的命运悲剧归结于父权制。笔者认为,这并不是主要原因。真正的原因在于爱玛的想象凝视与现实的二元对立。无论是爱玛还是查理,他们最后的悲剧命运均由想象凝视所引起。

萨特指出,目光的发出者具有塑造他者(即目光接受者)的力量,“他的注视和这注视终端的我本身,使我有了生命……在我能拥有的一切意识之外,我是别人认识着的那个我,并且我在他人为我异化了的一个世界中的我是这个我。因为他人的注视包围了我的存在,并且相应地包围了墙、门、锁,我没于这一切工具性事物而存在,它们在原则上脱离了我的一面转向别人。这样,我就没于一个流向别人的世界,相对别人而言的自我”。⑥因此,在爱玛的凝视中,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是转向爱玛的,以爱玛的意识而存在。在凝视的动机中,最不能忽视的就是欲望的匮乏。对于欲望的汲汲渴求,使爱玛沉迷于想象凝视(即她为自己塑造的那个世界)中无法自拔,最终导致她在想象的世界破灭后,选择死亡的悲剧命运。

①戴锦华:《电影理论与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85—186页。

②柏棣:《西方女性主义文学理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13页。

③⑤朱晓兰:《文化研究的关键词:凝视》,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2页,第106页

④拉康:《论凝视作为小队形》,吴琼编《视觉文化的奇观》,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5页。

⑥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3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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