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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重镜面下的女性精神空间
——乔叶《最慢的是活着》人物解读

2018-01-27游洁洁江南大学人文学院214000

大众文艺 2018年12期
关键词:乔叶祖母内心

游洁洁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 214000)

进入新时期以来,乔叶小说获得越来越多的肯定。乔叶之所以能在70后作家中后来居上,主要得益于其精神书写的深度。中篇小说《最慢的是活着》作为其代表作,以三重镜面展开,显示出小说独特的张力.

一、祖孙之镜:对抗假象与依存实质

小说讲述了祖母王兰英丧夫、丧子的一生,这个并不新鲜的故事却有很大的新意,那就是祖母和孙女二妞之间的关系。正如鲁迅文学奖颁奖词这样评道:“祖母和孙女之间的心理对峙和化芥蒂为爱,构成了小说奇特的张力……”她们就像天生的冤家,不断给对方制造麻烦,并构成一组精神之镜,不断映照出对方隐秘的精神世界。

作为二妞的一面镜子,祖母是手握家庭大权的权威家长。为什么祖母偏偏不喜欢孙女二妞?从祖母的角度来看,不仅是因为贯穿其中的重男轻女思想,还因为二妞出生在农历二十,“乡间说法:命有软硬之分。生在初一、十五的人命够硬,但最硬的是生在二十”,也就是乡间说法中“命”最硬的人。这一点与她多么相似!祖母把丧夫、丧子的不幸归结于自己“命硬”。通过移情作用,二妞被放到了同祖母一样的克夫、克子的位置上。小说中母亲说,“姊妹四个里头,就你(二妞)的相貌最吸肖她,还就你和她(祖母)不对路”,正印证了这样的关系。长相相似显然已经超出其本身意义,在祖母心中更意味着命运相似。自然而然地,祖母把自己身上的罪感投射到孙女身上,因此二妞从出生开始,就不招祖母待见,并不断挑二妞的毛病。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厌恶二妞其实就是厌恶自己。

从镜子的另一面来看,伴随二妞成长的是她对祖母的敌意。祖孙二人之间,对抗成为常态。即便是关心,她们也从没有柔软的表达。弗洛伊德的快乐原则告诉我们,心理的基本调节原则旨在避免痛苦,那么如果解释她们寻求并享受痛苦的行为?在精神分析学中,祖母作为家庭权力的核心控制者,不断向二妞施加压力,即心理上的“施虐者”,另一方是作为“受虐者”的二妞。在施受虐的链接中,祖母将内心的负罪感转移到二妞身上,以实现逃离压抑的自我的意义;而二妞则通过不断闯祸的方式来表现“我是坏的”,以达到对祖母防御和抵抗。“受虐的一方,一是依赖不可分离的链接感,二是‘促使’伤害自己,感觉到痛苦,而确认对环境抱有绝对控制感,也通过痛感,意识到自我的边界。”从这种意义上来看,二妞指向自己的攻击,其实一直都是来自祖母的攻击的反转;同时,二妞一次次地闯祸不过是在祖母面前的表演,而自毁不过是彰显自己力量的一种方式。因此,在此消彼长的抗争中,她们看似互相对峙,实则谁也离不开谁,构成一组对抗与依存之镜。

其实,祖母作为“他者”,她对二妞自我的塑造贯穿与人生的始终,以致于在后来的岁月中,二妞作为祖母生命的延续而存在。祖母去世后,当二妞打开自己的内心,她恍然发现“世界其实不分什么里外。外面的世界就是里面的世界,里面的世界就是外面的世界。”二妞在外面的世界兜兜转转了一大圈,而她的内心世界,却始终以祖母为起点。她以祖母为标准来要求求婚对象的妈妈,为祖母所受的磨难而难过,在葬礼上代表祖母致谢。在以后的生命中,她以一切祖母情怀去对照自己的祖母,同时继承了祖母节制隐忍的性格,以祖母“强韧和无耻”的生活方式继续自己的生活。可见,褪去对抗的假象,二人的关系实质呈现为紧密依存状态。

二、内外之镜:柔弱本质与强硬外表

因为“命硬”,祖孙二人成为对头,互不退让;也因为“命硬”,二人具有对生活的不认输、不服输的倔强精神。祖孙虽然在镜外表现出钉碰钉的强硬,但内心却都是一片致命的柔弱之地。

祖母看似强硬无比,内心却始终在害怕。祖母究竟在害怕什么?文中明确写到祖母的一种“怕”,即对作为独子的父亲的由爱生怕。说到底,祖母害怕是的失去,她的孩子、丈夫、儿媳都在她之前死掉,她的一生都处在失去和将要失去的焦虑中。在儿子的住院情况还不明确的时候,因为怕极了只能沉默;两个孙子入狱时,由于迟迟见不到,她预设最坏的结果,误以为两个孙子都死了,以同样可怕的沉默来惩罚自己,把自己看作一切不幸的来源。回过头来看那次近乎疯狂的自行车事件,就不难理解 “祖母深深的害怕”。正因为二妞戳中了祖母心中最致命的柔弱,才让二人的强弱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她害怕二妞,不是为别的,而是害怕出于自己的原因再失去一个亲人。

同样,在二妞张狂叛逆的外表下,她的内心却极其低微而自卑。当二妞面对有严重重男轻女观念的祖母时,她模糊意识到了自己在完满世界中所造成的差异,以不停的闯祸的方式强调自己的存在,以在祖母面前投射出一个“自我”的形象。拉康指出,“眼睛”作为观看主体在面对客体世界的时候,有时会发现自己观看的对象以某种方式折返了自己的目光,这种来自客体世界的折返性目光即是凝视。祖母的关注无疑发挥了镜像的功能,它直接导致了二妞自我意识的生成,也是二妞获得身份感的主要模式。自行车事件中,自己能让祖母害怕,这样的发现让二妞异常兴奋。于是接下来,她的叛逆就愈发张扬,她不断结交男朋友,天南海北地满世界疯跑,她用这种任性彰显的自己的时候,其实也让自己失去教师工作、久久不能获得真爱。因此,与其说大胆地叛逆是她对祖母的反抗,不如说她害怕自我的消失,害怕被以祖母为象征的全世界所遗弃。

然而,二人外表越是强硬倔强,越是反映出其内心的柔弱。她们终其一生都在为缺失的情感苦苦挣扎,只因害怕极了再失去,所以只好将强硬化为她们的镜外之像,化为她们“强韧和无耻”的生活方式。

三、虚实之镜:理想虚构与女性真实

波伏娃认为,女性性别特征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以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祖母并非生来就是坚韧的,其实她一直都在压抑和焦虑中度过。

一方面,这种压抑首先来自父权文化下的道德和理性的社会秩序。她对自由的欲望追求进行的反抗,最后都以失败告终。小说写到祖母的两次反抗,第一次抗争是拒绝裹脚,但在男权文化的精神捆绑下,“以小脚为美”的观念奠定了她悲剧命运的基调。第二次抗争表现于毛干部之间的爱情,如果说祖母第一次是“昏着头嫁人”,那么与毛干部之间的爱情显然就是她自我选择的结果。她冒着失节之险为爱抗争,而毛干部为了前途而放弃了她。再加上没有经济来源,生活的重压让她不得不封闭自己的情感。一直到晚年,祖母仍竭力保护这一段私密,因为这是祖母最深的心灵创伤,也是情感压抑的至高峰。

另一方面,祖母既是受害者,同时也在不断实施自我压抑。弗洛伊德指出,当力比多受到压抑时便转变成焦虑,或以焦虑的方式得到发泄。“病人说不出他究竟害怕什么,就借润饰作用把焦虑与死亡、发狂、灾难等可怕的对象联系起来。”在压抑的精神状态中,祖母的无论何种情感,都被失去亲人的恐惧和焦虑所代替,而掩藏其中的是不断的自我压抑。当失去亲人的痛苦到难以承受时,祖母不得不寻找情感的发泄口,于是她将矛锋指向自己。当感到无助、恐慌、害怕的时候,她把每一个偶然性的悲剧都归结在自己头上,认同了自己克夫、克子的命运,只有靠着这样的自欺才能安眠,甚至在独子去世后,暗地里祈求她的儿女们下辈子一起来克她,因而也在自我预设的情感压抑中越走越远。在对待两性关系上,在新时代环境下成长的二妞则显得开放得多,是祖母眼中的“狐狸精”。或许正是这样一个突破口,祖母终于在二妞的诱导下坦露心声,探入祖母压抑多年的隐秘世界。随着二妞的长大,她开始重新审视祖母,当二妞开始以女性之躯理解祖母内心的悲痛和压抑时,也就理解了祖母的“强韧和无耻”,从而开始有了彼此的温暖和契合。

应当说,祖母是所有女性的一面镜子,乔叶以女性写作的立场上关照两代人的心灵变迁,重新审视着传统的女性价值观,她既热情赞美了女性作为母亲坚韧隐忍、厚重宁静的精神特质,也看到了以祖母为代表的传统女性背负着的沉重灰暗的情感压抑。祖孙二人从对抗到依存,从强硬到柔弱,从理想到真实,三重镜面层层叠叠,不仅照映出两代人之间隐秘的精神世界,还显现出在传统女性价值观下女性群体普遍面临的精神困境,寄托了乔叶对真实生活中女性群体的精神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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