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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者的高度:托克维尔及其《论美国的民主》

2018-01-26梅祖蓉

特区实践与理论 2018年6期
关键词:克维尔种族民主

梅祖蓉

1831年5月9日,托克维尔和他的挚友、法国贵族古斯塔夫·博蒙来到美国访问。九个多月的行程中,二人足迹所至,覆盖美国当时24个州中的17个州。他们由东往西、从北向南,在美国采访了近200个人物,用了14个笔记本记录他们一路所见所闻,最后于1832年2月20日离开纽约,启程回国。回国之后,二人开始了他们的第二次美国之旅——靠阅读、书信、资料整理与写作等再次探索美国的政治生活与风俗民情。两个人在美国时就已约定分工,一个写美国的政治制度、公共生活;一个写美国的民间风俗——当然不是全部,而是美国白人与印第安人、黑人的种族关系,尤其是美国的奴隶制。前者由托克维尔完成,后者由博蒙来做。

1835年1月23日,托克维尔出版《论美国的民主》第1、2卷,也就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论美国的民主》(上卷),部分完成其美国之旅;博蒙也在当年晚些时候发表《玛丽或美国的奴隶制:美国民情描述》(以下简称《玛丽》);五年之后,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3、4卷出版;再加上1833年已然出版、主要由博蒙执笔的《关于美国的监狱制度及其在法国的运用》——这是他们前往美国的官方任务,两个人在美国的思想之旅圆满结束。

一、因何为经典

《论美国的民主》与《玛丽》的出版,给两位作者带来了很高的声誉。托克维尔与博蒙都在一定程度上因为这两部作品而当选法兰西学院院士。《论美国的民主》上卷刚出版,就有人评论它是“三十年来最重要的政治学著作。自孟德斯鸠以来,还未曾有过这样的作品”。①George Wilson Pierson,Tocqueville and Beaumont in America,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38, p.4.它被翻译成英文先后于1835年、1838年在英国、美国出版。1835年春夏,托克维尔访问英国,遇到著名的政治哲学家与经济学家约翰·斯图亚特·密尔(John Stuart Mill)。密尔在《伦敦评论》发表文章,称“托克维尔是19世纪的孟德斯鸠”。①[法]托克维尔:《政治与友谊:托克维尔书信集》,黄艳红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第301页。当时的英国首相皮尔也在一次演说中引用托克维尔的著作。

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曾经预言,美国白人与黑人的种族关系必将导致一场战争。1861年,美国内战爆发;不到30年,这一预言就被历史所证实,它也因此成为托克维尔最著名的预见之一。此时,托克维尔刚刚去世两年。内战结束前,哈佛大学一位教授重译《论美国的民主》,并在新版中指出:“没有人比30年前这位智慧而公正的外国人将这场战争的原因揭示得更清楚。”②Leo Damrosch, Tocqueville’s Discovery of America, New York:Farrar, Straus and Giroux,2010, p.225.此后,《论美国的民主》在美国、法国、英国以及其他国家一版再版。一个多世纪后,它成为西方世界人文社科的通识性经典。

不过,《论美国的民主》作为经典地位的确立,并不仅仅得因于作者的“智慧与公正”。它在法国虽然备受推崇,但在美国,直到20世纪初,影响都不是太大,尤其是在史学领域。《论美国的民主》涉及政治、边疆、民情、种族关系等多个方面,然而20世纪30年代之前的美国史学家,除了亨利·亚当斯(Henry Adams,1838-1918),很少有人引用它。个中原因,有学者解释,乃因“《论美国的民主》偏于抽象,不够具体”;就文献本身来说,“它既非一手材料,也非二手文献,这给历史学家带来了困难”。③Lynn L. Marshall and Seymour Drescher, “American Historians and Tocqueville’s Democracy,”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 Vol. 55, No. 3 (Dec.,1968), p.514.简而言之,作为文献,它不好用。

1938年,似乎是为纪念《论美国的民主》问世一百周年,耶鲁大学一名历史学教授乔治·皮尔森(George Pierson)将其博士论文《1831-1832年在美国的两个法国人》修改后以《托克维尔与博蒙在美国》为书名出版。皮尔森利用托克维尔与博蒙的书信、日记、在美国的游记、保留在耶鲁大学的珍贵手稿,还有博蒙在美国画的素描,等等,不仅逐日重绘了托克维尔与博蒙在美国的行程图,还细致地分析了托克维尔的思想与写作,以及美国内战前的政治与社会背景。他向读者解释了一系列谜一般色彩的问题:一个政治写作经验并不丰富、也未曾受过专业政治哲学训练的年轻人为什么拿出了一本如此杰出的著作?托克维尔与博蒙又如何调整和设计他们的写作计划?《论美国的民主》以及《玛丽》存在什么样的缺陷与错误?更重要的是,一个贵族子弟为什么对新世界的民主抱有如此坚定的信念?等等。皮尔森的著作出版后,马上就有学者在《美国政治学评论》与《美国历史评论》等刊物发表书评,指出《托克维尔与博蒙在美国》是“一个仔细地、忠实地研究历史的模板,对于理解美国人一个世纪前的生活做出了重大贡献”;④Phillips Bradley,“Review of Tocqueville and Beaumont in America by G. W. Pierson,” 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 33, No. 1 (Feb.,1939), p.107.认为它“不只是一本分析托克维尔政治哲学的著作,而是一部杰作”。⑤William E. Lingelbach, “Tocqueville and Beaumont in America by George Wilson Pierson,”The Pennsylvania Magazine of History and Biography,Vol. 63, No. 3 (Jul., 1939), p.349.耶鲁大学也把它的最高学术荣誉之一——“约翰·爱迪生·波特奖”颁给皮尔森,以奖励他在《托克维尔与博蒙在美国》这本书中的原创性贡献。

皮尔森的努力立刻产生了效果。它成功地唤醒了美国人对托克维尔的记忆。1942年,美国进步主义史学家查尔斯·比尔德(Charles Beard)一反过去对托克维尔的不在意,在其著作《美国的精神》中热情地讨论起托克维尔来,他甚至通过皮尔森来引用《论美国的民主》。次年,美国思想史家默勒·科蒂(Merle Curti)在他那本获得了普莱策奖的作品《美国思想发展史》中也谈到了托克维尔与《论美国的民主》。到40年代中期,援引《论美国的民主》已被史学家承认是一种权威资料的应用,并且形成风气。

二战结束,进入50年代,美苏两国跃升为国际上两个最强大而且相互对抗的国家。它让人们回忆起托克维尔一个多世纪以前的议论:“当今世界上有两大民族,从不同的起点出发,但好像在走向同样一个目标。这就是俄国人和英裔美国人。这两个民族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壮大起来,当人们的视线只顾他处的时候,它们突然跻身于各国之前列,而全世界也几乎同时承认了它们的存在和强大。”①[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董果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480页。这近似精准的预见,让人不能不赞佩托克维尔深远的目光。一部学术著作由于一个新的国际政治格局而成为时代的宠儿。

与此同时,国民性研究在人类学、心理学与政治学领域蔚然成风。关于俄国人、美国人、欧洲人与日本人的性格,不少学者都拿出了有解释力的著作。其中,最有名的大概要算鲁思·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的《菊与刀》。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中也有大量议论美国人性格的文字,他还一再强调美国人的性格对美国的民主与平等政治影响重大,这就给当时的美国例外主义研究提供了一个正合其用的资源。因为这个原因,《论美国的民主》在50年代在美国乃至西方更加热起来。

当然,《论美国的民主》能为读者一再追捧,最根本的还在于它自身所传载的永恒价值。19世纪,前往美国访问、游览的外国人不知凡几,成文出书的也很多。据统计,1820-1832年,有33本外国人撰写的美国游记,其中不少还得出了与托克维尔相似的预见,譬如由种族关系或奴隶制导致的内战,②Richard W. Resh,“Alexis De Tocqueville and the Negro: Democracy in America Reconsidered,”The Journal of Negro History, Vol. 48, No. 4(Oct.,1963), pp.251-259.但没有一本获得了与《论美国的民主》同等的影响力。1887年,英国著名历史学家、《神圣罗马帝国》的作者詹姆斯·布莱斯(James Bryce)访问美国,一年后发表著作《美利坚共和国》。他是继托克维尔之后又一个到美国考察并写出了有影响力著作的人,然而它在外国人论述美国的经典著作中,其地位却仍然无法与《论美国的民主》相提并论。1888年《美利坚共和国》出版时,布莱斯已经年满五十;而1835年《论美国的民主》上卷发表之际,托克维尔还不到30岁;但是显而易见,在比较政治学的经典殿堂上,29岁的托克维尔站在了50岁的布莱斯之前。

不能不问,《论美国的民主》为什么能达到这样的高度? 或者换一个角度问,它为什么这么重要?是因为它的深刻预见吗?是,但也不全是。或许,这根本就是一个无法将答案一网打尽的问题。不过,只要不求全,我们依然可以回答一二。

从大处来说,《论美国的民主》是一部勾联过去、解释现在、分析未来的著作;也不只关乎美国,而是将法国乃至于整个欧洲都置于其视野之内的著作。正是他将欧洲的过去与美国的现在相联系,有力地说服了欧洲人:贵族政治不能再恢复,渐趋平等的社会才是欧洲文明的命运。也正是这种大视野,使他超越了《美利坚共和国》的作者,不至于过度埋首于细节描述,而是以破解大机制的雄心,像心理学家一样,意图了解人类社会的政治动力、发展趋向。他笔底下是美国,胸中所想是法国。托克维尔后来回忆《论美国的民主》时曾经说,“尽管我在那本书中很少谈到法国,但我在写下每一页文字时没有不想到法国,可以说,法国无时无刻不在我的眼前,我之所以突出美国的特点,之所以要让人认真理解它,与其说是为了完整地描述一个外国社会,还不如说是为了对比它同我国的异同之处”。③[法]托克维尔:《政治与友谊:托克维尔书信集》,黄艳红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第139页。这种比较,其实也不只是为了法国,而是为了整个欧洲乃至与人类的命运——这真是一个典型的法国人的政治关怀,也是法国政治思想传统在他身上的映射。

凭借这种大视野,再加上他优美、严谨的文风,客观公正的评判,《论美国的民主》达到了难以企及的高度。托克维尔虽然赞美民主,但也指出,民主、自治的政府并非完美的政府。他就这样使美国人好像看到镜中的自我,清晰而准确。对于法国人,他让他们意识到,“一个新的社会,需要一门新的政治科学”,这就是朝向平等与民主的方向。对于其他国家的读者,他拿出一把理解美国乃至法国的钥匙。尽管他对美国的观察与评判并不全都准确,有时甚至肤浅、自相矛盾,一些重要的概念如多数的暴政、民主,因其抽象、模糊而遭遇不少学者的批判,但整体而言,他的议论是明晰、持平、富有洞察力的。更重要的是,他为全世界的思考者提供了一个哲学的镜子、反思的源泉,以及“文明向何处去”的问题。

二、托克维尔的原创性

托克维尔的思想独创性,是他颇为自诩的,学者们也普遍称道。不过,美国历史学家詹姆斯·施莱弗尔(James Schleifer)却指出,托克维尔关于美国的评述,有很多更像一种“回声”①James Schleifer,The Making of Tocqueville’s Democracy in America, Idianapolis: Liberty Fund Inc.,2000, p.340.——他重复了朋友们提供给他的见解。

以《论美国的民主》一个重要的结论“美国的政治生活始于乡镇”、“乡镇的自由来源于人民主权学说”②[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董果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72页。为例。它来自美国科学艺术研究院院士杰瑞德·斯巴克斯(Jared Sparks)与托克维尔、博蒙在波士顿会晤时的一番议论。斯巴克斯当时谈到,“几乎所有的社会,起初都有一个集中权力的政府。美国人的祖先恰好相反,他们在建州之前先创建了乡镇。……各州只是后来才自愿联合起来的。这个起点给美国的乡镇精神与共和原则提供了强大的动力。……而美国人乡镇会议的起源,正是民主原则的运用”。③[法]托克维尔:《美国游记》,倪玉珍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第40-41页,引文稍有更改;Olivier Zunz,ed., Alexis de Tocqueville and Gustave de Beaumont in America:Their Friendship and Their Travels,Charlottesville: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2010, p.132.可见,托克维尔关于美国政治生活缘起的推论,得之于一个对美国历史与政治有深入了解的知识分子,而这个人此后与托克维尔保持着长期的联系。托克维尔回国后,斯巴克斯为他提供资料、辨析正误,成为托克维尔撰写《论美国的民主》的重要臂膀。

不止如此,斯巴克斯的议论还让托克维尔注意到了民主制度的一种专制现象,也就是《论美国的民主》中一个重大的主题:多数的暴政。

斯巴克斯告诉托克维尔,美国人所“信奉的政治原则是,多数总是对的。大体上,我们对此颇感满意。但也不能否认,这个原则常常由经验证明是错误的”。他“举了一些例子”,说明“有时候多数想要压迫少数”。尽管斯巴克斯随后又说明,“幸好美国的州长有否决权;最重要的是,法官有权拒绝执行违宪法律,这是对抗民主的激情与失误的一种保障”;④George Wilson Pierson,Tocqueville and Beaumont in America, p.400.然而“民主的激情与失误”在托克维尔听来那样的令人警惕,他在笔记中记道:“多数的民主也会在某些问题上犯错误。完全的民主是如此的危险,即便在美国,人们也会制定一套预防措施,对抗它的失误与激情”。⑤James Schleifer,The Making of Tocqueville’s Democracy in America, p.xiii.这是托克维尔从美国人的评论中提取结论的又一个例子。

再如托克维尔有名的预见:美国白人与黑人的种族关系必将导致一场“可怕的内战”。19世纪30年代,奴隶制将招致一场战争的前景,美国政治家早有预见。1819—1820年,奴隶制的扩张引发密苏里争议,美国第三任总统、《独立宣言》起草人托马斯·杰斐逊为之“惶恐不安”。他将争议视为“联邦的丧钟”。⑥Joyce Appleby ed.,Thomas Jefferson Political Writing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496.尽管密苏里争议暂时以妥协案解决,杰斐逊却很担心“丧钟”再次敲响。无独有偶。密苏里争议期间,时任联邦参议员、后于1828年当选美国第六任总统的约翰·昆西·亚当斯对人说,奴隶制问题将使“一场内战取代联邦”,他亦因此被称为“内战的先知”。⑦David Waldstreicher & Matthew Mason, John Quincy Adams and the?Politics of?Slavery:Selections from the?Diar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7,pp.59,x.

1831年,托克维尔与博蒙访美时,美国白人与黑人的种族关系正因反奴隶制运动的激进化而更趋紧张。美国废奴运动有史以来最为激进、主张种族完全平等的宣传物《自由者报》发刊,主编威廉·加里森(William Garrison)要求美国人依据《独立宣言》“不言自明的真理”,“立刻解放这个国家被奴役的人口”。⑧Paul Finkelman, ed.,Milestone Documents in African American History:Exploring the Essential Primary Sources, p.250.加里森虽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但美国南北方拥护奴隶制度的人对他痛恨不已。8月,一场血腥的奴隶叛乱在弗吉尼亚州爆发,为首者,是一个名叫纳特·特拿的黑奴,为此美国南方一片惊惶。白人种族主义者开始严加捍卫奴隶制度。到1835年《论美国的民主》出版时,美国废奴运动与反废奴运动的对立已然发展为公开的政治危机,曾经当过美国副总统的参议院资深议员约翰·卡尔霍恩(John Calhoun),作为美国南方奴隶制捍卫者的领袖,也已准备以联邦的分裂为要挟,借助州权至上的理论,声明为了南方州的利益,不惜“使这个国家沉入血海”。①Ross M.Lence,ed.,Union and Liberty:The Political Philosophy of John C. Calhoun, Indianapolis:Liberty Fund,1992,p.473.

托克维尔如何得出他关于美国内战的预见?1831年11月,也就是纳特起义发生后3个月、美国南北对于种族暴力议论纷纷时,他与巴尔的摩一位著名的律师、也是一个积极的废奴主义者约翰·拉特罗布(John H.B.Latrobe)会谈。拉特罗布告诉托克维尔,“白人与黑人正处在一种战争状态。他们永远不会融合,二者必有一个让位于另一个”。②George Wilson Pierson, Tocqueville and Beaumont in America, p.516.托克维尔认真地记下了这句话。

1831年10月在波士顿,托克维尔与前总统约翰·昆西·亚当斯见面。双方话题不少,宗教、州权、联邦的安全等,不一而足。其中,让托克维尔感兴趣并且交流较多的是美国人的性格与奴隶制问题。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中关于美国南方与北方人性格差异的议论,有很大一部分就得自亚当斯的见解。奴隶制,更是他们谈话中的要点。奴隶制是否必然导致内战?未见托克维尔如此询问亚当斯,也许他当时未曾想到。但这位“内战的先知”会给他怎样的答案,则是确定无疑的。

当然,托克维尔预见到内战的爆发,还有多方面因素在内。譬如他在纽约、费城、巴尔的摩、新奥尔良等城市与南北各州的实地观感,以及他与博蒙的讨论。实则博蒙在《玛丽》中同样也预测了内战的爆发,且其笔触更深、更远。

然而托克维尔绝非一堵简单的回声墙,他有着超凡的整体反思与整合力,也“比任何人都更能直觉地感知世界、预见未来”。③George Wilson Pierson, Tocqueville and Beaumont in America, p.773.他能将“零散的画面组合成一幅完整的画卷”,并且总以“最合乎其思维特性与习惯的”原创性表达方式,对他的研究对象作出“自由的判断”。④[法]托克维尔:《政治与友谊:托克维尔书信集》,黄艳红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第192页。譬如他在分析美国宪法时,就以詹姆斯·麦迪逊(James Madison)在《联邦党人文集》中的议论为依据,将美国独特的联邦体制称之为“不完备的全国政府”;又如民主主义的一种不良产物——“一种只顾自己而又心安理得的情感”,托克维尔以“个人主义”来命名它,并且认为个人主义是“伴随着身份平等而发展来的,只有靠自由才能抵制”。⑤[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下卷),董果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625-631页。这种基于民主社会的特征——平等,并且将自由作为一种制约机制而定义个人主义的创见,不仅使个人主义从此作为一种观念史的概念受到重视,而且表现出托克维尔鲜明的思想特色:对民主既肯定又批判。

三、托克维尔的种族观

《论美国的民主》以平等作为思想的原点,然而上卷最后一章却以美国三大种族——白人、印第安人、黑人——的关系,也就是不平等来收尾。这就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在19世纪种族主义盛行的时代,托克维尔如何看待非白人种族;他是否超越了他的同时代人?

19世纪种族主义的盛行,来源于一种伪科学——科学种族主义——的滥觞。1839—1849年,美国人类学家塞穆尔·默顿(Samuel Morton)依据他对人类头盖骨的测量与古埃及木乃伊的研究,得出结论:古埃及文明的创造者实为高加索人,而非其他;人类中智力最高的是高加索人、黑种人最次。1853—1855年,法国贵族与历史学家阿瑟·德·戈比诺(Arthur de Gobineau)依据默顿的科学种族主义观,发表著作《论人类种族的不平等》,声称“人类一切最伟大、高雅、宏伟、富有成效的科学、艺术与文明成果都出自白人”;⑥转引自 H. J. W. Hetherington, “Review of The Inequality of Human Races by Arthur de Gobineau,”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thics, Vol. 26, No.4(Jul., 1916), p.558.白人中又以雅利安人最为优越;不同人种的混血必将导致文明的衰败。类似的观点与著作在欧洲广为传播。英国生物学家、社会学家赫伯特·斯宾塞(Herbert Spencer)甚至依据种族优越论,主张人类社会仿效生物界的适者生存机制,将劣等种族或者那些“不健康的、低能的、呆笨的、优柔寡断的、缺乏信心的成员”,通过“净化过程的帮助”,从社会中排出,以此来维持高等种族的纯洁性,“阻止因次劣个体繁殖引起的种族退化,使人类的福利达到最完美的状态”。①[英]赫伯特·斯宾塞:《社会静力学》,张雄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43-144页。在他看来,这样做,表面上虽显残酷,实则胜于令劣等种族苟延残喘的假慈悲。

在这样的科学与社会思潮背景下,托克维尔对不同种族持何态度?毋庸讳言,他和绝大多数欧洲人一样,抱持欧洲人的文明优越观,认定美洲印第安部落的文明是野蛮的;但他又与大多数欧洲人不同,他以真诚的平等观念对待各种族。他谴责欧洲文明的暴虐与自私——谴责欧洲人将不肯屈从的印第安人摧毁,使“其命运就像雪花,消融在太阳的光芒里”;谴责自视“文明”、“正义”与“仁慈宽厚的”美国社会,以“冷酷的自私自利和完全的漠不关心”,②[法]托克维尔:《美国游记》,倪玉珍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第104、185页。对待这个国家的土著:谴责“欧洲人的压迫,一下子就把非洲人后裔的人类特权几乎全都夺走”,最终竟使“黑人被奴役到失去理性”的程度。③[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董果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369-370页。

对于所谓的科学种族主义,托克维尔从来就没有赞同过。相反,在他看来,“纯由法律规定的尊卑”、“扎根于民情的想象的不平等”才是种族偏见的真正根源。他和17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蒙田一样,认为所谓不同人种间的不平等“是人们所能想象出来的最大虚构”,也“是对人性的最大违反”。因为它分明是要在“同类的人之间建立永恒的差别”。④[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董果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397-399页。终其一生,托克维尔都保持着这样的看法。1839年,他在一份《有关废奴问题的报告》中的草稿中留下了这样的句子:“我不相信有的种族命定是自由的,而其他种族是应被奴役的;有的种族命定是幸福、开化的,而其他种族是不幸而愚昧的。这种错误的观念只能造就软弱的人和怯懦的民族”。⑤James Schleifer, The Making of Tocqueville’s Democracy in America, p.91.

1853年,戈比诺《论人类种族的不平等》前二卷出版。托克维尔很快就读到了这部书,他致信戈比诺,信中毫不掩饰他对于科学种族主义这个“时代的错误”、“高贵的错误”的反感。托克维尔问道:“对于生活在野蛮、麻木、奴役当中的懦弱的民族,若劝说他们相信,其处境是他们的种族天性使然,没有任何办法能改善他们的状况,……这样做有何益处?”他规劝戈比诺,“您难道看不出来,从您的理论中会自然地推导出永久性的不平等所能产生的一切罪恶?”抱着一以贯之的政治自由主义信念,托克维尔站在与戈比诺截然相反的思想世界,并且坚持,戈比诺的观点虽为当时人支持,却是“最危险的错误”。这个错误将那个时代“已然过于软弱的灵魂推向了更进一步的软弱”。⑥[法]托克维尔:《政治与友谊:托克维尔书信集》,黄艳红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第228-231页。又过了四年,托克维尔再度致信戈比诺,谈到后者的人种起源多元论,托克维尔以其笃诚的基督徒信念强调,人的来源是单一的,“所有人都出自同一个人,这在《创世纪》中再清楚不过了”。所谓的种族优劣观,在他眼中,完全背离基督教义,因为“基督教的精神是废除所有种族差异,使其成员都能平等地自我完善、彼此相近;……并让所有人都成为兄弟和平等的人”。⑦[法]托克维尔:《政治与友谊:托克维尔书信集》,黄艳红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第265页。

显而易见,托克维尔以他政治上的自由主义与宗教上的人道主义拒绝了科学种族主义。这是他对那个时代的贡献,也是对那个时代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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