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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顿与出路:互联网社会发展的历史唯物主义解读

2018-01-26张建晓

天府新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生产力时空马克思

张建晓

《2016年世界互联网发展乌镇报告》提到,“互联网在持续改变人类社会的同时,自身也在发生着变化。人工智能、电子商务、物联网、大数据、移动通信等技术快速发展,应用日益广泛;网络金融、共享经济、工业4.0等正成为各个国家经济复苏的新引擎;互联网作为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信息平台正在发挥着集聚和共享人类智慧、资源和能力的重要作用。”①《2016 年世界互联网发展乌镇报告》, 人民网, http://media.people.com.cn/n1/2016/1118/c40606-28879457.html,2016-11-18。互联网已然成为当代生产力的重要来源,为人类的广泛交往提供了技术基础。它与人类日常生活的一体化程度愈加深邃,成为当今人类文明发展阶段的重要表征。

然而,“这未必是令人振奋的时刻”。②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578页。互联网技术的大发展不仅带来了生产力的飞跃和物质财富的迅速增长,也使得人类社会的生产与交往方式开始发生巨大变化,由之产生的异化、悖论、风险纷至沓来,给互联网社会自身的发展乃至人类文明的进步带来了诸多挑战和困惑。

历史唯物主义认为,生产力的发展与人类交往范围的扩大是世界历史向前迈进的重要标志。人类在互联网时代所遇到的困顿,其根源并不在于互联网技术本身,而在于支配和使用互联网技术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

一、超乎想象的生产力

众所周知,信息化是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的基本标识,互联网作为信息技术的主要外在形态渗透于人们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也引起了生产环节中的技术范式的革新。传统的技术范式主要以廉价的能源投入为基础的技术,而所谓的新技术范式则是以廉价的信息投入为基础的技术。①Femminis, G.L."Technical Change and Economic Theory by G.Dosi."Rivista Internazionale Di Scienze Sociali 3-4 (1989): 575-577.美国社会学家曼纽尔·卡斯特 (Manuel Castells)提出,在互联网的发展过程中,生产力的来源在于 “产生知识、信息处理与象征沟通的技术。知识与信息无疑是一切发展方式的关键因素,因为生产过程总是奠基于某个水准的知识,以及信息处理过程”②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20、117页,第91-92页,第439页。。它激发出了传统工业时代发展起来的工业经济所潜藏的生产力,并在此基础上借助新技术范式将生产力推向全新的水平。

那么,全新的生产力主要以什么样的形式表现出来呢?一是生产自动化。自动化是电力技术发展以来才逐渐兴起的。但是,只有到了互联网时代,自动化才真正取得了与之匹配的地位和功用。马歇尔·麦克卢汉 (Marshall McLuhan)提出,自动化是一种思维方式,它 “不是切割并分离操作过程的机械原理的延伸”,而是信息技术 “瞬息万里的性质对机械世界的入侵”,借助信息的准确同步性,使得许多操作过程瞬息之间实现同步化。③麦克卢汉:《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397页。互联网完成了信息的准确同步,达致整个社会的生产的自动化,实现了生产效率的极大跃升,进而使得人类从生产的 “一线”中抽离出来,有了从事其它更为高级的工作的时间和可能性。二是经济全球化。经济全球化通过国际分工水平的提高以及国际贸易的迅速发展促进生产要素在全球范围流动,在世界范围大幅度提高了资源配置效率,也为各国经济提供了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资源在全球范围的配置,国际分工水平的深化,离不开以互联网技术为代表的高效的信息和交往手段的支撑。很显然,经济全球化时代全新的生产力正是基于 “知识、信息基础、全球性的触角、以网络为基础的组织形式,以及信息科技革命之间的历史扣连”,才迅速在全球范围建立起 “网络化、深度互赖的经济体”;如果组织与制度能够及时跟上 “经济体”变迁的速度,并将之作为发展的重要考量维度,那么就可以形成良性循环而导向更高的生产效率,乃至放大全新生产力在整个人类社会生活之中的作用。④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20、117页,第91-92页,第439页。

互联网为人类社会带来了超乎想象的生产力的大发展,也为人类带来了更多的困惑和不安。近年来,诸多学者开始反思这个空前繁荣的互联网时代。比如,卡斯特曾提出 “现在我们更有知识,更有创造性”,但 “我们对生活和自我都失去了控制”,“虽然人类有条件生活得更美好,但现实和理想的差距使我们走向最戏剧性的崩溃。”⑤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20、117页,第91-92页,第439页。卡斯特所言非虚。仔细考察互联网的实质便可以完全理解卡斯特的担忧。这主要表现于互联网发展的异化趋势中。“异化”是马克思用来描述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劳动者与资本的关系的一个重要概念,主要是指劳动者被自己所创造的产品和资本所控制的现象。在互联网社会中,这一现象不仅未消失,而且更为严重。人类创造了互联网,反过来,人类却成了互联网的 “奴隶”,形成了互联网社会的异化现象。所谓的互联网社会的异化现象是一种多重生活样态的集中投射。换言之,一是互联网带来了新的劳动束缚。互联网临世为人类带来了自动化生产,它固然解放了部分人的双手,但是,人类也就自此开始了全面依赖机器的时代。全球劳动分工的结构性调整更是带来了失业以及对发展中国家的更为深重的压迫与剥削。二是互联网再现了工业资本主义的粗放生产方式。确实,互联网为人类的生产、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便利,比如,不出家门,快递、外卖等可以保证生活无忧。但是,快递、外卖等服务所制造的大量生活垃圾,也在不知不觉之间 “掩埋”我们的生活,更是造成了严重的资源浪费。在某种程度上,互联网所带来的便捷似乎变得有些得不偿失。三是互联网在为人类带来大量物质财富的同时,人类的精神世界却逐渐沉沦。在虚拟经济与实体经济的交汇处,人们滑入想象的虚拟时空之中,沉湎于虚拟生产力所带来的虚假富足感。比如,人们流连于偷能量、捡粮食等原本不被看作有趣的事情。①卡斯特罗诺瓦:《货币革命:改变经济未来的虚拟货币》,束宇译,中信出版社,2015年,第224页。可见,生产力虽然发展了,但是生产力所服务的主体——社会——却下沉了,人的精神世界蒙昧了。实质上,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互联网作为新技术范式的典范,主要还是一种更有效的实现资本的极大扩张与牟利的手段。

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互联网作为资本扩张与牟利的手段,会不断维护自身运行方式的合法性与合理性,由此产生的异化现象是不可能消除的。

笔者尝试到马克思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设想中寻求启示。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是从揭露异化现象的根源开始的。在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运用 “异化劳动”这一概念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物对人的统治、资本对劳动的奴役等现象,是特定社会条件下人和物的关系的颠倒。而在进一步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马克思则揭露了异化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资本与劳动的关系才以物对人的统治的形式表现出来。以异化形式表现出来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必将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消亡而消亡。马克思在揭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发展和灭亡的规律,揭露异化现象根源的基础上,设想了未来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的基本特征。马克思设想:“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着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7页,第537页。在 《哥达纲领批判》中,马克思进一步概括道:“在共产主义社会高级阶段,在迫使个人奴隶般地服从分工的情形已经消失,从而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对立也随之消失之后;在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之后;在随着个人的全面发展,他们的生产力也增长起来,而集体财富的一切源皋都充分涌流之后……”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5-436页。在共产主义社会之中,资本主义私有制被完全消灭了,分工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异化现象失去了存在的基础,生产劳动成了享受的活动,每个人扮演着多元化的角色,他们也就具备了自由全面发展的可能性。

笔者认为,马克思所设想的共产主义社会,能够为纾解互联网社会异化现象提供方法论上的指导。第一,更为深刻地透过现象看本质。我们必须辨识、反思繁花似锦背后的深层异己本质。实质上,互联网社会的异化现象就是生产活动的异化。人类通过自己的生产活动编织出了庞杂的互联网,但是 “我们本身的产物聚合为一种统治我们、不受我们控制、使我们的愿望不能实现并使我们的打算落空的物质力量”。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7页,第537页。这种异己化的互联网所带来的生产力在对象化的过程中逐渐脱离了人类的掌握,回过头来 “引诱”人类进入虚拟空间进行着无意义的活动。而生产活动的异化不过是人的异化的外在表现罢了。更为可怕的是人的本质的丧失。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劳动这种生命活动、这种生产生活本身对人来说不过是满足一种需要即维持肉体生存的需要的一种手段”,庸俗化了的人的本质,使得人不再区别于动物,人的生产成为片面的,人限于肉体需求而进行活动,人不再顾及整个自然界,人开始按照庸俗的规律来生产庸俗的世界。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2页。世界完全颠倒了,似乎人类用虚构的世界取代了对理想世界的追求。第二,指向人的真实本质的回归。对互联网社会异化的本质的揭示,让我们明了这一异化是人的本质的丧失。在这个关节点上,许多学者都会诉诸寻回人的真实本质。但是,人类对自己的了解真的完全了吗?是否能够准确地说出人的真实本质是什么吗?笔者认为,人的真实本质是一个 “未完成式”,对它的认识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它的意义会随着人的能力的不断提升而增加。在这里,笔者关注面向人的真实本质的意义回归过程。换言之,在互联网社会异化的背景下,当下的任务是人要回到现实世界重新掌控虚拟与现实这种双重力量。一是要走出异己化的互联网为人类构筑起来的虚假世界,脚踏实地地认识、反思周遭世界的新变化。二是要从异己化的互联网手中夺回对虚拟与现实的控制权,将虚拟与现实的力量融为一体用于改造世界。

二、不可思议的交往

生产力的发展是交往扩大化的前提与基础。互联网社会发展所带来的超乎想象的全新生产形式,为人类的全球交往提供了支撑,使得交往的扩大化成为可能。互联网时代的交往扩大化,最直接的表现是空间距离的压缩。例如,一直以来,思念颇受古代文人墨客的偏爱,而偏爱的理由就在于空间的距离。它阻挡了古人思念的脚步,思念遂变得愈加幽怨、绵长乃至创就诸多旷古绝今的诗句。但是,时至今日,随着互联网的发展,空间距离可能就不再成为思念的主要理由。20世纪70年代中期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短短20年,互联网以闪电般的速度席卷全球,展现了这场信息技术革命的强大力量,它 “以信息技术革命所产生的技术立即运用在技术本身的发展上,通过信息技术连接整个世界”②Sola, Ithiel De.“Technologies without Boundaries.”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Association 86.1 (1992).。在这场革命之中,人类第一次借助共同的数码语言,即通过 “超文本” (Hypertext)和 “后设语言”(Meta-Language)的形构,“将人类沟通的书写、口语和视听模态整合到一个系统里”,将从事不同领域工作、处于不同空间的人们联系在一起,创制了一个线上、线下共同交流、虚拟与现实相互融通的平台。③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34、120页。

互联网的大发展突破了空间的区隔,打通了人类相互交往的通道,联结了虚拟与现实。人们在虚拟的世界之中组建了大量的虚拟社群。所谓虚拟社群,是以共享的价值和利益为中心的共同体形式,它将人群聚集在线上,组建虚拟社群,进一步发展成为实际的会面、友善的宴会,以及实质的支持。④Rheingold, H."The Virtual Community."Reading Digital Culture 265.5175 (1994): 1114.随着信息技术的完善,这种虚拟社群将触角伸向社会的各个领域,逐渐与现实社会融合在一起,成为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理想状态下,栖息于互联网时代的人们,在广泛存在的虚拟社群间,进行着 “高密度”的交往活动,寻找着充实而多彩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沟通是紧密的,社会关系也似乎应该是和谐融洽的。但是,在实际生活之中,虚拟社群及其现实化所编织的大网,并没有兜住个体人的精神世界,反而衍生出悖论式的社会生活样态,即 “高密度”的人际交往与原子化的个体生活之间的矛盾。换言之,一方面,人们借助互联网,广泛地获取来自世界各地的信息,同时,热切地向世界传递自己的声音。在虚拟社区之中,来自不同地域、有着不同兴趣、从事不同工作的人,相互交心、相谈甚欢。另一方面,在现实生活之中,人们以淡漠的面容、冷漠的态度相互疏离,狭小的人际圈成了社交常态,原子化的个体生活状态备受 “追捧”。对于个体原子化,有学者将之归结为为适应现代变迁而进行的社会联结结构变革的过程,具体表现为个人与群体间的社会联系薄弱、个人与公共领域的疏离、社会结构 “碎化”。①田毅鹏,吕方:《社会原子化:理论谱系及其问题表达》,《天津社会科学》2010年第5期。从纵向上看,这一观点道出了个体原子化的部分成因,即原子化的个体找不到心理与肉体的归属;从横向上看,微弱共同体意识难以维系个体与个体之间的现实联系。

那么,如何找到个体的心理与肉体的归属?如何维系个体间的现实联系?停留在互联网自身之中,是很难找到出路的。互联网正是依靠原子化的个体才能展现缤纷的网络生活样态,它不可能主动消除交往悖论、形塑现实的共同体。走出交往悖论迷局的关键在于共同体。一般而言,所谓共同体,是指 “人们以一定的纽带所联系起来的人群集合体,是不同人群所采取的社会组织形式和存在方式”②石云霞:《马克思社会共同体思想及其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研究》2016年第1期。,它是马克思所构想的共产主义社会的重要内容。马克思认为,“只有在共同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71页,第538-539页,第185页。。根据马克思的解释,共同体的形构实质上是交往不断扩大的结果。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论及,“(1)共产主义就只能作为某种地域性的东西而存在;(2)交往的力量本身就不可能发展成为一种普遍的因而是不堪忍受的力量:它们会依然处于地方的、笼罩着迷信气氛的 ‘状态’;(3)交往的任何扩大都会消灭地域性的共产主义。”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71页,第538-539页,第185页。在这里也可以看出,马克思所谓的共产主义社会不是地域性的,而是普遍交往意义上的、世界性的。而具备普遍交往意义的共产主义社会的形构是一个过程性的问题,它的最终目的地就是实现每个人自由发展的 “联合体”。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页。

那么,马克思的共同体能够为互联网社会中的交往悖论提供什么呢?在这里,首要之务是需要明确,马克思所谓的共同体在更大程度上是指自由人的联合体,具备很高的文明程度。它对于当下互联网社会中的交往基本上是一种理念性的指引,而非生硬的直接对应性的指引。第一,为个体提供现实的归属。互联网社会的交往悖论使得个体呈现出原子化的自我抱守状态。而要破除这一自我抱守的状态,需要完成两个转变。一是原子化的个体向 “现实的人”的转变。个体的原子化是社会剧烈变革所引致的 “断裂”的具体表征。提出 “现实的人”的目的在于追寻人的真实本质,使得原子化的个体 “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71页,第538-539页,第185页。换言之,原子化的个体要重新建构起与社会、与其他个体之间的联系,回归 “现实的人”。向外,“避世隐居”的个体要重新融入社会,进行现实的交流;向内,孤立的个体要延伸内在的链接点,重新续接与其他个体之间的 “断裂带”。二是抽象的共同体向现实的共同体的转变。互联网所建构的虚拟社会虽然在想象的空间之中实现了立体化的自我呈现,但是在现实的空间之中,它依然是抽象的存在。而现实的共同体是活生生的存在于人们的生活世界之中,承载着人们的广泛的交往行为。一言以蔽之,现实的人生活于现实的共同体之中。第二,为个体注入软性公共意识。驱散互联网交往悖论的迷雾,不仅仅需要依靠现实的人、现实的共同体,还需要共同体意识的维持。笔者将这一共同体意识称之为软性公共意识。它与 “软公共性”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都是 “区别于政府和公共权力的硬公共性的另一种公共性类型”⑦高石磊:《马克思共同体思想意蕴研究》,《求实》2015年第6期。。现实的共同体不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它的开放性质使得自身具备了公共性的特质。共同体的公共性使得个体能够在其中进行自由而又广泛的交往,并且个体在交往的同时逐渐融入共同体之中,弥合了 “高密度”交往与原子化个体之间的区隔。进一步,个体在交往之中得到共同体所提供的自主管理、组织自治等体验。实质上,这种体验就是软性公共意识的发源地。现实的共同体与现实的人之间的互动不断扩大软性公共意识基础,回过头来,又维持、促进共同体的运转,形成良性循环。惟于此,交往悖论转化为现实的交往。在现实的共同体之中,原子化的个体才有可能回归 “现实的人”,“高密度”的交往不再成为表面上的广泛交往,而是为 “现实的人”提供现实的驿站,为再次扬帆起航做好准备。

三、世界历史的新阶段

互联网的发展带来了广泛而频仍的交往以及迅速发展的生产力,进而藉着宏阔的时空体验将世界历史推向了新的阶段。

世界历史本身就是时间延伸的体现,具备时间的属性,而世界历史的展开是以一定的场景为依托的,这种展开的场景就表现为空间的属性。可见,世界历史是时间与空间的统一,具备时空的属性。而世界历史所展现出来的时空差异是由当时代生产力发展状况与交往的普遍程度决定的。因而,马克思将世界历史理解为 “各个相互影响的活动范围在这个发展进程中越是扩大,各民族的原始封闭状态由于日益完善的生产方式、交往以及因交往而自然形成的不同民族之间的分工消灭得越是彻底,历史也就越是成为世界历史。”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0-541页,第540-541页,第196页。有学者进一步概括道,“自18世纪以来,由资本主义生产和交往方式的迅猛发展而使世界成为统一整体、统一格局的历史。”②顾红亮:《马克思的世界历史概念及其意义》,《学术月刊》1997年第11期。由此可知,人类文明的演进实质上可以说呈现出时空阶段性扩展的特质。基于此,有学者按照社会的时空属性的差异,将社会分为三种形态,即前商品经济社会中的第一社会形态 (时间、空间非常狭小)、商品经济社会中的第二社会形态 (时间、空间实现巨大扩展)、后商品经济社会中的第三社会形态 (时间、空间无限扩大化)。③俞吾金:《重新理解马克思:对马克思哲学的基础理论和当代意义的反思》,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97页。同理,以世界历史为原点,根据其时空的阶段性扩展,向前是前世界历史阶段,向后是后世界历史阶段。

具体地讲,所谓前世界历史阶段,从狭义上理解,就是指在资本主义私有制不占主导地位的很长的一段时期。在这一阶段里,人类的生产力水平低、交往范围非常有限,人们对于时间没有完整的概念,仅从文字记载或者口口相传之中感受历史的深邃,而对于空间的认识则是限于与生活息息相关的活动地域,人类的不同文明之间尚未形成有效的沟通。这一阶段的历史呈现为片面的历史形态。而世界历史阶段是一个包罗过去、现在、未来的 “长时段”,我们正在且将一直生活在这一阶段,它对于现当代的人类的意义就显得尤为重大。首先需要明确的是,世界历史要完成马克思所谓的从 “历史”到 “世界历史”的转变,而 “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不是 ‘自我意识’、世界精神或者某个形而上学幽灵的某种纯粹的抽象行动,而是完全物质的、可以通过经验证明的行动,每一个过着实际生活的需要吃、喝、穿的个人都可以证明这种行动。”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0-541页,第540-541页,第196页。这一转变的推动力在于大工业的发展、世界市场的形成,提高了生产力、扩大了交往范围,使得人类对时间的把握和对空间的感知有了更为深刻的变化。有学者描绘道,“在马克思的世界历史图式中,西方资产阶级以资本为原动力、以军事机器为开路先锋强力撞开了各个落后国家的闭关自守的大门,以工业文明之于农耕文明的无坚不摧、以市场经济之于自然经济的势不可挡,开启了殖民、拓荒全球的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化的革命变革历程,从而成为世界历史的发源地。”⑤刘敬东:《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化的哲学回应——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的中国个案》,《现代哲学》2007年第6期。当然,在这一阶段,互联网的发展带来的变革是最为壮阔的,具体在后面有所论述,在此不做赘述。而这对于世界历史不是终点,只是新的起点,世界历史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后世界历史阶段在一定意义上就是人类社会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的历史阶段,按照人类现有的智识水平是很难想象的,但可以从马克思的叙述之中可窥一斑。马克思认为,“对社会主义的人来说,整个所谓的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0-541页,第540-541页,第196页。,它是一个现实的过程。“无产阶级只有在世界历史意义上才能存在,就像共产主义——它的事业只有作为 ‘世界历史性的’存在才可能实现一样”。但是归根结底,后世界历史阶段的社会是 “以生产力的普遍发展和与此相联系的世界交往为前提的”,人类对于时间和空间的感知高度敏锐、运用得心应手,也就是实现了共产主义。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9页。

按照上述世界历史的阶段划分,我们可以清晰地认识到,我们所处的互联网社会就处在世界历史这一大阶段之中。但是,互联网社会区别于18世纪到20世纪初的社会。前者较之于后者更为先进,生产力更高、交往范围更广。因此,笔者将互联网社会所处的阶段定位为世界历史的新阶段。在这一阶段,正在进行着前所未有的大变革。而这场变革最为直观的体验就是时空压缩②美国著名学者戴维·哈维 (David Harvey)在20世纪70年代提出了 “时空压缩” (Time-space Compression),他提出这一概念是为了强调 “标志着那些把空间和时间的客观品质革命化了,以至于我们被迫、有时是用相当激进的方式来改变我们将世界呈现给自己的方式的各种过程。我使用 ‘压缩’这个词语是因为可以提出有力的事例证明:资本主义的历史具有在生活步伐方面加速的特征,而同时又克服了空间上的各种障碍,以至世界有时显得是内在地朝我们崩溃了。”换言之,就是时间在加速,空间在缩小,世界进入我们的眼帘。(参见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对文化变迁之缘起的探究》,阎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300页。)感—— “现存就是全部”、世界已然成为 “地球村”③冯建辉:《“时空压缩”语境下的后现代批判——对哈维 《后现代的状况》的文本解读》,《理论与现代化》2010年第5期。,而时空压缩感最为明显的就是体现在全球化之上,经济、政治、文化在向全球扩展的同时,人类的时空体验却愈加集中。通过互联网,我们能够无视空间的阻隔,能立马与世界各地交流;通过互联网,我们能够无视时间的区隔,能与过去、未来、现在对话;通过互联网,我们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总之,人类已知的世界都已经呈现在屏幕之上,“世界即眼前”。但是,这种时空压缩感给人类社会带来了巨大的风险与挑战。具体地说,第一,经济全球化。经济全球化最典型的表现就是资源在全球范围实现流动与配置,建立起全球化的经济体。一方面,这一经济体借助互联网完成了商品的虚拟化,使得数千种货币的相互流通成为可能,并在同一时间实现与全球各地商家的贸易往来;另一方面,经济全球化所带来的全球性的经济危机在时空压缩之下,所带来的绝望体验亦是最为深刻的,比如企业家自杀、股民妻离子散等。第二,政治全球化。政治全球化是不同国家的交往日益密切,形成相互依存的关系。一方面,依靠政府间的合作机制,完成了当下的跨国反腐、跨国缉毒、跨国合作等等;另一方面,政治全球化所带来的国际争端以及由此引发的恐怖活动愈发频繁。第三,文化全球化。文化全球化是以经济全球化和政治全球化为必要前提的。一方面,经济与政治的密切交往有效地带动了文化的全球交往与合作,互联网的发展,更使得文化全球化远远超过了经济、政治全球化程度,获得了空前的文明繁荣;另一方面,文化全球化带来了文化上的“南北差距”的扩大化,比如,发达国家通过影视作品向发展中国家进行文化倾销、意识形态渗透等。而这些风险都在时空压缩感的催化、放大之下,冲击着人类现实社会与精神世界。

应对时空压缩感所带来的风险挑战,不能仅仅停留于互联网自身。时空压缩是互联网的主要特质,是生产力大发展、交往扩大化的主要原因之一,互联网若是失去了这一特质,那么互联网所带来的发展也将消失无踪。因此,应对时空压缩感所带来的风险与挑战,还需要从外部着手。首先,必须厘清时空压缩感的发源地。“时空压缩”是戴维·哈维 (David Harvey)基于 “时间和空间的客观品质已然不复存在”④冯建辉:《“时空压缩”语境下的后现代批判——对哈维 《后现代的状况》的文本解读》,《理论与现代化》2010年第5期。这一认识而提出的应对概念。它对于互联网社会的意义在于比较完整地呈现出了互联网对时空的客观属性的彻底颠覆。而本文所取的意义就在于此。互联网社会中的时空的客观属性被取消了,剩下的是相对性的 “残渣”,时间具备了延伸与回缩的可能性,空间也拥有了扩张与收缩的可能。其次,互联网社会中的时空压缩感的纾解要从生产力与交往之中获取答案。随着生产力的提高,人类发展出了电力技术、信息技术,把人类自身推向了神话般的互联网社会之中,而互联网社会的发展,进一步回馈了生产力,推动了生产力的大发展,使得人类的交往突破了时间和空间上的阻隔,为想象的共产主义社会之中的高度发达的生产力和人类的普遍交往提供了可能性。基于此,上文提到的在世界历史发展的新阶段里互联网社会中的时空压缩感所带来的风险与挑战,必然要从想象的共产主义社会之中寻求启示,从世界历史进一步发展所带来的生产力的发展与交往的扩展之中寻求答案。这是一个不断求索的过程。而这一事实也正印证了卡斯特的预言:在互联网时代中,人们抛却了时间与空间上的束缚、享有了高度发展的生产力、拥有了具备一定归属感的共同体、找回了现实的人,“但这未必是令人振奋的时刻,因为终于在人类世界里独处的我们,必须在历史真实之镜中观察自己,但我们可能不喜欢见到类似景象。”①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578页。

总之,互联网所带来的生产力的大发展、交往的扩大化,将人类的历史推向了世界历史的新阶段。在新的阶段里,互联网社会发展所裹挟的异化现象、交往悖论、时空压缩感并没有得到有效纾解,人类享受着时空压缩带来的极大便利与繁荣,同时也承受着时空压缩感带来的风险、挑战、痛苦。面对风险、挑战、痛苦,历史唯物主义可以为互联网社会发展困顿、出路提供分析、破局的方法论,这对于互联网自身的发展、人类未来的社会发展而言弥足珍贵。

根据马克思的设想,共产主义的实现需要三个基本条件:一是生产力高度发达,成为 “世界历史性的力量”;二是人类实现普遍的交往;三是人实现自由全面的发展,成为世界历史性的个人。②参见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8-539页。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5-436页。互联网的发展带来了快速发展的生产力、实现了广泛频仍的交往、进入了世界历史的新阶段,似乎预示着共产主义社会在离现代社会不远的将来即可实现。但是,我们需要清醒地认识到:马克思所设想的共产主义社会并不能在互联网社会的基础上得以实现。互联网社会所展现出来的生产力大发展、交往扩大化、世界历史新阶段,仅是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在当代社会显现出来的某种端倪。③高奇琦:《人工智能、人的解放与理想社会的实现》,《上海师范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这意味着互联网之于人类社会的发展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与前景,互联网社会发展可以从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之中汲取历史唯物主义的解题逻辑,得到认识论、方法论上的指导,但这并不意味着共产主义社会可以建立于互联网社会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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