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议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已故上校的女儿》的叙事艺术
2018-01-26李牧春
李牧春
(太原工业学院 外语系,山西 太原 030024)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是出生于新西兰的一位英国女作家,被称为20世纪英国短篇小说大师,在其作品中创新而又娴熟地运用了大量的现代主义技巧,其中比较著名的就是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和多重视角的转换。《已故上校的女儿》是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园会集》中一篇短小精悍的佳作。该小说创作于1920年,故事记录了在父权制笼罩下成长的两姐妹在上校父亲去世后的生活状态和情感状态。这部短篇无论在情节设置还是技巧使用方面都达到了巅峰,是曼斯菲尔德创作成熟期的作品之一。小说共12节,主线是两姐妹对于父亲死后遗产的处理过程以及葬礼的举办,中间穿插着两姐妹对于父亲、对于过去的一些回忆。
1 叙述视角理论
伊瑟尔曾提出过“作者不等于隐含作者;隐含作者等于叙述者”[1]。他指出:“一部小说的故事虽然通常必须由一位作者来叙述,但这位作者与我们通过其生平与经历所了解的那个人并非是同一的。因此,在这种情况下把这位作者称为‘叙述者’更为确切。”[1]而叙述角度即叙述者在叙事过程中所站的位置或所采取的角度。传统的叙述角度属于全知视角,即叙述者像上帝一样全知,站在最高处精确地讲述故事当中的世界,深入细致地描写各个人物的内心世界与性格特点。申丹在其专著《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中提出,传统的全知视角有两大特征:首先,在叙事中全知视角拥有绝对的自由;其次,上帝叙事角度破坏了作品的自然性和真实性[2]。因此,全知视角虽然可以给读者提供全面精确的故事情节, 但却失去了故事背后可能展现出的张力,失去了读者的参与性与不同角度的解读。
现代主义作家在叙述形式上做出了各种各样的尝试,并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他们不再把全知视角当作主要的或是唯一的叙述角度,而是倾向于选择更有说服力的多重叙述视角,通过在不同的叙事角度之间进行切换来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展现故事的核心思想。多重叙述角度是有限视角的组合或叠加,即由作品当中的一位或几位人物从自身的角度来描述他所看到的一切,阐述其内心世界。这种角度更加客观,从故事中人物的角度出发描述的客观世界更加真实,更能扩展作品的张力,而非像既定事实一样只能被动接受。
2 《已故上校的女儿》中的叙述特点
2.1 第三人称有限视角
第三人称有限视角是叙述者从人物的角度出发对于客观事物的观察,也就是把叙述者的角度局限在某个人物上。人物的眼光往往比较主观,带有偏见和感情色彩,但同时也能更直接地展示人物的内心和性格特点。比如当护士小姐安德鲁斯和两姐妹一起吃饭时,她们发现护士有一个习惯,她会多要一点儿面包以便把盘子里的所有食物吃光,这个习惯很令她们恼火[3]。随后,叙述者钻入约瑟芬的眼睛内,她不能忍受安德鲁斯的行为,于是紧紧盯着桌布以避免看到那个护士。这样的有限视角展现出约瑟芬对于护士的行为很生气但又不敢讲出来,不敢抗议,敢怒不敢言,其内心的懦弱显露无疑,但也从另一方面显示出约瑟芬对琐碎小事的关注与纠结。紧接着,叙述者跳入康斯坦莎的脑子里,她在那一刻完全心不在焉,神游于沙漠之外,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呈现出的康斯坦莎像一尊雕塑一样冷漠,她选择无视眼前的一切。她宁愿做白日梦,沉浸在幻想中也不愿意面对现实。她在逃避,或者说,她已经习惯了逃避。从这样的视角进入故事,读者看到的是人物看到的,感受到的是人物感受到的,在呈现客观世界的同时揭露的是人物的性格状态,从而真实地再现故事当中的场景,拉近读者与人物的距离,准确把握情节线索,使读者参与到情节的走向、人物命运的构建中,并通过人物的意识活动反映客观世界,达到完美的艺术效果。
2.2 多重视角转换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在其短篇小说中引入了这一叙述技巧。在她的作品中,叙述角度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多重的,不同角度之间的转换自然而又顺畅地呈现出不同人物的思想。也就是说,当叙事角度来自其中一个人物时,读者可以透过这个角度知晓他在想什么,他看到了什么;而当叙述角度切换到另一个人物身上时,读者也会随之进入相应人物的心理世界。在这样的叙述角度转换中,读者可以在故事中扮演不同的角色,并最终把所看到的片段与碎片整合起来以挖掘故事的主题以及人物的内心想法。这种叙事方法吸引着读者,就像在迷雾森林中寻找财宝,当所有线索与地图碎片被找到拼合在一起时,他们会得到完整的指向宝藏的地图。在曼斯菲尔德的短篇小说中,《已故上校的女儿》在多重叙事角度转换的技巧使用方面是一个很成功的例子。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
一是对待不同人物的态度呈现。叙述角度的转换不仅展现了人物性格的不同,也可呈现出人物的态度。当仆人凯特被叫至桌前,有一句描述话语:“年轻而又骄傲的凯特,这位迷人的公主,走进来看看这两个老处女到底想要什么。”[3]如果不仔细阅读,读者很可能不会察觉曼斯菲尔德悄然转换的视角。阅读这句话的前半部分可以看出,“年轻而又骄傲的凯特,这位迷人的公主”很明显是两姐妹对于凯特的印象。下半句,叙述者摇身一变,进入凯特的视角,想“看看这两个老处女想要什么”。仅仅这一句,通过巧妙地切换,形象生动地再现了双方在彼此眼中的形象以及对彼此的态度——对于两姐妹来说,仆人凯特非常傲慢;她们甚至把她当作公主,从侧面可以看出她们似乎有点儿害怕这位仆人。而对于凯特来说,名义上的主人不过是两个老处女,她看不起她们,两方的地位似乎交换了——主人变成了仆人,仆人成为了主人。曼斯菲尔德成功运用视角转换的技巧,典型地再现了两姐妹的尴尬处境、可怜人生和悲剧命运。她们对凯特非常不满,但她们却不敢反抗,除了徒劳地在人后低声讨论,沉浸于幻想之外,她们没有勇气去做任何事情。两姐妹已经被深深地禁锢在父亲生前为她们编织的网内,不知挣扎,甚至在父亲死后,她们也无法摆脱这张无形的网。她们已经习惯了遵从,不知反抗,即便对仆人也是这样。两姐妹除了空谈之外,得不到来自外界的尊重,没有勇气去做任何事。这正是曼斯菲尔德意图展现的,嘲讽的,同情的并且批判的对象。两姐妹是父权制的牺牲品,在作者笔下演绎出生命的悲剧。
二是人物性格的呈现。多重视角的转换还可以深刻地反映故事中人物的内心想法。当牧师法罗尔斯先生来两姐妹家拜访时,提出举行圣餐仪式,两姐妹听到后瞬间陷入停滞状态。她们无法作出回应或作出任何反应——这时叙述者进入康斯坦莎的脑海,“家里没有圣餐台,钢琴太高了”;紧接着转换为约瑟芬的角度,担心凯特会来打扰,客人会来悼念:“她们是应该虔诚地站起来走出去,还是等在那里……备受煎熬?”[3]视角的转换再次体现出两姐妹的性格优柔寡断。应该选择哪一个?应该怎么做?她们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她们时刻怀疑自己的选择。事实上,她们没有办法做出决定是因为一直以来她们的生活方式就是遵从。叙述者在两姐妹之间来回切换,正好与两姐妹在选择之间摇摆不定相吻合。曼斯菲尔德在运用技巧展现人物的同时,也在映射主题。表面看起来,曼斯菲尔德把决定权留给了读者,哪个是对,哪个是错?或许两姐妹都错了,或许是她们的父亲错了。通过这一特殊的叙述视角,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呈现了两姐妹在生活中与不同人与物相处时的状态,比如护士、仆人等。视角转换的同时也揭露了两姐妹内心的混乱状态,思想中的犹豫不决,性格中的遵从卑微以及对待人和事的胆怯懦弱。康斯坦莎和约瑟芬已经习惯了毫不犹豫地遵从父亲的命令,全然不知生命当中有反抗一词存在。在父亲死后,她们有机会抛弃父亲赋予的枷锁,但是她们却不敢。无形的网紧紧地围绕着她们,两姐妹没有勇气破网而出,她们能做的只是幻想。另外,视角的转换与两姐妹内心的矛盾正好吻合,使读者能随人物感她所感,看她所看,想她所想。
2.3 叙述时间
曼斯菲尔德除了出色地运用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及多重视角转换的叙述手法外,还巧妙地通过叙述时间的来回转换吸引读者在过去和现在的时间切换中寻找情节线索,进一步展现故事人物的性格和悲剧命运的构成原因,挖掘作品的主题。传统的叙述时间严格按照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进行叙事,有时会对作家的创作束手束脚。因为看似混乱的叙述时间往往也会反映作品的主题和人物,二者相互呼应,相互吻合。
曼斯菲尔德的叙述时间某种程度上可称之为心理叙述时间,即跟随作品人物的心理流动来进行叙事。在《已故上校的女儿》中,过去、现在、未来交织在一起,叙述时间在十二章节中来回穿梭,展现“过去”女儿对上校父亲的无条件地遵从,揭露“现在”女儿在父亲死后的茫然和空虚,不知所措。整篇小说在这两种时间内交替进行,产生某种扑朔迷离的气氛,节奏也非常跳跃,但在这样交错的叙述时间下,读者却恍然大悟,两个女儿已经深陷过去和现在来来回回编织的密网内,笼罩在父权制的阴影下,无从逃离。叙述时间被穿插得支离破碎,正如两姐妹的生活状态一样混沌迷茫。
小说第一节的叙述时间开始于“现在”,以上校死后两姐妹关于父亲遗留下的高顶礼帽的谈话作为开端。紧接着在第二节,叙述时间回到了昨天早上——父亲死的那天,她们请求护士陪伴一周。但随着两姐妹讨论如何邀请护士留下,叙述时间不知不觉从“过去”回到了“现在”。第三节是对父亲去世时的描述,父亲遗留下的是一只永恒的眼睛。从叙述时间来看似乎是在谈“过去”,但对于两姐妹来说,这个时间却是永恒。叙述时间正好反映了现实时间与心理时间的对比。在第四节,来拜访的牧师法尔罗斯提议举行圣餐仪式,两姐妹内心十分惶恐不知所措,没有圣餐台?钢琴太高了?仪式中有人拜访怎么办?虔诚地离开?痛苦地等待?叙述时间随着两姐妹的视角瞬间来到了未来。第五节是葬礼当天,时间继续前行,埋葬父亲使两人惊恐不安,害怕父亲会指责她们未经允许就把他埋葬,听起来既可笑又瘆人,两人想着:“父亲永远不会原谅我们的,永远不会!”时间来回交错,再次证明两姐妹无法掌控过去的时间,无法支配现在的时间,更无法安排未来的时间,深陷由时间编织的网内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