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舞台剧《金锁记》、《红楼梦》见名著改编规律性中的不规律
2018-01-26张慕晗
张慕晗
(中国艺术研究院,北京 100029)
舞台剧版《金锁记》和《红楼梦》先后上演是个令人惊喜的巧合,二者对于我,或者是剧场中每一位感情伤怀、泪目涟涟的女性来说都恰似在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代心中种下的一颗种子,今时今日结出的果实无论香甜与否,也必是要把果肉嚼碎了,汤汁嘬尽了咽下肚去才不枉度过了多少个泯他人之痛,伤他人之悲的不眠夜晚。
小说《金锁记》仿佛是《红楼梦》后八十回的续写——封建社会中败落的贾府与民国的姜公馆;开麻油店出身的七巧怎么看都像是泼辣的凤姐;不成气候却时时拈花惹草的季泽活脱脱是贾琏之辈的代表;七巧的命运正如宝玉所言,“女儿未出嫁时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没了光彩宝色,是颗死珠,再老了,竟是鱼眼睛了。”我们从《金锁记》中清晰地看到了《红楼梦》的巨大艺术投影,或者说《红楼梦》这棵根深叶茂的艺术大树,泽溉后世,将艺术的种子种植在张爱玲的作品中,二者关系不言而喻。反倒是舞台剧之于原著的改变使观众再难以将二者联系起来了。两部作品将颠覆“大团圆”的一缕魂劈成两段,各入人心。
一、抽丝剥茧《金锁记》
若非抱着对这版导演、编剧和主演最大的信心,其实我并没有勇气来看这出掩在心底的戏。好在王安忆的改编从一开场便有惊艳,那个被小叔子背来成亲的红裙女子,额上顶着的分明是盏十足明艳的喜灯,却随着三爷的步子一路牵入内室早已见满目的残影幢幢。布景的两扇屏风,在场景切换之间转来转去,大小角度,由开到合,半虚半实。上面隐隐约约投下毛竹模样的影灯,正应了原文说:“镜子里反映着翠竹帘子和一幅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二爷和老太太在屏风后面从未露面,可以想象他们是桎梏、是礼教,肉眼看不见,但无处不在。
每一场的开头是格外耳目一新的,两个龙套分别站在示意房屋阳台的布景上,闲聊、问路或是吃西瓜,随后再引入主题,渲染出市井氛围。他们似乎和戏的基调无关,和悲剧氛围无关,和七巧凄惨的命运无关,一幅冷眼看世界的俾倪,一幅爱谁谁的无关痛痒,和七巧的压抑形成反差,跳脱在文本之外。
舞台上的主人公七巧,用当下流行的词形容应该是“原生态”的。当七巧在老到牙都快掉光的时候,再次对季泽倾诉心迹,跳到他的背上作疯狂独白的那一刻,一个受过教化的女性形象彻彻底底消失殆尽,她生命外张的能量终于转化为了破坏性,她戴着的黄金的枷,用沉重的枷角肆意劈杀。焦媛的表演使这一切在舞台上显得尤为尖锐。她利用肢体语言和声线将人物的年龄进行区分。年轻时且有几分妖娆、动人,而年老时便毫不掩饰地尖刻、乖张了。虽然偶尔有情绪转化突兀的感觉,但总体还是酣畅通透的,使观众清晰地看到了捅破书页上那张纸后面更真实生动,也是作者渴望我们深入理解到的曹七巧。
改编中的一个小心机是增加了“宣德炉”这个哏,也是出于戏剧冲突的考虑,宣德炉与男女主人公由互生情愫到关系崩塌的微妙感情变化紧密联系着,于是一个本不起眼的物件被赋予了重要的意义,并非从无到有,而是从隐晦到清晰。
太多意图演绎名著的舞台从一开始就没有合适的改编,那么即使演员再专业和投入,也总免不了给人挂羊头卖狗肉的观感。这个粤语版《金锁记》,它直接、外露,把张爱玲曲笔隐写的东西一根一根地抽出来,又一层一层地剥开,全然搬到了台面上而不损主旨。原作中张爱玲写了七次月亮,于是剧里也不少,最后干脆一轮硕大的明月高悬天际,仿佛月亮才是主角;张爱玲说:“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于是剧里的女性世世代代没什么法子脱离这样的命运,长安还是没法拥有幸福的婚姻。主创悉心走进原著中,把已然撕碎了揉烂了的美提纯出更清冽的无言的悲,于是那些苦极了的人忽然就活了似的——从幕布上透出了一声叹息来。
二、拆解重组《红楼梦》
剧还未开始,拆解重组就已见端倪了。舞台很简单,一个满是门窗的厅堂。当音乐响起,借助投影,舞台上的一个一个物件被隔空拆解,门框、窗棱、顶灯……缓缓的逐渐扩散,重组成”红楼梦“主题字。借助多媒体的目的我想是为了呈现梦与现实的分隔,同时也让我们在开场了解到剧的主旨:这里只是零零星星的细碎的梦。既然是梦,便不谈逻辑、不谈合理与否。
如若是想通过看这个剧来达到看书的目的,那恐怕就要失望了。单单是十二个西装革履的说书人,在男与女间角色转换,男中有女,女中有男,怕就是已经云里雾里。紧接着一个贾太太跳出来大喊:“你为什么要抢我老公?”惊愕了所有人。这是一部女性视角的戏,注定了复杂。林奕华导演并未试图为我们解梦,而是抛出了一个个问题,像是“那女孩为什么在大冬天抽柴火?”“你为什么抢我老公?”。
全剧选取了红楼的趣味点与现代生活场景穿越又间离。一开头播放了姚苏蓉的《你把爱情还给我》,歌词很有意思——“有一天你会知道爱人与被爱哪个幸福多,你会回头来找我”。细细思量,这歌词无非是一个人的喃喃自语、自欺欺人。我觉得自己很好,你迟早会知道我的好,会回来找我。这首贯穿全剧的《你把爱情还给我》,写尽了人的执念与贪婪。
宝黛二人可谓是《红楼梦》这场繁华大梦中的重中之重,关于他二人的戏份分别在第十场和第十四场。依我看第十四场显得更为动人。细说动人之处感觉十分特别。前面长时间的静默,只有人物的走动和微妙的表情,为了之后情感的爆发做足了铺垫。二人先是端着咖啡,各自踱步,期间一张张椅子被撤开,直至舞台上独独剩下二人。台词沿用了原著,二人真情流露,对白最真实简单,宝黛之间不清不楚的纠纷、欲说还休的感情用最真实的方式表达,并不落俗套。观众断不会因为台上两个男人卿卿我我感到不适,演员与观众同一时刻、同一时空的共鸣反倒因为缺少了性别的限制才被激发出来。
第八场贾瑞和王熙凤是之前我最期待,也是之后最惊喜的。之所以期待是因为我固执地认为这一桥段似乎最切what is sex?的题目。尽管这想法也和这剧一样没逻辑又不一定合理。它关乎凤姐的一个噩梦,书中贾瑞垂涎凤姐多时,却反被她利用玩弄,毒设相思局活活害死了对自己一片痴情的贾瑞。而在梦中,两人的角色颠倒,凤姐落的被人玩弄的下场。这样的安排下我立刻明白了凤姐为何要害死喜欢自己的人。贾瑞像一面镜子照到了她不愿看到的自己,她对爱与被爱充满恐惧,吝啬于付出自己的真心,只是害怕被人玩弄。演员在台上歇斯底里、失声痛哭,悲哀至极。
全场很多经典对白,可惜如同做梦一样,看过后,什么都记不起,只记得韦礼安唱《似曾》,“有些人,匆匆一面,再也不见,如同每一天中的每一天。有些人,久久不见,却在眼前,如同那一天就是这一天。”那声音好似黑洞一般,把一副皮囊与天地万物连同时间一并吸入这场红楼大梦,林奕华编织的这出梦为原著赋予了很多新的意义。现代人“每个人都要补自己的洞”,每个人都无力,都无奈。这个梦好像是《红楼梦》,因为那些对白明明在书中有迹可寻;但又好像不是,这不是大观园里少男少女的情怀。于是每个人都十分惶恐地去揣测,试图把握他要表达的意念,好奇他究竟拆了什么又组成了什么。
无论是《金锁记》还是《红楼梦》,将它搬上舞台的那一刻,其文学性便已经受到了损耗。可如若文学著作在改编时单单是抽离掉了些许文字片段便不成立了又谈何是著作?我并不觉得舞台剧应该等价于书,完全一样便没有存在两部作品的必要。舞台剧和书,有关联但是更独立。出于对原著作者的敬畏而盲目追求一致的结果很可能是失去观众的好感,相比而言,抓住观众的心则是对原著作者更好的回馈。毕竟书买来能够在任何想翻看的时候翻看,而舞台剧通常只看那一次,不管是聚精会神还是开了小差都是另外一番有趣,因为你不能拉回去重放。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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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倪文尖.上海/香港∶女作家眼中的“双城记”—从王安忆到张爱玲[J].文学评论,2002,01∶87-93.
[3]佟静.红楼梦越剧改编研究[D].中国艺术研究院,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