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民族国家的身份政治:多样性与族群冲突

2018-01-26

教学与研究 2018年12期
关键词:族群犹太人民族

全球范围内的统计数据显示,近年来国内战争——大部分以族群争端为特征——已取代国家间战争成为军事冲突的主要战场。[1](P2)对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冷战阴霾的世界政治而言,族群冲突的复杂与顽固呈现出一种新的危险,它来自内部,渗透于现存社会的肌理之中,即便发达、民主、文明的国家也难以幸免。面对这种普遍存在的危险,世界政治研究迫切需要寻求理论层面的整体性解释,摆在人们面前的不仅仅是英格兰人和波兰移民的问题、日耳曼人和土耳其劳工的问题、缅甸人和罗兴亚人的问题、高卢人和穆斯林难民的问题。危险的真正核心是现代性长期以来一直面对的困惑:呈现出高度多样性(diversity)的族群能否在民族国家的框架下以积极的方式共存?这个陈旧的问题之所以再次浮出水面,是因为一个新的变量的加入使得问题变得比过去更加棘手,这个变量可以概括为“全球化带来的巨大流动性”[注]至少是流动性压力,虽然大量的需求因为国界的存在和制度的严格限制而无法转化为实际行动。。

围绕着上述问题,本文将从四个方面展开:第一部分讨论全球范围内的移民向现存的民族国家框架不断注入多样性;第二部分回顾“犹太人问题”,加深对当下族群冲突的理解;第三部分检视民族建构(nation-building)的悖论;第四部分讨论全球化语境下“自我身份”的困境。本文以“田野调查”和“案例分析”为主要研究方法,在系统性经验观察的基础之上总结和提炼理论假设,以比较而非孤立的视角来看待民族国家的现状与政治未来。其中对欧洲问题的观察基于作者于2013年至2016年间分阶段田野调查(以英国为主要对象国)中搜集的一手数据,有效地防止了过度依赖二手资料对研究对象可能造成的认知扭曲。

一、“输入的多样性”及其挑战

截至2010年,全球跨国界流动的人口总数高达两亿一千四百万,占世界人口总数的3%,如果以国家来衡量,其规模仅略小于人口第四大国印度尼西亚。[2]联合国难民署在《2015年流离失所问题全球趋势》的报告中称,2015年全球难民人数达2 130万,达到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最高水平;全球国内流离失所者4 080万人,是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3]2017年6月的人口普查数据显示,逾四分之一的澳大利亚人——即610万人——是在海外出生的,2011年该数字仅为520万。除澳大利亚外,英国仍是澳大利亚居民最普遍的出生国,但在出生在海外的澳大利亚居民中来自亚洲的最多,这是亚洲首次超越欧洲。[4](P2)

大范围流动的人口给移民接收国输入了史无前例的多样性,无论人类学家怎样看待这一现象的正面效应,多样性的增加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相当大的挑战。以国家为单位的统计数据显示,族群多样性与社会团结(以富人对穷人的财富转移作为测量标准)和国家财富两个变量呈显著的负相关。[5](P155-194)此外,输入的多样性与民族国家内部长期存在的多样性有所区别:首先,宗族、文化、语言和宗教上的亲缘关系随移民距离的增加而减弱;其次,在人口高速流动的压力下,多样性的输入往往发生在相当短的时间内。这两点都削弱了移民接受国消化多样性冲击的能力。

面对多样性的挑战,相当数量的国家出现了类型不同的排异反应。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欧洲不同区域多次发生驱赶罗姆人(吉普赛人)的事件[注]很多普通民众认为罗姆人四处流浪,有偷盗的传统且缺少基本的卫生习惯,败坏了当地的社会秩序。。法国政府在2011年8月前后宣布解散罗姆人营地,迫使他们回到“自己”的国家。2009年11月,瑞士全民公投决定禁止在国内建造回教尖塔,推动此项法案的瑞士人民党认为,这些尖塔象征伊斯兰文化暴力的一面,与民主理念相违背。2013年,意大利参议员、反对党北方联盟(Northern League)成员罗伯托·卡尔代罗利(Roberto Calderoli)在说到该国第一位黑人内阁部长时表示:“我喜欢动物,比如熊、狼,正如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样,但当我看到基延格(Cécile Kyenge)的照片时,我脑海里禁不住浮现出黑猩猩的样子,尽管我不会说她就是一只黑猩猩。”[6]在敷衍的道歉之后,卡尔代罗利依然得以留任参议院副议长。

20世纪以降的人类政治活动长期蕴含着截然相反的两股力量:一方面,人类社会的多样性积极寻求政治上的表现;另一方面,以普遍人性为着眼点的普世价值不断向前推进。前一种力量的支持者在道德上和政治上强调“群体独特性”(group particulars),[7](P3-4)他们认为“好”是一个相对概念,因此,没有全人类共同接受的“好”或“好的生活”,也不应当追求这种统一性。人类社会中千差万别的语言、传统、宗教、政治信仰和社会习俗最好以彼此独立的社群作为承载单位,各自寻求发展[注]此种主张的坚定拥护者之一是加拿大学者罗伯特·杰克逊(Robert H. Jackson),详见Robert H. Jackson, The Global Covenant: Human Conduct in a World of State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与之相反,普世主义观点认为在形形色色的人类群体背后存在着共同的人性基础。如果“好”的相对性是绝对的,那么跨文化的交流和理解以及族群之间的平等对待将变得不可能,这不符合人类社会的现实情况。[8](P293)

以上事实给应对输入的多样性制造了一个难题:如何能在同一个政策中实现“普世”和“多元”共存?强调多元的制度往往难以在终极价值和集体目标层面给出清晰的说法,极易导致某一方的自我隔离或者整个社会的碎片化;而坚持主体文化的固有规则又会造成一元价值对多样性的压迫,这种压迫在近代民族国家的形成过程中以近乎常态的方式存在着。接下来以英、法、澳为例,从经验层面说明这一问题。英国对建立在“宽容”基础之上的多元共存相当执着,其政策对社会的约束相对较少,对外来移民实施间接管理,划分聚居区,自行遴选代表与当地政府交涉,不强制同化,也不干涉少数群体的宗教和文化特性,仅在财政上提供教育和文化同化方面的支持。然而,英国的多元主义带来了层出不穷的内部分歧和碎片化问题,少数族裔受困于由官方认定的族群标签难以实现身份转换、穆斯林女性地位长期低下、移民后代在精神上无家可归、青年人反社会行为增多、极端主义蔓延,等等。

在本土居民看来,“英国”的形象正在分崩离析,不同群体在“共存”的屋顶下对彼此的存在怀有漠视甚至厌恶之情,人们平等地疏离着,社会成为原子化个体的聚集之所,没有共同目标,没有高下之分。早在2011年,英国前首相卡梅伦就针对多元文化主义的实践结果做出了反思:“我们鼓励不同文化各自为战,彼此孤立也孤立于主流社会。我们没有能够提供一个能使他们产生归属感的‘社会愿景’,我们甚至容忍这些处于隔离状态的社群以完全违背我们价值的方式运行。……结果是产生了一大堆双重标准。”[9]简言之,多元文化主义本身没有解决韦伯(Max Weber)和沃克尔(R. B. J. Walker)所说的“不同价值区间的相互斗争”,在政治实践中,它更多地是回避或延迟了这种斗争的爆发。

拥有五百万北非移民的法国在20世纪70、80年代也曾长期坚持多元文化主义,直到2005年“城郊骚乱”的爆发才出现重大转变。此次骚乱波及法国全境,持续半个多月,三十多个市镇实行宵禁,近2 800名嫌犯被捕入狱。法国政府意识到族群矛盾的严重程度,转而放弃多元文化主义,推行同化政策。但是,同英国一样,在重新确立法兰西价值和法国民族认同的问题上,法国政府莫衷一是,事实上导致了穆斯林文化被树立成法兰西价值的对立面,以此来拯救难以言明、难以整合的“法国性”(Frenchness)。[10]巴黎警察重申“法国认同”的方式就是避开穆斯林聚居的社区,任由暴力犯罪和毒品交易在其中滋生蔓延。

澳大利亚政府在输入的多样性面前,难以保持政策的连续性。在惠特拉姆(Edward GoughWhitlam)执政的20世纪70年代,澳洲移民部长提出了以多元文化主义为政策方针,后逐步规范化。霍华德(John Winston Howard)政府时期曾对这一方针进行过修正和改良。到1988年,澳洲前驻华大使菲兹杰拉德(Stephen FitzGerald)在一份有关移民和多元文化主义的标志性报告中总结道:多元文化主义这一词是无用的且令人困惑的,澳洲的移民项目需要更强调技术移民和商业移民的重要性——这些移民可以为澳洲作出更多贡献。[11](P48-49)时至今日,围绕多元文化主义的问题,自由党内部仍存在很大分歧。

二、社会认同理论:“犹太人问题”的现实意义

由于在二战当中遭受大屠杀的独特历史经历,研究者一般不认为“犹太人问题”反映了族群冲突的一般特征,而是将其视作独特的案例来看待。事实上,犹太人问题并不是一个特殊要素构成的另类,相反,犹太民族的历史和现实处境以最尖锐、最集中的方式反映了现代族群关系的一般性。

一种普遍观点认为,犹太人之所以被排斥,是因为他们坚守文化和宗教上的独特性,不肯同化的缘故。事实上,20世纪上半期的犹太社群有相当大一部分已经放弃了犹太身份。犹太作家茨威格(Stephen Zweig)对此有著名的叙述:“适应自己居住的土地对犹太人而言不仅是对外的一种保护措施,而且也是自己内心深处的需要。他们要求有自己的家园,渴望安宁、养息、太平,渴望消除陌生感,这就促使他们热忱地把自己和周围的文化联系起来。”[12](P24)德雷福斯事件的主角德雷福斯上尉就出身于这样一个相当法国化了的犹太家庭。1870年,普鲁士进军法国,从10岁的德雷福斯家门前经过,后来他说这“第一次悲伤”激起了他的爱国热忱,促使他成年后投身法国陆军。在德雷福斯的家乡米卢斯,犹太人学习法语不但因为它是实用工具,同时也因为它是效忠的象征,而且,当地的犹太教导师也鼓励他们与“法国大家庭”同化。[13](P17)

犹太人被周围环境同化以及在社会和宗教方面的差异性消失诞生了一个新的环境,在这个环境中犹太人和基督徒变得无法区分。由于已经成为与别人一样的居民,并通过婚姻与基督教徒混杂到了一起,犹太人不再具有被隔离时期的可识别性。这看上去正是当代的多元文化主义者们希望实现的。然而,这种不可识别性并没有消除犹太人和欧洲民族之间的界限。杜拉蒙特(Edouard Drumont)在其《犹太人的法国》(JewishFrance)的小册子中写道:“有一个叫科恩的先生,他去犹太教堂也遵守犹太教规,是一个受尊敬的人。我对他没有丝毫的不满。我厌恶的是那些特征不明显的犹太人。”在德国也有同样的情况,“在那里,习惯性卷发的犹太人和身着有腰带长袍的犹太人较少受到嘲弄……而跟他们同一教派的、模仿基督教国民的犹太人中的德国爱国主义者却相反。”[14](P70-71)

“犹太人问题”的最后一个启示在于反犹主义不可思议的持久性。根据犹太人政策研究所(Jewish People Policy Institute)编撰的最新报告,截至2015年初,全球共有1 420万犹太人。加上其他各个“亚群体”(如以色列的新移民和美国的“部分犹太人”),总数达1 600万,接近第二次世界大战前1 660万的犹太人口数。以色列犹太人口为610.32万,美国犹太人口紧随其后,居世界第二,共有570万。[15](P9-15)以上数据说明,犹太人目前主要的聚集地是安全的,在以色列和美国,犹太人享有文明社会的平等对待。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犹太人虽然获得了栖身之所,自愿或者不自愿地离开了那些对他们不友好的国家,他们身后的反犹主义却依然存在。[16]

犹太人颇为费解的遭遇印证了社会学家后来的观察。克雷格·卡尔霍恩(Craig J. Calhoun)指出族群身份不完全是内生的,它的存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和其他族群的对照,它不仅需要内部的一致性,也需要外部的差异性。[17](P42)尽管卡尔霍恩的观察日益成为现代政治中的常识性论断,人们对产生族群界限需要多大的差异性仍然抱有过高的估计。“社会认同理论”(social identity theory)在这方面有惊人的发现。心理学家穆扎弗·谢里夫(Muzafer Sherif)的团队在20世纪50、60年代做了一系列心理学实验,他召集家庭、社会、宗教背景相似,学业表现良好的青少年参加夏令营,将他们随机分成两个团队,先开展组内活动,再进行诸如爬山、拔河一类的竞赛。几天之后,这两组孩子开始明显地仇视对方而对组内成员给予更高的评价,实验最终以一个团队冲进另一个团队的营地进行破坏活动而结束。

心理学家亨利·泰菲尔(Henri Tajfel)和约翰·特纳(John Turner)在这一基础上进行了更加细化的心理学实验。例如,实验者给互不相识的一群青少年看两个画家的画作,根据对画的喜好(一个只具有极小实际意义的标准)将所有的受试者分为两组。然后,让每一个受试者给两组成员分发一定数量的虚拟货币,实验结果显示受试者对组内成员有明显的偏好。[18](P96-102)[19](P27-52)这一系列后续试验进一步证明:就算缺少显著的共同基础和竞争性的外部条件,单单是群体存在的这一基本事实也足以导致强烈的群内忠诚。基于以上结论,社会心理学发展了“社会身份理论”(social identity theory)。[20](P66-101)卢旺达大屠杀的骤然发生以极高的代价证明了“社会身份理论”的正确性。

由于长时间的通婚和开放的族群流动,胡图族和图西族的语言、宗教和文化习俗都基本一致,除了因为饮食习惯而造成的平均身高差异。图西人是较为富裕的牧民,胡图人则主要从事农耕,前者的饮食结构中蛋白质和钙的含量高,所以身材更为高大。传统上,胡图族和图西族并非严格现代意义上的种族概念,划分这两个族群的主要依据是经济地位和财产数量,图西人比胡图人更为富有。但富裕的胡图人可以获得图西族身份,而经营不善的图西人会降格为胡图人。1933年比利时殖民政府在推行身份证制度时人为地造成了“胡图族”和“图西族”两个相互区隔、不能流动的族群单元,在独立后权力争斗的背景下,最终导致这两个群体以暴力方式进行身份划分。

鉴于犹太人大屠杀的惨痛教训,法国等欧洲国家在二战后禁止了以种族、宗教、肤色等来区分族群,以免某个族群像犹太人一样被划分出来,遭受歧视或迫害。因此,在法国,华裔、犹太人、阿拉伯人、波兰人以及形形色色的其他族群究竟有多少人口,基本没有官方数据可供参考。尽管如此,欧洲国家对少数族裔和移民的歧视并没有消失,尤其在金融危机的大背景下,族群之间的界限被进一步凸显和强调。欧洲反种族主义组织在2012—2013年度的调查中发现,西班牙非洲移民的失业率比主要族裔高一倍。荷兰半数以上的职介所会按照雇主的要求将摩洛哥裔、土耳其裔和苏里南裔的申请者排除在外。在芬兰和比利时,在欧盟之外出生的人口的失业率为本国出生人口的三倍。[21](P13)

以上分析表明,人类社会内部存在着群体性界限,这种界限本身很可能缺少切实的物质基础作为支撑,但依然可以产生强烈的现实后果。很多时候,人们甚至不需要了解真实的“他者”到底有何不同,单单是“非我族类”这个简单的事实,就已经可以造成冲突的势态,换句话说现代社会当中的族群界限具有相当大的“粘性”。正如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在《现代性与大屠杀》这本代表性著作中一再强调的:概念中的犹太人最与众不同和最具代表性的特征仍将是积极地或者消极地、直接地或间接地被卷入现代社会对划清界限和维持界限的强烈关注。[22](P53)在当今的英国,不管求职者的背景、能力如何,仅仅拥有一个外国名字就会降低受雇的概率。[21](P18)

三、民族建构的悖论

幸运的是,在血腥族群冲突的警示下,世界主要国家的政治家们——虽然不是全部——已经直接或间接地意识到了现代社会对“界限”的强烈关注可能在政治上导致荒谬且悲惨的后果。在这种情况下,输入的多样性重新再一次将民族建构(nation-building)问题推向政治学研究的前台。近现代历史上的民族建构对内追求同质化,对外追求差异性,其过程不乏征服与强迫。首先,西欧国家依靠在国内推行工业生产改变了传统社会的分裂状态(居住地、职业、语言文字生活方式,最终是道德);对外则通过殖民战争将这种“同质化”推向更远的疆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通过经济逼迫(农民和传统手工业从业者在工业化过程中的相继破产)和武力威胁(为实现殖民而采取的军事行动)来实现“同质”没有遭遇强大的抵抗。其次,民族国家对外强调独特性,它在努力锻造一个具有高度凝聚力的共同体的同时,也极力避免被其他文明同化。凡是在这两方面遭到失败的族群,都没有能够登上现代民族国家的政治舞台。

然而,以民族主义为政治原则的近现代民族建构存在一个逻辑上的悖论——民族国家的独立主张恰巧也是内部分裂的由头。19、20世纪的民族主义运动充分展示了民族国家存在的依据是本民族的“独特性”。对生活在现代的人来说,此类主张可谓司空见惯、自然而然。但是,这种现象既不是自然也不是偶然的,它的出现基于以下这个相当晚近才被主流政治思想接受的命题:具有不同特征的人群不应该而且最好不要生活在同样的政治安排之下,因为他们的伦理标准和文化习惯无法兼容。更进一步说,人类的多元潜力本身具有不证自明的价值。[23]这一原则一旦被确定下来便可能产生连锁效应。原因在于,民族国家并不是“独特性”的终结之地,在民族国家内部同样存在着对“差异”和“不同”的追求,这种追求可能来自少数族裔,也可能来自某一特定的社会阶层或者地区性文化群体[注]例如印度和巴基斯坦问题,具体讨论参见Charles Taylor, “Nationalism and Modernity,” in Robert McKim and Jeff McMahan (eds.), The Morality of Nationalis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pp. 31-55.。例如,在魁北克独立运动针对加拿大联邦政府的政治斗争取得阶段性胜利的同时,也激发了魁北克境内原住民——主要是克里人(The Cree)——的自决要求。如果魁北克不惜分裂联邦以争取自决权,又怎么能够拒绝克里人关于自决的主张?这两个群体都基于同样的原则和理由提出各自的民族自决要求,推动魁北克独立的一整套政治话语只要改换主语就可以原封不动地被克里人所用。[24](P208-215)

人类进入现代社会之后,此前相互封闭和隔离的人类社会在现代化的影响下相似度越来越高,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文化最终都将呈现出某种“标准形态”。更重要的是,现代性并不存在唯一的标准形态。民族主义对“独特性”的追求并不是民族主义本身的发明创造,其背后是人类的多元潜能探索实现渠道和寻求社会肯定的不断努力。现今世界上存在三千到七千种语言,但民族国家只有两百多个,而这些国家所使用的官方语言加起来则更要少于这一数字。这也就意味着,大量的语言系统和它们所承载的宗教、历史、文化、生活方式、道德观念在民族国家的框架下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挤压”。

事实上,民族国家内部相对均质的状态并没有存在很久。直到1863年,也就是法兰西民族国家在政治上诞生之后又经过了三至四代人的时间,仍有20%的法国民众不使用法语。[25](P310)即便那些标准的单一民族国家,其内部同质性的达成也相当晚近。以日本为例,日语标准化的概念直到明治维新时期(1868—1912年)才出现。当下普遍使用的标准日语是在东京中产阶层所操的日语“方言”的基础上演变而来的,在1868年之前不为大部分日本人所掌握。[26](P14)

美国社会学家罗杰斯·布鲁贝克(Rogers Brubaker)认为,同质化事实上可以分为两个类型:第一类是抽象意义上的,意指原本异质的双方变得更有共性;第二类是具象意义上的,指一方的独特性完全消失,成为对方的同类项。[27](P119)在民族建构的早期,这两种类型的同化过程交替出现。越到晚期,主体文化的地位越稳固,第二类同化过程在民族建构中所占的比重就越大。第一类同化的内部问题较小,而第二类同化过程往往直接导致以反抗压迫为诉求的族群冲突。甚至可以说,族群的自我强化本身就与被压迫的处境——不管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息息相关。[28](P95)

更值得注意的是,以“权利”和“身份”为关切点的现代政治原则留给“同化政策”的空间已经相当狭小了。美国比较政治学家大卫·莱廷(David Laitin)曾指出:在宗教裁判所时代的西班牙,吉普赛人讲自己的语言是一种犯罪,惩罚常常是割去舌头。但是,当埃塞俄比亚皇帝海尔·塞拉西(Haile Selassie)以仁慈得多的手段推行阿姆哈拉语时,讲提格雷语、奥罗莫语和索马里语的民众毫不客气地声称,他们的族群受到了压迫,国际社会对皇帝的“倒行逆施”也表示极大愤慨。[26](Pxi)然而,民族建构能不能放弃对内部同质性的追求?在彰显自身“特殊性”的同时能否放弃对“本土性”的强调?换句话说,在自我身份建构的问题上,“独特性”能否与“本土性”脱钩?如果可以,那么民族建构便能够遵循第一种同化过程,追求本土文化和外来多样性之间的融合,而不是多数族裔对少数族裔的单方面同化。

人们很容易忽略这样一个曾经显而易见的事实:现代国家政治、经济和社会制度的基石是民族主义,例如美国宪法规定总统候选人必须出生于美国,缅甸宪法规定父母、子女、配偶为外籍者不得竞选总统,而几乎所有国家的公民权都与“国籍”(nationality)挂钩。从技术层面上来说,出生地点不决定一个人对美国文化的了解和认同程度,直系亲属是否为外籍也不必然影响一个人的政治忠诚和政治能力。然而,放到“民族主义”的棱镜下审视,外国出生和外籍亲属都削弱了候选人的“本土性”,而对“本土性”的重视是民族主义时代的政治正确。相比之下,“法国人的法国”[注]法国国民阵线前主席让-玛丽·勒庞(Jean-Marie Le Pen)和其继承人玛丽娜·勒庞(Marine Le Pen)长期使用的竞选口号,详见Elaine Sciolino, “Extreme Right Looms over France”, The International Herald Tribune, March 28, 2007, p. 2.、“英国的工作给英国人”[注]英国前首相布朗(Gordon Brown)于2007年提出的口号:“British Works for British Jobs”,详见Gordon Brown’s Labor Conference Speech, September 24, 2007.等口号就其原则精神而言也不见得有多么“反动”。有学者甚至认为,整个现代性都是建立在族群原则基础之上的,因为公民权、民主和福利等概念均与基于民族国家的“排他主义”紧密相连。[29]

因此,民族建构的过程很难彻底放弃对内部同质性的追求,因为一旦放弃这种追求,民族国家在对外独立和主权统一两方面的主张便失去了最下层的根基。如果不能清楚地说明什么是“英国性”、“法国性”、“德国性”,那这些国家以“英国”、“法国”和“德国”的形态继续存在下去有什么意义?一旦“我者”的身份出现混乱,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是,边缘区域以更小局部的“本土性”作为独特性的依据来要求独立,魁北克问题、北爱尔兰问题、苏格兰问题和加泰罗尼亚问题都属于这一类。作者在苏格兰地区所做的田野调查显示,由于20世纪70年代之后不列颠民族主义(British Nationalism)的持续衰落,新千年出生的年轻人已经缺少民族国家层面的“不列颠认同”,他们在族群层面认同苏格兰,在超国家层面认同欧洲乃至更大范围的国际社会[注]此观察基于笔者于2013年10月至12月在苏格兰东部地区所做的田野调查。。

四、“我者”身份的困难与“多重认同”

正如上一小节的结尾所言,输入的多样性之所以会成为问题,不仅仅在于多样性本身所造成的族群界限和民族建构中存在的悖论,更在于“我者”在身份认定和身份维系方面的困难。近代史上,战争一直是锻造现代国家和民族身份的重要手段,查尔斯·蒂利(Charles Tilly)、迈克尔·曼(Michael Mann)和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在这方面都有过出色的论著。然而,这也意味着在和平时代持续推进民族建构、厘清民族身份的任务相当艰巨,在缺少明确敌人——“他者”——的情况下,如何定义“我是谁”?[30](P114)

在全球化的语境下坚持从传统中提炼出“本土性”,这越来越多地成为一种愿望而非现实。2014年的环法自行车赛的比赛地点选在了英格兰的约克郡,而且比赛第三阶段的终点设在白金汉宫的广场上——这个典型的法国赛事已经第二次在英国举办。[31]2015年,法国文化部长弗勒尔·佩尔兰(Fleur Pellerin)推翻沿用400年的语言政策,宣布将不再拒绝英语词汇进入法语。“法语就是法语”这样的官方口径,最早可溯至1610到1643年在位的路易十三世时代。[32]就在2006年,通用电气医疗系统公司(General Electric Medical Systems)法国子公司还因使用英语发布软件说明书而被法国政府课以逾50万欧元(约合333万元人民币)的罚款。然而,400年的政策传统在法语逐步沦为次要的欧盟工作语言这个残酷事实面前,似乎也算不了什么。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在分析“现代”这个概念时强调“自反性”(reflexivity):现代民族国家对“我是谁”和“我可以是谁”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不再是恒定的,它们依照情势的发展不断更新,在与外部世界的互动中接收正面的和负面的反馈,以此确认或修正自身的行为与角色。

面对处于发展变化之中的“我者”身份和不断输入的“多样性”,多民族国家有必要及时调整与“身份政治”相关的话语。一种可能的方案是容许“多重认同”(complex identification)的存在以吸纳复杂的多样性,同时强调法律面前平等的公民身份(citizenship)以防止“双重标准”的泛滥。“多重认同”的基本理论认为,传统的“民族认同”(national identification)错误地假定了认同问题的排他性和竞争性。事实上,认同的排他性大多集中在政治领域,而且一般只在对抗和不安全的环境中才转化为政策或行动。对跨越不同文化单元生存的个体而言,如果认同被设定为一道“单选题”,势必会导致多重身份之间不必要的竞争和对群体“边界”不必要的强调,这种竞争态势一旦形成,原生的、地区性的和激进的身份类别往往更容易胜出。假如一定要在“法国人”和“穆斯林”这两个身份类别之间做出选择,欧洲的新移民大多很难放弃后者。因此,在非政治领域,不必强求个体以单一文化或单一族群为认同对象,因为认同本身可以是复合的或叠加的。[33](P107-138)“多重认同”并非以全面消解或替代“民族认同”为目标,相反,前者是后者的发展与补充。通过打破单一认同的“律令”、发展相互交错的成员身份,“多重认同”能够淡化——也许无法消除——现代族群政治对“界限”的高度敏感和过分关注,从而逐渐医治“犹太人问题”的根本症结。

在具体实践中,比利时和瑞士都是三种以上语言单位所组成的多民族国家,比利时甚至没有国家电视台和全国发行的报纸,但这并没有从根本上削弱比利时在法律和政治层面的团结,也没有使瑞士遭受“多重标准”的危害。相反,这两个国家都较好地将“麻烦”的多样性转化为集体层面的独特性。英国独立党前党魁法拉奇(Nigel Farage)在2018年5月的欧洲议会发言中指称“比利时并非真正的民族,而是一个人造物。”[注]原文为:“Belgium is not a nation, it’s an artificial construct.”笔者在欧洲从事田野调查期间曾问及比利时公民如何看待自己国家内部缺乏同质性的问题,得到的回答是:没有国家电视台这件事本身就是比利时的“特征”[注]受访人要求匿名,男,27岁,硕士研究生,访谈时间:2015年10月,访谈地点:伦敦。。如第三节所言,那些今天看起来内部高度均质的“民族国家”某种程度上都是“人造物”。意大利在独立之初,每40人之中只有1个人讲意大利语。[34]由此看来,像比利时这样的国家是“自然的”还是“人为的”无关紧要,布鲁塞尔近年来遭遇的移民问题应归因于缺少吸纳和转化“多样性”的系统工程。在历史上,吸纳和转化多样性、打破地方隔离一直是国家建构(state-building)和民族建构(nation-building)的重头戏。

五、总 结

历史学家汤因比曾说:人类文明世界在政治上分化为地区性主权国家和它在技术和经济方面的全球一体化之间的矛盾是现代世界的主要矛盾。[35](P725)在民族国家的时代,“我者”(theSelf)与“他者”(theOther)的界限普遍地体现为族群之间政治和文化边界,它有时候能帮助人们迅速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有时候又阻碍必要的融合。在这条边界的内部,稳定的“共同性”为群体成员提供了基本的生存安全感;而这条边界以外的差异性往往意味着误解和冲突。

输入的多样性给现代民族国家秩序提出的挑战是根本性的。要通过稳定的框架——而不是因时就势的权宜之计——来应对这种挑战,这就要求民族建构这个古老的任务重新审视“本土性”和“独特性”之间的关系。民族身份不是一个器物层面的概念,它更多的是一个命运共同体。类似“法国人的法国”这样的口号,其最大缺陷在于假定法国人的生产和再生产是一个“纯天然”的过程。综上所述,少数族群问题通过差别待遇和强制同化都难以解决,只有在法律保障平等公民权的基础上适度容许“多重认同”,通过相互交叉的认同网络来淡化传统“民族认同”对清晰界限的苛求,才有可能逐渐完成这一任务。如果吸纳和转化多样性的努力失败,不管是单一民族国家还是多民族国家都将面临内部冲突和事实分裂的危险。

猜你喜欢

族群犹太人民族
我们的民族
论《白牙》中流散族群内部的文化冲突
一个民族的水上行走
新兴族群的自白
归来吧!精灵(大结局)
浅析不同层次的认同是巩固和发展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基础
自尊
多元民族
求真务实 民族之光
犹太人的生意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