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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春夜桃李园宴从弟序》对王羲之的师承

2018-01-25孙绍振

语文建设 2018年8期
关键词:石崇实词虚词

孙绍振

士人雅聚为诗成集,以“序”述其事,留下佳话,在中国文学史上,源远流长。其序比诗作更经得起时间淘洗,流传后世。这一模式为众多作者追随,成一文体曰“序”。晋代富豪石崇有《金谷诗序》,极写“娱目欢心”之情。文格不尽高雅,但其聚饮、赏景、吟诗、为序,抒欢乐盛会,感生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欢乐与悲惧的矛盾,成为此类诗序的母题。王羲之《兰亭集序》与之相比,骨气奇高,然亦继承其母题。先写雅集“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感官最大限度地享受大自然的恩惠。次写“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生命苦短;且“后之視今,亦犹今之视昔”,不管古人、今人还是后人,凡是人,都逃不脱死亡;于是发出了“岂不痛哉”的慨叹。王羲之在抒情时是很节制的,如“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在可以抒情的地方,多用叙述语气——“感慨系之”“以之兴怀”,没有渲染,没有形容。到了“临文嗟悼”,唯一的感叹句只用了两个字“悲夫”即戛然而止。这本是意脉的关键,如果用对仗句来渲染也不为过,但是用了散句“不能喻之于怀”。

李白《春夜桃李园宴从弟序》与石崇、王羲之之作属于同一母题,大体写生之欢乐与死之不可避免,但是,李白的情绪显然与二者迥异。李白不是先写欢乐至极的盛会,然后写不得不面对生命终极;而是相反,开门见山,一上来就很悲凉:“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宇宙空间无限,生命不过是旅途中的一站;光阴百代相传,时间永恒,一生不过是过客,一过即永逝。这有点像化用《庄子·知北游》的“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李白接着说:“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人生欢乐有限,且带着梦幻性质。在这一点上,李白与石崇、王羲之似乎是相同的,但石崇、王羲之是以欢乐的宴聚为前提,导出生命苦短的无奈。李白则不同,他把前贤的结语(人生比起天地、时间来说是暂短的)作为前提,但从这个前提引出的不是人生苦短,而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人生太短,所以才更应该珍惜,抓紧时间享受欢乐——“古人秉烛夜游”。这里用了无名氏《古诗十九首》中的典故:“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这是经典,强化了不可置疑的逻辑:“良有以也”,是推理得出的结论。生命因暂短而更加美好,更应及时行乐,根本来不及悲凉。在文章中,美好纷至沓来,激情是层层叠加的,这一点与王羲之对情感的节制有很大不同。如果说王羲之是温情的雍容,李白则是激情的逐步递升。

首先,大自然是特别美好的。“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春天以其雨雾笼罩的美景在召唤,大地展示着华美的线条和色彩供人欣赏,美好的景观可游目骋怀,极视听之乐。句首的“况”字不可忽略。其意为“何况”,即本来就该欢乐,何况春天又这么美好,是享受上更加一层的意思。整个基调为:正是因为生命暂短,才无比宝贵,更有加倍欢乐的理由,与石崇和王羲之的情绪正好相反。

这样的情感逻辑不但存在于李白的散文中,而且在他的诗中也是普遍的,例如《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生命短暂,被夸张到一朝一夕之间,故有“悲白发”之叹。然而,读者似乎并不感到多么悲凉,反倒是有点豪迈。原因在于李白不像一般诗人那样,把悲凉放在狭小的庭院中,而是放在天地空间之中,以宏伟的黄河奔流到海形象出之。这种悲就不是悲凉,而是悲壮。李白的特点还在于,他很快就把“悲”转化为“欢”——“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种因生命暂短而更应尽情欢乐的诗章,在李白诗歌中有不少,如《春日醉起言志》:“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觉来眄庭前,一鸟花间鸣。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感之欲叹息,对酒还自倾。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抓紧时间欢乐,不是一般的欢,而是“尽欢”,美好的生命绝对不能错过,若使金樽空对月,乃是对生命的浪费。

正是因为这样乐观,这样浪漫,才不像王羲之那样雍容,对欢乐同对悲凉那样节制,而是放任欢乐的情感自由流泻。这样的情感,不是温情,而是激情,是《将进酒》式的“尽欢”,欢乐的激情一层又一层叠加。

除了大自然的美好,还有人事上的美好:“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

桃李芳园之景观,是悦目的;天伦之乐的亲情,是赏心的。如果光是一般的赏心悦目,那还不是李白的特点,李白的情感还与诗情联系在一起: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自己和亲属的才华出色,可比肩于二百年前的经典诗人。但是,诗情并不能一下子就被激发出来: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光是幽赏、高谈,这样的欢乐还不够美好。更尽情的是在花间设宴,月下祝酒。有了月光和酒樽,对李白而言这种欢乐不应该是一般意义上的,而是高雅的情怀(雅怀)。这种高雅的情怀,不作诗是不能表现的(不有佳咏,何伸雅怀)。不是李白一人作诗,是所有的亲属一起作诗,没有例外。这里用了一个反问句,比之肯定句更加肯定。不但肯定,而且带有强制性:“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用了石崇金谷园聚会作诗的故事,作诗不成者“罚酒三斗”。

如此反复叠加,才把李白“尽欢”的激情表现到位。

李白不但在情感上有别于王羲之,而且文章的风格也与之不同。王羲之的文章基本上是散句杂以对仗句,其佳处还在于不全取赋体,以参差叙述为主:“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流觞曲水,列坐其次”。于叙述中,间以局部对仗:“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而“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则是句间与句内的双重对仗。骈散交织,文质彬彬,然华而不俗,华朴互补。李白的文章则基本上是赋体,绝大多数句子为对仗句,带着骈文的色彩,例如:(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骈句属对密度甚大,两句之中即有三对,实词“天地”对“光阴”、“万物”对“百代”、“逆旅”对“过客”。除了散文必要的语气词(夫、者、也等),和叙事不可或缺的递进、转折性连接词(而、况),全文几乎都是赋体的平等对仗句式。

李白对于诗歌的格律并不十分在意,在散文中用到赋体的时候,就更加自由了。例如“(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这里的实词(阳春、烟景,大块、文章)两句三对。其中实词也有不对称的,“如我”和“假我”中的两个“我”重复,虚词“以烟景”“以文章”中的两个“以”也是重复的。再如“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实词对仗,虚词重复(两个“之”)。

再下面,对仗又很工稳了:“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李白的才气纵横,信笔写来,不可羁勒。“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虚词(以、而)又对了。连“不有佳作,何伸雅怀”的因果(流水)句式,都是严密对仗的,不但实词(佳作、雅怀)和虚词(“不”有、“何”伸)都是对称的,而且连平仄都是基本相对的。

本来,对仗句是平行的,如此高密度的对仗可能导致赋体的静态敷陈,描摹堆砌繁复,有碍李白文章浩然之气的挥洒。好在对句中有虚词“夫”“者”“之”“也”插入,使描述语问以时空的推移,中间杂以疑问句(“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因果句(“良有以也”“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使一系列的对仗句有了逻辑的层次感。在节奏上,一句四言紧接着一句六言,节奏统一而丰富,整齐而有变化。全文句子连句子,句子套句子,句句递进,情绪层层紧逼,文气淋漓,一气呵成。

与王羲之《兰庭集序》相比:王羲之以理性对情绪的从容节制,语言骈散交织,情志雍容高贵;李白则是情绪激昂,层层强化,文采华赡,赋体铺陈。王李二文,遥遥相对,息息相通,同为序文之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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