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兰诗学中不可避讳的爱洛斯主线
2018-01-25张建伟
张建伟
摘要 德语犹太诗人保尔·策兰诗学中或隐或显地贯穿了一条爱洛斯主线,而在西方学界,尤其是德语学界,这一主题却因政治正确意识形态而被严重忽视。《公马》便是策兰晚期诗集《线束太阳》中彰显爱洛斯主题的一首诗文。诗中,我们可以看见爱洛斯主题如何在诗文语词、音韵及句法结构的延展。这一诗学个案再次说明,只有在策兰整体诗学的框架中,沿着诗学涵义的方向,晦涩难懂的诗学文本才能被理解和解释。
关键词 保尔·策兰;《公马》;爱洛斯
一、 引言:诗学解释的基本思路
德语犹太诗人保尔·策兰的诗学始终贯穿了一条时明时晦的爱洛斯(情色)主线,这一主线却因西方学界的政治正确的意识形态而被刻意遮蔽,他们为塑造一位犹太人被害者的完满形象而牺牲了诗学的涵义方向。在政治文化的需要和诗学涵义之间的矛盾中,自以为“学术自由”的西方学者选择了文化制造;同时,他们有着十分完整的概念体系和运作有效的话语霸权,使诗人策兰的“完满”受害人形象得以保持,这在戈尔策兰事件中表现得尤为突出。然而,这些政治正确的诗学解释与策兰诗学的涵义方向相去甚远,这不仅严重破坏了策兰的诗学意向,而且还成为西方尤其是德国策兰研究中不言而喻、心知肚明的既定方向和不可逾越的雷池。
在长期的策兰研究中,我们发现这种“政治正确意识形态”窒息了诗学文本的如其所是的言说方式,是以文化制造替代了“学术自由”。“文化制造”是吴建广在西方文学尤其是策兰诗学研究中引入的一个关键性概念,以此揭示西方学术研究中的非学术之本质:“对策兰的爱洛斯诗学,尤其是对《癫痫巨恶》这首诗的异化阐释恰是德意志文学界一个建立在政治正确意识形态之上的倾向性解释。……在这种曲解、误解上进行的文化制造不断趋向‘政治正确,与策兰诗学渐行渐远。”①就策兰诗学的涵义方向而言,策兰诗学的复杂性在于,诗人隐秘难言的恋母乱伦与人性灾难的历史事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性,私密性与公共性交织、纠缠在一起:策兰诗学“在重大的历史语境中表现出四分五裂的私密情感”;并“将最为一般的历史经验与最为私密的个人感受相结合”②;“诗人策兰的难言之痛与这政治历史有着密切的联系,私密的乱伦关系与公开的历史情节难分难解地纠缠在一起,不能因为后者而避讳前者”③。
在对策兰诗学文本的细读与诠释中,吴建广的策兰研究为我们摆脱西方学界“政治正确意识形态”提供了可以实施的学术思路。我们也将在这一诗学理论的框架中,对策兰《公马》诗文进行具体的诗学诠释,进一步论证策兰诗学中不可避讳的情色主线。
二、 诗学文本诠释
动物两性交配的图像在策兰《清渣》(Entschlackt, GW 2: 182)一诗的公牛图像中若还隐晦不明的话,那么,我们选择解释的诗文《公马》(Der Hengst)则明白无误地描述了两性交配行为,或者说性行为。“骑(马)”一词在德语中就有性行为的暗喻,骑马图像在策兰诗学中多有表现,散落出现在各个创作时期:“马蹄格言”,“催眠曲的马嘶声”,“梦境/障碍”(Hammerkpfiges, GW 2: 58);“石质鬃毛……公马,趋向/融化”(Knigswut, GW 2: 81);“白驹鬃毛”(Der puppige Steinbrech, GW 2:142);“马嘶般的墓碑祈祷”,“血蹄”(Gewiehrte Tumbagebete, GW 2: 158);“如此被骑者”(Ihn ritt die Nacht, GW 2: 234);“你的鬃毛回音”(Dein MhnenEcho, GW 2: 379)。Michael Jakob, Das Andere“ Paul Celans oder von den Paradoxien relationalen Dichtens, München: Wilhelm Fink, 1993. S.339.这里的“马嘶声”(das Gewieher)也有“狂笑,(难听的)大笑声”的意思,Duden Das groe Wrterbuch der deutschen Sprache, 6 Bde. Hrsg. u. bearb. vom Wissenschaftlichen Rat und den Mitarbeitern der Dudenredaktion unter Leitung von Günther Drosdowski. Bearb.: Rudolf Kster; Wolfgang Müller. Mannheim, Wien, Zürich: Bibliographisches Institut, 1976. Bd.3, S.1031. Stichwort: Gewieher.表现出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无论是诗文中的公马还是公牛,均带有浓重的情色意味。策兰的《公马》一诗直截了当地将“公马”的情色隐喻展露出来。或许是《公马》中露骨的性交配图像不符合甚或破坏了西方解释者塑造或制造的诗人策兰作为受害者的形象,难以满足政治正确的意识形态,因而迄今还没有解释者对其进行全文阐释。“对策兰诗学的情色母题与乱伦主题的讳言根源于西方的政治正确意识形态,德语国家唯恐因此会对犹太受害者形象有所损伤,然而,这样的政治正确性损害了诗学的真实性。”吴建广:《由病与恶所成就的乱伦诗学——保尔·策兰诗文〈癫痫巨恶〉之诠释》,载《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第9页。
策兰诗文《公马》(Der Hengst)收录在1968年10月在苏尔康普出版社出版的《线束太阳》诗集中,属于诗人的后期诗作。这首诗产生于1965年10月23日。Siehe Paul Celan, Die Gedichte. Kommentierte Gesamtausgabe, Hrsg. und kommentiert von Barbara Wiedemann,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2005, S.756; Paul Celan: Fadensonnen, In: Werke. Tübinger Ausgabe, 9 Bnde, Hrsg. von Jürgen Wertheimer, bearbeitet von Heino Schmull, Markus Heilmann und Christiane Wittkop,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2000. 简称TCA FS. S.244.前一天,诗人从法国南部给儿子寄过一张明信片,上面有一头套着横轭的公牛(PC/GCL 286)。写诗当日(23日),策兰寄出的一张明信片上有波城城堡和山间野溪的画面,策兰还在明信片上给儿子讲述日本天文学爱好者池谷薰和关勉发现的彗星——天文学命名为池谷关彗星:“我可爱的埃里克,正如报纸上报道的那样,太阳吞下了一颗彗星的一大块,因为它竟敢靠近太阳,彗星标有日本人名。”(PC/GCL 286)在同一天第二張明信片上,在从波城(Pau)前往塔布(Tarbes)的列车上,策兰记下了本诗的产生:“车上乘客颇多,都是去卢尔德(Lourdes),要经过卢尔德的。山峦时隐时现。我写下一首小诗。”(PC/GCL 291)以上信息及数据主要来源:Paul Celan, Die Gedichte. Kommentierte Gesamtausgabe, Hrsg. und kommentiert von Barbara Wiedemann, S.756f.值得注意的是,策兰在明信片上用了“吞下”这个语词:“太阳吞下了一颗彗星的一大块”。这两张明信片上的图像和内容或许成为诗中的隐喻。endprint
诗学外知识:池谷关彗星(C/1965 S1)是一颗由日本业余天文学家池谷薰和关勉(Ikeya, Seki)于1965年9月18日发现的非周期彗星,于10月21日过近日点(与太阳表面距离约45万公里)并被预料其光度会大增。到了预定的日子,彗星于日本时间中午通过近日点,一如预期所料,该彗星在空中异常光亮,其视星等达17等,比满月的光度还要光60倍,在白天也能看见它在太阳隔邻,因此它是近千年来最光亮壮观的彗星之一。该彗星于通过近日点前分裂为三块碎片,其轨迹大致相同,在10月末的早上可以看到光亮的彗尾。至1966年初,它与太阳的距离渐远,光度也随之转暗。池谷关彗星属于克鲁兹族彗星(Kruetz),这是一颗于1106年解体的大型掠日彗星因过于接近太阳而分裂出来的多块碎片之一。
值得注意的是,明信片上的图像是一头套轭的公牛,诗文中却变易为一匹公马,由此可见策兰诗学艺术的异化与归化,以及将外在之物内在化和诗学化的蒙太奇过程。现实中的外在之物全然融入诗学形式中,与现实之物完全脱离了关联。现录诗文如下:
010203040506070809101112mitdemblühendenDocht,levitierend, in Pahhe,Kometenglanz aufder Kruppe.Du, in den mitverschworenen Wildbchen Aufgeschlüsselte, diehüpfenden Brüste imscharfenVersspangenJoch,stürzt mit mir durchBilder, Felsen, Zahlen.(GW 2: 127)公马带有绽放的烛芯,飘动着,在隘口高度,彗星光亮在馬尻之上。你,在参与盟誓的山间野溪里被解开密码的女人,一对跳跃的乳房在严苛的诗句夹镫套轭里,坠落跟我一起穿过图像、岩石、数字。
短诗《公马》共有十二个诗行,分为两个诗节,从句法视角看,两个诗节也相应是两个句子,其句法结构并不完整。第一诗节有五个诗行,第二诗节有七个诗行。第一诗节的五行都是以介词结构来描述公马的特征:“带有……烛芯”(V.1)、“隘口高度”(V.23)以及马尻上的“彗星光亮”(V.45)。第二诗节的前五行则在描述“女性之你”情态:“在参与/誓盟的山间野溪流里”(V.67),“解开/密码”(V.78),“一对/跳跃的乳房在严苛的/诗句夹镫套轭里”(V.810)。在最后两个诗行里,“你”与“我”才出现在一起,一起“坠落”(V.11),“穿过/图像、岩石、数字”(V.1112)。在我们进入文本的具体解释之前,就已经理解到诗文的基本格局:前者写男性(全喻成公马),后者写女性,两者都是单数。在草稿中,女性曾经是“女骑者”,TCA FS., S.32.而“骑”(reiten)在德语中就是性行为的隐喻。无论是“带有绽放的烛芯”,还是“一对跳跃的乳房”,均有明显的性色彩。男女描述各占五个诗行。而最后两个诗行则将男女合为一处,情色图像更为明显。如果将《清渣》一诗的结尾移植此地,男性的性行为特征展露无遗,策兰诗学艺术的蒙太奇组合也由此可见一斑:
一头北极公牛
跳跃着到来
且用其牛角为我们加冕
并撞入,撞入。
(Entschlackt, GW 2: 182)
因此,本诗的主题在稍加解释之后就展现在读者眼前:从男性视角出发,并将自己全喻成一头雄性动物(公马),来描绘一场具有诗学真实性的性行为。然而,这并非一场充满男欢女爱的性行为,而是弥漫着神秘的艰辛和苦楚。这种欢爱中难以言状的艰辛和苦楚同样表现在诗韵节奏中。诗文的韵律里,夹杂着策兰早期诗学中经常使用的扬抑抑格(Daktylus):
尽管这里聚集了不少扬抑抑格,然而并非如策兰早期诗学文本那么齐整和流畅,如诗文《死亡赋格》。关于《死亡赋格》的韵律分析参见吴建广:《用优美的形式描述丑恶的事实——保尔·策兰〈死亡赋格〉分析》,载《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第1728页,尤其是第2224页。扬抑抑格在本文中受到极大的阻碍和破坏。在十二诗行的诗文里,我们发现至少有五个一步至三步不等的扬抑抑格(V.1, 2, 4, 7, 9),给诗文增添了隐性的音乐性;不过,如此散布在诗篇中的音乐性却由于其不规整而受到很大程度的破坏。这一现象与《痉挛》一诗颇为相似。诗行结尾(Kadenz)有六个阳性(V.1, 2, 4, 6, 7, 11)和六个阴性(V.3, 5, 8, 9, 10, 12)。不过,就从诗节来看,第一诗节阳性结尾多于阴性结尾,三比二,第二诗节则是阴性结尾多于阳性结尾,四比三。这种分布也符合诗文内涵,第一诗节描述雄性动物公马的情状,第二诗节则更多地讲述女性之“你”的形态。最后两行描述“我”和“你”一起坠落,其诗行结尾则是一阳一阴,韵律分别是一步扬抑抑格和三步扬抑格。总体上,诗韵在描述两性之欢,却又增添诸多阻碍,不具备传统爱情诗的工整韵律。传统德语爱情诗的工整韵律在马耶尔(Conrad Ferdinand Meyer)的《两只帆船》(Zwei Segel)得以充分展示。
策兰这首《公马》的主要障碍不仅在于韵律上的不工整,还在于跨行的突兀。诗中有两次断在语词中间(V.23, 67, 78),这就是经常出现在策兰中晚期诗学中的词素性断行;两次断在介词与其宾语之间(V.45, 1112);一次在冠词与其名词之间(V.89)断裂;一次断行在形容词与其名词之间(V.910)。这样的断行在很大程度上持续性地破坏了音韵的流畅,使得本来就不够工整的韵律受到更大的顿挫和割裂。
《公马》共有十二行,其动词却只有一个,那就是出现在第12诗行中的“坠落”,就是说,全诗只有一个完整的句子。所谓“坠落”(stürzen),有“从高处跌落到深处”“具有冲击力的跌落”等含义,还有“崩溃、倒塌”之意,更有“带着破坏性或自杀性意图从某一高处跳落”的意味。Duden Das groe Wrterbuch der deutschen Sprache, 6 Bde., Bd. 6, S.2535. Stichwort: stürzen.因此,诗文中的“坠落”除了我们在主题论述中提及的性行为,由于其意义的诸多不确定性,同样包括以上这些含义,也就是说,隐喻性行为的“坠落”却同样包含了崩溃、死亡甚至自杀的意蕴。这一动词就同时指向性爱与死亡的两面。对“坠落”这唯一动词较为全面的解释,有助于我们理解诗学文本。endprint
诗文开门见山地将一匹公马展现在读者面前。公马意喻“发情的男子”。Deutsches Wrterbuch von Jacob und Wilhelm Grimm, 16 Bde. in 33 Teilbnden. Leipzig: Hirzel, 1854 bis 1971. = DWB. Band 10, Sp. 986.不同寻常的是,这匹“公马”有着“绽放的烛芯”。一般而言,公马与花朵的“绽放”和“烛芯”无论在逻辑上还是意象上均无关联。“绽放”描述植物的开花形态,原义为“花朵的开放”,也指“茂盛”“成长”“发育”“兴旺”“繁荣”以及“开花”;烛芯是指“蜡烛或油灯里有吸附力的捻子,用来将燃料供应给火苗,同时在燃烧中消耗自己”。Duden Das groe Wrterbuch der deutschen Sprache, 6 Bde., Bd. 1, S.408. Stichwort: blühen.“烛芯”会像花一样“绽开”,这样的图像与一匹公马关联在一起,显然就是阳性生殖器的绝对隐喻或密码了;从植物学视角看,花朵本身就是植物的生殖器。第二诗行中第一分词的“飘动”(levitierend)似乎在暗示这是一场如梦如幻的情景,“飘动”指“身体飘然,自由漂浮”,“身体在空中自由飘动(诸如梦境或灵异学现象)”。Duden Das groe Wrterbuch der deutschen Sprache, 6 Bde., Bd.4, S.1672. Stichwort: levitieren, Levitation.在其毕希纳获奖感言的《子午线》的草稿中,诗人写道:“漂浮的、轻逸的,就是轻盈消逝(verschweben)”。Paul Celan, Der Meridian. Endfassung–Entwürfe–Materialien, Hrsg. von Bernhard Bschenstein und Heino Schmull,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1999. 简称TCA M., S.106.因而,诗中“飘动”看似轻盈飘逸,却隐含着死亡的意味。
诗文在一则天马行空的飘逸图像之后,接着就确定漂浮的高度:“隘口高度”。所谓隘口,“就是两座山峰之凹的最低点”;“而隘口之高又是隘口的最高点”,Duden, Bd.5, S.1956. Pass: 2. (im Hochgebirge) niedrigster Punkt zwischen zwei Bergrücken od. Kmmen, der einen bergang über einen Gebirgszug ermglicht: der P. ist gesperrt; einen P. überqueren. 這就是公马飘忽的地点。双峰之凹地开辟出一片想象空间。“彗星光亮在马尻之上”,就日常语序而言,就是马尻上闪着彗星的光。彗星是“一个周边朦胧的天体,由核、彗发和彗尾构成,在一个长度伸展的轨道上围绕太阳旋转”Duden, Bd.4, S.1519, Stichwort: Komet. 。彗星的光从何而来,来自太阳?这光闪耀在公马的尻部,所谓尻子,就是马驴骡等动物外形部位名称,以髋骨、荐骨和部分尾椎骨为基础,前连腰,下接股,是推动后股运步的重要部位。这是一幅梦幻图像——一匹发情的公马或者一个充满性欲的男性被女性特征所诱惑的一副跃跃欲试的情态。第一诗节只是静止状态的描述,没有动词的出现,主谓结构的语法的缺失则表明什么还都没有发生。
第二诗节的句式主干就是“你”(V.6)“与我坠落”(V.11)。“女性之你”在第二诗节的首行首词中出现,与第一诗节的“公马”占据相同的位置。第二诗行的前五诗行(V.610)同样没有出现句法意义上的动词,同样是静止状态的描写,其对象为“女性之你”。“参与盟誓”“山涧野溪”和“解开密码”便是我们必须解释和破译的语词。所谓“盟誓”(verschwren)是通过发誓“秘密地与某人结盟”,“用誓言来对某事承担义务”,或者“竭尽全力投入到某事中去”。Duden, Bd.6, S.2773. “山间野溪”(Wildbach):“毫无节制、水流湍急、落差巨大的山涧”。Duden, Bd.6, S.2882, Stichwort: Wildbach.动词“解开密码”(aufschlüsseln)的核心词是“钥匙”(Schlüssel),这个词有“分类整理出,把……进行分类;释出……的密码,把秘密打开”等含义。
当我们把密集的诗学信息注疏出来,就会看见,这位女性就是一个被解开的秘密,她(躺)在这些山间小溪里,小溪是复数。这些山间小溪都秘密参与了某一个盟誓,要去完成一项任务,去投身于一个事件中。这些山间野溪有着无节制、水流急和落差大的野性,这些特性或可移植到躺在溪流里的女性之“你”身上,或者说在这女性之“你”周身弥漫着这样的野性气息,或者说,隐喻为“公马”的男性,即抒情之“我”,感受到了这样的气息——在这样的气息中还有与抒情之“我”合谋的盟誓,所有隐秘的东西都从女性之“你”身上散发出来。而这一切都是被动的,被抒情之“我”打开,被抒情之“我”解密和揭秘,这也是抒情之“我”的精神源泉和诗学源泉。早在《从槛到槛》诗集里,策兰就写道:
用一把可更换的钥匙
你开启这房子,里面
缄默之雪纷扬。
Mit wechselndem Schlüssel
schliet du das Haus auf, darin
der Schnee des Verschwiegenen treibt.
(Mit wechselndem Schlüssell, GW 1: 112)
一切神秘的、秘密的、禁止的、禁忌的东西,都在这一刻被揭开、被解密、被消解、被扬弃,就因为“你”的在场。相应于第一诗节中“马尻”(V.5)的位置,这里出现的是女性之“你”的“乳房”(V.9),并用第一分词“跳跃”来修饰,同时又将它们的动态限制在“套轭”,有悖于日常逻辑。女性之“你”现在像马一样,为驾车而在颈部被搁上曲木“套轭”,由主动角色转变为被动的姿态。有两个语词修饰这个套轭,一个是“严苛的”,另一个是“诗句夹镫”。根据文境,我们把具有多种含义的“夹镫”(Spange)规定性地理解为马镫。马镫就是一对挂在马鞍两边的脚踏,供骑马人在上马时和骑乘时用来踏脚的马具。马镫的作用不仅是帮助人上马,更主要的是在骑行时支撑骑马者的双脚,以便最大限度地发挥骑马的优势,同时又能有效地保护骑马人的安全。马镫就是保证骑者的优势和对被骑者的有效控制。而“诗句”又将释义导入诗学的方向,一个新的维度在这里展开。读者不清楚,这究竟属于“意义追猎”还是“意义逃遁”。“诗句”的主要特征就是由韵律、节奏和停顿构成的或押韵的诗学文本。文本将诗学特征融入跨骑之术,也表明这一行为与诗学书写有着紧密的关联,诗学书写或与性爱交配在策兰诗学中成为同一性的行为。最后两个诗行则以“图像、岩石、数字”再次将读者引向策兰诗学一贯的晦涩、艰苦与神秘之中。诗学也就没有纯粹停留在庸俗的、猥亵的色情诗句,而是将诗意放置于人性灾难的历史性框架中。在这种疯癫、迷乱中,我们读到的是超越一般情状的痛苦与折磨。endprint
在构词法上,《公马》中“被解开密码的女人”(或“被开了锁的女人”)(Aufgeschlüsselte)的构词方式和使用方式具有策兰诗学的特征。与诗文《癫痫巨恶》(Haut Mal)中“不被赎罪的……被诸神玷污的女人”(Unentsühnte... von den Gttern Befleckte)具有相同性,都是第二分词构成被动式,同时均以不带任何冠词的单数阴性形式出现;《癫痫巨恶》一诗“无论从诗文的结构还是诗文的形式看,强烈的爱洛斯渴望相应于诗文结构的递进关系而得以增强。……最后诗节出现了女性之‘你与抒情之‘我的情色关联,明晰了诗文之前的所有情色图像均为‘你与‘我的情绪宣泄,将爱洛斯的强烈程度推向顶峰”③吴建广:《由病与恶所成就的乱伦诗学——保尔·策兰诗文〈癫痫巨恶〉之诠释》,载《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第18页;第9页。。《痉挛》一诗中“被精液涂抹的女人”(Samenbemalte)依然使用了同样的构词方式;诗中的“沟壑”“洞穴”“骨棒”“刺入”“精液”“阴毛”等母题无不指向抒情之“我”与女性之“你”之间的性爱行为。“‘痉挛描绘了‘歌唱的抒情之我和你的形象之间的一场性爱行为。”Timothy Boyd, dunkler gespannt: Untersuchungen zur Erotik der Dichtung Paul Celans, Heidelberg: Winter, 2006, S.341f.因此,在形象指称上具有同一性,就是说,这一女性指向的是同一个人。
“保尔·策兰的‘你与‘我的结构性诗学生成了其主导主题与母题,由于‘抒情之我(das lyrische Ich)与‘死亡之母(die tote Mutter)之間难以启齿的乱伦恋情,致使诗学哑言或缄默”③,而不是其他。由此,与策兰的其他诗文一样,《公马》这篇诗文虽也没有“母亲”一词,只有单数的女性之你,如果我们能够在策兰整体诗学的框架中,沿循诗人诗学的涵义方向,就能确定,这一女性之你就是“死亡之母”。这首诗也如其他诗篇一样,是抒情之我与死亡之母之间的一场情色对话。
三、 结 语
《公马》这首情色主题明显的诗文在德语学界常被忽略,贯穿于策兰诗学的情色乱伦主题一直是日耳曼语文学界讳莫如深的议题;在西方世界,尤其是德国学界,鲜有学者胆敢触碰这一已成禁忌的诗学主题。判断在先的政治正确意识形态将诗学文本强行纳入方法论框架,改变其如其所是的基本形态。同时,我们也拒绝来自西方的“文化制造”的话语霸权,长期以来,西方的文化制造在中文世界产生了不可低估且难以消除的影响力,其中包括中国人的被殖民化的审美标准。
也正是基于这样的缘故,我们试图通过介绍和解释这首诗,在一个点上证明并扬弃无处不在的文化制造。我们一以贯之地从语词结构、韵律结构和诗学结构出发,在策兰诗学的整体框架及其内在互文性中,充分尊重诗学的涵义方向,对诗学文本进行全面周详的分析、解释与论证,旨在析出策兰诗学的主导性特征:历史事件与个人隐私的交织;抒情之我与死去母亲的恋情纠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