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邂逅
2018-01-25约翰·莱斯科瓦
〔美国〕约翰·莱斯科瓦
第一部
5月12日—5月19日
1
凯特·詹姆森和贝丝·塔利沿着克里斯场公园的河边向西散步。
金门大桥就在前方,薄雾之中,大桥的轮廓显得模糊不清,但两人都没有在意。这样的画面几乎每次她俩散步都会遇到。她们每周散一次步,没有什么值得特别留意。身边起伏的波涛拍打着右边的河湾,前方朦胧的大桥,玩风筝冲浪的人,一艘艘帆船,擦肩而过的慢跑者,一切都笼罩在无所不在的绵绵薄雾之中。
二十年前在旧金山大学读书时她们是室友,后来尽管人生轨迹不同,两人的友谊却始终如一,在一起时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从哥罗多利广场到金门大桥来回大概一个小时,前半程她们主要聊孩子——凯特有两个,贝丝有一个,都是十几岁。
两人从来都不缺谈资。
走到大桥之后再往回走的时候,关于孩子的话题一般已经聊得差不多了。
她们有几个彼此都知道的旧日相识,还有几个反复聊过的圈子外面的人——孩子学校里的,运动队里的,还有平时生活里的。往回走的路上一般都是聊些八卦,两人不时附和对方,说说和自己有没有关系,一路欢声笑语。
但是今天,距离大桥一半路还没走完,贝丝说道,“最后是金妮”——她十七岁的女儿——“坐在冰箱里头,膝盖上放着一块猪排。”见凯特没有反应,贝丝加快脚步向前走了几步,拦在她前面。“凯特,你怎么了?拜托。”
“啊!对不起,你说什么?”
“哦,刚才我就是编个东西想让你注意,但是我不得不说你没有。你还好吗?”
“还好吧,”她有些吞吞吐吐,“我想是的。”
“但是你……”
“没什么。”
“又是些说不清楚的事情吗?”
“也许吧。我们还往前走吗?”
“除非你想回去。”
“不,我没事。对不起,我们继续走吧。”
两人继续向前走了几百米,一路沉默不语。贝丝伸手拉住凯特的运动衫袖口。“不管是什么,你知道的,”贝丝说,“你都可以告诉我。”
“我知道。但就像我说的那样,还是没说过,真的没什么。至少现在没什么。”她摇了摇头,提高了嗓门,“什么事都不会有。”
“你这样说听起来就有事。”贝丝想了想说,“告诉我,请你告诉我,不是荣恩。”
凯特大吃一惊,好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不,不是荣恩,他很好,不关他的事,不是他。”
“那就是别的什么人或者什么事。”
凯特点点头,“的确有件事。”她们走到路边长椅旁,凯特停下脚步,双手深深地插进口袋里。“不如我们坐会儿吧。”
“好。”
两人坐了下来,贝丝等待她开口。
终于,凯特开口了。“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到底算怎么回事。星期六,我和荣恩去他合伙人家里吃晚餐。你认识杰夫·库克和他的妻子比娜吗?不认识?好吧,没关系。不是他们。但是那晚还有一对我们不认识的两口子。挺不错的两口子,算是标准家庭吧,说真的,就像我和荣恩。丈夫是律师,妻子漂亮贤惠,两个孩子,要还房贷,就这些吧。”
“嗯,还有呢?”
“晚餐很愉快,气氛轻松随意。和大家一样,我们坐在一起喝酒聊天,没什么特别不同,吃完饭道过晚安就回家了。”
一阵大风掠过,地上留下一小团尘土与碎屑。风停了,贝丝转过头问道,“是不是漏掉些什么?”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告诉过你什么也没发生。”
“除了让你特别在意的那件事。”
凯特的手在口袋里插得更深了。“荣恩和我回家后就上床休息了,过了一个小时,我裹着被子躺在起居室的床上,根本睡不着。我无法让自己打消和那个人做爱的念头。我的意思是,这个念头就好像站在我的面前,很大,有这么大……我也说不清,也许是一种需要。我摆脱不了这个想法,打那以后,这个念头就一直伴随着我。这是一种能把人吞噬的念头,别的事情我根本无法去想,我快要瘋了。”
“也许你只是性压抑,我的好闺蜜。”
凯特摇摇头。“和性压抑没有关系。荣恩和我……上个星期做了三次。我肯定不是这个问题。”
“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吗?你和他,在餐桌上。”
“没有,什么都没有。这就是关键。我们几乎没说过话。没有任何理由让我注意到他,或者让他注意到我。他也不比荣恩帅多少,他的妻子有几分姿色。”
“嗯,你可不止有几分姿色啊,凯特。我肯定他注意到你了。”
“好吧,也许吧。但是,基本上,他就是一个和我没有关系的人。一个平凡、普通却让我念念不忘的人。”她从椅子上转过身来,把手搭在贝丝的胳膊上。“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多么荒唐。”
“你和他什么都没发生,是吧。”
“没有,看在上帝的分上,没有。我怎么可能……我是说,压根儿就不可能。这样会深深地伤害荣恩,也会毁了孩子们的生活。我懂,我都懂。我不会让它发生。也许我都不应该和你说,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以前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当然是结婚之后。我爱荣恩,我真的很爱他。那个人我一无所知,在我的意识里,就没有过这个人。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回到家,那个念头就出现了,而且这个念头……”凯特举起双手放在额头上,然后又把手插进头发。“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现在也是。”
“凯特,说真的,我知道。这件事既愚蠢又危险。”
“我知道,也许这就是我告诉你的原因吧。因为我想从你的嘴里听到这些话。”
“好吧,那我已经说了,”贝丝说道,“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
“那好,既然我对这件事十分认真,也就没必要绕圈子了。你这也许可以算是一点点幻想。但是如果你想做些什么的话,就拿荣恩泄火吧。”endprint
“好主意。”
“说得真露骨。但我们也不是高中生了。你要真做了那种事,你的生活就毁了。”
“我明白,你说服我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而且也很容易,毕竟我连那个人姓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他的聯系方式。”
“那就好。把秘密藏起来。”
“我会的。”
“你发誓。”
“我向上帝发誓,”凯特在胸前画起十字,“绝不反悔,否则不得好死。”
两天后,星期四,一大早凯特出门买东西,卡门过来打扫屋子。回来的路上,她发现在菲尔莫区的华盛顿大道拐角处有家咖啡厅前有停车位。就算是打发时间吧,同时也为了忘记脑海中反复出现的彼得,她进店点了一杯浓咖啡和羊角面包,走到店外。阳光穿透了云层,穿着夹克衫有点热,凯特挑了张路边的桌子坐了下来,抖抖肩膀,脱下衣服挂在身后的椅子上。
看到咖啡厅窗户玻璃上自己的样子,凯特心中泛起一阵满足感。这种反应她自己也很惊讶,因为她从来不认为自己很漂亮。
她穿着自己最爱的旧牛仔裤和徒步旅行鞋,高领白条纹毛衣衬托出丰腴的胸部和纤细的腰肢。闪亮的深色头发刚好垂肩,脖子上的金项链熠熠生辉,项链上的挂坠是圣达菲产的克奇那神(克奇那神是北美霍皮族印第安人所崇拜的雨神。——译注),这是两个月前荣恩买给她的四十五岁生日礼物。
她又向窗户看了一眼,想看到能让她恍如触电般的那个人的身影,这种感觉从上个周末一直持续到现在。那天吃完晚餐,大家一起收拾餐具,彼得的双手温柔地、稳稳地从后面落在她的肩头,然后极有礼貌地请她让一下。
“不好意思,我要一张擦盘布。打扰了。”
卡门打扫完卫生就回家了。
家里没有别人。
独自一人坐在厨房的料理台前,墙上的挂钟缓缓走过了十分钟。凯特掏出手机,按下联系人键,翻出库克的号码。但是想到按下屏幕上显现的姓名之后事情就再也无法挽回,她还是把手机放回了手袋。
“豁出去了,”她面对空无一人的家大声吼道,“来吧!”
不再愿意等待,她把额头上的头发拨向脑后,猛然站起身来,穿过屋子,走向走廊尽头的固定电话。拿起听筒,听了几秒钟忙音,然后——再也不会改变主意了——她猛按数字键。
第一阵响铃过后比娜就接了电话。“你好。”
“你好,我是要还你东西的朋友凯特。”
“你好啊。你要还什么东西啊?”
“我刚刚在我的手袋里看见的。我发现我忘了还因克莱度假屋和船的钥匙了。上个星期六我专门借的,可是转眼就忘了还。”
“哦,不要紧的。很高兴你们使用了那间房子,因为我和杰夫很少过去。船也一样,这不,还停在码头呢。如果我们下次用,就把它开到苏格兰去。钥匙你就不妨留着吧,省得下次再借。再说我们自己还有一套,那套就归你了。”
“你真是太好了,谢谢。”凯特知道如果就此打住,就不会有任何伤害,但是她没有。“回到还东西这件事上来吧,”她说道,“我也是才意识到还没有打电话向你道谢,那么愉快的一个夜晚,精美的食物,美妙的谈话。和你们在一起真开心。”
“不客气,我们也很开心。”
“我们的丈夫关系这么好,我觉得这太神奇了。你呢?荣恩和杰夫花了整个星期把工作做完,然后我们一起来你家晚餐,叙叙友情。”
“我知道。既是合伙人又是朋友,我们也很幸运。这种事情可不常见。但是我想那种关系也只有一起打过仗的人才会有。这么多年我都惊叹不已。这两个参加过‘沙漠风暴的小伙子,一起打了十八个月的仗,你能想象这是多么牢固的关系吗?我想说我们,我和你,能得到这两个男人真是非常幸运。”
“的确如此。我们总是非常快乐,不是吗?”
“每一次。”
“下次的晚餐我们请。不许说不。”
“好,既然你如此坚持,那就选个日子,我们一定会去。”
“那我就看下日程回头告诉你。哦,还有,我想说我们真的很喜欢那晚的两口子,彼得和什么来着?”
“吉尔。”
“吉尔。没错。我就是记不住名字。吉尔、吉尔、吉尔。我记住了。他们姓什么?”
“阿什。彼得·阿什。我想她的姓中间有连字符,科宾—阿什。差不多是这样。这个姓她不经常用,可能是阿什用惯了吧。”
“哦,无论如何,我都希望能再次邀请他们加入,如果你能帮忙的话。”
“当然没问题。很棒的主意。他们也要成为好朋友了,你没发现在喝酒上,彼得和杰夫也很有共同语言呢。”
“我好像不太记得了。”
“还有巨人队、钓鱼、高尔夫。有十年了吧,杰夫第一次遇到和荣恩一样和他如此兴趣相投的人。然后,突然之间,哇!他就有了新朋友。看上去真不错。”
“你们怎么认识的?”
“几个月前在纳帕认识的。我们碰巧在同一个餐厅吃饭。还有你去过圣赫勒拿岛的韩德利顿吗?那地方真美。他们正好也在那里,我们又相遇了。说真的,”她笑着加上一句,“我们需要另一个借口喝几杯了。”
“那么如果下次邀请他们一起来,你们是不会介意了。”
“完全不介意。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们自己邀请更好。”
“那是当然。你有他们的号码吗?”
“有的,你准备好记了吗?”
“报给我。”
谷歌上当然可以查到彼得·阿什的信息。凯特知道荣恩从来不会看她的笔记本电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看。但是,她并没有在彼得·阿什的网页上停留太久,只要能查到他的联系方式和比娜给的一样就行了。她还查到彼得是市区一家叫作MEK法律事务所的合伙人。为了将来抵赖的需要——如果荣恩竟然看到了她的上网记录,她可以说出于好奇心在网上善意地查了一下——当然她也查了彼得的妻子吉尔,她是一名地产经纪人。endprint
但是既然已经有了这么多信息,她该怎么继续呢?她打开电脑,屏保图片是一张约塞米蒂国家公园的半圆石。她可以合上电脑再也不去想那些搜索。
到这个时候,她知道自己还没有铸成大错或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也许她应该控制住冲动,那天散步的时候不该向贝丝吐露心迹,但这么长时间的相处足以证明她们可以为彼此保守秘密。
要不要向前一步做些什么呢?要不要把幻想变成现实呢?
虽然觉得愚蠢和不可挽回,她还是打算有所行动。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她也不知道。她和贝丝说的绝对是真心话。她的确爱着荣恩。荣恩是个很不错的男人,家庭坚强的顶梁柱,十分称职的爱人,你能想象出的最棒的父亲,更不要说还是她最好的朋友,比贝丝和其他闺蜜的关系更亲近。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她再次打开笔记本,盯着半圆石,又合了起来。
她已经走得够远了。这非常荒唐。这条路她不会接着走下去,一切就到此为止吧。
2
两点刚过,彼得·阿什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秘书告诉他打电话的人报了名字后说有私人事务要和他谈,还说两人是朋友关系。不过从上周中开始他为了一份证词忙得焦头烂额,这个叫作凯特·詹姆森的女人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虽然有些模糊的印象。
“不好意思,”电话接进来后他向对方问好后说道,“特蕾莎说你有私人事务,不过我想不起来我们在哪里认识的。”
“上个周末,库克家,想起来了吗?就是杰夫和比娜家。荣恩是我丈夫。”
“哦,想起来了。我能为你做什么?”
“说起来也挺不好意思,因为我们不怎么熟。但是我想私下里向你请教一些法律问题,你能抽出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吗?”
彼得犹豫了。“法律问题草率不得,”他说,“而且我也不做私人法律事务,我主要做企业这块。我也不做离婚案件,如果你有这方面的问题要问,我倒是可以推荐一个律师。”
“不是离婚,”她说道,“荣恩和我感情很好。我也不是故弄玄虚,但我不想去问荣恩,或者杰夫和他们事务所的人。更多算是我的秘密,想从法律角度得到一些建议。”
一阵沉默。彼得终于还是说话了。“詹姆森太太……”
“请叫我凯特。”
“好吧,凯特。我必须得说我在这一行干了这么久,这样吊人胃口的电话还真少。你要和我谈多久呢?”
“我刚才说过了,我觉得不会超过两三个小时。”
“更加神秘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多多少少保留些隐私吧。我认识的那些律师,当然我认识很多了……嗯,我们彼此都很熟。所以我想找你,因为你不算我朋友圈的熟人,我想,你能不能抽出点时间,如果你认为我没有强迫你的话。”
“没问题。你给我打电话我也觉得很荣幸。我一定能抽出一两个小时的,你打算什么时候过来?”
“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尽可能不要去你办公室。你在内河码头2号,是吗?”
“是的。”
“嗯,如果去你那儿,极有可能会撞见熟人,我不想那样。”
“听起来像是两个特工要接头。好吧,你想在哪里见面?”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在艾美酒店开了房。”酒店在贝特瑞大街,距离彼得的办公室不到两百米。“812。”
“你是说现在?马上?”
“希望如此。我要抓紧时间。这件事对我很重要。如果请你顺便过来一趟,”沉默了大约十秒钟,她问,“你在听吗?”
“我得说你有点吓到我了。”
“我保证不会有危险。我就是不想被人看见。”
“好吧,给我几分钟把东西收拾一下。812房间?”
“是的。”
“好,”最后一次犹豫,“十分钟后见。”
彼得认为无论是什么事,都值得一去。就算是浪费时间,也比他正忙着的证词要有意思,比所有他要做的工作更有意思。可以摆脱一天无聊的工作,让剩下的时间不至于索然无味。即使不是以上原因,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风景也是值得的。
合上放证词的文件夹,彼得撑着办公桌,把椅子向后一推,站起身来。
凯特·詹姆森向他保证她的要求虽然有些不合常规,却毫无危险。但他还是花了一两分钟考虑这件事會不会是个圈套,让自己置身险境。
他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原因。
回忆起上周六晚见到的凯特·詹姆森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从记忆,或者感觉上分析,彼得不觉得她心怀不轨。她的确很美,这点他记得很清楚。她就像个包装完好、尚未拆封的漂亮洋娃娃。不过作为一个初次相识的人,她给人的印象是一位婚姻幸福、善于交际的两个孩子的母亲。
他告诉自己,凯特肯定不会是中央情报局或者联邦调查局的探员。而且他和境外势力或恐怖组织也没有勾当或秘密合作事宜。凯特不会在艾美酒店安排帮凶给他下药或是绑架他然后勒索赎金。
尽管这些想象出的荒谬场景自己也觉得可笑,他在办公室门口还是停下了脚步。他告诫自己,不管整件事有多令人好奇,如果他是个聪明人,就应该停下来回办公室去。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不该在工作的时候离开办公室去和一个自己不熟的女人到酒店谈事情啊。
想想也可笑。
他该给她打个电话,如果她愿意,就告诉她今天还有足够的时间到他办公室来当面谈谈,或者她也可以重新找个律师。当然,如她所言,她认识不少。
他再次问自己,去艾美酒店是不是仅仅因为她长得漂亮?他的回答是不。这和漂不漂亮没关系。她是一个遇到烦心事的少妇,不管是什么事情,现在找到他寻求帮助来了。她也许是——事实上也很明显——有些害怕。
有事情让她害怕。
不就是光明正大地去艾美酒店,握住她的手,给她需要的所有法律建议,然后告辞走人吗?endprint
没什么好担心的。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特蕾莎在办公桌前抬头看着他,一脸的迷惑。
“我出去晒晒太阳,理理头绪,”他说道,“一小时后回来,也许两小时。”
秘书的脸上愁云密布。“你要出去?你没事吧?你从来不出去的。”
“今天我想出去一下,”他说,“这份证词弄得我快要得忧郁症了。要是不休息一下,弄不好我会想杀人,那样就不太好了,不是吗?”
下电梯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刚才对特蕾莎说了谎。
为什么他会那么做?
站在812房间门外,他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肾上腺素的作用让他有些头晕,他扶着门框让自己不至于跌倒。
他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仅仅是不合常理,这件事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犯错。他不该出现在这里。真是无法解释。
他深吸一口气,有那么一会儿想就这么走开了。但是,好像另一个自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他还是把手从门框上缩了回来,然后重重地敲了两下门。
“来了。”
他听到她的脚步声在靠近,然后门后传来她的声音。“彼得?”
“是我。”
她打开门,门是向内开的。“谢谢你能过来。为我的私事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门厅逼仄阴暗,通向里面的套房,门后墙壁的尽头是房间窗户,她的身影真是美丽动人。因为背着光,即便站在门口,她的脸庞也十分朦胧看不清楚。“请进。”
他关上身后的门。
没有亮灯的门厅右边是同样黑乎乎的卫生间,他跟着凯特进入套房,经过房间的特大床。宽大的电视柜把大床和桌椅区分隔开来——右边是一张小书桌和两把镀铬皮椅,左边是一张玻璃桌和两把椅子。
桌子上有一瓶未开的酒,旁边是开瓶器和几个酒杯。彼得一眼就认出那是纳帕山谷银橡酒,虽然不是顶级好酒,但用一般标准衡量的话,还是很上档次。至于这次见面为什么会看到这种酒他也很奇怪。
也许没那么奇怪。
彼得好像无法停止脚步,紧跟着她向前走。
随着落地窗帘被打开,明亮的阳光射进窗户,照亮了房间的后半部。他无法不去注意她性感的背影。那天在库克家,她身穿牛仔裤,平底鞋和一件宽松的毛衣,看上去很自然,也很美,但还没有美到造成交通堵塞的地步。今天,她穿着五厘米的高跟鞋衬托出非常有型的长腿,再往上是一条黑色皮质迷你裙,上身是一件祖母绿的丝质衬衫,衬衫的下摆塞在裙子里。
仅从身后看到的模样,不管有多诱惑,还不至于让他把持不住。走到桌边,凯特转过身来。她没有穿胸罩,乳房紧贴在衬衫上。衬衫最上面的两粒纽扣没有扣上。
好像被施了魔咒,他呆住了。
她现在已经完全转过身,面露微笑,绿色的双眸闪闪发亮,充满喜悦。“在开始谈正事之前,如果你能给我一份荣幸,我想和你先喝一杯酒。07年是个好年份吗?”
“银橡酒,”他说,“每年都是好年份。”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把开瓶器遞给他,“麻烦你打开。”
他一手拿着开瓶器,一手去拿酒瓶。“恐怕这对我而言有点不习惯。下午我不喝酒,容易困。”
“那我给你倒半杯,”她用微笑不断鼓励,“我也许可以喝一杯,甚至两杯。”她摸了摸他的手,“没事,我保证。”
对彼得而言,这感觉不像是没事。感觉就像是某件事情的终结,他对吉尔和两个双胞胎儿子深爱的终结。现在的生活正是他想要的生活,从未想过背叛。而此时此刻,他将开瓶器的尖头插入木塞,缓缓向内旋转。
“哦,你先打开酒瓶,”她站起身来贴着他,摸着他的肩膀。那是一种若有若无的触碰。然后,她回头走过大床,穿过门廊走向房门。“稍等片刻。”
他听到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然后看到她走了回来。
他砰的一声拔出木塞。
“这声音听起来很美妙。”她说。
他把木塞放到鼻子前。“味道不错,”他说,然后把木塞递给凯特。
她接过来闻了闻。“真不错,”她说。
“你刚才去哪儿了?”他问道。
“我在门口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她说,“你怎么还穿着外套?在这儿不用拘束。”
她帮他脱去外套,挂在他面前的椅子上,转过身来把右手平放着抵在他的胸前。
“你的心跳得很厉害,”她说。
“我的也是,”她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你摸摸看。”
3
接下来的事情满足了凯特所有的幻想。
一阵乱吻过后,彼得扭过头,她的热情和自己的良心让他备受煎熬,但最终他还是无力抵抗。
一旦她的手摸到了身体,做爱便顺理成章。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里,他们体验了两次高潮。
这是她记忆中最满足的一次,也许是这辈子最满足的一次。她没想过自己如此渴望做爱。
恐怕对他而言也是同样如此吧。
凯特心满意足地躺在尚有余温的被子里面,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水流声。过了一分钟,他腰上系着浴巾走了出来。他的笑容十分勉强,“不知道浴巾这么系对不对。”
她直起身向后靠在床头板前的枕头上,拉过被子遮住乳房。“你还是穿好衣服回去上班吧。”
“那我们呢?”
“我们什么?”
犹豫了一下,彼得说,“嗯,我是说,还有下次吗?”
“我不知道。我以前没做过这种事,你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她不置可否。“事实上,这种事我也是第一次。”
几番欲言又止之后,他坐到床边。“说实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
她微微一笑。“哦。我倒是十分清楚。”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她认真起来,“我知道你的意思。”endprint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想说的是,我们的生活会受到影响吗?”
“这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到此为止,好不好?”
“我想是的,”她挪过身来,轻轻地摸着他的腿,“我不想破坏你的生活,还有我自己的生活。”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我觉得你说这话恐怕晚了两个小时。不过我们回家后一个字也不许提,你说怎样?”
“当然不会说。”
“好像都忘了问,你感觉好不好?”
“你情我愿,不能再好。就一个下午,不会有下次了。”
“好吧,”他伸出手,“那就这样说定了。”
她握住他的手,“说定了。”
她叫了辆优步从酒店回了家。
她有自己的优步账户,用美国运通卡付了车费和房费。没有留下任何收据,消费记录只能在网上查询,而查询密码只有她知道。
她负责家庭开支,荣恩花的每一分钱她都了如指掌,当然每个月给他的1500元“零花钱”除外。相比之下,荣恩对家庭开支很少过问。凯特精心打理家庭财务,大部分开支用活期户头自动支付——房子的月供、汽车的月供、电费、煤气费、保险费和孩子们的学费。其他的事情——信用卡管理、购买日常用品、家政卫生、庭院养护、购置衣物——这么些年都是凯特一手包办。
凯特拥有斯坦福大学商学学位。毕业之后,她曾在德勒会计师事务所干了两年,然后在当地一家风投公司干了三年。后来荣恩——比她大五岁——做律师挣的钱足够养活全家,她便辞去工作做了全职母亲。
两个孩子在不同的学校上学,5点放学,至少6点才能到家。所以她并不担心会意外撞到他们。优步车将她送到家门前,这是最后一次可能被熟人看到的时候。她披上一件普通的棕色大衣遮住里面的迷你裙、丝质衬衫和皮夹克。高跟鞋放进了包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双便鞋。
总之,她没有撞见任何人,她也认为没人看到她。阳光还算明媚,但是傍晚的凉气和不停吹着的西风使得华盛顿大街上行人寥寥无几。
上楼之后,她换上牛仔裤、徒步运动鞋和斯坦福大学的运动T恤。彼得走后,她在艾美酒店洗了澡,回家后马上到浴室拿起电吹风把头发吹得干干的。她把迷你裙和皮夹克放进衣柜,衬衫扔进洗衣篮,连同穿去酒店的内裤一起洗了。
来到厨房,她打开一瓶弗朗西斯科波拉干红,倒进酒杯后又倒在水池里放水冲掉。她把剩下的酒倒进酒杯,把空酒瓶放回厨房吧台,拿起酒杯走进客厅,躺在自己最喜爱的读书椅上,双腿放在搁脚凳上。
最后,她闭上双眼,缓缓地舒出一口气。
回家了,没人发现,十分安全。
他们现在可以回来了——荣恩、艾丹、詹妮。她已经做好迎接他们回家的准备。她要回到正常的生活,真实的生活。
听到车库门打开的声音,吉尔·阿什抬头看了看厨房的挂钟,8点45分。吉尔正在擦手,她刚刚洗完和孩子们一起吃完的晚餐碗碟。
彼得进门的时候,她踮起脚迎上去,亲了亲他的脸颊。他看上去好疲惫,眼睛有点肿,肩膀耷拉着。“你一天工作十三个小时为什么口气还这么香?”她问道,“是不是酒味?”
他把重重的律师公文包放在门口。“杰瑞开了瓶酒说他有好事情要庆祝一下,下班前我喝了半杯。银橡酒。”
“一定是大事。”
“没错,但我没问是什么事。我花在公司的时间太多了。”他抬起头环视整个房间,最后和妻子的眼神相遇。“有些晚上,我想最好的事情就是待在家里。”
“的确如此。你在家里就是最好的。我不喜欢你晚回家,即使你打过电话,我还是会担心。”
“所以我打电话给你呀,希望你不用担心。”
“我知道。但我还是会。你吃了吗?”
“没时间吃。”
“我们怎么和孩子说的?人是铁饭是钢啊。”
“我知道。如果我想起这句话,肯定不会忘了吃。”
“孩子们不吃饭的时候才说这句话。算你运气,剩下半张千层饼,还是热的。”
“你就是救世主,”他说,“我想一分钟后能吃到。”
她向前一步跳进他怀里,他顺势紧紧地把她抱住,吻了吻她的额头。“我爱你。”
“这是你应该的。”她抱抱他,迅速地亲了一下,这次亲的是嘴唇。“好,你坐这儿。还想喝点儿酒吗?”
他拉过一把椅子。“再喝一点也行。”
吉尔坐在彼得对面,面前也放着一杯酒。
两个孩子,艾瑞克和泰勒,都出去找朋友玩了——这个年纪有些关系暧昧的朋友很正常。他们在罗威尔中学读书,都已经收到“自选大学”的预录取通知书——艾瑞克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泰勒是奇科分校。他们现在都不把心思用在提高学习成绩上,彼得和吉爾也很清楚他们晚上出去多半不是去同学家学习。
“我可不想他们在最后一个学期的学习上出什么岔子,”吉尔说,“然后被取消录取资格。”
“不会的,”彼得说,“要是哪门课分数低于B,他们会找老师吵架或者放火烧了学校。拿不到想要的分数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大家都说,到了高年级,要求没那么严格,你不缺席,按时交作业就能拿到分数。”
“哦,上课的事情……”
“我没听说过他们逃课。你听说了?”
“没有。”
“那就好。他们成绩不错,也已经努力了这么久,不会在还剩一个月的时候把事情搞砸的。”
“希望如此,”她叹了口气,“我只希望他们不要每个晚上都出去。也许我该让他们早点回来。”
“宝贝,他们十八岁了。还有半年就要搬出去独立生活,以后就要自己管自己了。不如就当成是一种锻炼吧。”
“嗯,我还是不喜欢那样。为什么他们不能把朋友请到家里来呢?就算是出去玩,你除了知道他们出去了,其余的你知道多少?”endprint
“你真的希望家里每晚来上六七个孩子?或者更多?你这想法也太没谱了。”
她点点头,拿起酒杯,“我知道。你是对的。好了,不说了。”她指了指餐盘,“还饿不饿?”
“不饿了。”他低头看了下餐盘,小心翼翼地放下餐叉。“我和你说,”他说,“我最近感觉身体不太对劲。一直都不太舒服。”
“你是工作太辛苦了。每晚都要到9点才回家。你每天工作时间太长了,就算是助理都嫌多,何况你是半个老板,我没说错吧。”
“没错,”他耸耸肩,“我知道你是对的,但工作就是工作。算了,我不想扫你的兴,我想现在就上楼,我累了。”
吉尔皱皱眉头,关心地走到他身边,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热。”
“是的。就是普通的劳累过度。”
“嗯。上去吧。要不要我给你盖被子?”
“谢谢,我能行。明早就没事了。”
“如果还不舒服,明天就别去上班了。”
“明天再说吧。而且……”
“走吧,”她说,“上去睡觉吧。”
等到吉尔来到他身边钻进被窝的时候,都已经10点45分了。他压根儿就没睡着。他翻过身面对着吉尔,装出半睡半醒的样子,抱住她,过了一会儿才松开。
12点43分,两个孩子回家了。他穿着T恤和短裤从床上下来,走进厨房,看到他们正在冰箱里翻东西吃。
“你们回来了。”
“是的,老爸。”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明天学校是不是放假?”
兄弟两个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要我说,既然明天还要上学,今天回来得是不是晚了点?我知道你们以为我和你妈不会担心,但是现在都快1点了,晓不晓得?”
艾瑞克第一个顶嘴,“你是不是又要说‘半夜过后没好事?我都听腻了。”
“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说?什么时候有过好事?”
“得了吧,爸爸,我们不是回来了嘛。不影响明天上课。”泰勒说。
“就算不影响,”彼得说,“如果第二天有课,12点前必须回家,这个要求我说过很多次了。不为别的,就算是为了我和妈妈,能不能做到?”
“可能吧。”泰勒说。
“可能就可能吧,”彼得说,“艾瑞克,你呢?”
“你是老大,你说了算。”艾瑞克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彼得真想把这个混蛋小子拎起来狠狠地抽一顿,但是,他仅仅是板着面孔,点了点头。“这个回答还能接受,”他说,“明早见。”
现在一定已经过了3点,彼得毫无睡意。他盖着一条毛毯躺在厨房后面电视房的真皮沙发上。
吃过晚饭上楼之后,紧张的情绪才慢慢退去。对于下午发生的事情,他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整件事他都显得主动、自愿。他把事情的全过程在心中过了一遍:一个本可以在几秒钟后就挂断的奇怪电话;对特蕾莎说谎;步行去酒店;敲门;等她开门。
有太多可以終止的机会,但是他什么也没做。
为什么没有?他到底在想什么?
好吧,从年轻的时候开始说起吧。“沙漠风暴”行动结束之后,他曾经一度失去理性。从战争中活着走出来,他觉得全世界都亏欠于他。所以他整日拈花惹草,即使和吉尔结婚后也未曾收敛。有了双胞胎儿子后,她常常因为疲惫或者没感觉几乎不与他过性生活。他不觉得这是问题。直到被吉尔捉奸在床,并威胁要拿走房子和他一半的财产之后,他才痛改前非。他变得宽容,和吉尔维持着和谐的夫妻生活,他说服自己不可以重蹈覆辙。虽然刚开始很难,但这是成熟的标志。他是一名父亲,在家里要做好表率,不可无事生非。
那些事情,必须断了念头。
如果做不到,毫无疑问,吉尔会让他一无所有——他的钱,他的事业,他的一切。
但是今天,这个叫凯特·詹姆森的女人……
怎么会这样?蠢到让一个女人这样闯入自己的生活,带来未知的危险。
也许不是愚蠢。他投入那么多精力,让妻子衣食无忧,还把两个不听话的儿子抚养长大。也许,这个世界仍然亏欠于他。
他为生活付出所有的精力与热情,可到头来又是为了什么?
凯特在他的生活中出现还不到一个星期,但突然之间,她却无形中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她是谁?她在想什么?她会做什么?这些他都无法左右。但是他给了这个女人足以让他失去他为之奋斗又无比珍惜的生活的机会。更可怕的是,她让他意识到这种生活他好像也没那么珍惜。也许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木已成舟,悔之晚矣。这件事会不会尘封起来,永远没人知道?他不确定。但是他至少知道自己无法控制心中的想法:不管她怎么说,还会有下次。那阵激吻过后的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反复出现,他心中所有的愧疚瞬间荡然无存。
他在沙发上翻了个身,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哀叹。
“彼得?”吉尔模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你怎么了?”
“睡不着,”他说,“又不想吵醒你。”
她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开始你不吃饭,现在又睡不着。”
“我知道。今晚一直不舒服。”
“我能做些什么吗?给你倒杯茶?”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要了。我想让大脑休息休息。”
“还在想工作?”
“是的,大部分时候是的。”
“这些人,不管他们是谁,只不过是你的客户,而不是你的生活。懂吗?”
“我知道。我会改的。”
“你最好改一改。”她抚摸着他的脸庞,“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亲爱的。我就是随口一说。”过了一分钟,她说,“如果你想上楼睡觉,我给你按摩按摩后背。”
他又叹了口气。“也许有用。”
“总比一晚上躺在这儿翻来覆去强。”
又是一声叹息。“是要好一点。”endprint
“好吧,”她伸出手把他拉了起来。“我们上去吧,”她说,“听我的,把闹钟关掉。”
4
贝丝·塔利警官认为枪不会杀人,只有人才会杀人。加入警队时她是一名巡警,而现在已经做了八年高级督察。她是枪支爱好者,最爱格洛克手枪。她一有空就去射击场练习,也喜欢和同事们坐在一起聊各种枪支的品牌、型号、载弹量和射击初速。虽然从没在出勤时用过手枪,她还是每天枪不离身,这样她会心安。她没想过不带上一支手枪会是什么感觉。
不过,她也承认正是枪支给家庭暴力事件增加了无法预知的危险。打斗中的夫妻也许会用拳头、钝器、餐具,甚至菜刀,但相对而言,很少会用武器,如果在怒不可遏的状态下随手拿到一把枪,伤亡便在所难免。
简单地说,如果争吵中的人看到一把枪,杀死对方的可能性会急剧上升。
她反对控枪一说。在她看来,这个国家每一位遵纪守法的公民都有权利拥有他们想要的任何合法武器。不过有时,比如今天早上李纳迪那件案子,她就和搭档艾森豪威尔·艾克·麦克法瑞说如果没有枪,李纳迪和他的女友极有可能不会死。
艾克四十二岁,身材瘦削,一头红发,满脸都是青春痘留下的疤痕,还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他不同意贝丝的看法,“她会捅死他或者砸死他。只要她想要他的命,总有办法。”
“对,他的命,也许吧。但是她会要自己的命吗?”她反问道,“用大头针戳自己的头?还是戳眼睛?得了吧。如果没有枪,至少她不会死。也许两人都不会死。”
“好吧。好像在这个案子中她非得活下来似的。要我说,给自己脑袋来上一枪,死得快又没痛苦,还能省下不少麻烦和费用。如果没有枪,她就得在三平方米外加一张小床的牢房里至少待上十年,这要花掉不少钱。现在正好他们有把枪,她又打得那么准……嘿,她为纳税人至少节省了一百万美金,如果她在监狱生了病,还要给她治疗,那样花的钱就更多了,除非她没病没灾老死在监狱。当然这样死也算有点尊严。”
“当然,”贝丝说,“这是毫无疑问的,尤其是像你这样理智的人说出来。”
他们站在李纳迪住的公寓的阳台上,公寓位于加利福尼亚大道,在四楼,离贝丝在莱克大街的家不远。鉴证科的同事在屋内,根据现场痕迹他们认为本周五早晨莎伦开枪打死了躺在卧室床上的弗兰克·李纳迪,然后到厨房自杀了。
枪还在厨房地板上,离莎伦的尸体不到两米远。
艾克走了一步靠近移门,朝里面看了看,又走了回来。“你有什么要说的?”艾克问,“关于枪的事情,不再说了好不好?这件案子,不能再简单了吧。”
“该死的小案子,”贝丝说,“枪支暴力案。”
“是啊。你觉得动机是什么?”
贝丝觉得和教科书上那些老生常谈的案子没什么两样。男人在卧室床上被女人开枪打死基本上是因为出轨。“他被开枪打死在床上,艾克。这件事太典型了。他在外面乱搞,然后被她发现了。也许他每半小时就要打一次电话给情人。我们来查查他的通话记录,肯定会看到一个他经常联系的人。”
“那还用说。”
“一定会留下很多通话记录,”贝丝耸耸肩,“不过你不会,一般人会。”她接着说道,“男人都自作聪明。”
但是贝丝认为自作聪明不是男人的专利。
上周二和好朋友凯特散步时两人聊得不太开心,她想把李纳迪案当作反面教材旁敲侧击她一下。这么做有利无害,如果能让她明白凡事皆有因果。
不出所料,弗兰克·李纳迪的最近联系人里有一个名字反复出现,在过去的一个月内出现过上万次。10点半,贝丝拨通这个号码,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弗兰克,是你吗?你在哪儿?我好担心你。”
贝丝告诉对方自己的身份,也告诉了她不幸的消息。
电话那头,那位叫作劳拉·肖的年轻女子显然十分惊骇,哭了有五分钟。
贝丝在旧金山司法大楼四楼的休息室打电话,门没关。艾克出去拿午餐了,她要好好利用这个没人打扰的机会。
凯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开心,但是她一开口,贝丝就感觉到了什么。
“怎么了?”凯特问,“什么事啊?和我说说呢。”
贝丝叹了口气,不仅是因为凯特毫不掩饰,更是因为她本可以释放情緒的机会不见了,为那件事,她常常不由自主地烦恼。“有时候这个世界,或者说我的世界,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说,但不说出来又非常难受。”
“今天遇到了什么案子?”
她理理思绪,长吁一口气,说了起来,“半小时前我给一个女人打电话,因为她的号码在死者的联系人记录里。结果死者是她的男朋友,她完全无法承受。他是她一生的挚爱,如果他能和老婆离婚的话,他们马上就结婚。”
“真是个笨蛋。”
“是啊。但她就是相信。”
“当然她是相信的。女人都相信,是吧。他们有孩子吗?”
“没有。”
“还好,感谢上帝。”
“还有,”贝丝说,“刚才我有没有告诉你是女的杀了男的?打死在床上,然后女的自杀了。”
“天哪。你早上就这么过的?我无法相信你怎么受得了。我是说,亲眼看见这个案子和在电视上看新闻是两回事。”
“和新闻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历历在目。”接下来她很委婉地说道,“很多人不知道出轨没有好结果。”
凯特没有作声。
贝丝趁热打铁,“总之,这个女人很伤心。好像她也不想活了。她就是不停地哭,无法接受事实。我想告诉她你在决定和别人丈夫睡觉之前也许应该考虑清楚后果,也许以后她会明白吧。现在她不需要我给她讲道理,但是,她可能以为……”她欲言又止。
“真让人难过,”凯特说,“不该如此的。”
“令人心碎,”贝丝说,“我搭档回来了,我准备吃午饭。下个星期一起散步吗?”
“星期二?”endprint
“是的。凯特,感谢你听了这么久。不想把这些告诉你的。”
“别那么说。我爱你,我喜欢你看待事物的方式。”
“我也爱你,”贝丝说,“下周二见。”
彼得一觉睡到中午。
他穿着一条旧的道格斯休闲裤和灰色耐克T恤,下楼来到空无一人的家。厨房吧台上,吉尔给他留了便条,上面写着:“我绝对不允许你去上班。我也绝对爱着你。煎蛋饼在冰箱里。爱你的吉尔。”
他也曾想过这件事会不会被吉尔知道。他想不到有什么可能性,除非他说梦话。但即使那样,他也可以轻松应付。刚结婚的时候,吉尔就在梦里说过好几次杰米,杰米是她早就不再来往的前男友之一。
还有,他第一次情不自禁地有了这个想法,她真的和他不再來往了吗?谁能保证吉尔从没有背叛过他?
“一定有,”他大喊一声,声音中充满了厌恶,“我敢肯定。”
他该怎么做?
眼前放着一支笔和一本便笺簿,好像在嘲弄他。有办法了。他拉过凳子坐在吧台前,拿起纸笔。
不,他不能写下来。
他应该当面告诉她。至少他认为应该这么做。给她打电话,要她马上回来,告诉她他要搬出去,还要她去做婚姻咨询,想要咨询什么都行。要是这样他还会尽可能给她一些补偿。可是除了身体不舒服和他干过的那件事,也找不到什么借口让她回来。何况他还不能告诉她那件事,告诉她他犯了错。
除非他从来不曾认为自己做错过。他意识到整日生活在内疚中,日积月累,只会更加痛苦。
当然,如果闭口不提,大家都没有痛苦。这件见不得人的蠢事应该永远藏起来。凯特·詹姆森不会成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她说过不想维持两人的关系。他肯定她不想破坏两人正常的家庭生活。如果是这样,反正也不会有下次,那么这件事就会慢慢被淡忘。
不会伤害吉尔。这么做对大家都有好处。
还有一件事无法回避。他是否真的想保护吉尔不受伤害?他自己的幸福和需求还要不要?怎样才能痛痛快快活一回?
还是先不要说,等习惯了之后,他再慢慢弥补。他没必要告诉吉尔为什么自己变得更好了——好丈夫、好顶梁柱、好父亲、好爱人、一个好人。他会再次全身心地投入到新生活中去。他再也不会破坏自己的美好生活。
突然,内心深处律师的直觉提醒他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欺骗之上。美好的生活会以谎言为基础吗?
不,那是不可能的。
他还是要说。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站起来走到电话旁。输入吉尔的办公室电话号码后他突然停了下来,把听筒放了回去。
什么也不要做,他告诉自己,把眼前的和未来的事情都考虑好了再做打算。
他不可以再犯错。他要好好考虑,确保万无一失。不要因为一次愚蠢的举动毁了所有。
千万不要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
这是一切的前提。
自从辞去风投公司的工作之后,凯特和荣恩便保持着每月第一个星期五到格利尔饭店用餐的习惯。他们的包厢在饭店后面,墙上挂着一块铜匾,上面刻着两人的名字。他们认为在包厢里拥有一块自己的铜匾既不张扬,也值得骄傲。凯特走进房间后,亲亲自己的手指,然后摸了摸铜匾。荣恩喝了一口高脚杯里的酒,冲她点头示意,暗示她刚刚他也这么做过。
放下酒杯,他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给我点提示。”
“小型里程碑。”
“哦。”她从桌子对面拿过酒杯,喝了一小口,“有多小?”
“那就中型吧。中小型。但是不难猜。”
“再给点提示。”
“好吧。你我的里程碑,不包括孩子。”
她坐下来,噘着嘴,双手抱在胸前,看上去十分可爱。最后,她盯着荣恩,抬起手指着墙说,“那块匾。”
“你真聪明,”他显得很意外,“继续。”
“重要纪念日。”
荣恩笑了笑,点头称赞,“你相信已经有两百次了吗?”
“我信,”她说,“我只是不信我们这么快就老了。”
“你忘了吗?在这里度过的时光只会让人变得年轻。加起来我们至少年轻了半岁。”
“怎么可能越活越年轻呢,越活越聪明吧。”
斯塔法诺是他们最喜欢的服务生,他穿着燕尾服来到包厢,放下半瓶为了纪念今天他们特意点的罗德尔气泡酒。服务生一走,凯特拉上门帘,一个箭步来到荣恩身边,倚着桌子两人便吻了起来。“我爱你,”她说。
“我也爱你。吻我。”
“我要你好好吻我一次。”
他搂住她的脖子,紧紧地拥吻。“这样够不够?”松开手后他问道。
“够。我好喜欢。”她笑着回到座位,指了指铜匾问,“基于什么方法论你算出两百的?”
他笑着回答说,“你知道没有几个漂亮女人能正确使用‘方法论这个词吗?”
“开玩笑吗?”
“有点开玩笑。”
她从桌子对面把手伸了过来,荣恩轻轻握住。
“告诉我你的方法论,”她说。
“好吧好吧。一开始需要进行假设,”他说,然后继续解释:六年多的时间里平均每月来一次,饭店为他们制作了铜匾。接下来的十一年,除了每年因故失约一次之外,今天应该正好是两百次。“所以我说今天是个小型里程碑,值得庆祝一下。”
“的确是。”
“既然这样,”他从夹克外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褐红色小盒子,递到她面前,“献给陪我度过两百纪念日的爱人。”
她的眼睛闪烁着光芒,接过盒子打开后看到一串黑宝石挂坠金项链。她摇了摇头,叹道,“这么做太破费了,知道吗?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永远在我身边?”
“好好过日子就行,”荣恩耸耸肩,“那天我在街上碰巧路过,看到这串项链好像在和我说话要我买下它。我想起来你没有黑宝石项链,是吧。”endprint
“你什么都知道,”她系好脖子后面项链的搭扣说,“我永远也不会摘下来。”
吃过午饭,气泡酒的后劲儿让人有些倦意,凯特决定到街上走走。在高楼林立的商业区闲逛了一阵之后,她抄近道来到内河码头区,她知道彼得的公司就在这里。
最后却发现来到了渡轮大厦。
温暖和煦的周五午后,这里随处可见观光客和抽空购买食物的本地居民,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凯特沿着食品街向前逛,买了点原生橄榄油,蘑菇干,还有当地产的意大利火腿。逛到金门肉食公司的时候,凯特打定主意要为荣恩做一顿美味大餐,用来答谢今天收到的珍贵礼物。她挑了一大块荣恩最爱的鹿里脊肉。嗯,三分熟的鹿肉,还有各种烤蔬菜——胡萝卜、茴香、小土豆、韭菜——还有一瓶银橡酒。
哦,不,不可以有银橡酒。
还是一瓶波尔多干红吧。
她不指望能遇到彼得,但是在人群中穿行的时候她也不是没想过这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路过每个街角,她都感觉视线的尽头有个人好像是他——走近后每次都不是。渴望如同气泡酒的后劲儿,越来越强烈。她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每过几分钟都要按住胸口喘两口气。
洋姜看上去很不错,它是素食者最好的补品。
凯特拎着食品,向卫生间走去。她打算待会儿到阳光下坐坐,俯瞰一会儿港湾,喝杯卡布奇诺,然后叫辆优步车回家。在走廊的墙壁上,她看到一部公用电话,这也许是旧金山最后一部老式公用电话了吧。当然,她也没去过多少地方。
一个年轻女子正在用它打电话,她身穿黑色吊带衫和半截牛仔裤,全身都是文身和体环,头发染成了明亮的粉红色,鼻子上吊着个大大的鼻环。她的笑声很放肆,路人纷纷投来鄙夷的目光。
凯特找了张小桌子坐了下来,咖啡很香,气候宜人,至少她觉得天气还不错。这里一到下午就会微风习习,有时也会刮大风。
她品着咖啡,看着一群兴高采烈的游客走下渡船。邻桌上不知是谁留下了面包之类的东西,一只大海鸥突然掠过凯特头顶,一口咬住食物后飞向天空,立刻遭到另外两只海鸥的围攻,它们在空中缠斗,发出阵阵响亮的尖叫声。
与此同时,打完电话的粉红头发走了出来。她注意到凯特看她的眼神没有恶意,于是冲她点头笑了笑,然后继续向码头走去,转了个弯,消失在视线里。
最后一口咖啡特别甜,因为杯底的糖没有完全溶解。现在是下午3点钟,昨天这个时候她正在给彼得打电话。还有足够的时间,如果……
坐下来喝咖啡的时候她还没有这个想法。但现在,欲望如同越来越大的泡沫,把自己完全包裹在里面。
收拾好東西,她推开桌子站了起来。
她不能用手机给他打电话,那样风险太大。身后楼房走廊墙壁上的电话,现在应该没人用吧,这是个不该被忽视的机会。
无论如何都不该视而不见。
不过她决定让命运来决定。如果走到那儿有人在用的话……
“你好,彼得在吗?”
“他不在。我给你留个口信好不好?要不你给他语音留言?”
“怎么才能联系到他?”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不过他经常查看语音信息,应该一会儿就会联系你。”
“行,谢谢。那请你帮我语音留言吧。”
“稍等。开始。”
打过招呼之后,特蕾莎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好。
“谢谢,”彼得说,“这个声音听起来已经算好了。我有些不舒服,一夜没睡好。”
“为了证词的事吗?”
“我想是吧。不管怎样,我还是会认真做好的。你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没什么进展。对了,你检查过语音留言吗?”
“在和你通话之前,没有新的信息。”
“嗯。有点意思。”
“怎么说?”
“二十分钟前我接到一个女人找你的电话。我让她留了语音信息。怎么,她没留吗?”
“很明显没有。她有没有说她是谁,什么事,重要不重要?”
“什么也没说。但是听起来像是昨天找你的那个女人。你确定她没有留语音信息吗?”
“我很确定,没有。”
“嗯。如果是要紧的事,”特蕾莎说,“我想她还会打电话的。”
5
6点刚过,凯特和荣恩在客厅等孩子们放学回家,没有中午在饭店吃饭时那么幸福开心。凯特站在前门宽大的窗户前隔着树荫向街上眺望。夕阳西下,大街上洒满暖暖的黄色光影。
美妙的光影未能改变屋内的氛围。
荣恩坐在阅读椅上。凯特过来给了他半杯威士忌,然后又走到窗边眺望。
身后传来荣恩的声音,“喝完这杯,给我再来一杯。”
凯特转过身来,“先喝完这杯再说。”她走过来坐在阅读椅的扶手上,拨弄着项链上的黑宝石。“我还是无法相信,你知道吗?”她说。
他抬起头,“现在转换话题也无济于事,”他喝了一口酒说,“虽然看到你这么喜欢我也很高兴。”
“我喜欢,”她把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我准备了一顿大餐。一会儿就没事了。”
“不会没事。”
“会的会的。不就是失去一个客户嘛。以前你也失去过不少。”
“这个不一样。去年的合作费是一千万,前年一千两百万。这种客户不是花几个星期就能重新找一个的。该死的杰夫……”
“别那么说杰夫,荣恩,别那样说。”
“就是该死的杰夫,别自己骗自己了。杰夫还在负责竹井的官司,一个该死的客户,因为他认为是我把事情搞砸了。我什么错都没有,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正确的。我在和什么样的混蛋共事啊。这些家伙不相信他们的所作所为美国法律是禁止的。要是在日本,他们这么干,我屁都不会放一个。但是在美国,垄断价格是违法的啊。想一想,是不是我救了他们……我干得十分漂亮,结果不能再好了。”endprint
“是啊,但是……”
“可现在呢?”荣恩开始咆哮,“就因为我过意不去,还有让某些人丢了脸面,我还得向藤原先生道歉,告诉他我要辞职。而这个该死的官司不是我赢下来的吗?不是我让他免除牢狱之灾的吗?他的三个手下,最多也就判两年,还有比这更好的结局吗?要不然藤原自己就要坐二十年牢。是谁救了他?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知道,”凯特说,“我知道是你。大家都知道是你。”
“去问杰夫知道不知道。”
“杰夫也知道。荣恩,他一定知道。”
“现在知道对我有什么用?对我们有什么用?杰夫应该支持我,让那些家伙坐飞机滚回日本去。但是他很大方地接下这个案子,让我不要过问。还有,自从他抢走竹井之后,他的业绩就超过我了。我的损失怎么算?我该怎么向我的几个助手解释?还有我应该得多少?”
“你希望他能怎么做呢?竹井还在和公司合作。杰夫不可能放弃每年一千万的合作费用。”
“他当然可以!比娜身家过亿,他们有的是钱。他就应该支持我,不该把风险留给我。”他拿起酒杯,慢慢地喝了一口,终于冷静下来。“也许我该离开公司了,自己干。”
凯特捏捏他的肩膀。“好吧,看看再说,”她说,“今天不要做决定。”
她穿过客厅走到百叶窗边。“谢天谢地,孩子们总算回来了,”她喘了口气,“我不希望你一开口就痛骂艾丹。”
“我会的,”他喝了一口酒,“这两个小混蛋把好好的一天变成这样,我即使发点火,上帝也会赞同的。”
“别那样。”凯特摇摇头。
“也许有用。我今天想試试发一次火会怎样。也许这么些年我们做得不对,对他们太仁慈、太溺爱、太宽容了!”
“我们做得没错。艾丹是个好孩子,我们问清楚不就行了嘛。骂有什么用,除了吓唬人。”
“我就是想让他看看我生气的时候也是很吓人的。”
她走过来跪倚在他的身边,摸着他的手亲了一下。“你不要那样做。你要是希望他们爱你、尊敬你,就不要骂人。那样只会让自己像个混蛋。”
荣恩闭上眼睛,长叹一声。“我知道,”他说,“应该保持理智。应该和他们好好说。我就是想偶尔也能骂人出出气。我爸爸就经常拿我出气。”
“所以你到现在还认为他是个混蛋。”
“呵呵,”他不禁笑出声来,“偶尔拿我出气。”
“没什么大不了的。公司的事,孩子的事,都会没事的。”听到厨房后面的门打开的声音,她又吻了一次荣恩后站了起来,“你们回来了?”她喊道。
詹妮在读八年级,还是《耶稣圣名报》的年鉴编辑。艾丹在圣依纳爵中学读高三,同时也是圣依纳爵野猫队的棒球运动员。凯特和荣恩都是无神论者,两人都没有上过天主教会学校,但是他们认为教会学校非常适合两个孩子,因为詹姆森家的孩子无论如何也不会读旧金山的公立学校。
过去五个月,艾丹的声音越来越粗。“是我们,”他的声音大到好像让墙壁和地板都在震动。
“听着,吃饭之前,你爸爸和我有几句话要说。”
两个孩子在厨房后面嘟哝了几句,接着站在了通往客厅的拱门下面。詹妮本在哥哥身后,但却抢先一步走进客厅。“孩子们,”凯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发生了什么事?”
“你真会问问题,”荣恩说,“什么事?我还想问你呢。艾丹,你说,你做了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明白?”他好像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了。难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装聋作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可事实上是,他已经知道了。
荣恩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妻子,是她开的头。“塞拉斯神父,”——圣依纳爵中学男生训导主任——“今天下午在你爸爸上班的时候给他打了个电话,想问问你身体有没有好一点,他说你已经两天没有上学了。他还说打你电话没人接,发短信没人回。艾丹,整整两天!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又在做什么?”
“别生哥哥的气,”詹妮说,“都是我不好。”
“和你没关系,”艾丹冲她大声说道,“我一个人干的。我自己的主意。”
“什么和她没关系?”凯特问,“你什么主意?”
“逃学。”
“逃学?这就是你的回答?你逃学了?”荣恩问道,“那你做了些什么?”
艾丹耸耸肩,“就是开车瞎逛。”
“瞎玩瞎逛?为什么?”荣恩举起拳头,又放了下来,他盯着儿子,觉得难以置信。“你知不知道这个学期只剩一个月了?要是不好好努力……算了,你懂不懂这是上大学之前最重要的一个学期?”
“上不上大学我无所谓。”
“有所谓!”凯特说,“从上幼儿园开始,我们就要把你们培养成大学生。这件事的起因是什么?”
“是利德老师。”詹妮说。
过了好一阵子,凯特才打破了沉默。“利德老师是年鉴负责人,关他什么事?”
“他是同性恋,你们知道的。”
“知道,”荣恩说,“我们老早就知道,那又怎样?”
“怎样?爸爸,利德老师要被解聘了。”
“因为同性恋?在旧金山?宝贝,我不这么想。还有这和艾丹有什么关系?”
“利德老师在天主教会学校教书,你知道吗?大主教想让每个人知道他要采取一些行动。你有没有读过那封主教致教众的信?”
那是几个月前旧金山大主教写给教区所有天主教会中学的一封信,信中重申了他笃信的教义:反对同性婚姻、反对同性恋、反对节育、反对堕胎。信中尤其强调所有从教人员不许“公开地”违背上述教义,因此许多人认为这是在间接威胁要解聘不符合教义的教师。
荣恩对女儿点点头。“我看过了,但是信的内容太荒唐,我就没当回事。抛开同性恋的问题不谈,教会现在还反对节育?我和妈妈都觉得不可思议。但是这个问题我们不是早就谈过了吗?还有什么值得再谈的?詹妮,利德老师不会被解聘,只要打官司他保证赢。自从那场恋童癖的官司之后,教会在这类问题上打官司毫无胜算。”endprint
“我还是不明白,”凯特说,“这和艾丹有什么关系。除非……”她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伸出手捂住了嘴。
“够了,妈妈。”艾丹爆发了,“我不是同性恋,真的不是。你也许都不知道我两年前就有女朋友了。”
“有女朋友也未必意味着你不是……”
“我不是!哦,上帝。”
“好吧,好吧,大家冷静。”荣恩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们也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看着儿子说道,“没有人说这里有人是同性恋。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先说说逃学的事情。”
“他们就是一群虚伪的白痴。”艾丹说道。
“他们是谁?”荣恩问道。
“那些老师,还有行政人员,都是白痴。没人有胆量站起来对这件事说,‘我们反对,我们什么也不会做。非但没那个胆量,他们好像对这种中世纪的狗屁东西还很支持。无论如何,我不能像他们一样。不然我就是伪君子了。我决定不上他们的学校。”
“哥哥说他决定不去上学,”詹妮说,“我也是这么说的。”
“等等,”凯特说,“你也逃学了?”
“如果他们解聘利德老师,我会这么做的。”
“她上八年级,”艾丹说,“那封信没有发到初中,所以没什么响应。但是圣依纳爵是高中,”艾丹说,“所有的高中都收到了信。本应该把信撕了扔回去,但是大多数学校,至少我们学校吧,胆小怕事得很。如果我不想和他们同流合污,我就别无选择。我要退学。”
“你做得对。”詹妮说。
“嗯,”荣恩说,“事关信仰,值得再议。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不先和妈妈或者我说呢?在这个家里,什么事都是可以说的,不是吗?”
艾丹嗤之以鼻。“你只会说这个不行,那个不可以。”
“不是这样的,”凯特说,“我们会坐下来好好说,就像现在这样。”
“最后还不是说不行。”
“这次和以往不同,最后一个学期了,不能犯错。”
“换句话说,还是不行呗。”
“也不是没别的办法。也许你可以给《旧金山新闻报》或者主教本人写封公开信。或者我们全家一起去圣依纳爵找你们校长,告诉他如果他们不转变立场,我们就退学。哦,不,刚才我就随口一说。肯定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两天不上课却无动于衷啊。这种做法我和妈妈都无法接受,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爸爸。我不知道該怎么做。”
“行了,”凯特说,“正好是周末,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一起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你们说是不是?”
艾丹的表情放轻松了,他耸了耸肩。“好吧,我想会有办法的。”
“好吧,他想会有办法的。”荣恩快喝完第二杯酒的时候,轻轻地对凯特说。两个孩子进了房间,他不想被听到。“我想休息一下,”他说。
“这么说来,逃学还不至于太丢脸。”
“你以为我在乎他的脸面吗?我在乎的是他必须要上大学,这才是重点,是唯一值得讨论的问题。不是什么同性恋老师会不会被解聘。说真的,关我什么事?我要说的是在他们的教育上我们已经花了五十万美元,所以——你听好了——他们才有可能在激烈的竞争中考上一所好大学。这件事难道他妈的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道理他们都懂,荣恩。他们有分寸。”
“也许,我早该在几天前就和他们说。但是现在,我也没把握了。看着这两个自以为是的道德楷模,我问自己,‘这是我的孩子吗?我们安排好一切,他们就这么把它毁了?他们真的明白我的一片苦心吗?”
“荣恩,他们会明白的。他们不过做了一件他们认为正确的事情而已。”
“整天标新立异。”
“他们会明白的。”
“但愿如此。”他说。
6
小区位于格林大街,地段很好,设计也很时尚。大楼入口处有六个投信口,贝丝找到写着劳拉·肖的那个按钮,按了一下,等待回应。
劳拉是受害者弗兰克·李纳迪的情人。尽管贝丝知道这起案件劳拉根本不可能是嫌疑人,但她和本案相关。因此,接受办案人员问讯是早晚的事。
贝丝知道她应该打电话给劳拉,然后在有录像器材的审讯室对她进行友好放松的问讯。两名警察外加一台摄像机,按规定应该这样做。不过这起案件是再清晰不过的谋杀加自杀案,所以她说服艾克她一个人去劳拉家,晚饭前就能完成问讯。
事实上,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亲自去拜访一位突然失去亲人的女人。上午她拨通了电话,无意中告诉了她情人被害,到现在贝丝还无法释怀。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也许她可以安慰这位和她有着相同遭遇的人。七年前,贝丝失去了丈夫丹尼,她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痛苦。
对讲器里有人问道,“谁啊?”
“是劳拉·肖吗?我是塔利警官。能占用你几分钟时间吗?”
对讲器那头沉默了,但是电子门咔嗒响了一声,贝丝推门走了进去。电梯门开了,她穿过走廊走到5号房前按下了门铃。
劳拉大概二十几岁,长着一双蓝色的大眼睛,非常瘦,就像厌食症患者似的。很明显,她一直在哭,眼睛四周的皮肤又松又红,齐肩深色头发十分凌乱。她光着脚,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和男式白衬衫。
“你好,劳拉。我是贝丝·塔利警官。早上我们通过电话。”
她点点头,毫无表情,拉开门,径直走回了房间。
贝丝随她进了屋,穿过一段不长的门厅。门厅右边是宽敞精致的客厅和厨房;卧室在左边,门没关,床上很乱,没有整理过,床垫和地板上散落着毯子和枕头。
客厅的后墙有三扇大窗户——也是整栋楼的后墙——顺势看去,可以俯瞰联合大街、海滨区,还有远处的港湾。
劳拉停下脚步,站在贝丝前面,面对着窗户。劳拉背对着她说,“今天早上他走的时候,我要他留下来陪我,我们可以……衣服可以有时间再回去拿,要么就买新的。他肯定没想到她会那么暴力,但是谁知道她有把枪呢。”她转过身来,“那是什么意思呢?你买把枪就是为了有一天用得上,是吧?”endprint
“弗兰克有枪吗?”
“没有,他是不会开枪杀人的。他认为每个人,包括莎伦,都不会杀人。”好像刚刚才想起来似的,她问道,“要不要坐下来说?你想喝点什么?”
“不用。谢谢。”贝丝走到厨房的餐桌旁,拉过一把椅子。“请你接着说。”她看着劳拉走进厨房,拿起水池边的酒瓶一下子倒了半玻璃杯伏特加,打开冰箱,拿出橙汁兑满。她转过身,拿着玻璃杯来到桌旁,也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我在喝酒,”她毫无必要地说了这么一句,猛喝一口,费力吞了下去,紧接着身体一阵抽动,头也跟着晃了起来。“弗兰克怎么就这样没了?”她边哭边问,“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啊?”
贝丝站起身来,绕过桌子来到她身边,伸出双手把她拥入怀里。从警这么久,她还没对任何受害者做出过这样的举动。她会安慰受害者和他们的家人几句,但像这样好像安慰自己家人的感觉还未曾有过。她不明白为什么,但也不需要知道为什么。早晨在电话里她就已经感受到这个女人的痛苦了——她并不认为这个女人在整件事中毫无责任——但能感同身受就已经足够。
劳拉也伸出手抱住了她。贝丝任她放声痛哭。哭完后,劳拉说,“谢谢你。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谁都会哭。”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没人知道。有没有什么人能暂时陪陪你?有人能留下来陪你过夜吗?最好不要一个人。”
她点点头。“我哥哥艾伦下班后过来。这个周末他会陪着我。”
“不错。”
“现在,你有没有问题要问我?”
“有。”贝丝拿出录音机。
“怎样才能帮到你呢?”
门铃响了。
“应该是艾伦。”劳拉走到门口按下对讲器的开关。贝丝听到几句含糊的话语,一阵短暂的哭泣,还有男人低沉、充满安慰的声音。听到他们走回房间的声音,她站起来转过身。劳拉向艾伦介绍了她的身份。
艾伦看起来三十多岁,比妹妹年纪要大很多。他是个大块头,身高大概一米九到两米的样子。握手的时候,他的手把贝丝的手完全包在里面,虽然手掌粗糙,但是触碰却很轻柔。当听到贝丝是来调查凶杀案的时候,他的声音,不再轻柔。“对不起,我觉得你恐怕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
“我还没来得及向你妹妹解释我为什么会来这儿。”
“那你有没有告诉她,你们的谈话应该有她的律師在场?”
“艾伦!她是来——”
他扬起手打断妹妹。“她是警察,劳拉。还有录音机。我敢肯定她来这儿一定不是和你拉家常的。”
贝丝说,“劳拉并不是她男友遇害案件的嫌疑人。我来这儿和她面谈只是了解一些情况,她不是在接受调查。”
“你是不是只有几个问题要问?”
“是的。”贝丝显得有些沮丧,这就是为什么做事一定要公事公办的原因。如果不这样做,无论出于何种动机,你都会被人误解。“我一个问题都还没问,除了告诉她要坚强之外。我只想确认一个已知的事实——她和弗兰克·李纳迪是情人关系,这和本案有些关系。我认为在这里和她谈话要比请她到司法大楼接受问讯更能让她放松。我要说的就这些。”
劳拉说,“艾伦,她又不是在审讯我。她就是想看看我有没有事。贝丝,拜托你,再多待一会儿。请你问吧,你能过来我真的好高兴。我一点也没有想赶你走的意思。”
贝丝看着兄妹二人说,“好吧。不管怎么说,艾伦,劳拉和一起凶杀案有关系。所以我要问她一些问题。但是我来这儿的真正原因是早上我在电话里头听出她非常非常伤心。所以我想,在这种情况下,我也许没有更好的选择。”
“就是这样的,”劳拉说,“你得向她道歉。”
艾伦的道歉似乎并非出自真心。“对不起,警察上门安慰受害人的事情还真没怎么听说过。”
“的确不常有,”贝丝说,“劳拉让我感到她似乎极度悲伤。所以我想她也许能从我这里得到些许帮助。”
“行,刚才我也是为了保护妹妹,对不起。”
“好了。现在没事了?”她伸出手,艾伦也伸出手,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他的双手,依然轻柔。
7
五年多了,吉尔的读书俱乐部都在每月的某个星期五晚上活动,很多人觉得不方便,但一直没能改个日子。昨天彼得因为工作劳累吃不好也睡不好,所以她主动要求留在家陪他。她打算给他调一杯马提尼,做顿晚饭,再开瓶好酒。
“不用了,你去吧。玩得开心点。只是些小问题,我很快就可以做完。今晚我可能8点就上床睡觉。”
吉尔走后,彼得和两个双胞胎儿子晚饭吃的是中餐外卖。这段时间,他的两个漂亮双胞胎儿子——艾瑞克和泰勒——处处和他对着干。这样的现实他也渐渐想开了。两个人都是不折不扣的懒鬼,艾瑞克比泰勒更懒。整天都在应付他们,他和吉尔没时间交流,更别提夫妻生活了。可叹的是,只有安排好了孩子,吉尔才有时间陪他一会儿,而他必须接受这就是他的命运。
但孩子的事情总是安排不完。
他的经济压力也在变大,因为再过几个月,他们就要读大学,这意味着未来四年每年至少要花八万美元。
什么玩意儿!他十八岁的时候——就是孩子们现在的年纪——已经搬出去住了,再也没有依靠过父母。他自己挣学费,加入后备军官训练团,然后参军打仗,退役后拿法律学位,没有用过家里一分钱。
对这两个娇生惯养的儿子而言,靠自己做这些事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如果责备几句,他们会顶嘴,跟你吵。他没有精力吵,也不愿意管。由他去吧,不要闹出什么不愉快。所以他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很和善,“今晚要去哪里玩啊?”
两个孩子翻了个白眼,就好像没看见他似的,就好像他看不见似的。但是他没有发作。“妈妈去读书俱乐部了,今晚我有时间陪你们。不如一起去看场电影吧。”
“看电影?”艾瑞克说道,三个字中夹杂着无以复加的嘲讽。endprint
“爸爸,今天是星期五,”泰勒试图缓和气氛,“我们想出去玩玩。”
“到哪里玩?”
“你知道,”泰勒说,“就是和朋友玩玩。”
彼得不知道,完全不知道他们和谁一起玩。他不想多说,尽量显得理解与温和。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许是蠢事,也许是危险的事,但他想管也管不了。“好吧,”他说,“我知道你们不会惹事。”
过了十分钟,两个孩子出了门。
突然他想起来自己很久没有看书,他很喜欢看《重要的事情》,书就放在客厅读书椅旁的桌子上。他拿起书,胡乱翻了几页,完全找不到上次看的地方。他看了看封面,又看了看封底。这本书到底看过没有?好像真的没有。
他站在电视机前,心想也许可以打发几个小时吧。看场球赛,让大脑休息休息。打开电视,是巨人队在主场迎战红雀队的比赛,他最喜欢听两个主持人在中场休息时的搞笑解说,但是今天一轮比赛还没看完,他就关了电视,上楼回了卧室。也不知道一个人呆呆地站了多久,他转身下楼,从壁橱里抓起一件外套,打开前门,消失在夜色中。
麦卡锡酒吧在西门区,距离彼得住的伍德区不到半公里。这么多年,从门前无数次路过,但是他一次也没有进去过。推开酒吧的门,他想起这是他曾经喜欢的地方,是年轻时和吉尔经常光顾的地方。
正是周五的黄金时间,酒吧里面挤满了人。彼得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重新找个酒吧坐坐。就在他剛要转身的时候,角落里一个魁梧的大胡子推开桌子站了起来。他回头看见彼得,很慷慨地朝他招呼,“来,这个位子给你。”
“谢谢。”
拉过凳子,彼得刚脱下外套挂好,服务生已经来到桌前。三四台电视机在播放他在家里看的那场球赛,同时还能听到恐怖海峡乐队的音乐,声音很大但不算刺耳。
他点了杯加冰块的亨德里克金酒。
身边一个沙哑的女人声音恰到好处的刚刚高过音乐。“我从没喝过亨德里克金酒,应该没有庞贝琴酒好喝。”
他转过头,第一次看到说话的女人。“也许吧,”他说,“但是亨德里克金酒很特别,里面加了玫瑰和黄瓜。”
“你说什么?”
“就是酒里面加的植物,”他说,“亨德里克金酒里面加了玫瑰花瓣和黄瓜。庞贝琴酒加的是杜松。要是加了这两样东西,那味道别提多爽。”
“玫瑰花瓣?真的吗?”
“真的。”
“那我得尝尝,反正现在还早。”
服务生过来把彼得点的酒放在桌上。
“斯坦,”她指着酒杯说,“给我也来一杯。”她看看彼得,“要不要加冰?”
“加不加都可以。”
她对服务生点点头。“斯坦,随便你。”她把庞贝琴酒倒进酒吧的下水沟,“我倒要看看金酒到底怎么样。”她来到彼得身旁,“我要好好记住金酒的基本原则。”
“什么基本原则?”
“和乳房一样,”她说,“一个嫌少,三个嫌多。”
彼得笑出声来,“我知道。”
“你知道有三个乳房的女人?”
他哈哈大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金酒放三种东西就嫌多了。既然你那么说,我也觉得女人长三个乳房嫌多。”
她低头看看自己呼之欲出的胸脯。“哇哦,”两人相视一笑。
她伸出手说,“我叫戴安娜。”
8
杰夫和比娜没有孩子,每晚他们要么去现场音乐会、戏院、歌剧院、演说俱乐部、电影院这些文化场所,要么和朋友吃饭。
刚结婚的时候,确切地说,是比娜流产后的几个月,他们约好这就是以后生活的主要内容了,甚至还煞有其事地规定每周六在太平洋高地的家中共进午餐。每周的这段时间只属于他们两人,几乎总是先睡懒觉(睡到早上9点!),醒来就做爱。然后穿衣起床,在中午之前准备好周末的安排。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十年,一成不变,而且他们也不想变。
现在,他们正惬意地坐在露天阳台的餐桌边上,享受着温暖的阳光,阳台四周是封闭式玻璃,可以俯瞰到正前方的海滨区、波光粼粼的港湾和马林县,左边可以看到旧金山要塞和金门大桥。餐桌上放着百吉饼、三种不同风味的熏三文鱼、奶油芝士、意大利酸豆、紫洋葱薄片、鲜榨的菠萝橘子汁,还有一台克里格咖啡机。下周的日程已经安排妥当,看起来相当丰富:诺拉·琼斯(美国著名女歌手、演员。——译注)会去吆西爵士吧,智利裔美籍作家伊萨贝尔·阿兰德在共和俱乐部有演讲,帕佩莱餐厅的美酒晚餐。旧金山从来不缺让人着迷的地方,聊完了下周的日程后,他们已经开始说起两周后的星期五晚上的聚餐了。
“上周五和荣恩与彼得才聚了一次,会不会太频繁了?”杰夫问,“到那时其实也有三个星期了,上次的聚会真棒。”
“我同意。我不记得有没有告诉你上周凯特还打电话向我道谢,她还说下次聚会一定要在她家。”
“她和你说日子了吗?”
“没有。”
“哦,”杰夫说,“小笨蛋,你还当真了。也许可以和彼得与吉尔去个别的地方,就我们四个人。”
“当然可以。不过我觉得不喊上凯特与荣恩不太好。上次她特地说她很喜欢他们两口子呢。她还要了电话号码。所以我觉得她可能正在准备下次聚会。”
“就是到现在还没准备好。”
“是的,还没准备好吧。”
杰夫叹了口气。“爽约也不是什么世界末日。也许明天我可以主动问问彼得,看他有没有空。”
“你对他印象很好啊。”
“是的。”
“那么,这样如何?我先打个电话给凯特,当然我不是催她的意思,告诉她我们希望大家聚聚。而且下下次的周五聚会由我们来安排,如果她坚持在她家也没有问题。当然,我们希望都到我们家来玩。”
“巧妙的出击,小豆子,”——这是他对她的昵称——“值得一试。但我还是先问问彼得和吉尔有没有空吧。你认为呢?”endprint
“嗨,亲爱的,”吉尔俯身贴近他轻声问道,“你醒了吗?”
彼得翻了个身,从被子里面探出头。“几点了?”
“差不多1点。孩子们在做你最爱的汉堡三明治……”
“我马上起来。”
“你昨晚几点睡的?”
“我不记得了。两三点吧,3点左右。”
“我又要担心你了。”
彼得苦笑一声,“我也担心你。”
“你知道你这是怎么了吗?”
“但愿我能知道。可能是潜意识里的麻烦。”潜意识?见鬼去吧。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遇到了什么麻烦,但不想再次落入她的圈套。她总是会做出善意、理解、宽恕的模样等着他道歉,然后他保证自己以后好好改,绝不会伤害这段美好的婚姻。这是双方熟悉的套路,挺搞笑的。“也许是工作原因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确定我们两人之间没有问题吗?”
他伸出手抱住她。“我们没有问题。”
“我想说,如果你要我做什么的话……”
“亲爱的,不关你的事。我保证。就是一次特别严重的失眠症罢了。”
“随时随地睡觉先生会得失眠症?”
“也许就要好了。我也希望随时随地睡觉先生再度归来,我非常想念他。”
她犹豫了一下。“我回家的时候看到你不在,又没有便条,我都担心死了。”
又来了,而且是逼供。他叹口气解释道,“我也不知道会出去这么久。本来就是想随便走走,不知怎么就逛到了麦卡锡酒吧,一直待到打烊。对不起,我应该给你打个电话。我都不记得做过些什么。”
“你说什么?你喝醉了?”
“没有没有。我的意思不是我不记得所有的事情了。我没有喝醉。我看了比赛,喝了几杯,和几个人聊了聊。也许又喝了几杯,我想喝点酒有助于睡眠。你也知道喝酒有这个作用。”
她叹了口气。“我不喜欢你这么说,我觉得如果你不开心的时候想离开这个家,这不是什么好事。”
“别多想。就是一件普通的小事情。”
他的洗澡时间一般是五分钟,但是今天和家人一起吃完紧张又沉默的午餐后,他在浴室任凭水一直流,直到用完所有的热水。他擦干身体,围了一条浴巾走进卧室。吉尔坐在门口她的读书椅上,但手上没有书。她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盯着地板。
“嗨。”他说。
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嗯。”
坐在对面的床上,他问道,“你怎么了?”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打量他,然后又低下头。
“吉尔?”
过了一会儿,她说,“你洗澡的时候听到电话响了吗?”
“没有,谁啊?”
“杰瑞·霍布斯。他说有几个案子要问你。”
“今天吗?”
“他是这么说的。”
“那好,我给他打电话。”
吉尔继续盯着地板。
“就这些?”他问,“哪儿不对了?”
她抬起头看着他。“我不想烦你,彼得,但是,我觉得有些问题,非常明显的问题。你看看过去几天你是什么样子。你先不要说话。”她举起手,“我告诉杰瑞你在洗澡,不方便接电话。我还向他道喜,他问我喜从何来。于是我提醒他星期四他开了瓶银橡酒。他说有喜事的人一定是另一个杰瑞,反正不是他。”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彼得,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为什么要说谎?”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好如何回答。他觉得这是个不容错过的机会。直接告诉她自己受够了这种平淡无趣的生活。内心深处,他十分烦躁。两天之内,出轨两次,而且他毫不在乎她会怎么想。现在告诉她,一切就会改变。
但是看著她充满期待又紧张害怕的脸庞,他无法说出口。他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无情的人,也不想伤害她,更没有精力现在解决这件事。于是他改变了主意,和以前一样,编个善意的谎言。“我想……”他吞吞吐吐地说道,“也许我是不想让你发现我在工作日下午喝酒。”
“也许?你自己都不确定?”
“不是,我确定。”
“你上班喝了一瓶酒?”
“大半瓶。”
她点点头,好像接受了这个解释。“这样多久了?你是不是想说你嗜酒成瘾了?要不要去戒酒治疗?昨晚你喝了多少?”
“不记得。六到八瓶金酒,也许还不止。”
“不止八瓶?”
“我不记得,我又没数。我记得我没有开车。我不是每天都这样,这几天才开始的……”
“接着说。”
彼得痛苦地低下头。“我不想让你知道我的麻烦事情。我想自己能搞定。”
“彼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说你星期四喝了一瓶酒。”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理性与怜悯。“昨晚喝了不止八杯金酒。这就是你说的自己能搞定?要我说,你什么都没搞定。”
他们的眼神相遇在一起。
彼得不想继续往下说了。他根本就没有嗜酒。既然她要知道真相,就用酒来做挡箭牌。酒可以掩盖许多罪恶。
他别过头去。
他在电话里头回答了杰瑞的问题,挂上电话的时候,他想到一个简单合理的借口,于是他告诉吉尔工作上有些麻烦必须马上处理,他要去办公室几个小时。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离开,离开这个家,离开吉尔和孩子。一起吃午饭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没那么愧疚,反而因为将自己对家人的不满深埋心里无法说出而感到愤恨。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所以他和妻子又说了谎,一个更加简单的谎。他打开奔驰Z3的车门,拉开敞篷车顶,开了半公里来到戴安娜的住所前。他把车停在马路对面,盯着楼房入口看了五分钟。快到下午3点钟的光景,艳阳高照,街道与车辆都暴露在阳光之下。他戴上墨镜与巨人队的球迷帽,一个人坐在车里。
终于他掏出电话打给杰瑞,他知道杰瑞现在还在办公室。“哥们儿,”他说,“想请你帮个忙。我想买个结婚纪念礼物让吉尔惊喜一下,所以找个借口出了门,我和她说我要去办公室几个小时。但是她碰巧打办公室电话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我想如果你接了电话,能不能告诉她我在厕所,我会打给她?”endprint
“没问题。但是她为什么会打电话找你?”
“我也不知道,也许她会让我回家时顺便买些东西。可能性很大。能帮忙吗?”
“好的。顺便问一句,那天和你喝银橡酒的杰瑞是谁啊?”
彼得干笑了一声。“我不知道她从哪儿听说的。”
杰瑞没在意这根本不算是回答,也没想深究。“要是你在办公室开了一瓶好酒,有个人很愿意和你分享哦。”
“对,我会第一个通知你。”
“好吧。你想给她买什么?”
彼得差点就脱口问出她是谁,好在及时醒悟。“也许是个可以放在惊喜盒里的小玩意儿。那种盒子总能给人意外,会买礼物的人都懂。”
“你知不知道和你比起来,我是多么不称职的丈夫。”
“不是你的错。其实只需要多一点点主动。还有……电话的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啊。”
“明白。”
“谢谢。星期一见。”
挂了电话,他靠在座位上,抬头看了眼太阳,长长地吁了口气。
又说了一个谎。
他又一次观察街对面的房子。戴安娜住在三楼,正对着街道,他依稀看到屋内有人影走动。
她在家。
但是他突然意识到不应该和她再次见面。昨晚,戴安娜不过是个替身,换谁都行。于是他按下启动键,驶出停车道,在下个路口右转弯走了。二十分钟过后,他在菲尔莫附近的华盛顿大道找了个停车位。
他拉上顶棚,下了车,四处看了看。
詹姆森家就在路对面的第五条私家车道。上周在杰夫家他和荣恩互换了联系方式,后来回到办公室,彼得毫不费力地在黄页上查到了他的住址。
戴着棒球帽和墨镜,双手插在口袋,他没选择过马路,而是沿着人行道向前走。这片小区都是高大漂亮的两层维多利亚式建筑。荣恩家的大门紧闭,连窗子都是关上的,里面什么都看不到。走到小区尽头的时候,他转过身往回走。但是,他停在了马路对面,双手抱在胸前倚靠在邮箱上。
“要帮忙吗?”
他吓了一跳。
“哦,对不起。没想到会惊着你。”
他伸出手,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事。等心脏恢复跳动,我就没事了。”
和他说话的女人保养得很好,十分迷人,看不出年纪。“好像你在找什么。”
“就是到这儿逛逛,看看有没有住宅在出售,”他说,“不过这地方的房子一般没人卖,对吧。”
“我想是的。这地方很漂亮,不是吗?”
“十分漂亮,”他笑著说,“好吧,我再逛逛。”
“祝你好运。这儿的房子可不好找啊。”
“我知道,但总能找到的,我肯定。再见。”
“再见。”
他的心乱跳不止,说谎的皮带上又多了一个孔。他摇摇头,回到车上。身后传来脚步声。可能还是那个女人,可能是凯特。如果是凯特怎么办?
他来这里做什么?
9
艾丹在学校惹的麻烦让凯特整个周末心神不宁。
她和荣恩都不会让儿子失去考入自选大学的机会——他的平均分是4.3,可以读斯坦福、南加州大学、普林斯顿这一级别的大学——高三最后一个学期,仅剩最后一个月,无论如何不可以让他退学。不过,他们都假装对他讲原则的态度感到自豪,也对詹妮说为她感到自豪,因为正是她促使哥哥做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
而事实上,孩子们自行其是,处处隐瞒,他们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星期六早上,她和荣恩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改变周末计划,必须认真对待这件事。孩子的事情需要优先处理,永远如此。因此他们决定其他事情先放一放,周末去西部的红杉林小镇,那里有一个家庭风格的饭店,到那儿好好吃一顿意大利菜,再商量这件事怎么解决。
这是詹姆森家的家风,亲密团结、民主协商、求同存异。
周日晚上在卧室,荣恩问,“你怎么看?我们这么做好吗?”
“非常好。至少可以让他留在学校,也能争取些时间。即使留不住,明年让他转学,但是申请的大学还继续有效。荣恩,我为你骄傲。”
“骄傲什么?”
“你愿意主动去找塞拉斯神父谈话,很有勇气。”
荣恩耸耸肩。“他是个讲道理的人。我想他也认为那封信很荒唐。我完全无法相信在这个城市有人竟然因为同性恋原因解雇老师。但是大部分学校都支持教会的决议,谁都不想得罪大主教。看来这条红线塞拉斯也许想踩一踩。”
“错过的那两天学习艾丹应该可以补上吧?”
“就两天而已,丝毫没有必要担心。”
“律师都这么说话。”
“嗯,我会好好和他谈一下分数的问题。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这些年交的学费可不少啊。”
“也许你不该这么说。”
荣恩皱了皱眉。“别骗自己了。至少有点关系。我看这未必完全是坏事。要是詹妮高中不想读天主教会学校,花这些时间倒是值得的。将来能省不少钱呢。要是公司那边待不下去的话,我们可没有那么多钱花了。”
“那件事不是还没……”
荣恩伸出手打断她。“还有,”他说,“同样重要的是,在红杉林大家都很高兴。我们应该偶尔远离都市的生活,出去玩玩。你觉得呢?”
“是的。就是不应该吃那么多千层面和煎饼卷,我估计要胖五斤。”
“嗯,要是那样,希望那些肉胖在该胖的地方。”他拍拍床垫,“你坐过来,让我检查检查是不是这样?”
第二天早上,一家人都起得很早,大家坐在一起吃过了早餐。艾丹和以往一样,先开车送詹妮去学校,然后再去圣依纳爵。荣恩约好要和塞拉斯神父谈话。凯特约好11点去做头发。
收拾餐具的时候,她不禁哼起了法瑞尔·威廉的劲爆歌曲《幸福》。窗外的后院里,弥漫着阵阵团雾。endprint
生活又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
上周的事情太疯狂。为什么会发生呢?她到底在想什么呢?
“你好。”
“你好,凯特。”
他不需要说自己是谁。不可能是别人。
她没有说话,把听筒挂在厨房吧台上面的座机上。
不到一分钟,恼人的铃声又响了。
一声,两声。
她接了电话,还是不想说话。
“凯特,你听到吗?”
终于她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个号码的?”
“在杰夫家你丈夫告诉我的。”
“你不可以打过来,这是我家的电话。”
“好吧。以后不打。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
“你不可以……我也不可以……”
“当然可以。我们有过……”
“不要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
又是一阵沉默。
“凯特,你在听吗?”
“我在听。”她吸了口气,“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还不清楚吗?我想见你,至少想和你说说话。”
“我们不是在说话吗?”
“不是这样的说话。”
电话听筒的线有三米多长,凯特离开吧台,转了个身,让电话线绕在身上,然后又转了个身,电话线掉了下来。这用掉一些时间。最后她说,“听着,彼得,这种事我们不会再做了。”
“什么事?”
“还能什么事?我们说过只做一次,没有下次。”
“我们说好的吗?我怎么不记得?还有,上周五你不是打电话到办公室找我吗?”
她一时语塞。
“有没有打过?”
“有。”
“那么,你为什么打那个电话呢?”
“我不知道。我那时就想听听你的声音,我想见到你。”
“而你现在不想了?”
她没有说话。最后她说,“现在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
“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轻笑一声。“这点我们没有异议。”
“我说的不是你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不……我就是……我想这是个错误。”
“这么说星期五也是个错误?你说想见我,可到了星期一,突然之间,我们都要忘记这件事?”
“恐怕是这样。”
“如果我忘不掉怎么办?如果我不想忘掉怎么办?”
“彼得……”
“周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去哪里了?”
她愣了一会儿,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去别的地方了?”
“我知道你不在家。”
“你没有打我家里电话,没有,是吗?哦,上帝,你没有留语音信息,没有,是吗?”
“没有,”他停了一下,然后说,“我从你家路过。”
“你从我家路过?”
“路过几次。星期六和星期天都去过。”
“天哪,彼得,你想干什么?”
“我想见到你。不是想到你家坐坐,就是想看你一眼。”
“到我家坐坐?绝对不可以!”
“我不会敲你家的门。我就是想看到你。”
“废话,全是废话。你不敲门怎么能见到我?”
“我没有更好的办法。我想只要我站在那里,如果你碰巧出门就能看到了。说实话,我不认为这和你星期五想见我有什么区别。星期四之后,我们已经运行在对方的轨道上。”
“彼得,我从没那么想。我……只想要一次。”
“现在我们不可能了?”
“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尤其是你。”
“那一切都是过去时了,对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对不起。”她等了一会儿。听到彼得没有说话,她说,“我要挂电话了。”
然后她挂了电话。
“你不可以……”他还在说。
但是她已经听不到了。
彼得把听筒拿在手上,低下头盯着发呆,直到里面传来的忙音清晰可辨。他松开手挂上电话。
他双手抱在胸前,直挺挺地半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办公室的门被他关上了,甚至还上了保险,以免打电话的时候特蕾莎或者其他人贸然进来。身后的宽大窗户玻璃上,浓雾弥漫,模糊了整个世界。
他无法接受。
凯特破坏了他的生活,改变了他对自己的看法。因为她——或者她迫使自己在内心接受的许多改变——让自己的家庭甚至自己的事业都陷入危机。难道这一切都仅仅是她的一时之念?他为什么没有抗拒?
他看看電话机,好像它是个活生生的东西。他伸出手摸了摸听筒。他知道即使打通电话,她也不会和自己讲话,也许会马上挂断。更何况,他也找不到什么新话题可以和她说。
他站起身走近窗户,放眼看去,白茫茫一片。他转过身,眼光落在办公桌上的相框上,照片里是吉尔和两个儿子。照片是抓拍的,三个人在卡普鲁亚的沙滩上打成一团,表情十分愉快。照片是三年前的感恩节假期彼得拍的,似乎在诉说一家人在一起最重的是——团结、信任、幸福。
很多时候他不配出现在那样的照片中,但至少这种生活让他感到满意。大部分时候的确如此。
他走了过去,拿起相框。他一直觉得吉尔的微笑十分迷人,但现在又一次看着她的微笑,他只感到难过,更糟糕的是,他感到可怜。如果他的事情被她发现,不知道她会怎样的伤心。如果能一直瞒下去,他也不会再用相同的眼光看她。她就是一个傻瓜,任人欺骗的傻瓜。
事实上,她已经是了。
盯着她的笑容,时间仿佛凝固了。他意识到一切都来不及了。他不会对她再有真爱,不会把她当作另一半,不会视她为自己的人生伴侣。她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或者猜到他做过些什么,但是她的生活却从根本上被摧毁了。endprint
内心深处,他承认这样对她很不公平,可他又能做什么。
两个孩子呢?
突然他怒火中烧,把相框狠狠摔碎在地上。
特蕾莎过来推门,发现门锁了,于是她敲门。“彼得,你怎么了?”
“等一会儿。”他看了眼办公桌,故意弄乱了一两件物品,然后跨过地上的碎玻璃,把门打开。“我真是笨手笨脚。”他说。
“怎么回事啊?”
“我推了下那一摞文件,不小心把我最心爱的照片推到了地上。”
“不必担心。可以修好的,和新的一样。你没事吧?你好像丢了魂儿?”
他摇摇头。“就是有些心烦,”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对不起,这几天压力挺大,什么事都做不好。”
“不用说对不起。再说也轮不到和我说对不起啊。嗯,我喊清洁工过来收拾一下。你要不要休息一下?我给你泡杯咖啡?”
“那太好了,謝谢。”
她迟疑了一下,收回迈出的脚步。“不是我想打听哦,”她问,“这和你正在处理的私人事务有关系吗?打电话找你的那个女人。”
他冲她一笑。“没有,你尽管打听。她就是一个普通朋友。和她没关系。”他指了指办公桌,“是这些事。”他反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是那个女人?”
“我也不知道。我看到你锁了门,而你从不锁门。”
“我只是不想被打扰。我现在的工作效率比以前低多了。”
“我就是随口问问。但是你的状态真的很差,你应该休息一下。好好休息一下吧,彼得。”
“是这样。不过你也许还记得上周五我没有上班,所以今天我的进度已经落后一天了。没事,我会弄完的。”
“我毫不怀疑。但是你看起来真的很疲惫,所以我担心。”
“为什么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秘书呢。我没事,我保证。”
“好吧,我就在外面。现在,我去叫清洁工和泡咖啡。还有,不要踩到碎玻璃。”
10
星期二,冷得就像是冬天。
6月才有的大雾,今年提前了两个星期。整个城市笼罩在雾气中,气温骤然降到十度。刮风的时候更冷,只有五度。
凯特和贝丝一起散步。刚刚走过华盛顿区来到菲尔莫,一阵刺骨的大风吹过,两人决定不再继续走下去了。于是贝丝建议坐她的车去渡轮大厦那边买些当地的特产,然后去市场咖啡厅随便吃点午餐。凯特四天前才去过那里——就在那儿她不由自主地给彼得·阿什打了个电话——想不出什么借口说不去,只好点头同意。
11点,两人已经买好东西,坐在市场咖啡厅温暖的雅座里,桌上放着点好的咖啡。咖啡厅里几乎坐满了人。外面大厅的人虽然无法和星期五下午相提并论,但是买东西的人和游客也不算少。
彼得一直工作到午餐时间,他站起来告诉特蕾莎他准备去渡轮大厦吃饭,一个小时后回来。手头的工作已经拖了不少时间,所以他今天来得很早,可是却没什么进展,他的心情十分沮丧,甚至烦躁。
离开办公室五分钟后,他从北门走进渡轮大厦。虽然很冷,还刮着风,他停下来买了一个冰淇淋甜筒——咸焦糖味儿的甜筒在过去一年风靡一时,不过没多久他就不喜欢了。他一边吃着甜筒,一边向码头走去,在那里可以俯瞰渡轮的出入通道和整个港湾。
他边吃边走,越走越慢,离开酒店后就没有消失过的慌乱似乎得到了一点缓解。
他吸了口气,缓缓地呼出。他可以搞定这件事,把它忘在脑后。就算是生活太枯燥犯下的错误吧。诱惑有时是无法抵挡的,他曾投降过一次,然后有了第二次。但不要再犯错了,他能做到,他不会再犯了。
昨晚的事情能证明这一点。他和吉尔与两个孩子一起吃晚饭,聊了巨人队,学校里的事,还聊了电影《星际穿越》。吃过晚饭,孩子们出去了,他帮吉尔洗碗,然后两人躺在双人沙发上看了两集《警察世家》——他们一集都没错过。他喝了几杯酒,吉尔没提酗酒的事。晚上和吉尔做爱的时候他很投入,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起过凯特和戴安娜。事后他几乎是立刻呼呼大睡。毫无压力,无须演戏,他可以重新回到生活中来。他可以的。
吃完甜筒,他把餐巾纸丢进垃圾筒,沿着大厦一路走到食品街。他停下脚步,想进去逛逛,买点吉尔做饭时也许用得着的东西。过了几分钟,他从一家店铺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简易的抽气机,这东西可以让开过的葡萄酒保鲜好几个星期。
回头穿过大厅的时候,他看了看市场咖啡厅有没有空座。他看到了凯特——毫无疑问是她——她靠着后墙,侧身坐着,和一个女人正聊得起劲。他觉得这是一次无比重要的考验,于是他横下心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了出去。他走到外面,穿过内河码头区,朝办公室走去。
凯特和贝丝已经聊完孩子的事情,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贝丝吸了口气,想说说她的事情。“我遇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她说,“你还记得星期五我和你说的那个女孩吗?她和弗兰克·李纳迪有婚外情,然后那个男的被他老婆杀了。她叫劳拉·肖。”
“我记得。好像这是你第一次和我把工作中的事情说这么细。她怎么了?”
“不是她,是她的哥哥。”
“她竟然和自己的哥哥乱搞?”
贝丝大笑道,“没那回事。上周五和她打电话的时候我发现她特别难过,所以就去她那儿看了看,顺便也问问案情。我觉得她需要警方的帮助,也许我可以给她推荐一位人选。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她需要有人陪她度过这段时间。”
“你心地真好。”
贝丝耸耸肩。“好吧。这起案件里,她不可能是嫌疑人,杀人凶手明显是受害人的妻子,而她只不过是一个做错事的糊涂女人。现在她认为——当然她没多少过错——如果不是她,男朋友就不会死。长话短说,我在她那儿待了大概一刻钟,她的大哥哥艾伦就来了。我有没有说‘大?”
“你说了。”
“嗯。身材和丹尼一样高大。”
“然后呢?”endprint
“好的,我们一开始并不愉快,他不喜欢我在那儿问案子。不过最后,我在那儿待了一个小时,我们聊了很多,他还问我要名片。我当然带着名片了。好吧,我告诉你,他星期天给我打电话约我今天晚上一起出去。”
“今晚?进展神速啊。”
“我不知道。看看吧。但整件事的发生十分不可思议。他去那儿照顾妹妹,碰巧我也在。接下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我一点也没有主动哦,这么多年第一次有男人约我了。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好人有好报。这是个好的开始。他是干什么的?”
“我想是建筑行业的吧。反正是干体力活儿的。社会不可或缺的人物。”
“不错哦,他很适合你,你也是社会不可或缺的人物哦。”
“嗯,我先不要对这件事期望过高。我是说,就是一起走走而已。还有,我和你说的那件事……”
“什么事?”
“你问我什么事?”她拿起咖啡抿了一口,“我十分希望你能认真听取我的意见,不要去找让你神魂颠倒的那个男人。他叫什么来着?”
“彼得。”凯特不屑一顾的笑容转瞬即逝。她摇摇头,“我没有。”她拿起杯子,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小心翼翼地放回杯托。“当然没有。”
贝丝低下头,突然抬起来盯着她说,“天哪。你好糊涂啊。”
“我都说了什么事都没有。”
“不,你有。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吗?我是接受过专业训练的警察,最擅长测谎。”贝丝往后靠在椅子上,盯着她的好朋友,眼神中充满失望与愤怒。
“没有,我没……”
“打住。不要再说了。”
凯特玩弄着手里的杯子。
“我们不是青春期的孩子,凯特。也不是年轻没结婚的时候,不可以随随便便了。你想过荣恩没有?你想过孩子没有?”
“没那么严重。不会影响荣恩和孩子的。好吧,你是对的,我犯了错误。我现在好希望没有做过。我真的希望。”
“那个男的怎么样?他一点也没拒绝?”
凱特给了个肯定的眼神。“你说对了,他是个男人,你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
“他有家庭,我想他一定也非常后悔。”
“如果你那么说就算是吧。”
“我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评价,我对婚外情没有丝毫兴趣。如果是我,我会想‘我怎么了?我傻了吗?”
“你不傻。还有,他可能也很后悔。”
“他要是后悔,为什么没能管住自己?”贝丝越来越激动。她呷了口咖啡,极力克制着情绪慢慢地把杯子放进杯托,好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她刚一开口。
突然之间,外面的大厅里传来爆炸的声音,紧接着又有两声,然后是一阵枪声,听起来就像放鞭炮的声音。
两人向咖啡厅大门看去,又听到一声巨响和更多的枪声,还有惊恐的尖叫声。
贝丝站起来,下意识地伸手掏枪,可是她散步的时候从不带枪。她骂了一声,朝凯特大喊,“快站起来!走!”
但是咖啡厅前门发生了爆炸——是一枚手榴弹。爆炸离她们不远,受到气浪的冲击,两人呆站在原地。用餐的人们纷纷逃离座位,他们推搡着,尖叫着,奔向紧急出口,逃向室外用餐区。枪声——毫无疑问的杀戮的枪声——在大厅里不时响起,到处都是尖叫声。浓烟飘进她们所在的咖啡厅。
通向大厅的前门处响起一阵枪声,收银台前的玻璃挡板被打得粉碎,前门边来不及逃走的人们像麦秆一样齐刷刷地倒下。
一个身穿绿色迷彩服,脸上蒙着黑色面具的男子出现在前门。贝丝惊恐万分,因为他胸前端着一把冲锋枪。
凯特和贝丝并肩站在一起,离那个人只有六米。贝丝转过身,把凯特摁倒在地……
11
消息很快传到塔迪克饭店,彼得正在等他点的沙鲆鱼。一听到消息,他放了点钱在桌上,挤过人群想尽快离开。袭击一开始,店里就很拥挤,很难向前走。他好不容易挤到了外面的人行道上,发现向西的交通已经堵死,所以他向北走,想尽快回到办公室弄清状况。公司在高楼里,相对安全一点。
但是这个打算让他似乎感到不安。他好像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了。
天哪!凯特!她不会有事吧?不会就那样死了吧?有没有可能她已经吃完走了?
但是她肯定还在大厦里。不用说,两个女人肯定还在里面。即使看到她们的时候她们已经喊过结账,就这么几分钟的光景,无论如何都来不及在袭击发生前走到大楼外面。
身边的人们用各种词汇描述着袭击的恐怖。他想不通为何旧金山会发生恐怖袭击。
可是巴黎的袭击谁想到了?还有孟买、纽约、圣贝纳迪诺、奥兰多,还有其他地方,谁能事先想到?
警笛声,哭泣声,尖叫声,直升机的轰鸣声夹在一起,街上十分嘈杂。
好不容易穿过人群,前面没那么挤了。走到办公室大楼下面的时候,彼得看了看手表,一共用了六分钟。他惊讶地看到大楼里的人正在向外拥,彼得迎着人浪进了电梯,却发现上楼的人只有他一个。
前台已经没人了,但是大厅的角落里还有几个秘书在格子间,眼睛紧紧盯着显示器。
特蕾莎不在左边的岗位上,他一路小跑进了门半开着的办公室。
她站在落地窗前,窗外的天空中黑烟滚滚。
听到他关门的声音,特蕾莎转过身,擦了擦泪水涟涟的脸庞。“谢天谢地,你回来了。”说完她直接走到彼得身边,钻进他的怀里。彼得也紧紧将她抱住,过了会儿,她松开手,抬起头看着彼得说,“我知道你在那儿,你说你去那儿吃饭。你没去渡轮大厦吗?”
“我改了主意,去了塔迪克。我没事,那里发生的事情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她向后退了一步,说道,“据说是恐怖袭击。至少有四个拿着手榴弹和冲锋枪的恐怖分子。好多人死了。你过来看看这儿。”她走到窗户边,指着厚厚的钢化玻璃上的三个圆形凹痕。endprint
他跟了过去,看清了是弹孔。尽管有些心理准备,但是渡轮大厦里的恐怖场面还是让两人猝不及防,大楼里到处都是黑烟和偶尔闪烁的橙色火光。
“我好害怕。”特蕾莎说完又躲进彼得怀里。
荣恩和杰夫的公司大厅里,有个助理律师边跑边喊,“有人在渡轮大厦开枪!”
几秒钟过后,荣恩和公司的其他人就跑出了会议室。电视上已经有直播,大家紧张地看着内河码头的可怕现场,处处都是黑烟和惊恐万分的人群。
几乎是不假思索,荣恩从腰间掏出手机给凯特打电话。电话没拨通,只听到语音留言的提醒。他想起来今天她和贝丝散步去了,一般是不带手机的。他看了看表,11点21分。有时她们散完步会一起吃饭。不过,他还是拨了家里的电话,同样没人接,于是他留言要凯特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有时电话放在包里听不到——他发了条短信,“马上回电,十万火急。”
无论她身在何处,只要知道渡轮大厦的事,一定会给他回电话的。这点他十分肯定。
漫长的二十分钟过去了,凯特没有回电。荣恩安慰自己,她实在没有理由到渡轮大厦那边去。他又给贝丝打电话,同样打不通只能语音留言,于是他发了一条短信。贝丝办公室的电话他也打过,但是警方的所有电话全部占线。
公司前台电视里面的现场报道十分恐怖。四名恐怖分子在用完弹药后全部自杀,袭击已造成54人死亡,141人受伤,这一数字还在继续上升中。
新闻评论员提醒民众离开现场,给救援车辆让路。但是,镜头所到之处一片嘈杂混乱,大街上被人群和车辆围得水泄不通。
他又拨了一遍凯特的电话,接着给两个孩子留言,要他们一放学就给自己回电话并直接回家。他没有问孩子们有没有接到妈妈的电话,免得他们恐慌。他想也许凯特不回电话是因为线路过于繁忙。
要么是其他原因。
他想赶紧乘电梯去地下车库。站在拥挤的人群后面,电梯门先后开闭了四次,于是他决定从12楼步行去车库。楼梯间里也是人满为患,貌似不会比坐电梯快,但不管怎么说,人流在向前移动。
驶出地下车库出口之后,街上纹丝不动的车流让他难以前行。有些车辆显然已被车主遗弃,很多人在马路中间穿行。一番漫长的等待过后——十分钟?十五分钟?——在靠近菲尔莫区的时候他终于找到机会,一个右转弯把车驶出主干道,朝着家的方向开去。
离市区越远,车流越是稀疏。又开了大约二十分钟他才回到家。他看到妻子的绿色沃尔沃停在平时的车位上。这说明不了什么。也许她已经在家了?
他把车直接停在路上,一路跑向家门,敲了两声,用钥匙开了门。他先到厨房去听固定电话的语音留言,结果只听到自己要凯特回电的那条。
腰上的手机在响,他连忙伸手去解手机套,慌乱之中手机竟从手上滑落,咔塔一声摔在地上。
“该死!稍等,”他捡起电话问,“是凯特吗?”
“爸爸,我是艾丹。妈妈和你在一起吗?她没事吧?”
“我也在找她。她和贝丝阿姨散步去了,可能没带手机。”
“她没联系你吗?”
“没有,”他努力保持镇定,“她们也许还没有走到金门大桥吧,恐怕还不知道这件事呢。你联系上詹妮了吗?”
“是的。我正在去接她的路上。”
“很好,接到她你们就赶紧回家。”
“知道。爸爸,我想问……”
“问吧。”
“这件事是真的吗?我们在学校看了电视……”
“是真的,”荣恩说,“千真万确。你们两个赶紧回家,听见了吗?”
“听见了。”
贝丝的女儿金妮放学回家发现妈妈不在家,她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妈妈是名警察,渡轮大厦发生的恐怖袭击需要大量警力,金妮确信妈妈一定在那里执行紧急任务。
隐约感到不对的是,妈妈没有留信息,也没有留语音。也许妈妈以为即使不发信息她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不像她一贯的做法。平时,即使是出门买东西,她都会告诉金妮去了哪里,几点回来。至少她觉得妈妈看到手机上她打的电话和短信会给她回电话,然而这一次却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看到家里电视上的一幕幕恐怖畫面,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好消息是所有的恐怖分子已经自杀,而且城里不太可能有其他地方会遭到类似的袭击。
但是坏消息要严重得多——不包括四名恐怖分子,死亡人数已经上升到67人,受伤人数为156人。尽管知道比不了巴黎恐怖袭击案,但在金妮看来,伤亡人数还是多到令她无法相信。电视上到处都能看到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救援人员,有警察、消防员和医护人员。妈妈也许正在赶去的路上,也许已经到了现场,也许正在维护现场秩序。
也许……
平时这么做肯定不合适,但是非常情况之下给妈妈的同事打个电话应该可以理解。金妮很快就想到一个人。她从电视前走开,打电话给艾克。
“我是麦克法瑞。”背后的嘈杂声清晰可辨。
“你好,艾克,我是金妮。”
“我听不清,你大声说。这儿太吵了。”
“我是金妮。我想知道妈妈在哪儿。她有话留给你了吗?”
“没有。我以为她去学校接你了。她没和你在一起?”
“没有。电话也不接。”
“我也在找她。”他停了一下,“现在什么都不好说。所有电话都占线,实在是太乱了。”
“你在渡轮大厦吗?”
“在大厦外面。也许她就在大厦对面,我也说不准。今天她休息,你不记得了吗?”
“知道,但是她手机不会关机的,尤其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会给我报平安,我也会。”
“好吧。我再联系看看,一找到她我就让她给你回电话。但是要有点耐心,金妮。我们还没在渡轮大厦建好指挥中心,因为这儿好像随时会崩塌。她会联系我们的。你拿着手机,保持冷静。要是她先联系你,让她打电话给我,听见了吗?”endprint
艾伦·肖最近在帮大道购物中心做房屋改建,所有的住户都已经搬走。今天他派了两个工人——瑞恩和费利佩——到另一个工地干活,而他一人在这儿安装堆在大厅里的石膏板。艾伦认为一个人干活的最大好处就是不用去听吵个不停的工地广播。一个人安安静静、悠然自得地做事,丝毫不用理会广播里的音乐和新闻,工作中就不会出错。
今天6点多就做完了一天的活儿,艾伦开着他的福特F150皮卡在大雾中回到了位于41号大街的家。他住的地方挨着海滩,离悬崖豪宅区也不远。他和前面的邻居共用一个停车场,不过他家更靠近马路。洗完澡刮完胡子,他穿上干净的牛仔裤和一件烫过的衬衫。临出门前,他犹豫了一阵子,拿起一件运动夹克衫——他一共有两件。去停车场的路上,他发现路边的玫瑰已经盛开,于是掏出瑞士军刀,挑了几朵最红最漂亮的采了下来,仔细地削掉枝干上的尖刺。
过了十分钟,正好7点整,他在贝丝住的莱克大街找到一个位置极好的停车位,把车倒了进去。第十次看完手表,他拿起玫瑰打开了车门。
他并不清楚要和贝丝做什么。他就是问了问贝丝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出去,贝丝说愿意。他本应该带她去个安静的、高级一点的饭店,聊聊天,更好地了解一下对方。
他显然已经生疏,因为有一年多没有约过会了。上次约会是一场灾难。有个吸毒的女人约他出门,或者说约他进门,没说几句就要和他上床。那种女人他一点也提不起兴致。今晚他特别小心,认真收拾了一番。可是,贝丝会不会觉得送玫瑰显得冒失或者犯傻呢。
答案很快就会知道了。
贝丝住在楼上,小区所有的复式楼房的外观一模一样。站在楼梯前核对了两次地址之后,他呼了口气,拾阶而上。按下门铃,他听到铃声在屋内回荡。
没人开门。
他又按了一次,铃声依旧在回荡。他轻轻地敲门,问道,“贝丝在家吗?”
没人回答。
他看了看表,7点06分。
他等到7点半,掏出手机看看有没有她的短信或者未接电话——也许他把手机设成了振动没听到。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叹了口气,把玫瑰放在门前的迎宾毯上,穿过街道回到皮卡上。
第二部
11月11日—11月13日
12
艾克·麦克法瑞的普利茅斯牌警车停在芬斯顿区,车顶的警灯不停地在闪烁。他刚在莱克大街的唐人宫买了两杯绿茶和满满一袋子肉包,然后发短信告诉贝丝五分钟后去她家门前接她。
但是贝丝还没有下来,他也不着急。她腿脚不便,虽然每个星期都在好转。
能够走路其实已经算是上天的眷顾。
在这个11月中旬的星期三上午,尽管是个明亮的晴天,旧金山还是一如既往的寒冷。坐在暖和的车里,闻着香喷喷的刚刚出笼的肉包子,他在来的路上甚至想过这等美味排一上午队他都心甘情愿。
再说,等会儿要去查看的是具尸体,迟到一会儿不要紧。
看到她出现在门廊,艾克在座位上侧了侧身,他想暗中瞧瞧她怎样走下台阶。
很慢很慢。
要是在以往,这种案件绝不会要贝丝出勤。按照常理,出勤的警察需要翻墙跨院抓捕歹徒,而贝丝连走路都很勉强。
但在半年前的5月那场恐怖袭击之后,旧金山警局的所有人手几乎都被派去了内河码头区,剩下的人,只要还能喘气儿,都得工作。拄拐不是问题,大家都欢迎贝丝再次回到队伍。几个星期前,在医生还没同意的情况下,贝丝自己拄起了拐杖。事实上,这样做是不科学的——她双腿都受了伤,医生认为她没有一条腿能独自承受身体的全部重量。但是艾克知道贝丝是个坚强的女人。她现在站在楼梯前,艾克看出她在犹豫。最后,贝丝把拐杖夹在腋下,双手扶着栏杆,迈开一只脚向下走了一步,然后挪动另一只脚并立站在台阶上,休息一会儿,再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慢慢往下走。
她向下走了三级楼梯,抬头看见外面等她的警车,只见她挺起胸膛,左手松开栏杆,抓起拐杖夹在左腋下,站稳了之后,迈开一只脚往下走。
一级一级地往下走。
约莫一分钟之后,她来到警车旁,倚着车身,用力拉开警车后门。门一打开,她就冲着艾克开怀大笑,“哦,上帝啊,”她说,“闻起来就像到了天堂。你买了肉包!”
尸体处理的常规注意事项并不适用于本案,因为很明显这里不是死亡第一现场。报警电话是黎明时分打来的,天还没有完全亮。崖屋饭店的下面有几块突出的史前大岩石,尸体就是在岩石下面的沙滩被人发现的。报警人名叫约翰·摩根,是位银花鲈鱼渔夫,今年六十四岁。一开始他以为是具海豹的尸体,但是即使从远处也能看出颜色不太像,于是他走近了看,才看清是具衣衫不整的男子尸体,身穿长袖运动衫和大半条卡其布休闲裤。
技术人员已经把严重腐烂的尸体拖到了远离海水线的沙滩上,艾克和贝丝双手插在口袋里,俯身查看。男子的鞋袜和大半个左脚没有了,四肢残缺不全,面孔腐烂,但是结婚戒指竟然还在,左手拇指也基本完好,这就意味着也许能通过指纹查明死者身份。
伦纳德·法罗是旧金山警局鉴证科的负责人,平时极其注重衣着,此刻光着脚,手上拎着他的鳄鱼皮鞋来到他们面前,问了声早安,然后说他马上要回城里。他已经冷得吃不消了,再说现场也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很明显,从尸体的腐烂程度来看,受害人至少已经在水里泡了两三天,甚至更久。
“死亡原因是?”貝丝问,“溺死?”
“没听他们说,”法罗回答道,“抱歉,也许是溺死的。验尸官很快就有结果了,是否溺死并不重要,因为在溺水前他朝自己胸膛开了一枪。”他们凑近观看,法罗指着男子左乳头边的一个标准圆形凹痕说,“绝对穿过心脏,”他说,“背上也有洞口,可能是被甲弹,不可能是空尖弹。我估计至少是一把9毫米口径或点40的手枪。”
“有失踪人口报案吗?”艾克问道。
法罗摇摇头。“没听说。如果有的话,会通知你们的。”endprint
“总会有人发现他不见了,”贝丝说,“他结婚了。”
“你很快就知道了。指纹不就可以……”
贝丝点点头。“我知道。”
“好吧,”法罗的口气不再冒昧,而是充满同情。“走这么远的沙滩过来,你还好吗?”
“还要走那么远回去呢,”她说,“但是我没事,虽然还没完全好。我想圣诞节我就可以跳舞了。”
“那是明年圣诞节吧。”艾克说。
“好吧,不管怎样,”法罗说,“很高兴你能过来支援。我听说你差点就没命了。”
贝丝耸耸肩说,“每次看到有一大摊血的凶杀案就有人这么说。不过并非流很多血就会死人。多谢你的好意。事实上,当时我非常幸运。”
“可以这么说。”法罗说。
“是的,”她看了尸体最后一眼,“我们很快就会着手调查这个案子。伦纳德,祝你一天开心。”
“你也是。”
回警车的路上,两人在沙滩上走得很慢。走到一半的时候,艾克问道,“你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容易让人想当然地认为必定会死人吗?除了流很多血。”
“你想说什么?”
“动脉出血,就是血向外直喷。很多人想当然地认为十分严重。”
“谁会在意这些细节?不过这样说大家会更同情你。”
“我们不要别人同情。”
她瞥了他一眼,“我才不要别人那样说我,好像我很了不起的样子。还有……”
“还有什么?”
“不是明年圣诞节,是今年。”
回到警局他们立刻开始查询失踪人口报案记录,但是没查到有关成年男子的。
不到三个小时,指纹分析结果出来了,受害人名叫彼得·阿什,是MEK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办公室在内河码头2号楼。
贝丝在办案大厅A办公桌工作,她的指尖在键盘上飞舞,突然她皱皱眉,停了下来。一定是无意中发出了什么声音,不然她的搭档不会从对面的办公桌上抬起头来。
“怎么了?”艾克问道。
“有点不同寻常。这个名叫彼得·阿什的人已经失踪了至少两天,三四天也有可能,对不对?”
“对啊。”
“他有一份全职工作。驾照显示他是当地人,难道过去的几天里就没有人发现他失踪了吗?”
艾克耸耸肩。“也许他去旅游了呢,也许他经常几天看不见呢,所以才没人注意。也许还没到紧张的时候,再过几天说不定就有人报案了。”
“也许吧。”
“我还是这么看。刚才我给了三种可能性,如果你再给我半分钟,我还能说几个。”
“你当然能,而且都说得通。我只是在想还有没有别的情况。我们首先要查一查他现在住的地方,还有过去住过的地方。”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
“心有灵犀,”她说,“所以我们是最佳拍档。”
“不能让起诉方公开他死了的消息。”
“可是,艾克,我们就是起诉方啊。”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得了吧,”她说,“我找到他的住址了,出发吧。”
“现在?”
“你想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至少要拿到搜查令吧。”
贝丝做了个鬼脸。“今天谁负责签发搜查令,是索莫斯吗?”
“我想是的。”
“请你注意,即使他已经吃完午饭——这是不可能的;即使他头脑清醒——这是极不可能的,我们是不是要整个下午坐在他的办公室等他玩够了电子游戏再来看我们的申请书?”
“你不会这么做的。”
“没错。你也不会。签发室6点钟换班,我们到时候过去补一张,省得在那儿浪费时间。”
根据驾照上的信息,彼得·阿什现居地在旧金山大学附近的林和共济会区,是一幢有六个单元的三层公寓的二楼四号房。一走进街区,兩人不约而同地认为这里不太像是律师的住所。他们按下门铃,站在门外等候,见到没人开门,便转身回警车。就在这时,一个背着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年轻女孩出现在他们眼前。她右手戴着露指手套拿着钥匙,看到两个表情严肃的成年人似乎很紧张,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有什么事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贝丝友善地笑了笑,从包里掏出证件亮明身份。“是的,我们是警察,来这里找住在四号房的彼得·阿什。他住在这儿,对吧?”
“彼得?是的。他现在不应该在公司吗?他做什么了?他有麻烦了吗?”
贝丝没有回答,问道,“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哦,我叫莫妮卡·达利,”她指了指信箱说,“我住一号房间。”
“莫妮卡,你和彼得很熟吗?”
“不怎么熟,点头之交。我们没有一起玩过。”
“我们?”
“我们所有人啊,住在这儿的都是学生。他比我们年纪大多了,住在这儿有点与众不同。其他方面还行,你要他帮忙买个东西什么的都没有问题。”
“买什么东西?”
“你懂的,”她说,“啤酒之类的吧。也有烈性酒。住在这儿的人不可能都年满二十一周岁。但是他好像从来不担心买酒人的年龄问题。”
“你是说他懂法律?”艾克问。
她轻轻笑了一声。“好吧,就算是吧。”
“他在这儿住多久了?”贝丝问。
“我也不清楚。我住过来的时候他就在了,不过也就几个月。他到底做了什么啊?你们为什么要找他?”
事实证明,那天莫妮卡·达利是白天唯一留在公寓楼的学生。没有搜查令,他们无法进入受害人的房间。
贝丝于是给办公室打电话查询彼得·阿什之前的住址。当然,他们本该在离开警局之前就事先查好,正如他们应该无论等多久都应该先从索莫斯警官那里拿到搜查令。但是,任何凶杀案发生后,他们都及时处理。现在距离案发已经不少时间了,他们不能再拖延,因为根据破案48小时法则,案发两天后,找到凶手的可能性就很小了。endprint
即使方向错误,有时也会取得进展。
阿什的前居住地是坐落于伍德區帕洛玛大道的一幢深棕色大平房,搬走之前他在这儿住了十七年。两位警官清楚地意识到彼得·阿什要么已经离婚,要么正在离婚。
他们把车停在他家对面的宽敞空旷的大街上。一条石板路从草坪中间穿过,路的右边长着毫无精神的凤仙花和蝴蝶花,左边是长势过于繁茂的树篱,草坪至少有几个星期无人修剪了。目光所到之处仿佛都在诉说着一场触礁的婚姻。
快到前门的时候,他们听到屋内有吸尘器的声音。贝丝走不快,艾克停下来等她,两人来到前门,贝丝点点头后他按下门铃。铃声在屋内响起,吸尘器的声音停了,过了一会儿,门便开了。门链搭在卡扣上,所以只打开了几厘米。
“你们是谁?什么事?”
艾克出示了警官证,“我们是旧金山警局的。你是不是阿什夫人?”
“不,我现在叫吉尔·科宾,彼得·阿什是我以前的丈夫。现在的丈夫吧,离婚手续还没办完。他怎么了?”透过门缝,他们看到她双手抱在胸前。“哦,天哪。你说你们是警察?他死了?他已经死了,是不是?”
“我想是的,”艾克低声说道,“我们感到很抱歉。”
贝丝站在艾克身后,暗想为何她立刻认为自己的丈夫死了而不是受伤了或者别的什么情况。
吉尔站在门边低声抽泣——贝丝认为这是她工作中最艰难的时刻。过了几秒钟,她探过身来。“吉尔·科宾夫人,我们能不能进你家再说?”安抚几句受害人,不管说的是什么话,都能帮助挨过最初的伤心时分。
门链咔嗒一声,门慢慢开了。
吉尔中等身材,丰满有型,黑发齐肩。平时应该很漂亮——皮肤和身材都不错——但是眼睛和鼻头有肿胀和伤痕,好像不久前被人狠揍了一顿。她从门后退回门厅,右手捂着嘴,悲伤得有些夸张。
沉默,悲伤。
吸尘器放在通向客厅的拱门下面的硬木地板上,下午寒冷的阳光穿过落地窗照进屋内,吸尘器闪闪发亮。
贝丝关上身后的门。
吉尔转过身,一句话也没说,她走到起居室,坐在高背椅上。贝丝和艾克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吉尔穿着褪色的蓝色牛仔裤,白色网球鞋,棕黄色的南加州大学长袖运动T恤,袖子卷到肘弯。终于,她走到两位警官面前,好像要解开心中的谜团,问道,“他怎么了?能告诉我吗?”
“我们还没有得到验尸官的报告,不过我们不排除他杀的可能性。”
“你说什么?有人杀了他?”
“现在还不知道,”贝丝说,“不一定。尸体在海边被发现,但是有可能在掉入海里之前他已经受伤。”
“那么,会不会是意外?上帝,他怎么可能会自杀?”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贝丝说,“你觉得他会自杀吗?”
吉尔看看艾克,又看看贝丝。贝丝心想她是不是很惊讶为什么会有两名警察来到她家里。吉尔深吸一口气,双手紧扣放在大腿上,呼气的时候表情变得黯然起来。
“吉尔。”贝丝提醒她说。
她回过神来,盯着贝丝。“他真的死了吗?一切都结束了。”她举起手放在额头上,拼命往下压。
“结束了?”艾克问道,“什么结束了?”
她垂下手说,“所有,全部,我们。”她再次看着贝丝,稳住了声音说,“我还是不能相信。彼得死了?就那样死了?被人杀死了?”
贝丝点点头,“是的,我很抱歉。”
“有可能是自杀,”艾克说,“你觉得他会那样做吗?”
吉尔摇摇头说,“我现在也不知道他会怎么做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道的呢?”艾克问。
“我真不知道,听起来是有些怪。但应该是从他变了之后。”
“哪些方面变了?”贝丝问。
“一切都变了。就像是早晨醒来,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昨天他还是一位好丈夫、好父亲、好律师,今天就什么都不是了。”
艾克往前坐了坐,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她猛揉自己的脸,拼命回忆。“5月末。恐怖袭击那阵子。”
“和那次袭击有关系吗?”贝丝问。
“我认为没有。我无法想象和那件事有什么联系。我肯定在袭击之前他就变了,但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袭击过后,他变化更大了。”
“你知不知道,”艾克问,“到底是什么原因?”
“唉,开始是酗酒,后来,”她停了一下,“后来是女人。”
“他有外遇?”贝丝问道。
吉尔摇摇头,双唇紧闭。“我不知道是不是有外遇。我觉得他不会真的和别的女人有那种关系,也许我错了。我觉得他就是见见别的女人,和她们喝喝酒,如果喝醉了会和她们回家。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至少表面上我们没有任何问题,过着和平常一样的生活,直到……直到有了这件事,然后不到一个月,他变得捉摸不透,毫无理智,突然有一天他收拾东西搬走了。”
“你认为这一切不是恐怖袭击造成的?”贝丝问。
“我不知道。我知道很多人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也许袭击只是让他变得更糟。我真不知道。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旧金山是个小城市,很多你认识的人可能在现场,也有可能被打死了。大家的生活从此发生改变。对我而言,就像你以为你了解一个人,其实全是谎言,就像你发现丈夫在欺骗你。突然,你对你熟悉的一切充满怀疑。”她伸出手在眼前挥舞,“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无论如何都说不通。你们一定见过很多这样的事情,我肯定。”
贝丝点点头,不置可否。
艾克问道,“他6月份搬走的?”
“6月10日。”
贝丝想了想,问道,“以后你们见过面吗?”
吉尔点点头。“我想去找婚姻咨询师,一开始他是同意的,不过没起什么作用。他再也不想解决任何问题,他说他完了,他这辈子已经完了,我们……共同创造的生活完了。去了三次之后,他说是浪费时间,就再也不去了。”endprint
“然后你们再没有见过面?”艾克问。
“有兩个月没见面。上次见面是孩子们的生日。不过就像是一场灾难,不能再坏的灾难。”
“对不起,”艾克说,“孩子们的生日?是一个孩子的还是两个孩子的?”
“两个孩子的。同一天生日。9月16日。他们是双胞胎,今年十九岁,艾瑞克和泰勒。父亲的事情他们也无法理解。现在又……”她伤心地看着他们说,“一切都结束了,是吗?”
一阵沉默。艾克打破僵局问道,“那次生日发生了什么事?”
吉尔犹豫了一两秒。“长话短说,那天彼得喝醉了,他说那天是个好日子要过来看看我们。他认为大家应该各自生活并且忘了曾经是一家人,而且既然他没有任何怨言,我们也不该有。还说什么如果给我们带来了麻烦,希望我们自己克服。”
“这番论调有没有用?”贝丝问道。
“你可以想象,不会有用。他说了一大堆不是想真的抛弃我们之类的乱七八糟的废话,听到一半的时候,艾瑞克再也受不了了,他扑向他,两人扭打在一起……彼得也真是活该,但是不应该动手啊。泰勒和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们分开,两人都在流血,真是太可怕了。”
“对不起,”贝丝说,“这一定让你很难受。”
“我也没想到艾瑞克会那样做。”
“孩子们现在在哪儿?”
“在学校。艾瑞克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泰勒在奇科分校。哦,天哪,我该怎样和他们说?可怜的孩子。”她突然站了起来,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我要给他们打电话。我不能让他们在电视或者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
贝丝和艾克也站了起来。两人走到前门,贝丝伸手去转把手,突然她转过身来问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吉尔,请恕我冒昧,你脸上是怎么回事?”
“我的脸……?”她伸手摸了摸脸颊。“啊!”她好像如释重负。“我上星期做了整形手术。隆鼻和眼睑成型。我想是不是因为我不够漂亮,彼得才……如果我改变一下容貌……”她放下摸着脸颊的双手,突然贝丝觉得她好像老了十五岁。“愚蠢,”她说,“愚蠢的虚荣心。对不起,我要给孩子们打电话了。”
“你忙吧,”贝丝说,“我们不会再打扰你了。但是在你打电话之前,能不能麻烦你给我们彼得的手机号码?我们想通过通话记录调查一下他死的那晚和谁在一起,去过什么地方。”
“嗯?”上车准备离开的时候贝丝问道。他们搭档已经两年多,艾克知道她在问什么。
“不是她干的,”他说,“十有八九不是她干的。八成不是她干的,九成吧,不,十成。”
“你见过十成的案子吗?我不认为。”
“如果是她干的,我就吃掉警徽。见到我们她都蒙了,说话也语无伦次。”
“我同意。”
“但是我想赶在吉尔前面和她的孩子们聊两句。”
“唉,来不及了。”贝丝吸着腮帮子,想了一会儿说,“你注意到没有,读加州大学的艾瑞克更近,乘地铁只有一站路。还有,他和爸爸打架。儿子打老子可不是小事。”
艾克冲她咧嘴笑了笑。“艾瑞克在加州大学,他打了他爸爸。你是神探啊,我们接下来去查查艾瑞克有没有枪,有没有汽车。”
“我肯定会查出来有。”
“嗯嗯,一天之内就能缩小嫌疑人范围,真棒。”
“是很棒。”
一路上两人不再说话——一个街区,两个街区。他们把车停在一块停车指示牌下面,过了六到八秒,还是没人说话,时间有点长了。
“等等,不可能是他干的。你在想什么?”贝丝终于问道。
“什么想什么?”
“不管你在想什么。要不要我来开车你专心思考?”
“拜托,一心多用我最厉害了。”他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把车开过十字路口。“你觉得他为什么突然变化这么大?”
“我首先要找到那个女人。他外面有个女人。”
“吉尔说不止一个。”
“不管有几个,找到一个就够了。”
“不过,从家里搬出去对他来说也许是种解脱。你觉得会不会和恐怖袭击有关系?”
贝丝抿着嘴,想了一会儿说道,“两个小兔崽子。”然后又陷入沉思,不时摇摇头。“我不排除那天的事情会让人发生改变,但是吉尔说,在那之前他就不一样了。所以恐怖袭击可能只是催化作用……”她再次陷入思考。一会儿她说道,“他开始酗酒。他距离事发现场那么近,他的办公室在内河码头二号,和渡轮大厦只隔着一条马路,也许他目睹了那一切。”
“所以他最终决定改变自己。”
“如果犹豫不决,只会更加痛苦。我跟你说,要不是我坚强得像个怪兽,一个人很难把敏感过度的女儿抚养长大,我也许也会变成酒鬼,要不然就每天要吃安眠药。”
“我不这么想。你才不会那样。”
“谢谢你这么说。我在病床上躺了六个星期,那种痛苦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恐怖袭击之后,彼得·阿什发生了变化,尤其是他可能就在现场。我觉得他不可能不会有所触动,干一些不计后果的事情,最后可能使他死于非命。”
“你觉得?”
“说实话,我只是推测,就目前的线索来看,他可能死于一起街头抢劫,被人抛尸入海。”
艾克满脸狐疑地看着她。
“这也不是我的第一判断。”贝丝说,“如果找不到死者和凶手之间的关联,这个案子便很难下手。就像先去调查袭击案中的死者身份,然后再去查那帮该死的恐怖分子是什么人一样。所以如果想让案子进展下去,首先要假设彼得和凶手认识。但是如果他碰巧是渡轮大厦的受害者,我就可以告诉你我的想法。”
“什么想法?”
“他引起了我的全部注意。”
13
射中凯特的那颗子弹穿胸而过,没有伤到心脏和脊椎,但是穿过左肺,引起肺衰竭。内部清创手术做完后,她对医生使用的抗生素产生排斥,四天后被转移到重症监护室,随时可能死亡。更严重的是,受伤的左肺出现肺炎症状,并且扩散到了右肺。并发症的出现让她在重症监护室的呼吸机上躺了两个星期,有两次差点就被夺去生命。endprint
接下来奇迹发生了,在医生的精心治疗之下,她竟然一天天恢复起来。7月1日,荣恩接她出院,回到华盛顿大道的家里。虽然大部分时候还必须卧床,但是她已经能够自己起床和上厕所了。她每天接受康复治疗,身体一天天好转。如果没有新的并发症出现,医生认为再过几个月,她就可以完全恢复健康。
事实果然如此。至少在身体上,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如果说一家人的生活已经平常如昔,那是不太恰当的。荣恩和两个孩子经常陪她说话,对她十分关心,但是仿佛她仅仅是需要照顾的病人,而不是他们的妻子与母亲。现在她的身体已经康复三个月了,可是荣恩还没有和她做过一次爱。
昨天彼得的尸体被海水冲到崖屋饭店下面的海滩上。
凯特坐在厨房的餐桌前喝着咖啡,《旧金山新闻报》摊开在面前。孩子们已经乖乖地吃了健康早餐,只是吃饭的气氛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却是暗流涌动,这种气氛从她出院回到家后就一直是这样。孩子们吃完早餐过来和她吻别,拿起书本和背包开车上学去了。
自从她能走路之后,每当她和孩子们吃早饭的时候,荣恩都待在楼上。上班前几分钟他才下来,陪她礼节性地喝一杯咖啡。他很快就喝完,并且用组织巧妙的、充满善意的、同情理解的、遥远陌生的口吻告诉她今天在家里要做的事情。
等待他下樓的时候,她看到报纸头条刊登的彼得的死讯。凯特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了出来。
家里的电话响了,她站起来准备去接,那边荣恩已经在卧室的分机上接过电话。她听到荣恩低沉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
她坐回椅子,拿过咖啡,喝了一小口,然后合上报纸,推到餐桌中央,伸手摸了摸被子弹射穿的伤口。
荣恩还在打电话,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电话打完后,楼梯上有了他的脚步声。凯特看到他站在厨房门厅下面。
“谁的电话啊?”她装作十分轻松地问道。
“杰夫,”他看了一眼报纸后说道,“有一个可怕的消息。可能你已经看到了,彼得·阿什被人杀了。”
她咽了口气,说道,“我看到了,真不敢相信。”
“是的,”他向吧台走去,“我自己倒杯咖啡。”
“你不吃点东西吗?还有些培根和英式松饼。”
“不用了,咖啡就够了。”
咖啡注满了马克杯,他站在咖啡机前一动不动,双手紧紧撑在吧台上。
“你怎么了?”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过了一秒钟,走到餐桌边坐了下来。“今天你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
“没有。先去康复治疗,然后买点晚饭用的菜。怎么了?”
“我想……”他坐在餐桌对面看着她,身体一动不动,“我想和你谈谈。”
荣恩这样的表情凯特称之为勇敢的脸色。
勇敢的脸色就是介于笑脸相迎和怒目而视之间的一种表情,凯特知道只有当他处于情绪的临界点时才会这样。艾丹十二岁时差点死于车祸,荣恩告诉她这个消息时是这个表情。他们刚刚有了詹妮,他以前公司的两个混蛋——克兰戴尔和多德——在圣诞节把他解聘了,他告诉凯特这个消息时是这个表情。他得知自己必须向竹井先生鞠躬致歉时是这个表情。
他双手托住杯子,眼睛无神地盯着房间的尽头,清了清嗓子,看着她说道,“首先,我想让你知道我爱你,我们都爱你,这一点无论怎样都不会改变。现在我们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把它说清楚,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抬起头,像一只好奇的小鸟。“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他点点头,好像知道她会这么问。他来到她的身边,“我知道,凯特,”他说,“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什么都知道。如果孩子们猜到了我也不会感到意外。”
她紧咬牙关,一言不发。
“也不是什么都知道,”他接着说,“大部分事情吧,但是基本情况我已经十分清楚。”
“什么基本情况?”她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不是在向你打听。你住院的时候,家里的账单由我负责,还有电子邮件。”
她转动着桌上的咖啡杯,眼睛盯着不放,往一边转上四分之一圈,然后又转回来。
“我收到一封客户满意度调查表,”他说,“寄给你的,问你对艾美酒店的服务是否满意。我查了你的运通卡,果然有那天的消费记录。另外我还查到那天你用优步车去酒店的来回账单。还有一瓶银橡酒。所以我又查看了我们的日程安排表,也许我忘记了什么,或者也许你在那里留朋友过宿没告诉我。”
“不是那样……”
荣恩举起左手,摊开手掌说道,“拜托,请让我说完。这件事也许就这么过去了,因为你遇袭之后家里乱了套,我们担心你挺不过来。很明显,你的生命比那件事更让孩子们担心,你在重症监护室的时候我们说得最多的就是生与死。话又说回来,你知道他们两个对待道德问题的认真态度十分罕见。”
“嗯。”
“好,那你还记不记得5月有几天艾丹逃学了?这么和你说吧,他一路闲逛到了内河码头——三十九号码头,几个饭店,猜猜还有什么地方?渡轮大厦和塔楼。他说看见一个像妈妈的人进了艾美酒店,还说从没看见过妈妈穿成那样,用他的话说,像个妓女。他本来也无事可做,于是就跟了上去,看到你在前台登记。”
“他和你怎么说的?他有没有说他以为我在那里干什么?”
“他不知道。他和詹妮猜不出来,我帮你遮掩过去了。”
“你怎么说的?”
他伸出右拳按在桌上,手臂在轻轻颤抖,下巴也在颤抖。“我说妈妈有时候会出去奢侈一下,比如说去高级酒店做个水疗,纯粹是因为整天待在家十分无聊,所以那天妈妈才去了艾美酒店。他们接受了这个解释。但是我知道你去那里是和别人见面,虽然我不知道是谁。”
凯特呆若木鸡,双手紧紧握着咖啡杯。
荣恩对她点点头,他显得无精打采,极力克制着心中的怒火。“但是,你住院后,有天晚上我们去看你——你到现在也不知道——在走廊看到一个人站在病房门前,他看起来很面熟,对,就是彼得·阿什。他显然很尴尬,和我说他来这里看个人,碰巧看到你的名字,他说他想起来曾经在杰夫家见过你一面,所以想进去看看。一听就是编的,即使是借口也编得很糟,但是我一下子就把所有的事情联系上了,我想,聪明的孩子们一定也联系上了。我们彼此心照不宣,从那以后,我们都知道怎么回事,但是没人说出来。”endprint
“似乎这些证据尚不能够得出什么结论,荣恩。”
“不能吗?也许吧。”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那晚彼得走后,护士拿出了探视记录,上面显示自打你住院后,他已经来探视过好几次了。后来,我查了他的工作地址,距離艾美酒店只有几百米。”他挥了挥手,“但那并不重要。我也不想为这件事和你吵。凯特,我知道我要什么。”
“好吧,”她说,“其实那也不能说明……”
“够了,凯特,不要再说了。我告诉你是要让你知道为什么孩子们和你疏远了,为什么家里的气氛这么紧张。如果我还坐在这里,是因为我们的生活和以前不同了,我需要去适应。”
“万一你的猜测是错误的呢?”
荣恩翻过手掌,重重地压在桌面上。“我给他打了电话,当面问过他了。”
“他怎么说的?”
“他说不怪他,是你主动约他的……”
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骗子,”她说,“他就是个该死的骗子。好像我……”她抬起头看着他的脸说,“事情不是这个样子的。事情是……”
“不重要了,”荣恩说,“我不想知道那么多,也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无法再去信任我深爱的、忠诚的妻子了。”
“现在他死了……”她停了一下,“你是不是以为他是我杀的?”
荣恩大吃一惊,往后靠了靠,在椅子上坐直。“我没那样说过。”
“但是你那样想过。”
“别瞎想,凯特。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会原谅你。就像一开始我说的那样,我爱你。我不会离开你,我们是一家人,不能分开。”
她的眼中闪烁着怒火。“你这是要准备原谅我了吗?是吗?只要我承认我做过错事?”
“你还想怎样?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我十分清楚你的感受。我无脸见你,你要摆出高姿态,准备宽恕我吗?”
“凯特,别那样说。我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好像我就没犯过错误似的。我也犯过混蛋才会犯的错误。没人能永远不做错事。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站在你一边,无论你做过什么,我永远站在你一边。”
终于,她瘫坐在椅子上。摸着腹部的疤痕,她的眼里泛出了泪花。“无论如何,你都是无辜的。我知道你的感受。”
“那好。就算是道歉了。”
“他的死和我没关系。”
“当然没关系。”
“如果能回到过去多好,”她长叹一声,抬起头看着荣恩说,“如果我们能像过去那样彼此信任多好。”一滴眼泪从脸颊滑落,她擦了擦说道,“对不起,荣恩。我未曾想过要伤害你。”
他缓缓地转动着杯子。“如果过去半年我们在进行忍痛比赛,比比谁承受的痛苦更多,获胜的人是你。”
“那不一样。”
“差不多。也许我们可以让这件事过去,到此为止。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你知道吗?”她说,“如果你是个冷酷的恶人,我心里还能好受些。离婚,让这一切结束。”
“那不是我想要的。你想吗?”
“不想。”
“那好。那就别去想。”
14
贝丝坐在凶案科的办公桌前。9点多的时候,艾克打电话告诉她今天他要晚点才能过来,因为他六岁的女儿海瑟高烧40.5度。她说自己先一个人做,等他过来再说。挂上电话不久又有人打了进来,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传了过来,“你好,请问你是贝丝·塔利警官吗?”
“我是。”
“你好,我是艾伦·肖。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但是……”
“我记得你,肖先生。能为你做什么?”
“嗯,不是我,是我妹妹劳拉。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但是……”
“肖先生,你连续问了两次我是否还记得。这样吧,接下来如果我没有主动问你,请你假定我什么都记得。你妹妹怎么了?”
“她快不行了。厌食症,她一直没能治好……”
“我不记得她有厌食症。我记得她骨瘦如柴,但没想到她有厌食症。”
“现在她真的得了这个病。李纳迪的死对她伤害太大,但是给她治疗的医生说让她崩溃的是随后发生的恐怖袭击案,他们说这叫什么创伤后遗症。现在这个病把她折磨得快不行了,尤其是过去几个星期。她刚从诊所回来,在那儿她会吃些东西,问题是,只要一回家……好吧,长话短说,我跟她说我想过去看看她,她冲我生气不要我过来,我的预感很不好。前几天我才去看过她,她……”他欲言又止,最后说道,“她就要不行了,警官,她几乎无法走路,看上去就像是一具骷髅。我要她去诊所让医生开个按时进食表,她说没有用。什么叫没有用?她好像已经忘记如何吃东西了,她的身体就要垮掉了。”
“我很抱歉,”那天晚上她和艾伦一起安慰劳拉的画面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我想知道你要我做些什么呢?”
“确切地说,我也不知道。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但是我知道你当时是真心关心她……”
“现在也是。”
“那好,有指望了。我想说的是……我是说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对我来说是这样。我现在给你打电话十分冒昧,因为上次我们两人并没有一起出去。”
“上次?”
“你记不记得我约过你?”
“让我好好想想,有吗?”
“有的。不过我去你家接你的时候,你不在。”
“你去过我家?”
“我们约好的。我想你放我鸽子了。”
贝丝紧紧握住话筒,握到指关节发痛。
康复期间,她想过艾伦好几次,但是日复一日,艾伦连个电话也没有,好像不想再和她有联系,于是她也彻底断了念头。
他接着说道,“第二天,我当然知道恐怖袭击一定让你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我想尽量不要给你添麻烦就没有再联系你。没想到就这样陌生了,一眨眼几个月就过去了,我也没什么机会再给你打电话。想来想去,我都觉得自己很唐突,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我却在给你的生活添麻烦。我早该给你打电话,但是我没有,十分抱歉。”endprint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艾伦,不要放在心上。现在呢?这个电话?”
“不是我,也不是我们,是劳拉。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帮上忙。我觉得我妹妹不想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怕如果我不赶紧想点办法,她就活不下去了。无论如何,我觉得你比我能更好地帮助她。至少有一点点可能她会听你的。”
贝丝不知道事实是否如此,但是对于艾伦绝望无助的请求她无法视而不见。“她还住在那里吗?”她问道,“我早上有空,可以过去和她聊聊。你确定她在家吗?”
“问题是她有没有力气走过去给你开门。”
“我会耐心等待的。”
严寒迟迟不愿离开这座城市。
阳光明媚,贝丝站在格林大街的人行道上,等待劳拉听到门铃后的反应。她把拐杖抵在臀部,倚在上面稍事休息。她没有戴手套,按下门铃之后,已经冷得搓过三次手了。如果不是艾伦提醒过她劳拉走路很慢,她也许已经按下邻居家的门铃了,这样至少可以让她走进楼里直接敲她的房门而无须站在外面挨冻。这时对讲器里传来一个年轻女子有气无力的声音。
“你找谁?”
“劳拉,我是贝丝·塔利。我想和你聊几分钟,可以吗?”
过了两三秒钟,虚弱的声音问道,“聊什么呢?”
“你哥哥说你需要人陪。”
“艾伦打电话给你了?”
“今天早上。”
“他刚刚……”贝丝听到对讲器里的叹气声。“好吧。”
电子门滴答一声,贝丝推门而入。
劳拉光着脚站在门口。贝丝本来有些心理准备,但是看到她的一瞬间还是十分意外。也许艾伦低估了他妹妹的真实病情。她的手腕、双手、双脚、脖子、脸庞,瘦得只看到骨头。她的头发依然很长,只是发丝变得极细,而且看起来很久没有梳理过了。下巴上和眼睛下面有很多黄色斑点,只是因为面色发青,不太容易看出来而已。
贝丝想假装没有看到,但是没能骗过劳拉的眼睛。“我知道我的样子,我也想变好。其实没有艾伦说得那么严重。你要进来吗?”
“当然。”
劳拉退后一步,转过身,艰难地往前挪步,好像屁股都无法正常摆动。印着兰花的吊带背心仿佛挂在肩膀上。走到门厅尽头的时候,她转过身,贝丝连忙扶着她。“咦?你的拐杖?怎么回事?上次没见着啊。”
“是的,刚有的。”她走到最近的椅子边坐了下来。“简单来说,我是渡轮大厦的受害者。”
“真的吗?你在現场?”
贝丝点点头。“我算是比较幸运的那些人。很多人要比我糟糕得多。”
“是的,我知道。但是……我从未想过有我认识的人在袭击现场。真是太可怕了。”
“非常可怕。太不可思议,太出乎意料。直到现在,我在人多的地方还不十分习惯。”
“我和你不同。如果是我,我都不会出门了。”
“不会什么?”
“不会出门。”
“不出门?不和别人见面?出门见朋友都不行?”
“不会经常出门吧,”她耸耸肩,“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
“意义?”
“是的,出门啊,做事啊,有什么意义呢?弗兰克的死已经够不幸了,再加上渡轮大厦……你比我更清楚,你在现场。你在乎的东西一眨眼就全没有了,其他事情还有什么意义?”
贝丝看了看窗外,城市的北部蜿蜿蜒蜒,直达港湾。“劳拉,”她温柔地说道,“你最近吃东西了吗?”
她摇摇头,有点不高兴。“我不饿,也没有胃口。以后会吃,不过不管艾伦怎么说,我怎么可能把自己饿死呢?我没有厌食症,没有生病。如果我听了他们的话,按他们的要求吃东西,我会胖成猪的。”
“你怎么也不可能胖成猪的,劳拉。”
她苦笑一声。“会的,要是全听他们的。”
“你记得你上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吗?”
“嗯,在诊所……喝了点汤,在那儿只有汤,我都喝厌了。但是我把体重喝到他们的要求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你上次去诊所?”
“四天前。”
“然后你什么也没吃过?”
“也不是。我吃了大半盒米饼,一些酸奶,不是什么也没吃。”
贝丝站起来说,“劳拉,你介不介意我到你厨房里转转?艾伦担心你家里没吃的。我想最好看看是不是真的,也许我可以帮你买点备着。还有,家里有茶叶吗?我在厨房检查食物的时候,可不可以请你泡杯茶,加些蜂蜜?”
“我想还有点吧,”劳拉站起身来,“不过我什么食物都不需要。”
“我先看看吧。”
劳拉去烧水了,贝丝打开冰箱,食物架上几乎空空如也——两个鸡蛋,一些调味品(番茄酱、芥末、辣酱、酱油),半块发霉的切达芝士,四小盒原味酸奶,半罐腌黄瓜,蔬菜抽屉里有一个洋葱。厨房吧台上面的两个食品柜也几乎是空的——三分之一包干面粉,一罐四盎司装的切丝甜菜,两罐金枪鱼罐头,还有三包速食拉面。
“你知道吗?”贝丝说,“拉面很好吃。我今天没怎么吃早饭。等水烧开的工夫,我们可以先拌上两碗,你觉得如何?”
贝丝想得太好了,但劳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我一点也不饿,”她说,“你想吃就吃吧,我只能吃一小勺。”
拉面拌好了,贝丝把开水注入碗里,把碗连同刀叉一起推给坐在对面的劳拉。“有人专门负责照顾你吗?”贝丝问,“你身体不好,或者有困难的时候?”
“没有。不过你可以。诊所有很多医生,他们非常专业。如果你得了营养不良症,那里是个好去处。但是我没病。”
“你没病?他们给你诊断的?”
“不是。他们说我太瘦了,我是说,我为什么要去那里。艾伦认为我需要专业的营养顾问。如果他们看到我可以吃东西,如果知道只要按照他们的要求吃东西我很快就会变胖,他们就不必为此担心了。所以我不需要专业的顾问。而且,你知道,他们并不便宜。所以我去诊所主要是不想让艾伦担心,而且我不是每天都需要治疗。我没病。”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结果却笑出了声音,眼中闪烁着光芒。“还有,我必须承认我还没有从弗兰克的案件里走出来,以及身边发生的事。”endprint
“有人时不时会来看你吗?”贝丝指了指碗,“吃一口吧,不会胖多少的。劳拉,你真的不想试着吃一点吗?”
劳拉拿起勺子,浸在面汤里,递到嘴边,轻轻地吸进嘴里,露出难受的神情,最后终于吞了下去。“我知道我应该主动去见见朋友,”她放下汤勺说道,“我让大家失望了。我应该多走动走动,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曾在袭击现场,多少知道我的感受。”
贝丝把拉面绕在餐叉上。“是的。但是我有一个女儿,我必须照顾好她。”
“我没有要照顾的人。”
“你哥哥呢?”
“艾伦?”她摇摇头,“不是我不想。他是一个好人,他不需要我照顾。我连累他太多了。”
“至少今天早上的电话里我没这样觉得,他是真的关心你。”
“好吧,但是……没有可比性。”
贝丝叉起面条又指了指劳拉的碗。“再不吃就凉了。”
劳拉叹了口气,拿起叉子,叉了一点点面条递到嘴边。不过这一次,没有难受的神情。接着她俯身又吃了一口,闭上眼睛显得很享受。“也许我比自己想象得要饿。”
“也许吧。”贝丝也吃了一口,“接下来做什么呢?我送你去诊所?你知不知道,要是你足够清醒,就不要继续这样了。难道你想一个人死在这公寓里吗?”
“我认为我不会……”她说不下去,抬起头,缓缓地摇了摇。
贝丝趁热打铁。“今晚我再过来一起吃顿饭怎么样?食物我自己带,再给你带些常吃的,你看看食品架都空成什么样了?”
“你女儿怎么办?你不要在家里陪她吗?”
“我带她一起来。今晚只有女人。你会喜欢她的。”
“我一定会喜欢她的。”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
15
MEK律师事务所的曼尼·麦尔坐在宽大的会议桌前,两位警官坐在他对面,宽敞的会议室有一面墙壁是玻璃,俯瞰着渡轮大厦和大部分港湾。窗外阳光明媚,港湾波光粼粼。麦尔六十四岁,高大魁梧,面色红润,两鬓银发。他给人的印象是那种爱笑的人,只是今天没怎么笑。
麦尔紧握双手,就好像他刚从马上摔了下来,却不知道摔在什么地方。“公司每个人都知道彼得近几个月压力很大,但是我觉得没人会想到结局竟是这样。”
“没人想到吗?”艾克插了一句。
“你知道是哪样。他竟然想……想让这一切结束。”
“你是说你觉得他是自杀?”贝丝问道。
“警官,请让我问一个问题。你是否发现了他不是自杀的证据?当我听到……新闻的时候,我就这么想了。我首先想到的是他朝自己开了一枪。但是你们刚才的意思是他不是自杀?”
贝丝摇摇头。“未必。现在我们没有排除任何一种可能性。”她的口吻保持着中立与耐心。麦尔似乎相当惊讶,他看看贝丝,又看看艾克,“你说他是被谋杀的?”
贝丝点点头。“是不是难以想象?”
“如果说有人想杀害彼得,我必须说确实难以想象。这怎么可能?至少,认识他的人都无法想象。”
“为什么?”
麦尔想了想。“因为他是如此……我知道这么说有点脱离主题,但是如果你认识他的话……多好的一个人啊,真诚善良。我觉得他根本没有仇人,更别提有人恨他恨到要他的命。”
艾克问道,“那么过去几个月他遇到了什么麻烦?”
麦尔挠了挠头发。“他要离婚了,我知道这对他打击不小。但是他和吉尔还在协商,也许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我知道他们做过婚姻咨询。”
“昨天我们找过吉尔,”艾克说,“他们就快离婚了,而且没有和好的可能。”
面对无奈的现实麦尔只好点点头。“也许是这样吧。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吉尔……”
“目前什么也不好说,”贝丝说,“我们先找认识他的人,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公司里谁和他走得最近?”艾克问,“公司外的人也行。”
“公司里就是我了。我和他一起去品酒俱乐部,每个月一次吧。我们两家人,不带孩子,每年一起吃晚饭、看戏、听音乐会三到四次。但我们不是他仅有的朋友。彼得是个超级棒的朋友,大家都喜欢他。”
“他的客户呢?”
“他有很多客户,”麦尔说,“因为大家都喜欢他。”
“工作上没有任何失误吗?没有客户对他不满吗?没输过大的官司吗?诸如此类的事情有没有呢?”
麦尔摇摇头。“我想不起来,但是应该有。如果你想順着这条路往下查,应该去问问他的秘书特蕾莎·博林。她很早以前就是他的秘书,确切地说,她是他带到公司来的。如果有客户对他心存不满,当然我不这样认为,特蕾莎应该知道。我可以让她马上过来,几分钟就行。你们还要继续问我吗?”他穿着海军蓝的竖条纹西服,看看艾克,又看看贝丝,呆站在原地,仿佛快要栽倒的样子,“真是一场悲剧。莫大的损失。”
等了几分钟也不见特蕾莎来会议室,原来她今天没有来上班。贝丝和艾克驱车前往她的住所。她住在双子峰下面的市场路上一幢有三十个单元的公寓楼。两人还没敲门,特蕾莎就已经把门打开,“这种天气在外面待上一分钟都受不了,”她说道。
无论态度多么热情,语气多么关心,一进屋,特蕾莎的情绪立刻变得非常低落。贝丝认为她有种自然的美。深陷的眼窝,齐肩的金发,无瑕的肤色,突出的颧骨,只需略施粉黛即可美艳动人。但至少今天早上,她没有一点化过妆的样子。没有口红,没有睫毛膏,没有任何化妆品,只戴着一副普通的金框眼镜。
特蕾莎走在前面,带着两人走到厨房岛台旁,坐在凳子上。早晨的《旧金山新闻报》摊开在她的面前,她瞥了一眼,用尽力气推出去很远。她紧张地用右手搓了搓脸颊。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对不起,”她说。
“为什么?”贝丝问。
特蕾莎耸耸肩。“为这一切。我没有生病,你应该看得出来。但是我今天没去上班。”她的表情仿佛在祈求原谅。endprint
“没必要道歉,”贝丝说,“谢谢你一接到通知就在家等着我们。”
“我在那儿也没事可做,因为彼得……”
艾克打断了她。“你是今天早上看报纸知道的吗?”
“不是。一个朋友昨晚看到新闻打电话告诉我的。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相信……但是早晨我看到……”
他们等了一分钟。贝丝拉过一张凳子倚在上面。
“对不起,”特蕾莎重复着说,“说真的,我就是……你永远也想不到。”她擦了擦眼睛。
艾克似乎失去了耐心,这不太像他。“你上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突如其来的问题打断了她的沉思,她盯着艾克,嘴抿成了一条缝,认真思索着。“今天星期几?那就是星期二。星期三?不是。星期二?一定是星期一,对,就是星期一。这个星期他就去了公司一次。”
艾克接着问道,“星期一他是全天班吗?”
“是的,最近是的。他走得比我早,但我可以查到的,可能是4点30分吧。”
“他约了人?”
“这个我不知道,日程安排上没有。”
“星期二他根本就没去?”
“是的。”
“正常吗?”
“没什么正不正常。他的工作时间不固定,想什么时候去都行。”
“他在哪里会告诉你吗?”
“大部分时候会。”
“他星期二或星期三有预约吗?”
“星期二有一份城里公司的证词要完成。星期三要去洛杉矶。”
“两件事他都没做?”
“没有,一件都没有。”
“你担心过吗?”
“当然了。星期二的证词没有做几乎已经不可原谅。星期三我真的十分担心,我给他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但是我以为他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来了,他现在会这样。”
“你想过报警吗?”
“没有。”
“为什么不报警?”
她耸耸肩。“因为这样的事情以前发生过。说实话,还不止一次。要是仅仅因为几天没上班我报了警他也许会杀了我的。我想说的是,作为秘书,我应该替他隐瞒而不是让他……不负责任的时候被人注意到。还有独自想事情的时候。”
最后,贝丝插了一句,问道,“他在想什么事情你知道吗?具体什么事情?”
她摇摇头。“他不会把那些事情告诉我的。”
“什么都不和你说?”艾克说,“那你得会读心术。”
特蕾莎笑了笑,“如果你翻一下字典里面关于法律秘书的解释,警官,”她说,“她们差不多要具备这个能力。”
“那么他心里想的什么一点也猜不出来吗?他想做什么一点端倪也看不出吗?”
“哦,我知道他的行程安排,所以理论上他在哪里我应该了如指掌。但是如果他缺了一次会议或者预约,我问他的话,他的回答基本上是‘别担心,那是我的工作,我知道我在干什么。就像是和我玩游戏似的。”
“这样你都觉得没事吗?”艾克问道,“你没打电话给他吗?”
她想了想,回答说,“你要明白,他是我老板。八年前他到麦尔公司的时候就带上我了。我挣得不少,可以说比我应得的要多,这都是因为彼得。我想他的问题基本是婚姻问题。和我玩失踪也许是他排解压力的一种方法。我能干什么?批评他吗?告诉他要认真对待工作?得了吧,要是我不能顺着他,就无法得到他的信任。我想等一切都解决之后,他还会变成以前那个兢兢业业的彼得的,然后一切都回到熟悉的軌道上来。但在那之前,迁就他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贝丝没有回答,接着问道,“他的婚姻遇到了什么问题?”
听到这个问题,特蕾莎的反应在贝丝看来好像是有些内疚。她看着两位警官,最后看着贝丝说道,“我不知道任何细节。他的婚姻问题,我刚才说过了,他是不会和我说任何个人问题的。”
艾克紧接着问道,“那么你注意到他有什么不同了吗?他的妻子说他突然就变了,或者说是很短的时间内变了很多。你同意吗?”
她想了会儿,点点头说,“我想我要说是的。”
“你还记得什么细节吗?”艾克问,“具体什么时候?什么原因?”
特蕾莎用指甲刮着桌面,“我不知道。我是说,我说不准。”
贝丝说,“我们并没有要你说准,特蕾莎。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哪怕只是模糊的印象,也许都很有帮助。比如说,和客户有关系吗?麦尔先生说如果他和客户有什么不愉快的争执,最好要问你。”
“没有,”她又摇了摇头,继续刮着桌面,“没有一个老客户。他们都喜欢他。”
“但……”贝丝提示她说。
特蕾莎叹了一口气,说道,“也许是……我想她可能是个潜在的客户。”
“是个女的?”
“我想说,不可能……”
“接着说,”贝丝说,“不可能也许就是可能。”
特蕾莎吸了口气,吐了出来,重重地点了点头,思考了一番之后她说道,“这件事是今年春天开始的,有个女人打电话给他,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不肯说,她只说她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彼得说。”
“法律问题吗?”
“她没有说,但还能是什么问题?”
“当然。继续。”
“嗯,她什么也没和我说,但是很有礼貌,我没有拒绝她,我让她不要挂电话等我问一下彼得,彼得说他可以和她谈谈,我就把电话给她接通了。”
“然后呢?”贝丝问。
“哦。我不知道是否和这个电话有关系,过了几分钟,彼得走出办公室说要清醒一下头脑,过一会儿就回来,但是即使他后来回来了,我也已经下班走了。这是他第一次打破自己的时间表。”她恳切地看着两人,“但是那份证词忙得他焦头烂额,也许和那个女人的电话没有关系。但是现在想想……”
“也许有些关系,”艾克说。endprint
“嗯,还有一件事。”特蕾莎说。
“什么事?”贝丝问。
“几天后,这个女人又打了个电话。”
“又没有说名字?没有表明身份?”
“对不起,按规定,我应该确认这类电话的主人,但是……”
“没关系,”贝丝说,“她有没有说她找彼得干什么?”
“没有,只是说有话要和彼得说。但彼得不在办公室,我让她语音留言,但是她没有。”
“彼得开始改变的时候这个女人出现了?”
“是的。”特蕾莎皱了皱眉,看着艾克说道。
“你想到了什么?”艾克问道。
“我记得很清楚了,我是说那个女人的电话,就发生在渡轮大厦恐怖袭击的前一个星期。袭击那天,彼得说他去渡轮大厦吃午饭,但是后来改了主意去了塔迪克餐厅。我记得他告诉我没有去那里吃饭的时候我是多么高兴,还有那几天他总是不按习惯做事,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不管怎么说,我认为彼得的变化和这个神秘的女人多少有点关系。如果你们能找到她……”
“可能有用,”艾克说,“我们会调查的。”他看看贝丝,把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最后他对特蕾莎说,“谢谢你付出的时间和提供的信息。”他递给她一张警务卡,“如果你想到了别的事情,请和我们联系。”
“你觉得呢?”艾克把车驶出市场街,返回市区的警局。
“你是问我她有没有和老板睡觉?”
“没错。”
“你觉得她有和老板睡过觉的迹象吗?”
“没有。但她三十出头,单身一人,做了他八年秘书。”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他们就是友好的、牢固的工作关系,仅此而已?”
“完全有可能。很多人都是这种关系。”
“但是……”
“我的直觉是他们是超友谊关系。”
“你这个词用得真漂亮,”贝丝说,“但是作为你的女搭档,我的直觉更准。”
“你一点都不怀疑特蕾莎?”
“是的,毫不怀疑。她就是一位忠心敬业的秘书而已。如果他们两人有了那种关系,被人知道了她会丢了工作的。一个独居的单身女人犯不着冒那种危险。所以我觉得不可能。更别提她是杀人凶手了。”
“为什么呢?”
“同样的道理,杀了他就等于杀了自己的工作。如果他们有那种关系,她有什么理由要杀了他?”
“很简单。他一开始就是只想和她玩玩儿,当然她没有这么想。后来他玩腻了,彻底甩了她,然后另觅新欢。特蕾莎嫉妒了,愤怒了,什么也不管了,工作也不要了,把他给杀了。你觉得有没有可能?”
她用余光斜视了艾克一眼。“看来我要好好向你学学了。”
16
杰夫·库克在公司卫生间的水槽洗了把脸,用纸巾擦了擦。照镜子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眼睛里闪烁着寒光。
早上读到新闻之后,他已经陆陆续续吐了好几次。早饭早就摆在他的桌前,但是直到中午他都没有吃。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想在沙发上睡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忙了一阵子工作,4点刚过,他就什么也不想做了,他和秘书说他可能感冒了,明天也许不来上班,然后就离开了办公室。为了御寒,他穿着一件厚厚的茶色开司米外套。他想去车库把车开到海滨区——无论遇到什么烦恼,只要在自己的帆船上待上一两个小时总能让心情恢复平静。
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这么做。
他没有去车库,而是走到街上,漫无目的地散着步,脑海中一片空白,每呼吸几下就想吐,脑袋难受得直发晕。
再说,他也不知道去哪里。
大概十五分钟过后,他穿过市场街来到第五大道,往南走了几步之后,他隐约想到一个去处。
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做过两年助理公诉人,那时的他还从没想过要做私人律师。在以前工作过的地方,他有几个至今保持着良好关系的老同事。
右边再过一个街区,他看到了那幢高大的蓝灰色建筑,那就是他以前上班的地方——旧金山司法大楼。大楼里有很多部门,高等法院,南方警察局,公诉人办公室,各级地方部门,等等。大楼给人的感觉还和以前一样,欲迎还拒。玻璃木胶板的大门前有几个流浪汉躺在睡袋里,地上的落叶在寒风中打着卷儿。大约十五个衣着破旧的市民排着稀疏的队伍,搓着手,等待进入大楼内部——进大楼之前必须在安检处接受金属探测仪检查。
他看看手表,4点45分,这个点儿非常适合不期而至的拜访。大家的工作快要结束了,法庭也要结束工作了,虽然助理公诉人一般情况下都要加会儿班,但是工作的气氛已经轻松不少。
然而,前门的保安显然没有展现出这份轻松。
轮到他过安检门的时候,杰夫非常配合地掏空口袋,把所有的东西放在一个塑料托盘里。就在对他进行金属探测仪检查的时候,办公桌前坐着的那位魁梧的白人警察说道,“等等!”他伸出手,“这是什么?”
杰夫环顾四周,甚至没意识到警察是在和他说话。他吃惊地说道,“对不起,你是说我吗?”
他指了指托盘,“没错,就是你。这是什么?”
杰夫看了一眼说道,“钥匙和瑞士军刀。”
“不许带。”
“为什么不许带?”
“任何刀具都不许带。”
“但那不过是……”
“只要是刀就不许带,先生。你可以把它放到车上等会儿再来排队,要么现场没收。反正大楼里不许有刀具。”
杰夫吸了口气,缓缓地吐了出来。“听我说,警官,”他说,“我保证我不会用刀伤人。这不是那种可做兇器的刀。能不能把这把刀放在你办公桌的抽屉里或者其他地方,我出来的时候再拿走,你看这样行不行?”
“绝对不行,”他说,“你要么把它拿到别的地方去要么就没收,只有两种选择。”
“真的吗?”endprint
“真的。”
“上帝!”
队伍后面有人大声喊道,“喂!别磨磨蹭蹭了。我们排了半天队,外面冷死了。”
他毫无表情地看着杰夫说道,“先生,请做决定,但是要快点儿。”
杰夫摇摇头,接着沮丧地点点头。“把这该死的东西留在这儿吧。”
“谢谢。”他从托盘里取出违禁刀具,毫不客气地丢进了身边的垃圾筒。“下一位。”
站在金属垃圾筒的旁边,杰夫思考了一会儿。他想要不要伸手进去把刀拿出来,也许还要捅那个警察几下。但是队伍后面的人把他一直向前推,他只好拿起钥匙走进大厅向电梯门走去。
“就不能快点儿吗——我是说,楼里的电梯——还和二十年前一样慢。”杰夫说道。
“什么都快不起来,”唐·科德斯说道。科德斯是个肌肉健硕的光头。他脱下外套,松了松领带,“没办法,现在治安越来越差。安保检查要做得细致一点,我们也不例外。不过还是要对你的瑞士军刀说声抱歉,如果有什么话能安慰你的话,我想说还没有人在楼下的那个盖世太保面前没丢过东西呢。”
“你认为他真的把没收来的东西都扔了吗?”
“说是这样说的。”
“可以拿去拍卖啊,不行吗?”
“不行啊。如果有人拿着拍卖来的东西伤了人,受害人会起诉政府说是他们提供了凶器。不过你现在是大律师了,可以试试看。我是说你可以给拍卖科写封建议信。但是我觉得不会有用,因为任何建议信都没有落实过。”
科德斯现在负责凶杀案,和另一位同事共用一间办公室,这会儿办公室就他一人。两张办公桌面对面摆放,办公室的墙壁上摆满了各种档案盒。他坐在椅子上向后一靠,双脚离开了地面。“为什么还不脱下外套坐会儿?”他问道,“你来这个破破烂烂的老地方不会只是顺路打个招呼,或者只是聊聊我們大楼的安保情况吧,虽然这个话题很有趣。说吧,什么事?”
杰夫伤心地看看他,叹了口气,脱下外套说道,“我十分难过,”他说。他走到对面的办公桌前,把衣服挂在身后的椅子上,然后坐了下来,双手放在办公桌上。“你关注过昨天从海里捞上来的那个律师的案子吗?”
科德斯点点头。“他叫彼得·阿什。”这不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怎么了?”
“确切地说,是关于我和他的事情。”
科德斯抬起头,皱起眉头问道,“难道你是到我这儿投案来了?”
杰夫不屑地哼了一声,“去你妈的,想哪儿去了。”
“嗨,是你说你和他的事情的。你要我怎么想?这里是旧金山,以前又不是没这样的事情。”
“好吧,不是你想的那样。”
“嗯,那到底是什么呢?”
杰夫开始讲述他的故事。“我和他是六个月,不,八个月之前认识的。我们一起在纳帕山谷品酒,就像同一个城市的两个人突然成了好朋友那样。我们看相同的书,喜欢同样的音乐。那家伙简直无所不知,他讲的笑话把我腮帮子都笑疼了。长话短说,认识了才一两个星期,我们就像共同生活了二十年一样。”
科德斯点点头,“兄弟缘。”
“可以这么说,但比兄弟还要好。”
“然后呢?”
“嗯,现在有人杀了他,把他扔进了大海。”
“你怎么知道?”
“早上的报纸这么说的。”
“报纸上说有人把他扔进海里去的?我不记得了。”
“嗯,他是在海滩上被捞起来的,所以我想如果是自杀,他不会走到那儿去的,也不会走那么远。一定是有人把他推到海里去的。”
“未必,但也说不准。就算是吧,你还有什么看法?”
“唐,我都气疯了。也许案件很简单。但是有人杀了我最好的朋友,我真是愤怒到了极点。事实上,在过去的半年里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在这段时间里,有些事情让他的婚姻快要破裂了,反正他有很多烦恼,而我是他可以倾诉的朋友。我们一个星期出去玩好几次呢。然后他被人杀了,这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实在无法理解。”
“你一点也不知道?”
“不知道。他是个多好的人啊。但是话说回来,也许我知道一些重要的情况但是自己还没意识到。”
“所以你来凶案科找我?”
“是的。我想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如果你们已经有了嫌疑人,我不想因为我几句捕风捉影的猜测影响你们的调查或者浪费你们的时间。我也拿不出具体的证据。我就是,就是,气疯了。我想要帮忙,又不知道到底怎样才能帮上忙。”
唐·科德斯咬了咬嘴唇。“没听说已经有嫌疑人了,所以他们应该很乐意听取你的意见。”
“你能帮我安排吗?”
“当然可以。既然你已经来了,我们去楼下看看还有谁没走。”
艾克的女儿高烧不退,所以他已经回家了,凶案科只剩下贝丝一人坐在办公桌前。她抬头看见唐·科德斯带着一个男人朝她这儿走来。科德斯是凶案科的同事,平时工作中有很多接触,来她的办公室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他带人过来了。
不正常是好事,因为这也许意味着案情在外围取得了进展。
她的办公室很宽敞,科德斯进门后走到一半的时候指着她点点头——没错,他是来找自己的——于是她把椅子向后挪了挪,提前站起身,免得等会儿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她和科德斯打了声招呼,然后和库克先生握手。原来库克先生是科德斯的老朋友,以前还是这里的助理公诉人。科德斯简单说了几句贝丝亲身经历了那次恐怖袭击,说完之后,杰夫再次握住她的手说,“我今天见到了真正的英雄。”
贝丝有些尴尬,这样的情形不是第一次了,她摇摇头说,“不是,那天我正好休息,和朋友在那里吃午饭。我什么也做不了。如果不是警方及时赶到的话——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我肯定会被他们杀了。”
“那天真是可怕,”杰夫说,“我认识的一个朋友那天也在现场,她差点就死了。”endprint
“‘差点太关键了。我希望她现在已经没事了。”
“快好了。她已经出院回家了。谢天谢地。”
贝丝想结束这个话题,因为说来说去最后又要说到她身上。她不想再纠缠。“那么,”她说,“你以前是这儿的助理公诉人,是什么让你放弃了这份光鲜的工作呢?”
“我想可能是出于对金钱的贪婪吧。”
“嗯,”她说,“如果你非得给个理由,这个理由很不错。”
“库克先生也有个不错的理由想和你聊两句,”科德斯说,“请叫他杰夫,不要再叫他库克先生了。”
她靠在身后的桌边,装作十分轻松地换了条支撑腿。“好吧,杰夫。我能为你做什么?”
他的脸上露出满是歉意的神色,“我知道一些关于彼得·阿什的情况。”
“我该回避了,”科德斯指了指他们俩,这是他典型的动作,“杰夫,明天一起吃午饭。贝丝,回头见。”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
贝丝一秒也没有耽搁。“什么情况?”她问道。
“不知道怎么说,就像刚才我和唐说的那样。我猜凶手是认识他的,但是要是他死于一起突发的街头暴力案件,我所有的猜测都不算数。我不知道我掌握的情况和案件有没有一点点关系。我和他是好朋友,可以说知心话的那种。如果你们掌握的线索链有空白的话,也许我能帮你们补上。不管是谁干的,我希望能帮你们抓到他,或者她。”
“谢谢。但是基本上,我们有很多空白。目前我们所掌握的情况只有他过去的几个月情绪不好和行为怪异。我们推测他因为改变太多——如果你也这么认为——让他做了一些事情,最终要了他的命。如果你能提供一些线索,比如他的变化或者他做过的事情,都将对案情有所帮助。”
“好,”杰夫说,“首先我觉得他并没有什么变化。我的意思是,他没有情绪失控,或者服用毒品什么的。他不是那种看上去让人觉得危险然后敬而远之的人。”
“不过,有人决定要取他性命。”
杰夫捏着外套不作声。
贝丝打破沉默。“一分钟之前,”她说,“你说你要帮我们抓到杀害彼得的凶手。你说你想帮我们抓到他,或者她。你为什么认为凶手可能是女的呢?”
他坏笑了一下。“在所有的女人中,只有一百个想杀他吧。”
“他泡过一百个女人?”
“我不知道确切的数字,我也不觉得他都‘泡过,因为很多次他并没有那么做。但是他每星期会有几天在下班后找不同的女人喝酒,有一半可能他身边的女人是新认识的。要么是泡妞,要么是正常的工作往来。我每个星期也要和不同的女人说工作。”
“你觉得会是她们吗?”
“比起我知道的男性朋友,那些女人可能性更大。”
“嗯,那就值得看看了。他和你说过他找女人的要求吗?”
“是的。不过非常出乎我预料,尤其是他说他就要离婚,家庭要破裂的那阵子。”
“你批评过他吗?”
“我只是觉得无法理解。我和他也是這么说的。”
“他怎么说的?他觉得你在批评他吗?”
“说实话,他根本听不进去。他似乎没当回事。”
“那么他到处找女人,你认识他的时候就这样吗?”
“太夸张了,太不可思议了。”
“怎么回事?”
“嗯,刚才唐说了你的事。我以为你比我更能理解他为什么变化这么大。”
“什么事?”
杰夫等了等。“好吧,和你一样,”他说,“那天他也在渡轮大厦。”
贝丝眯起眼睛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但是从杰夫的话中,似乎他已经隐约感受到她的想法。
“袭击发生前他恰好离开,”他说,“但是很显然,就差几分钟。他觉得自己也有可能死在那里。没理由那么多人死了,偏偏他活了下来。所以,突然之间,我是说在那之后,他开始厌倦自己的生活方式——努力工作,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有什么意义?如果眨眼之间人就没了,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
“我的感觉恰恰相反,”贝丝说,“我想要活下去,陪着我的女儿长大,看着她有自己的孩子,我要做一个更好的警察,让剩余的生命过得更有意义。”
“听起来比彼得的反应积极多了,”杰夫说,“他说每天过着中规中矩的生活,最好的年华都浪费了,他想要弥补,一下子全补回来。他要疯狂地找女人,这么多年他压抑得太久了。孩子已经长大,不再需要他了。他的妻子,坦白地说,没有他也许会过得更好,反正他对她也没有了激情。她可以重新找个人和她继续过着枯燥无味的生活。这是他的想法,不是我的。”
贝丝没有说话,她觉得现在不插嘴会更好。
等了一会儿,杰夫继续说道,“不管怎样,”他说,“过去的几个月彼得就是那样的。要是他伤害了几个女人的心我也觉得很正常。”
“或者惹恼了几个丈夫或者男朋友。”
杰夫点点头,“有这种可能性。”
贝丝抬头看看杰夫身后墙上的挂钟,是时候回家接金妮了,今晚要去劳拉家一起吃晚饭。她面带歉意,说道,“你的帮助很有用,库克先生,看来我有一百个嫌疑人要去调查了。你知不知道彼得喜欢去什么地方找女人?”
“不一定。他开玩笑说过几个网站,还说在网上找女人太容易一点乐趣都没有。他更喜欢去酒吧。我知道他一般去北滩酒吧,还有一个叫炮台的私人俱乐部,就在百老汇北边。这是他最喜欢的两个地方,不过,其他的地方他也不拒绝。”
“很好。至少知道大概去什么地方调查了。谢谢。”
“不客气。”他掏出钱包,抽出名片递给她,“如果要联系我,”他说,“什么时候都行。万一我知道一些情况刚才没有说。”他叹了口气。“我真的喜欢那个家伙,无法相信有人杀了他。”
“还有……”她看了一眼名片,脸上闪过一丝疑虑。
“怎么了?”杰夫问道。endprint
“没什么,”她稍稍犹豫了一下,“没事,一切正常。再次感谢你过来提供这些信息。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会给你打电话。”
“知无不言。”他说。
“好的,”她说,“十分感谢。”
17
金妮·塔利一点也不想和妈妈一起去探访劳拉·肖,而且还要和她分享自己做的奶酪烤茄子。据说她是某个受害人的女朋友。她原本计划今晚待在家里写学期论文,下星期一就要交了。要是今晚不能写上几页,就要拖到星期五晚上再写,甚至还要占用一点周末的时间,这些都不在她的原定计划之内。
但是现在她似乎别无选择,这不公平。
不过,她也知道如果事情不重要,妈妈不会要求她一起去。很明显,劳拉的问题要比妈妈的问题严重得多——她仅仅是双腿需要时间恢复,也比自己的学期论文更重要。
贝丝几乎从没占用过女儿的时间。
自从父亲丹尼在她十岁时出车祸去世之后,母女二人便相依为命。当时一个名叫乔纳斯·怀尔德的少年偷了辆车在街上兜风,闯红灯撞上了父亲驾驶的本田思域,两人均当场丧命。
那时,贝丝才入职四年,也没有亲人可以依靠,她别无选择,必须保住工作。她曾短期雇过几个住家保姆和临时保姆,但是都不太满意,价格也不便宜,于是两人决定一切靠自己——她独自一人上学放学,帮忙做家务,做饭,还没到十三岁就已经能做许多成年人的活儿了。
她们的日子就这样过下来了,而且大部分时候,也没有那么难。
不过有时……
金妮坐在副驾驶座上,双手捧着放在大腿上的奶酪烤茄子,故意夸张地大声呼气,终于,贝丝扭过头看了她一眼。“你知道,”她说,“这本不是今晚的安排。有时候会有突发的事情,而你必须要面对。”
“真的吗?是有时候吗?我认为你一直都想把事情做到最好。”金妮不喜欢听到妈妈用教训的口吻和她说话,但这次妈妈显然是不高兴了,所以她想缓和一下气氛。“对不起,我不是在这儿了吗?忠诚地陪着你。”
“没错,你是在这儿,我十分感谢。但是你懂不懂,我没有必要陪你演这么多戏。”
“我在演戏吗?”
“自己知道。你不停地叹气,一口比一口重,不怕晕过去吗?难道是因为学期论文?”
“还能是什么?”
“哦,我不知道。十七岁的姑娘心里也许藏着别的秘密。”
“不是啦。”车子驶过一个街区,两人没有说话。最后金妮说,“好吧,也许就是你说的那样。”
“你说什么?”
“我没有什么秘密,任何方面都没有。不是我多嘴,有时你总是想着要把事情做好,不允许做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贝丝咬了咬下嘴唇。“是的,”她说,“我基本明白。”
“我知道,”金妮并非出自真心地说,“我也不想……”
“没关系。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说吧,这是个好时机。”
“我不喜欢这样。为什么要我这么做?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想要自己的时间,我完全理解。也许今晚不应该把你带过来。不过出于私心,我既想工作,又想陪着你。”
“自私的人是我。”
“也许我们俩都有点吧,”她拍拍女儿的大腿,“我们不会待太久。我只是希望她在接受下次治疗之前能没事。看看再说吧。”
“你想待多久都行,妈妈。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也许不用去想论文对我的头脑有些好处。”
“你怎么会给我添麻烦呢,亲爱的。”
“我尽量吧。”
“嗯……”贝丝又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腿,“我尽可能早点结束。你现在就是陪着我去献爱心。”
“好吧。是你生拉硬拽来的。”
“没你说得那么夸张。”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应该能切身体会失去亲人的痛苦。”
“我们都能,金妮。我觉得你现在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了。”
介绍完毕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奶酪烤茄子放进炉子。贝丝拿出一个盘子,放了点布里干酪和饼干,先把她们俩打发到客厅去了,再回到廚房开始忙活。她想把餐桌布置得漂亮一点,因为只有漂亮的餐桌才能和美味的佳肴相得益彰,然后,大家坐在一起共享片刻美好时光。
让贝丝惊讶的是,劳拉家有几个“陶瓷大库房”
(美国家居品牌名。——译注)的盘子,一整套餐具,印花的黄绿色桌布,还有餐巾布。没用几分钟,她就布置好了餐桌,把装得满满的杂物袋拿了出来,里面都是她在回家的路上买的各种食品,有鸡蛋、拉面、面粉、意面酱、红葡萄酒、白葡萄酒、奶酪、面包、牛奶、橘子汁、酸奶、可可碎片冰淇淋。
她们好像已经在客厅聊上了。贝丝听出来播放的音乐是泰勒·斯威夫特的《红色》,音乐的声音很轻柔,也很温馨,缓缓地在房间里飘荡。
她不想破坏客厅里的气氛,于是打开红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坐在餐桌旁,一边休息一边听着两人的闲聊。
“这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劳拉说,“你自己做的?”
金妮点点头,“我的私房菜肴。”
“她至少有十道私房菜肴,”贝丝说,“不是说这不是她最拿手的,但是如果你吃过她做的薄荷酱汁羊肉丸子,那味道能美死你。”
“听起来就很好吃。”
“很棒,”贝丝说,“吃过之后有可能会改变你的人生。”
劳拉咽了咽口水。“你们每天晚上一起吃饭?”
“只要有可能,”贝丝说,“虽然有时我回家晚一点,但是金妮都会等我,我把她做的菜热了再吃,她也会陪我再吃一点。”
“真好,”劳拉说。她看看贝丝,又看看金妮,突然问道,“我能不能喝一点点酒?”
“请出示你的身份证。”贝丝板起面孔说道。
劳拉冷不防愣住了,随后她开心地笑了。endprint
“我想没问题。”贝丝拿过酒瓶倒了一杯。
劳拉轻轻地抿了一口。“你们真的每天这样吃吗?”
“只要有可能。”金妮说道。
劳拉轻叹一声。“唉,我没有别的意思,而且你们俩看上去都很健康,但是如果我每天这样吃的话,马上体重就要超过一吨。虽然有时我也想这样……”她用餐叉切了一小片茄子送進嘴里。
“你可以的。”金妮说。
“不行,”劳拉说,“你要事先计划好,而我什么都计划不好。”
“也许是因为你一个人住。没人喜欢一个人吃饭,我也不喜欢,而且我经常惦记着吃。”
“哦,我不能这样,”劳拉说,“我真的要注意食量。”
“不然就会发胖?”金妮问,“你觉得现在胖不胖?”
劳拉摇摇头。“不胖。可能有点儿胖吧。但是如果我一不留神,就离胖不远了。”
“好吧,”金妮开心地笑了,“你知道除了好吃之外,奶酪烤茄子最神奇的是什么吗?”
“什么?”
“你可以随便吃,但是不会发胖。我和妈妈做过无数次实验,绝对真实。”
“说得没错,”贝丝说,“的确是这样。”
劳拉显然受到了鼓舞,“那么,我就再吃一口。没事的吧?”
“我们来这儿就是陪你吃它,”贝丝切了一片放在劳拉的盘子里,“加点酸面包,还有色拉,味道一样好,放心。”
劳拉点点头,贝丝的热情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也许吧。我哥哥可能要来看我,他以为我再也不会吃任何东西了。”
“那你应该把今晚的事情告诉他,”贝丝说,“他经常来看你吗?”
“过几天就来一次,”劳拉说,“他很担心我。”
“也许你可以邀请他一起过来,”金妮说,“我可以再做一道拿手菜。”
“不要,不可以麻烦你们……”
“怎么不行?那样才有意思嘛。羊肉丸子,希腊烤鸡,西班牙海鲜饭,还有我最喜欢的蓝莓鸭脯。”
“鸭肉?我不觉得……”
“鸭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相信我,劳拉。好吧,也许还有乳鸽,半分熟的。”
“还有吗?”劳拉终于开心地笑了,“你都会做吗?”
“我会做的还不止这些呢。我喜欢做菜。今天做的是最简单的,奶酪……”
“这道菜很简单?”
“小菜一碟。只要准备一刻钟,烧半个小时,就做好啦。羊肉丸子就更简单了。我可以让你看到丸子是怎样一点一点煮熟的。你会喜欢的。”
“我没见过,我从没……”
“你会看到的。我们一起做,一定棒极了。”
劳拉沉思了一会儿。“也许艾伦不要那么担心我了。他以为我……我知道他很担心。”她对着贝丝说,“如果有空你也会过来帮忙一起做吗?”又看看金妮,“你觉得可以吗?”
贝丝摇摇头,“我不知道那样行不行。”
“妈妈!”金妮说,“你当然要过来,一切都因你而起。”然后她对劳拉说,“我们没问题,先定个日子吧。”
在这件事上,艾瑞克·阿什十分不理解他的妈妈,还有他的弟弟。他那个混蛋父亲死了,有什么值得伤心欲绝、整天哭泣的?
够了!省省吧!他想要咆哮。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该死的人,彼得·阿什——史无前例的背叛者——就是唯一的那个人。
但是连续两个晚上,他们围坐在厨房的餐桌边,不厌其烦地猜测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这样翻来覆去地猜个没完,然后又说起下周一的葬礼细节。但实际上根本就无须去猜测那个混蛋的动机和他可能遇到的烦心事。
他已经死了。
如果当初艾瑞克铤而走险而不只是发怒,恐怕他的父亲早就已经死了。艾瑞克在奥克兰的几个小混混手里买了一把未登记也根本无法追踪的手枪,很显然买了就是要派上用场,也许不到几个星期,彼得就会死于这把手枪。
但是把手枪拿回家藏好后,他又忍不住想了很多。如果警察发现是他干的怎么办?他们一定会查到的。尤其是9月份他和父亲还打了一架,这不明摆着他是嫌疑人吗?而且是最重要的嫌疑人。他甚至想象了审讯,然后吓得要死。
你恨你爸爸不是什么秘密吧?
是的。
你和你妈妈与弟弟都说过你想要杀了他。
是的。
也就是说他该死。
绝对如此。
你买了把枪。非法的。
我买了吗?你们有证据吗?
也许他们真能找到证据。
他沮丧不已,也失去了勇气。他只好等待时机,一直在等。
但是现在结果不能再好。他的父亲死了,和9月的那次打斗可能会出现的结果一样。而且没人——反正警方没有——提过那次打斗。
如果怀疑到他也挺麻烦的。一想到要被指控或者坐牢他就十分害怕。但是他有十成的把握警方不会找到他买枪的证据,而这是他唯一担心的事情。
“在想什么呢,艾瑞克?”妈妈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你怎么不说话?”
“有什么好说的?”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妈妈,“所有的麻烦终于结束了。”
吉尔把手放在脸上。“你是不是还不相信?”
他猛地拍了拍桌子,把妈妈吓了一跳。
“我不相信?”他大声说道,“你耍我呢?我十分相信,妈妈。还有什么我不能相信的?他就是大骗子,他毁了我们的家。”
“他没有……”
“不,他有!你知道我不相信什么吗?我不相信我们坐在这儿谈论该死的葬礼要做哪些准备。你不觉得讨论葬礼上要准备什么点心很荒唐可笑吗?要请哪些人过来?是的,我没好好听,但是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要有葬礼。去他妈的葬礼,去他妈的。”
“别犯浑,艾瑞克,”泰勒说,“妈妈想让我们好好在一起,可能你没注意到。你还想再伤害她吗?”endprint
艾瑞克狠狠地盯了弟弟一眼,他深吸一口气,转过去看着妈妈,声音轻了很多。“我说这些就是希望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妈妈,又不是你的错,全是他的错。”
“我知道,”她说,“我们都知道。但是我曾是他的妻子。他的死一定和我有关系,多多少少有些关系。他内心崩溃,而我毫无察觉,我关心过他了吗?我应该有所察觉。”
“你错了,”艾瑞克说,“根本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们的错。是他一个人的错,什么原因不重要。”
“对我很重要。”吉尔用纸巾擦了擦眼泪。
“好吧,妈妈,”他努力让语气变得缓和,“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要你和我与泰勒在一起,不要让这个家看上去已经破碎。”
艾瑞克想说这个家早就已经破碎,但是看到妈妈的眼泪,他还是收敛了敌意与烦躁。“要我做什么?”他问道。
“不要再恨他,原谅他吧。”
“我做不到,一件都做不到。我不相信你能做到。”
她伸出手放在他的手上。“他死了,艾瑞克。有人杀了他。无论他做过什么,都已经付出了代价。”
他的妈妈——伤心痛苦的脸色一如既往——已经彻底没救了。艾瑞克叹了口气,“好吧,妈妈,我去参加葬礼。”
不过他在心里面说,看到他被埋进墓穴马上就走。
18
艾克的女儿海瑟患上的不是普通发热,而是脑膜炎。昨晚送进急诊室后马上被转到了重症监护室,到今天早上都没能出来,仅仅依靠流食和药物维持生命。艾克告诉贝丝预后诊断尚未明朗,病因是细菌而不是病毒,所以抗生素治疗应该会有作用。但是现在病情严重,他要等到女儿转到普通病房后才能回来工作。
星期五的早晨,距离彼得之死已有四天,贝丝坐在凶案科的办公桌前抓紧时间完成一些表格工作。彼得的案子需要进行大量走访,正因为这样,她和艾克目前没有其他案件需要处理。到目前为止,她尚未做好今天的安排,尽管她知道当务之急是拿到进入彼得公寓的搜查令。她现在意识到也许应该两天前把这件事做好。但是她一点也不想和负责签发的警官纠缠——搜查死者房屋的全部环节里面最糟糕的就是拿到搜查令。现在艾克的女儿生了病,她又忙于外出走访。不过这些都是借口,自己找的借口。
不管怎么说,这次索莫斯警官只用了十分钟就把搜查令给了她。
现在贝丝要去填表。她一共加了四十六个小时的班,如果一切顺利,局里会承认这个数字。有总比没有好吧。
不过局里也说他们在进行走访的时候,交通违章罚单虽然比以前有所减少,但累计的数额也挺伤脑筋——一共312.40美元。这笔费用一直令凶案科的同事颇有微词。
交警似乎不懂凶案调查自有一套方法和特点,他们走访和抓捕凶案嫌犯时常常必须把警车停在街上、人行道上或者其他非法停车区域,不过一看就知道是执行公务的警车,警灯上也印着清晰的警队编号。但是几乎每次,或者说绝大部分时候,回到车上的时候都会看到雨刮器下面夹着一张违章传票。更麻烦的是,这些进入交通系统的传票不可以一次性消除,他们很快就会收到一张张罚单,要么申请特别表格把违章注销,要么认罚付钱。
贝丝看了看那一小摞表格,决定去做更重要的事情。这意味着她将不靠拐杖去楼里,有些累,也有些痛,不过她已经能巧妙地伪装出痊愈的样子了。她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换腿站了会儿,能够保持平衡,也没有太多不适。
没问题了。
一分钟后,她轻松地来到警督的办公室门前。
“艾克要照顾生病的孩子,”她说,“今天就我一人负责彼得·阿什的案子。”
“有什么进展吗?”
“有一些。我们希望能进一步缩小嫌疑人范围。艾克星期一就能回来了,但是今天我也许会有好运。我有几个地方要去。”
他犹豫了一下。“你现在走路没问题了。”
“谢谢,”她本想再说几句康复状况的细节,但想了想还是没有说,“一天比一天好。”
她并不十分清楚哪里能找到她要的线索,但先去鉴证科总不是个坏主意。
好运在继续,办案大厅里,伦纳德·法罗正和几个同事围在一张办公桌前热火朝天地聊着什么。走近了之后,贝丝听清了他们正在聊周末的橄榄球比赛,具体什么比赛或联赛没听清。
但是法罗一看见她就站了起来,朝她挥挥手让她跟着自己进了办公室。“外面那些人嫩了点,”他坐下来后解释道,“但是给他们点时间放松一下能提高工作效率。我能为你做什么呢?不过如果是彼得的案子,提取到的线索太少了。”
“尸体上没有发现新的线索?”
“想找到嫌疑人名字的文身?”他摇摇头,“你见过他的尸体,冲上岸之前就损毁得不行。没有皮夹,没有身份证。你问过验尸官了吗?”
“希望渺茫。”
法罗点点头。“说真的,子弹穿过身体两次后出去的。除了穿过心脏,别的地方都没伤到,所以没有减速。身上没有点彩,也没有文身。鉴证科说衣服上没有发现射击残留物。没有吸毒和饮酒。就这些了。”
“还有,”贝丝说,“我注意到,也没有死亡的大概时间。这就是说,我们只有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
“谁?”
“现在的情况看,是他的秘书,名叫特蕾莎,最后见到他的时间是星期一下午。”贝丝耸耸肩,“你知道嗎?伦纳德,你在电视上仅仅根据法医的鉴定就宣布破了案,剩下的时间他们播的是斯巴鲁汽车和伟哥的广告。”
法罗露出后悔的神情。“我知道,我这个毛病常常让自己痛苦。这样的话,我该怎么帮你呢?”
“嗯,我想假设他不是开枪后落进海里,而是凶手杀了他再把他扔进海里,我们要去找到他落水的地方。”
“你是不是说,”法罗说,“我们可以查一下潮汐表,找到他落水的地方?”
“想到一起去了。”
“这个想法不赖,”他说,“我们也曾仔细考虑过。”endprint
“想到什么了吗?”
“简单地说,没有。他可能从很多地方掉进海里,可能就在我们发现他的沙滩附近,可能是北边一点的沙滩,也有可能是我认为最可能的地方——一条船上。”
“一条船?”
法罗扬起手臂。“这是我最大胆的猜测。沙滩上、停车场上和浅滩上都没有拖动的痕迹。所以他可能是星期一过后的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遇害的。”
“也许不是,”贝丝说,“也许是星期一夜里,但不是星期二。”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被咬得不成样子了,记得吗?他是星期三早上被冲上岸的,如果死亡时间是星期二,那么一天的时间不足以被咬成那个样子。”
“也许不是那样。如果正好遇到一头大白鲨或者饥饿难忍的珍宝蟹呢?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是这样,”贝丝说,“我接下来几个星期不吃海鲜了。”
“可能是个正确的决定。”法罗说。
旧金山的新法医阿密特·帕特尔和他的前任约翰·斯特劳特截然不同。老约翰在法定退休年龄的最后一年——七十九岁——才宣布退休。新任法医只有三十六岁,外表看上去还要年轻十岁。他出生在哥伦比亚市,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取得了泌尿学博士学位,在一家大型制药公司工作了六年(公司名字他不肯透露),有一天他突然不想再研究药物了,因为他不愿意在活人身上做研究。听起来非常不可思议(他也从未为此而道歉),总之他没有选择救死扶伤、减轻痛苦作为职业,而是从哲学的角度去全面思考人體难以想象的复杂系统、美妙的构造、鲜活的机能,于是他到病理分析部谋到一个职位,当法医一职出现空缺之后,他迫不及待地发起申请。
他还具备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推理能力。
贝丝曾与他见过几次面,不过那也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了。在他那间一尘不染的办公室里,贝丝刚一坐下,帕特尔便用手摸着下巴轻声地说道,“我希望你在做身体康复,你的腿不会自己好起来的。”
“没有定期的安排。我每天自己运动运动。”
“每天?”
贝丝耸耸肩。“就是走路。医生说走路很重要。”
“毫无疑问是这样。但是如果你不希望肌肉萎缩,还是应该做身体康复。对不起,我是不是太直接了?”
“还用说。”
帕特尔耸耸肩。“看得出来右腿的情况更糟一些。你希望尽可能多锻炼锻炼受伤的地方,走路是有用的,但是也许要付出双倍的时间,而且还不一定能达到预期的效果。”他自鸣得意地点点头,把椅子向后一推,跷起二郎腿。“但是我肯定你可以做到最好。现在你是不是想问我彼得的验尸报告?”
贝丝开着玩笑说道,“是不是真的不需要我告诉你问题?”
“我想你的问题是彼得被杀那天有没有发生过性关系。至于答案嘛,对不起,我说不准。”
她笑了,激赏无比,因为这正是她要问的问题。“你怎么……?”
帕特尔做出谦虚的姿态,说道,“有些同事这么猜的。有谣言说——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听来的——他的私生活十分糜烂。当然,你作为负责本案的警官,一定很想知道他在死前有没有发生过性关系,因为他的性伴侣,至少应该是和本案相关的人。但是正如我所说,……”
“明白,”贝丝说,“还有什么一般性的结论吗?”
“比如说?”
“我不知道。比如说有没有检测到女性的DNA或者其他的DNA?”
“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好,那就不再说这个话题了,除非你有了新的发现。他被杀和落水的时间间隔是多久?”
帕特尔坐直了身体,眉头紧锁,说道,“我不明白你的问题。”
“哦。他在落水的时候可能还活着吗?”
“死了。如果是溺死的,肺里应该有大量海水,但是没有发现。”
“所以绝对不可能是溺死的?”
“绝无可能。他被子弹穿过心脏的时候就死了,或者接近死亡了。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贝丝举起手说,“慢慢听我说。如果我们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可以缩小他的遇害地点。在海滩上,或者靠近海滩的地方,或者是一条船上。”
帕特尔往前靠了靠,十指紧扣着放在办公桌上。“我不知道能否帮到你,警官。他被人杀死,不久被抛进大海,从法医学上无法分析出两件事情的相隔时间。我只能说应该不超过几天,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好说。”
“我就担心你会这么说。好吧,如果你有了什么新发现……”
“第一时间通知你。”帕特尔说。
“抗生素有作用了,”艾克在电话里头说道,“医生就说了这么多。他们没说有十足的把握,万一出什么岔子。但是总比没有作用要好。”
“会好起来的,相信我,艾克。她的热退了吗?”
“退了一点点,39.4度。”
“总比40.5度要好。”
“那倒是,你就是个天生的乐天派。还有,今天有什么进展吗?”
她把上午的事情和他说了一下,并没有什么进展,最后说道,“……我想接下来查一下特蕾莎5月份的通话记录,查一查那个神秘的女人。”
“祝你好运,”艾克说,“不好意思,刚才忘了跟你说。我在这儿等待结果的时候,想着闲着也是闲着,就给曼尼·麦尔打了个电话,问他能不能查一下通话记录后告诉我有没有彼得打过的电话——没有表明身份的电话。”
“很好。他怎么说的?”
“不怎么好。他说不能给我提供那些电话免得引起麻烦。”
“什么麻烦?”
“我不知道。彼得打给客户的电话?有可能他们有律师保密特权。关键问题是麦尔极不愿意给我们提供帮助,除非我们拿到法官签署的搜查令,还需要一个电讯专家……”
“你在逗我吗?这是凶案调查,艾克,我们不需要知道电话内容,只需要知道彼得有没有打过电话。”endprint
“我知道。问题是没有法官的搜查令,我们查不了。”
“他们太不配合了,真麻烦,”贝丝说,“你觉得呢?”
“我也这么觉得。”
过了一会儿,贝丝提议,“也许可以从特蕾莎查起?”
“我不这样认为,”艾克说,“我还是觉得她是凶手。”
“我知道最好不要惊动她,但是可以先看看她是否能帮我们查到那些电话。”贝丝说。
“如果你要那么做,我建议你小心行事。”
“当然了,谨慎是我的座右铭。听着,艾克,海瑟会没事的。”
“希望上帝能听到,”艾克说,“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害怕过。”
“坚持下去。”
“必须如此,”他说,“回头见。”
19
特蕾莎·博林身穿定制的工作服,完美地衬托着她的身材,脸上也化过妆,十分漂亮迷人。她独自一人在MEK法律事务所的咖啡休息室,坐在一把红色镀铬塑料椅上,面前的小餐桌上摆着一个马克杯。贝丝走进来的时候,她礼貌地点点头,好像已经想不起来她是谁了。过了会儿,她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警官。”她说道。
“我可以坐下来吗?”贝丝问道。特蕾莎指了指角落里的一把椅子。马克杯的后面有一张皱巴巴的面巾纸,贝丝不可能注意不到特蕾莎肿得通红的双眼。“你还好吗?”她坐下来后问道,“你好像没睡好啊。”
“没怎么睡。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彼得,他怎么就死了呢。大家都在说希望早些结案或者破案,随他们用什么词,但是我只希望没有发现他的尸体。他也许跑到塔希提岛或别的什么地方去了,而不是……而不是这样。”突然,她直勾勾地盯着贝丝,“你们有了新发现?”
“没有重大发现。”
“请恕我冒昧,为什么又来这里找我?知道的上次我都说了。”
“十分感激,”贝丝说,“但是我想有些事情也许你能帮我们弄清楚。”
“哦,”特蕾莎疑惑地说,“要我帮什么都可以。”
“太好了,谢谢。”贝丝从前胸口袋掏出一个录音机放在桌上。
“这是?”特蕾莎问道。
“通常我们采访证人的时候都要录音,”贝丝按下录音键,“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过她却显得有些犹豫。“上次来的时候没有这么做,对吧?为什么这次不同了?”她不说话了,随后紧张地笑了两声。“我现在是嫌疑人了?这里到处都是律师,你知道的。我能喊一个来这儿吗?”
“没问题,这绝对是你的权利。至于你是否是嫌疑人,可以这么说,现在每一个人都是嫌疑人。如果有律师在场你能放松一些,那就喊一个来吧。不过如果你得到的建议是不要和我谈,或者不要说一个字,我想这无助于抓到杀害彼得的凶手。你还坚持吗?”
特蕾莎陷入沉思。“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上次没有录音机。”
“上次我的搭档,麦克法瑞警官,太急于从你这里得到线索都忘了拿出来,我自己也疏忽了,是我的错,有时候会这样。但是请你继续。”
特蕾莎叹了口气,眼睛盯着机器上面的红色录音按钮。“好吧,”她无可奈何地说,“你想知道些什么?”
“嗯,好几件事。首先,上次你提到过一个神秘女子在渡轮大厦恐怖袭击发生前几天给彼得的办公室打过电话。”
“没错,我记得你说过你们会去查通话记录,看看彼得有没有给她回电话,然后确认她的身份。”
“是的,就是这个问题。真不走运,我们没有查到彼得打过这样的电话,所以我想请你回忆一下关于这个电话或者这个女人。你还记得多少?哪怕是最小的细节。”
特蕾莎皱了皱眉,闭上眼睛往后靠在椅子上,双手抱在胸前。吸了幾口气后,她睁开眼睛。“我记得她说找彼得,而不是阿什先生。所以我才以为她有私人事务要找他。就凭她称呼他的方式。”她停了一下,“这就是你刚才说的最小的细节。”
“好,没关系,这很有用。无论什么线索引起你的注意,也许都能帮上大忙。”贝丝想也许在录音机面前自己只能说到这个程度,不知道特蕾莎能不能心领神会,主动去查通话记录。“现在,我有一个也许回答起来更轻松的问题。”
“问吧。”
“上周一,也就是你见到彼得的最后一天,你说他是4点半左右下班的?”
“是的。”
“那你记不记得他是不是穿着工作装?西服加领带?”
她没用两秒钟就想起来了,说道,“是的,他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我和他开了个玩笑,还替他把领带紧了紧。他马上又松开了,说现在已经下班了,他不想再紧系着领带。所以非常肯定,他穿着工作装,可是,这是什么重要线索呢?”
“因为他的尸体上面没有穿西服。就是说在他遇害的星期一晚上,他下班后换过衣服。”
“这说明他回过家。”特蕾莎说道。
贝丝想也许是去过另一个他可以换衣服的地方。但是她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贝丝又一次希望发现彼得在死之前有没有发生过性关系的线索,不过早晨离开法医办公室后不久她就马上想到死者穿的衣服。“这些都能构成线索链,”她说,“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想问多少都行。”
“你知道他有一个名叫杰夫·库克的朋友吗?也是城里的律师。”
这个问题她不需要想。“当然了,我对他不是很了解,他经常来这里接彼得一起吃午饭和晚饭。他们是好哥们儿,怎么了,为什么你要问他?”
“我也不知道,随便问问。也许你能说些什么。”
“你在暗示我吗?”
贝丝耸耸肩。“说真的,除了昨天他到我办公室说希望能提供帮助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他提供的线索和你的差不多,都是关于彼得在过去几个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过他说他也许还知道一些暂时没有想到的线索。如果你说我在暗示,我已经暗示完了。”
特蕾莎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一下子还想不到什么。他们经常一起出去吃午饭、晚饭,一起打棒球、高尔夫球,都是男人玩的东西。还有帆船。”endprint
贝丝仿佛被电流击中了脊柱一样振奋起来,不过她极力保持着镇静。“帆船?”
特蕾莎点点头。“杰夫在海滨区有条帆船。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经常去那里。我猜他们会在那儿抽雪茄,喝苏格兰威士忌。”
“我猜那是他不和女人约会的时候。”
特蕾莎皱着眉,紧闭着双唇。她问道,“你说他不和女人约会是什么意思?”
“嗯,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反正我不认为威士忌和雪茄是最好的催情药。”
“不,”特蕾莎坚定地说道,“他们去那里不是约女人的,不管你怎么想。也许有一个,就是5月份的那个神秘女人,不过她在过去的几个月都没有再出现过。我非常肯定。”
“所以说彼得行为的变化,和老婆闹离婚,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因为他在外面乱搞或者说是对妻子不忠?”
特蕾莎摇摇头。“彼得没有约别的女人,警官。我从没听说过,如果有,我会知道的。他就是变得爱喝酒。还有工作和家庭的压力太大了,但是……”她再次坚定地摇了摇头,“他没有。他就是不知道怎么办,但是不会乱搞,我十分确信。他不会那样做。”
气温有所回升,但是仍然低于十度。天空一片湛蓝,阳光洒满整个城市。贝丝把捷达警车违章停在一个公交站点前,坐在车里给艾克打电话询问他女儿的情况。海瑟的病情在好转,不过今天艾克仍然出不了外勤。
终于话题回到了工作上。
“她搞定了没有?”艾克在电话里问道。他一直惦记着特蕾莎能不能弄到通话记录。
“没有。不过我已经埋下了种子。我不能和她明说,不然会违背职业道德。也许她会明白的,也许不会。但是现在,你不会相信……彼得·阿什没有到处找女人。”
“不,他找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杰夫·库克也是这么说的,除非他在说谎。不过我认为他没有说谎。他曾亲眼看见彼得和好多所谓那样的女人……”
“她们不是所谓的女人,贝丝,她们是真实的女人,是彼得所谓的情人。”
“不要再和我提这些废话了,艾克,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特蕾莎说他没有在外面乱搞,而且非常肯定。在彼得是否和其他女人有关系这件事上,她甚至处处为他辩解。”
艾克沉默了几秒钟,说道,“彼得对她说了谎。”
“要么就是,”贝丝说,“她一直信以为真,而且也没问过他。我想他们两人中有一个说了谎,而我认为说谎的人是彼得。”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他为什么要隐瞒自己乱搞女人这件事呢?”
“因为他和特蕾莎有一腿,他要她相信自己只爱她一个人,她一直对此深信不疑。直到上周一她才发现自己并非是他的唯一,而是众多女人中的一个,这样就有了足够的杀人动机。所以我想你之前的判断是正确的,艾克。”
“不足挂齿,”艾克说,“她还有什么别的变化吗?情绪上?”
“像丢了魂儿一样。”
“因为她爱着他。”
“我也这么看。这不是一个秘书在为一个死去的老板而悲伤,尽管他是她遇到的最好的老板。她悲伤欲绝。”
“星期一晚上她在干什么?”
“我没问。我不想刺激她,因为还指望她为我们拿到通话记录呢。今天真不应该拿出录音机的。下次再问吧。记住杀人时间肯定不是星期一晚上,可能是星期二早上,也可能是星期二下午。还有,今天发现了好几个线索。”
“如果是特蕾莎想到的一定是好线索。”
“是的。他的衣服。”
“快告诉我。”
她非常兴奋地开始叙述整个故事:杰夫·库克是彼得最好的朋友,他有一条船停在海滨区,两人经常到那里去;在下午4點半到他被杀的这段时间里,彼得·阿什脱下了工作装,换上便服,就是他在崖屋饭店下面被发现时穿的那件。最明显的结论就是他回过家,当然也有可能是在其他地方换过衣服,也许在特蕾莎住的公寓?他找了一个地方见过性伴侣?星期一晚上他发生过性关系?
说完之后,艾克说道,“你今天早上收获不少啊。”
“我还要继续查。”
“是的,”艾克说,“我就知道你停不下来。”
20
来到彼得·阿什在格罗夫大街的公寓前,贝丝和上次一样抄小路走到大门口,她把入口处六个邮箱下面的按钮挨个按了一遍。尽管这个点儿大部分人已经起床,过了十秒钟,满是杂音的扬声器里传来一个迷迷糊糊的男人的声音。
“谁啊?”
她表明了自己的警察身份,那人一句都没多问,门就开了。
她忍不住想道,如果我不是警察而是一个带着武器的凶手怎么办?如果是恐怖分子怎么办?
不需要看到她的长相,不需要检查她的身份,不管是谁随随便便就可以进来。
她想为什么人们那么轻易地就相信了一个陌生人。她推开门,手还没从门把手上拿开,扬声器里又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啊?”
“旧金山警察局前来调查彼得·阿什。”
“稍等,”那个声音说,“我马上下来。”
门禁嗡鸣器没有发出响声,贝丝觉得这样要好一点。她听到楼梯上有人下楼的声音,但是仍然觉得这样做比较愚蠢。
她不记得在渡轮大厦袭击案之前她是否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
一个年轻的非洲裔女孩快步走完最后几级楼梯,来到了底楼门厅,她停下脚步,皱皱眉头,“你怎么已经进来了?”
“有个邻居帮我开的门。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下来为我开门。”
“天哪,”她说道,“一定是内德。他住在六号房,不愿意下来开门,所以你只要按了他的门铃,大门就像芝麻开门那样。你真的是警察吗?”
贝丝面带微笑,“是的,”她举起工作证,“我来调查彼得的案子。你认识他吗?”
“认识,全楼的人都认识他。”
贝丝把手伸进前胸口袋按下录音键。“请问你叫什么名字?”endprint
“霍丽·康利。”她把名字拼了一遍。
霍丽个子不高,体型纤瘦,留着不短不长的发辫,没有使用任何化妆品,因为她本就足够漂亮。她上身穿着一件茶色的渔夫毛衣,下身是蓝色瑜伽裤,脚上一双旅行鞋。“我住三号房,”她指了指身后的楼梯,“就在彼得楼上的对门。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根本就不相信。大家都不信。”
“听到认识的人被杀的时候,一般人都会非常震惊。”
“我是说,你也许会想……被杀的人可能就是你,或者我,或者任何人,任何地方。今天还能看到,明天说没就没了。”
“是这样。你还记得上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吗?”
“我想是上个周末,我知道他在这儿。他回来的时间不固定,不过星期天早上他回来的时候我刚好出去,我们在楼梯上打过招呼。”
“星期一见过吗?”
想了一会儿,她摇摇头。“星期一我要上一天课,下午6点还要去生物实验室做实验。11点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累瘫了。”
“你回来后就没见过他?”
“没有,”她又想了想,“我肯定没有。”
“你听到他星期二或者星期三早上回来的声音了吗?”
“对不起,没有。”
贝丝耸耸肩,“如果你没有见过他,你有没有……”
楼梯上的脚步声让她停止了询问。一个留着金色长发的小伙子正从楼上下来,他的头发蓬松凌乱,光着脚,穿着短裤和一件印着鲍勃·马利头像的T恤。他一跃跳下最后几级楼梯来到狭窄的门厅。“嘿!聊什么呢?霍丽,你还好吗?”
“我很好,内德,好得不能再好。但是下次开门之前,请你先确认对方的身份。不,是每一次都得这样。我们是不是说好的?”
“好的,没问题。”内德有点不开心,不过很快就没事了。“但是,我现在下来了,她按了我的门铃。我想她应该去我那儿。”他指指贝丝问道,“你是警察,对不对?”
贝丝显得非常理解,她举起工作证,“照片上的人就是我。”
内德指指楼上,“请。”
“她也按了我的门铃。”霍丽说。
“每个人我都按了,”贝丝说出实情,“霍丽没有错,内德,也许看看谁是那个按门铃的人再下来开门更为明智。我是什么人那可不一定。”
“嗯,我可受不了这样的妄想症,人生苦短啊。要是想进来的是个坏人,他可以把门撞开、炸开。所以我不去想你们担心的事情。”
“如果你不是个男人你就会担心了。”霍丽说。
内德冲着两个女人翻了个白眼。“好吧好吧,不要随意开门,我以童子军的荣誉起誓。现在,我们从哪里继续?是关于彼得的吧,嗯?可怜的家伙。”
貝丝点点头,“我想要了解一下星期一晚上的情况,特别是看看有没有人在他下班后见过他。”
“星期一晚上?”内德几乎不假思索,非常肯定地点头说道,“他在这儿。”
“你肯定?”
“非常肯定。”
“星期一晚上?”贝丝不放心又问了一遍。
“除非《橄榄球之夜》改了节目时间。”
“你说什么?他和你一起看比赛了?”
“没有,但是……他回来了。”
突然,贝丝想起来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她和艾克遇到的那个女孩。于是她说,“他给你买啤酒了。”
“我不想给他添麻烦,”内德说,“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
“彼得离那样的麻烦远着呢,内德。我是凶案科的警察,人们到哪里买酒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你承认彼得在比赛之前给你买了啤酒?”
“对。”
“你还记得时间吗?”
“不怎么记得了。确切的时间是5点半到6点之间吧。”
“他是刚下班回来吗?”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回来的。也许是下班吧。我一直在听他回来的声音,因为我们晚上要喝酒,他总是愿意帮忙。”
“嗯,你看见他的时候他穿着工作装吗?”
内德闭起眼睛思考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说道,“没错。”
“那么……他有没有陪你一起看球?”
“没有,他都没有陪我们来一杯。”
“以往都是这样吗?我是说他给你买啤酒。”
“他有时在这儿,有时不在,”内德说,“和以往一样。”
“但是那晚他没在这儿过夜?”
“是的。”
“你后来见过他吗?那天晚上?”
内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很快就收回了笑容。“嗯……不,不一定。”
“‘不一定是什么意思?内德。”贝丝有些生气了,“要么就见过,要么没见过。你后来到底见过他没有?”
“没有见过,没有。但是你懂的,我就住在他楼上。”
“你听到了?”
内德点点头,“大家都听得到,他过的日子可比我们幸福多了哦。”
“他不是一个人?”
“正解!”
“是个女人?”
“听起来是的。”
“你认识吗?”
“不认识,也没见过。但是一听就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贝丝想了想,然后问道,“那天晚上有几个人陪你看比赛了?”
“四个男生。”
“比赛当中有人离开吗?说不定他们会看到彼得和那个女人,有人和你提过这事吗?”
“没有。”
“我想知道他们的名字。”
内德吞吞吐吐地说道,“呃……”
“别紧张,内德,不会给他们带来麻烦的。我就是想问问他们会不会听到或者看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贝丝说道,“还有,能不能请你们哪位提供一下房东的联系方式?我要进彼得的公寓看看,也许会有发现。”
霍丽说,“她就住在街头下一个拐角那儿,我有她的电话。”endprint
“谢谢,”她转过身对内德说,“你请来看球的伙伴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们姓什么,我只有他们的电子邮箱。”
卡罗尔·卢金斯和贝丝年龄相仿,体型也差不多,大概身高一米七,一百三十磅重。即便穿着严严实实的防寒衣服——羊毛外套,毛衣,羊毛裙子,黑色打底裤——还是能够看出她经常锻炼身体。她的头发是纯白色的,扎着法式辫子;淡绿色的眼睛带有稍许黄色;脸型偏长,容易让人想起莫迪利亚尼绘画作品中的模特儿(莫迪利亚尼,意大利画家,擅长使用线条。——译注)。整体而言,她是个过目难忘,甚至永远难忘的美女。
接到贝丝电话不到五分钟她便赶了过来,她手上拿着钥匙,站在彼得的四号房门前停下了脚步。“我必须跟你说这么做令我很不自在。我感觉我在私入民宅。”
“听着,”贝丝说,“我不是逼你,搜查令你已经看过了,如果你不想开门,我可以找人强行打开。你就按照我说的做,希望有点收获。”
“我不明白什么意思。我是说什么叫有点收获?”虽然她看起来身强体壮,但总是显得胆怯无力,难道是警察的出现惊吓了她?“好吧,”她自言自语道。明显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卡罗尔气呼呼地把钥匙插进锁眼,推开门。
二楼的楼梯拐角阴暗模糊,不过房间里面非常明亮。贝丝看了看右边,厨房和门厅被一道门隔开。门厅不长,向前走一两步就是两扇大窗户,午后的阳光投射进来,照射着宽大的起居室。左边是卧室,更多的阳光透过三扇窗户如瀑布般照射进来。双人床没有认真整理过,不过床单和毯子拉得平平整整,床头板前放着两个软塌塌的枕头。
贝丝走进房间,卡罗尔跟在她身后,她说,“对不起,我忽然觉得不舒服,能不能在外面等你?”
贝丝转过身,发现她本就苍白的脸已经毫无血色。
“没关系,”她说,“你确定……”
突然,卡罗尔的眼珠上翻,贝丝毫无准备,只见她一下子跌倒在自己面前,贝丝连忙伸手去托住她的双臂,不过她的腿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无法承受她跌倒时的重量,结果两人都摔倒在地。
过了一会儿,贝丝从她身下爬了起来,扶着墙站着喘气。卡罗尔睁开双眼,不过眼神迷茫。贝丝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走进厨房从橱柜里找出一个杯子,接满水走了回来。她没忘记检查录音机是否还在正常工作。
回到门厅,贝丝跪在她的面前,眼神相遇的一瞬间,贝丝知道她已经恢复了意识。“卡罗尔?”
“发生了什么事?”
“你晕倒了。”
“对不起,”她闭上眼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以前从没晕倒过。”
“没事,不需要说对不起。”
“我怎么会在这儿?我真的摔倒了吗?”
“是的,不过我托住了你,所以头上没有撞傷和肿块,这是最需要避免的。”
“谢谢,但是我……”她撑着地板站了起来。
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一只手扶着背,贝丝说,“不要着急,好吗?先喝一口。”她递上水杯。
卡罗尔把杯子递到嘴边,勉强喝了一小口,她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了。“唉,”她疑惑地问道,“我真的晕倒了?”
“你真的晕倒了。”
“我现在还有点晕。”
“应该会这样的,甚至还会站不稳,坐下来,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她照做了,喝了一口水,看看贝丝,又看看房间四周。她伸手摸了摸脸,说道,“哦,上帝。”
“怎么了?”
她摇摇头,过了好一会儿说道,“我想没事。”
“听起来可不像真的‘没事,卡罗尔。如果你有话要说,就是‘有事。”
她再次闭上眼睛。
“卡罗尔?”
她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贝丝。“我不知道刚才怎么会那样。为什么会晕倒。太不可思议了。没别的。”
“好吧,”贝丝单膝跪在她的面前,往后挪了挪,双手揉着另一条腿。“这是一种意外的情绪反应。很常见的。你很了解彼得吗?”
“不,”她向贝丝身后瞥了一眼,好像后面站着一个人在听她们说话。“我不怎么认识他。”
“真的吗?”
“你为什么这么问?当然不怎么认识了。有人跟你说我认识他吗?”
“没有,我只是随便问问。”
“哦,我不怎么认识。他就是普通的房客。”
“好的。”
“你不信吗?”
“为什么我不信?”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你看到我晕倒了。”
“是的,如果说你对他毫无感觉的确有点难以置信,因为你晕倒了,”贝丝表示赞同,“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晕倒。也许刚才你和我走进房间的时候,显然想到了什么让你十分难受,然后你才晕倒的。”
“我只是在想……我是说,他……”她看了一眼贝丝,十分希望她明白自己的意思。
然而贝丝并没有明白,她说,“他死了。”
卡罗尔吸了口气,吞吞吐吐地说道,“是啊,是的。”
“一周前他还在这里走来走去,现在人却已经死了,想必十分难受。”
卡罗尔点点头,说道,“是这样。我肯定是这样。”
“你还记得上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吗?”
“我不知道能不能想起来。他就是一个普通房客,没别的。有时在,有时不在,我想不起来。”
“这么说,他没什么特别的?”
这个问题似乎难住她了。“没有,”她说,“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有句话不得不说,大家都说他很有魅力。”
“似乎大家都这么认为。”
“我是说,在所有的人里面,所有我的房客里面,他不是一般的富有魅力。所以走进房间知道他已经……已经死了的时候……”
“不是死了那么简单,卡罗尔,他是被谋杀的。所以我才问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楼上的内德和我说他是在星期一傍晚看到他的——彼得帮他买了看球喝的啤酒——但是如果有人在那之后见过他,将会对案件有很大帮助。你现在确定没有撞见他或者看到他离开公寓吗?当然了,我问的是星期一那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