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地利现形记
2018-01-25常晖
常晖
奥地利很迷人。且不论几百年哈布斯堡王朝的帝国霸气,即便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奥地利成了小小的山地共和国,其绝佳的阿尔卑斯风光,高雅的音乐文化艺术,总那么令人神往。奥地利人美酒加咖啡的小日子,像沾了仙气,有种桃花源般的妙不可言。
奥地利的国庆日也很迷人,值得去凑个热闹。每年 10月26日,我都会踏着满地的缤纷秋叶,迎着一路飘扬的第二共和国“红白红”国旗,去维也纳市中心溜达。
每逢国庆日,市中心宽敞的环城大道尤其热闹。车子不让开,有轨电车也暂停运行,市民们便大摇大摆地走上林荫大道,心满意足地在那儿流连,过着属于自己国家的大节。
那天的马路中央,横着一辆老式坦克,几个年轻士兵站在上面,昂着头,叉着腰,红润的面庞上写着未经沧桑的稚嫩。
市政厅斜对面的百年名店兰德曼咖啡馆前,也停靠着几辆老式军车,车身绿得发暗,像古董。一侧,氢气球五彩缤纷,团团簇簇地摇曳着,与军车抢着风头。人群熙熙攘攘地围观,父母被小孩们拉着,去抚摸那些冷硬的兵器,或者对着不同造型的气球,心驰神往地绽放出灿烂的笑。于是父母照例掏出钱包,买下一只“大蜜蜂”或者一架“军用直升机”……
十月的维也纳很惬意。阳光金色而温煦,空气澄明而清朗。霍夫堡皇宫旁的人民公园里,绿意撩人,成千上万的玫瑰,还在枝头盛放。国庆日的军备陈列像摆设,就连阅兵式,也像拍电影。硝烟久违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回忆,无法穿越时空。
走到议会大厦旁,我听见了每年国庆节必然出现的小喇叭的声音。小喇叭在说:大家不要忘了,我们奥地利是中立国,要力拒参加欧盟的任何一次军事活动,要坚决维持中立国形象。
我一如既往地驻足了。中立国奥地利的前生后世,又在心里翻江倒海了一回。
奥地利人的三寸不烂之舌
如果说中国国庆在庆贺解放,美国国庆在庆贺独立,那么奥地利第二共和国的国庆,则在重申它的中立。六十余载过去了,10月26日这个日子依旧将奥地利人扯回到1955年。
1955年10月26日,奥地利国民议会在维也纳的上贝尔维德宫宣布永久中立。
历史,常常是笔理不清的债。
以瑞士为楷模的中立宣言,使奥地利这道地处东西欧之间的天然屏障,成为阻拦苏联西进的堡垒。苏联对西欧的虎视眈眈,因这道中立的屏障而偃旗息鼓,从此甘于打造其东欧铁幕。
这个中立,既完成了英、法、美等国的心愿,又使奥地利摇身一变,从战争的阴影下“解放”出来,借乱世风云,暗暗地洗白了满身腥臭。
奥地利1938年与德国“合并”后,便成为德国纳粹的同谋。对六百万犹太人的屠杀,奥地利纳粹欣然走在了集中营恐怖的最前沿。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维也纳被四国盟军炸得极惨,当年弗朗兹·约瑟夫皇帝倾力打造的环城大道,其两侧包括皇家歌剧院在内的建筑精品,几乎悉数遭毁。若要目睹维也纳20世纪50年代的市景惨状,可以去看老电影《第三个人》。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盟军在奥地利“管理”了十载春秋。这十年美其名曰的“管理”,其实就是一次占领。其间发生的故事,尤其是苏联占区,简直罄竹难书。但另一方面,十年也给了貌似可怜兮兮的奥地利足够的时间,上演一场良家妇女大戏。这场明明白白在打马虎眼的戏,竟赢得了盟军的垂怜和欢心。于是,以历史事实模糊化为代价的垂怜,催生了一个永久的謊言,即奥地利并非纳粹同谋,而是被盟军解放了的纳粹牺牲品。
盟军相信了他们所接管的奥地利,是个被“逼良为娼”,故而亟待被“赎回”的国度,而非心甘情愿的纳粹走狗。或许,盟军在回想威武凛然的奥地利帝国?那是几百年的辉煌岁月啊!虽然因民族独立运动和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失败,这个帝国的面积不断缩水,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成立的奥地利第一共和国,土地虽已小得可怜,却不失一贯高贵典雅的美君子风度。是的,哈布斯堡王朝从来擅长以和亲政策,而非坚炮铁矛征服世界。奥地利的形象,浸淫于令人仰慕的音乐文化艺术,还有那悠闲小资的生活态度。在一杯酒和一杯咖啡间逍遥度日的奥地利人,怎会有心去惹是生非,去做残暴的好战分子?!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后,奥地利的眼泪显然像锅迷魂汤,把英、法、美等国迷得唏嘘不已、晕头转向。奥地利不露声色的狡黠,对纳粹德国“兼并”的血泪控诉,软化了盟军。同为纳粹战败国,德国被盟军视为必须彻底扫地出门的恶魔,而奥地利则不然。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奥地利人这方面绝对玩得转。有句耳熟能详的调侃话,是这么形容奥地利人的三寸不烂之舌的:奥地利人的本事,是把希特勒说成是德国人,而把贝多芬说成是奥地利人。
希特勒老家在奥地利林兹,贝多芬老家在德国波恩。
奥地利第二共和国模式
但英、法、美等国不是白痴。醒悟过来后,这些西方国家将计就计,借盟军的管理,将奥地利重新定位了。
如何利用奥地利做文章,以维护自己的长期利益,并于冷战初露端倪的阶段最大限度地钳制苏联,英、法、美等国当年在这些方面绝对没少动脑子。这种打造,让奥地利受益匪浅。
早在1945年8月,美国杜鲁门政府便对“被解放了”的奥地利进行人道主义的援助;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的食品救济,则帮助奥地利人度过了原本毫无指望的1946年至1947年的漫长寒冬。随后几年,“马歇尔计划”让奥地利获得了高达10亿美元的资助。奥地利基建和工业因此而迅速恢复元气,整体经济如虎添翼,突飞猛进。到了盟军撤离的1955年,奥地利的经济增长率高达11.5%。1959年,奥地利人均年收入已是1939年的两倍。
心领神会的奥地利审时度势、八面玲珑。在盟军撤离的1955年,先是利用当年苏联赫鲁晓夫向西方示好的政治态度,在5月15日与四大占领国的外长成功签署了国家条约,承诺自己将成为永久中立国。三个月后,盟军如约撤离奥地利;10月26日,奥地利议会通过了《永久(武装)中立法》,从此若无其事地抛开历史,过上了第二共和国自由独立的好日子。endprint
在政府组阁方面,奥地利通过其独特的合作模式,将实用主义精神发扬光大。战后雄起的党派中,代表企业主利益的黑党(即人民党)和代表劳动者利益的红党(即社会党),以现实主义的姿态达成共识,把中央和州市各个级别的权力,按职位比例进行分配,兼顾彼此利益,形成合作政府。
有趣的是,红黑两党还共同制定出一整套社会合作伙伴体系,以各党派设立的准官方机构,与工农商等行业建立沟通渠道,平衡劳资关系。有人戏称奥地利共和国更像个联合社团,而非议会民主制度。言之有理。
兼顾社会各方利益的这些联合社团,也很在意移民政策。多年以来,红黑两党对移民问题都持相对宽松的态度,也在战后帮助过不少东欧移民落户或过境。尤其是红党,为移民融入投注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
有句话叫作“审美疲劳”,政党联盟同样如此。红党和黑党几十年的婚姻,走到2002年,出现了瓶颈期。于是,近年来异军突起(或许更像死灰复燃)的右翼保守党蓝党,即被俗称为纳粹党的自由党乘虚而入。蓝党一贯主张排外,对历史讳莫如深,并每每拿执政党的移民政策开刀。2002年,蓝党与黑党亲密合作,成功走进执政团队。但好戏不长,两党合作在一堆丑闻的污泥里告终。黑党回归了结发夫妻生活,与红党再续前缘。
库尔茨现象
然而,这两年的难民潮和恐怖袭击,令欧洲风云突变。右翼势力到处抬头,建制派四面楚歌。红黑两党的婚姻,又一次破碎。
2017年10月,奥地利联邦大选尘埃落定。即将成为下一任总理的黑党党魁塞巴斯蒂安·库尔茨,大权在握之际,抓住了全世界的眼球:年方三十一岁的小伙子啊,阳光帅气,简直像个男模!如此形象,理应是高雅国度奥地利的最佳代言人!
当年二十出头的库尔茨任融入部部长时,既阳光开朗,又少年老成,实在讨人喜欢。其移民政策主调宽容友好,也颇得民心。前年,刚满二十九岁的他被委任为奥地利外交部部长,是奥地利乃至欧盟政界的一颗璀璨明星。应该说,2017年聯邦大选好比“东风吹,战鼓擂”,作为黑党唯一的红人,库尔茨踌躇满志,赤膊上了擂台赛。
吊诡的是,上了擂台的库尔茨摇身一变,面目全非,从“亲移民”转为“反移民”了。很快,眨着漂亮蓝眼睛的帅哥,长出一条蓝舌头,成功游说黑党,走向泛蓝。对红黑联合早已心生嫌恶的奥地利人,趋之若鹜,力挺帅哥。于是,在选举中胜出的黑党与蓝党眉目传情、情投意合地组建起下一届联合政府。
如此,在世人惊艳于美男的瞬间,奥地利变脸了,成了右翼保守势力的天堂,也制造了西方民主制度绕不过去的又一次国殇。
如此,借着对建制派的声讨大势,奥地利顺水推舟地回归了真实自我。库尔茨现象可谓奥地利现象。从这个意义上讲,库尔茨的确是奥地利最精准的代言人。
在奥地利生活了二十余载后,我不得不说,奥地利身怀绝技,非同寻常。一言以蔽之,奥地利是个以雅致艺术掩盖纳粹本色的高手。按奥地利作家卡尔·克劳斯的话来说,奥地利好比他们爱吃的甜点Punschkrapfen,外面是粉色的糖衣,内里是棕色的发面。棕色,暗指亲纳粹的自由党。
但我愿意给读者们吃颗定心丸:给奥地利现个形,旨在抚古思今,不是吓走观光客。毕竟,奥地利对前来消费的宾客,一贯笑容可掬,温情脉脉,甚至热情有加。
2017年1月2日完成于维也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