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儿,老院儿
2018-01-25李风玲
○李风玲
现在谁家要是有个小院儿,那真要奢侈得,像一首诗了。
可谁的童年,又不是生活在一首诗里呢?可惜当时,并不觉得。
儿时的小院儿,是爷爷奶奶的老屋。泥坯的房子,凹凸不平的墙壁上能看得见用来和泥的麦糠,麦糠弯弯的,形状像无限缩小了的荷瓣。屋顶上覆的也是麦草,大人们会在雨季将来的时候,用崭新的麦草为屋顶加密。
爷爷爬上房顶,将麦草覆得整整齐齐。它们倾斜着优美而一致的角度。雨天的时候,麦草阻隔了雨水和潮湿。雪天的时候,又将那些寒冷,凝固成一根根粗粗细细的冰凌,它们缀在屋檐下,是属于冬天的,独有的风景。
小院的甬道上,铺了青砖。甬道的一旁,有个圆圆的尖顶的仓囤。我家的囤门很特别,那是用一块一块窄窄的横木,摞叠而成。我喜欢看着母亲,将它们一根一根摞上去,“嗒嗒”的声响,很有节奏。囤里藏着用麻袋装起来的玉米和瓜干,藏着数量有限的用蛇皮袋装起来的小麦。奶奶在除夕之夜,用白面做了一只寿虫,它会在仓囤里呆上很长很长的时间,一直呆到风干,纹裂。奶奶说,有了寿虫的护佑,来年方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南墙根儿的柿子树,枝干已经伸出墙外。西墙根儿的软枣,也快要高过了墙头。奶奶在影壁墙的北墙根种了一棵葫芦,绿色的秧蔓爬满了半个墙面。葫芦有大有小,或者挂在墙壁,或者匍匐在墙脚。小的葫芦肉质很嫩,奶奶便摘下来做菜。刮了皮,切了块,再用小锅、柴禾那么一炖,胖嘟嘟白嫩嫩,软糯糯香喷喷,就像是炒了肥肉膘。
老了的呢,奶奶就将它们放进大锅煮熟,然后用刀劈开,再掏净里面的籽儿,两只大瓢便成型了。大葫芦做成大瓢,小葫芦做成小瓢。那时候谁家的水缸里,不会漂着一只两只的大瓢小瓢呢!
奶奶还会将摘下的嫩葫芦,擦成丝儿再剁了馅儿,包饺子吃,清淡,爽口。
东墙根下,那棵粗大的梧桐开花了。一枝一枝,像是藕色的喇叭。梧桐花的香有些特别,蕊心里的花粉,也带着几分粘腻。
它是什么时候开的,又是怎样一朵一朵,飘下来了。它们散漫地铺了一地。微风一吹,小院便暖熏熏地,弥满了五月的空气。
那时候的天空,多蓝啊!我坐在小小的院子里,看着树上或地上的桐花。一颗小小的少年心,也像那飘落的桐花,着了风,打了卷儿……
堂屋门口的墙上,挂了几串红红的辣椒,挂了几辫白白的大蒜。那都是自家菜园里种的。炒菜的时候,奶奶会踮着小脚,过去扽几个辣椒,扽几头大蒜。辣椒切丝儿,大蒜切片儿,奶奶将它们用菜刀一收,放进油里炝锅。
也是怪了,我怎么觉得那辣椒和大蒜,总也不见少。它们年年都是那么长长的,挂在堂屋门口的东墙上。
还有井台一边的咸菜瓮,那里面腌着的辣疙瘩,也好像永远都吃不完。那时候少有大鱼大肉,顿顿都不缺的,大概就是一个咸菜碗。
桐花落尽,天更暖了。待到盛夏,我们会在院子里吃晚饭。奶奶早早地便在院子里洒上水,既可以降温,又可以压住灰尘。
奶奶拿起笤帚,说:“打扫打扫天井,晚上咱在这里吃饭。”
我和姐姐简直是要雀跃起来了。我们赶紧帮着奶奶打扫,打扫完了,又抱出草垫铺开。那草垫是由我给爷爷打着下手,一撮麦草一撮麦草地,编织起来的。
姐姐摆下饭桌,我放好了板凳。奶奶炒了扁豆,用蒜拌了茄子,还用玉米面儿,熬了粥。
父亲端起粗瓷的大碗,轻轻地转动碗沿儿,“滋溜”一声,将粥喝得有声有色。
西墙根下,一窝小兔刚刚出生。它们在灯影里,窸窣有声。母亲将它们精心地饲养,指望着它们会变成我们姐弟念书的学费,过年的新衣。
鸡窝也在旁边。鸡们上宿很早,它们都收紧了羽毛,相互拥挤着安歇。每隔几天,奶奶就会在鸡窝里拾出几个热乎乎还带着血丝儿的鸡蛋。奶奶将它们藏在菜橱的抽屉里,经常用手指拨拉着,一个一个地用心点数。我咳嗽的时候,她会从灶台一角的陶罐里舀一勺白糖,再从抽屉里摸一只鸡蛋,为我冲一碗蛋茶喝。村里有女人坐了月子,奶奶也会拉开抽屉,数出一把子鸡蛋,用自己的大襟褂子兜了,然后踮着小脚,亲自送到门上。
院里还有一架葡萄。藤蔓已粗,缠缠连连。绿色的葡萄丝儿,弯弯曲曲打着卷儿。结出来的紫葡萄,一穗一穗,吊在架子底下。
奶奶说:“七月初七,牛郎织女要鹊桥相会。那时候要是躲在葡萄架下,就能听到牛郎织女的悄悄话!”
奶奶的话让我的内心满是渴望,诱惑着我,但直到那小院儿变成了和爱情一样的童话,我也没有鼓起勇气,走到那葡萄架下……
一入城市深似海,隔了地气,也少了人气。我觉得自己,已经严重缺氧。
我于是得空,便要去那些乡间或古村游走。一截土墙,几根蒿草,几声虫鸣,一缕花香,都能让我的呼吸,变得无比顺畅。它们本来都在我的小院儿里的,却在不自觉的流年恍惚里,全部散失。
岁月长,乡音薄。回首再看,贫瘠的儿时,却原来过得如此青山绿水,奢侈有态。而我那老去了的小院儿,依旧在我一次次地找寻与回望中,紧闭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