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期课改:一次走向未来的破冰之旅*
—— 专访原上海市教育局局长袁采
2018-01-25焦婧茹谢晓英
◎ 本刊记者 焦婧茹 谢晓英
袁采,原上海市教育局局长,原上海市政府侨务办公室主任。
一、上海“一期改革”的启动背景
本刊记者:袁老,您在1984—1994年担任上海市教育局领导期间,正值上海“一期课改”从启动到实施的关键时期。请您谈谈启动这次课程改革的背景。
袁采:严格意义上说,我们当时并没有“一期课改”和“二期课改”的概念区分。但是大家在思想上很明确,课程改革是一项涉及面广、周期长的跨世纪工程。所以,当时有“十年磨一剑”的长远考虑。
上海“一期课改”是因为整个国家经济社会发展形势的需要和推动的结果。粉碎“四人帮”以后,1977年邓小平同志第三次复出,他主动请缨,提出要当科技与教育的“后勤部长”,他在第二年的全国科技工作会议和教育工作会议上明确指出教育必须优先发展。1983年,邓小平同志做出“三个面向”指示,即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我觉得我们今天回过头来总结,整个教育进程中包括上海“一期课改”甚至以后的教育改革都不应该离开这“三个面向”,它的影响非常深远,可以说是统揽全局,既看到现在,又看到未来。当时在上海还进行了关于“三个面向”教育思想大讨论,对于转变传统落后的教育观念,扭转应试升学的陈旧局面,减轻学生过重的学习负担,实施素质教育等重要理论和现实问题,这次大讨论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奠基作用。此后,上海基础教育的改革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上海认真贯彻《中共中央关于教育体制改革的决定》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在教育领导管理体制、中等教育结构、学制–课程教材以及教育内容与方法、师资队伍建设、教育经费筹措等方面开展了整体性研究,不断探索教育改革的途径。
本刊记者:“一期课改”启动之初,上海在课改方面有哪些实践和探索?
袁采:在“一期课改”启动之初,上海中小学已自主探索改革,并积累了一定经验。上海很多学校的改革由单项改革向整体改革发展,由点及面逐步扩大,涌现出了青浦顾泠沅数学教改实验、一师附小愉快教育、闸北八中成功教育等众多的教改经验。其中大同中学于1987年在上海率先开展“减少必修课,增加选修课,开展活动课”的高中课程整体改革实验,得到了市里的积极支持,并把他们的经验向其他学校推广。实践证明,上海基础教育的改革要真正纳入素质教育轨道,继续往前推进,就必须对整个课程教材体系进行系统的整体改革。
1988年国家教委召开教材规划会议,决定有计划编写中小学多套教材,并把面向发达地区教材编写的任务交给上海。上海市教育局也征求了多方意见,来判断我们是否有条件去做这件事情。在上海市政府的大力支持下,我们向国家教委表示愿意承担这项任务。客观上,我们也认识到改革已经走到了瓶颈,其他能做的都做了,关键还是教材,校长们认为如果教材不改革则无法继续往前推进,我们碰到的许多矛盾如果不动课程就根本解决不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去推动课程改革在一定意义上可谓水到渠成。上海的改革在这个时候必须走好这关键一步。
本刊记者:除了国家社会经济形势的迅速发展和上海基层学校的积极实践外,上海课改顺利推进的原因还有什么?
袁采:上海课改能顺利推进的另一个关键就是国家教委和市政府领导的重视,在实践过程中不断给予支持、帮助和肯定。上海在邓小平同志“三个面向”大背景指示下,涌现出许多经验和样板,在全国影响较大,所以国家教委认为上海是有能力完成发达地区九年义务教材编写工作的。在上海课改实施的过程中,国家教委领导多次听取上海汇报,也多次来上海视察。1988年4月在上海市九届人大政府工作报告中就指出了要抓好中小学课程改革,并把它列为市政府的一项重要工作。1988年5月朱镕基市长召开的第一次市长办公会决定立即启动课程改革,成立课程改革委员会,并决定对课程改革拨款。
1988年5月28日,由60位著名科学家、教授和中小学教师代表组成的上海市中小学课程教材改革委员会正式成立,当时由王生洪同志担任主任,我、华东师范大学校长袁运开、市出版局局长徐福生、上海师范大学校长王邦佐、市教育局副局长凌同光、华东师范大学副校长江铭等担任副主任。当时邀请的专家顾问可谓上海社会各界和教育界最具权威的一拨人,而且都非常积极,基本每次开会都来,因为大家一致认为这件事情实在太重要了。我们组织了400多位学校的专家、教授和一线教师组成编写队伍,还组织了100多位专家学者组成审查队伍,涉及19门学科、22个编写组,队伍真的非常庞大,工作量也非常繁重,经费也有专项拨款。教材出版也得到了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上海教育出版社等老牌出版社的全力支持。当时是计划经济,专项拨款有限,但都已经尽力了,我们也多方筹集经费促成此事。当时我们大家都深知这块“骨头”是很难啃的,是多方面的综合因素推动着我们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二、上海“一期课改”的目标
本刊记者:上海“一期课改”的目标是什么?
袁采:对这场改革的认识,我们知道这是一场破冰之旅,终于去打开这扇门了,明知道这扇门不好打开,一旦打开就不能草率收场。另外,它的周期又如此之长,牵涉面如此之广,这么浩大的一项工程,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绝对不是孤立地编写几本教材,让大家去按此上课那么简单。在一本教材的背后不知道要有多少支撑和保障体系,再加上教育改革的效果有滞后性。因此我们在考虑课改时只是设定了有限目标,不能把话说得太死太满,提出了“三个有所突破”,要在减轻负担、提高质量,加强基础、培养能力,提高素质、发展个性等方面争取有所突破。这些提法在当时还比较新,但我们提出的是“有所突破”,而不是“要突破”,因为我们心里很明白,一本教材从它编制、到试验再到完善,这本身就是个长期过程,并且这本编好的教材在使用三年后又要进行修订。在实践的过程中也可能会发现教材中许多内容不合适,因为学科和社会科技的发展是紧密相连的,就像今天看到的人工智能一样,很多方面在当时是想不到的,而现在都实现了突破。因为我们搞的是教育改革和课程改革,和学生的一生息息相关,所以我们全力以赴,喊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口号。这是对每个学生、每个家庭负责,并以此殷切希望得到家长的配合。在这种理念下,我们告诉所有的参与者都要全力以赴,这种理念从上到下一路贯彻到底。
三、上海“一期课改”的举措
本刊记者:您能谈谈在实践方面有哪些具体做法吗?
袁采:我们主要有这样几点做法。
(1)思想领先,层层发动。我们知道制定课程改革方案和课程标准,直到编写教材,不是简单地把专家召集起来就能完成的。你写的东西是否符合科学发展的规律、学生的认知规律、教育的规律和这么多年来积累的在教改当中的经验和教训,这些是要反思总结和提炼的,所以我们首先要来一次教育思想大讨论:我们想要做的事情,我们为什么要改,我们要改什么,我们要突破什么,我们过去哪些做法放到目前来总结是不够的、不完善的。我们在制定课程方案和标准的过程中,既广泛听取意见,又去基层发动更多的人参与。课改要在基层试行首先要解放思想,我们把拟好的课程方案和课程标准拿下去讨论:我们为什么做这个,我们是怎么想的,我们根据什么理论,我们是怎么去做的。当时大大小小的报告会,媒体也是高度配合的。我们还向全国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进行专题汇报,得到他们的支持。这场教育改革不只局限于内部,就连社会上都知道并且积极响应,家长也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因为我们要求校长一定要告知每位家长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开始怎么做,中间什么做,整个过程都要求把思想观念的转变放在首位,思想通了,才会有自觉性,思想不通工作就无法开展下去。当然这是我们理想的状态,要大家思想完全统一起来,实际是不可能的。
(2)广泛调研,反复论证。我们不仅在上海,还去外省市调研,例如从1988年7月到1989年4月,在上海和全国18个城市开展了3000余人次调查研究的基础上,制定了“上海中小学课程改革方案”。我们尽量听取各方意见,做到全面反映,各项工作求做到极致。此后制定各门课程的课程标准及编写教材也都如此要求。我们可以很负责任地对家长说,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了,不是随便拍拍脑袋就想出来的。
(3)步步为营,严格把关。我们反复论证的方案出来后要求一层一层把关,比如有编写组组长、编写人员,从上往下他们都要把关。上海市教育局代表上海市课改委,上海市教育局教研室作为上海市课改委的办公室,当时每周五都开会,经常会开到深夜,发布每一项重大成果之前都要在会议中讨论,每一门课的课程标准,每一版的教材都要讨论,要讲明这样写的理由和与之前的区别,最后很重要的一点是去问在这个过程当中有哪些反对意见,不是你解决了就不用汇报了,而是要拿出过程当中所有的反对意见,他们为什么反对这样写以及如何去说服他们的,做到真正的“兼听则明”。来开会的人也不只有领导,还有专家们甚至涉及具体学科的专家,大家一起互相讨论,场面十分热烈。别人可能无法理解我们为什么要做得这么辛苦,我们只想拼尽全力做这场教育改革,不能因为我们的工作失误而使改革遇到挫折。就这么一路走过来,把所有的课程标准及教材弄出来。后来这套做法在试点基地照搬,试行过程中在一周里面发生的问题不会留到下一周,都要求在本周内解决完毕。层层把关的做法使得我们在往下推的时候心里就特别踏实,下面的同事也有同感。当时,我们在广泛听取各方意见的基础上还增加了一条措施——“补台意识”,我们提出这条是因为想到我们肯定有不完善的地方,就要求校长和教师把不完善的地方提出来,从“补台”的角度提出意见和建议。意见反映上来后,我们就立即派相关人士去了解情况并解释,去完善它,所以当时上下相处也是十分融洽的。
(4)总体规划,分步实施。我们先从一部分学校开始实施,然后再逐步推进。对于试点学校,我们采用志愿者的办法,校长自愿报名,如果愿意就好好干,我们一定会给予支持。分步实施在早期试点的时候就暴露出了一些矛盾,这样我们其实就已经先解决掉了这些问题,后面我们就能够及时去“补台”,提出补救方式或去完善某些方面。在这里,不得不提当时的市教研员十分辛苦,经常“泡”在学校里面,一有问题就要与试点学校去沟通,所以学校对他们的评价也非常之高,因此教研员和学校相处十分融洽。
(5)统一要求,因校制宜。我们给予校长很大的自主权。这场改革虽然本身拥有统一的标准,统一的教材,但是我们有“三个板块”课程——必修课、选修课和活动课,这个是有空间的,我们就给予学校、校长和教师很大的自主权。我们要求每个学校都有自己的教育理念和教育思想,鼓励大家自己去创造和创新,在统一思想理念的指导下去充分发挥教师们的聪明才智。一直到现在,这个影响都在。这是我们在做的过程中十分强调的,要为大家创造一个能充分创新的环境。
除此之外,为了使得牵涉面如此之广的基础教育改革能顺利进行,我们必须要解决其支撑体系问题,既是为课改服务,又是整体教育改革推进所必须做的。比如我们当时提出要有十个配套改革作为支撑保障体系。例如其中有招生制度改革、高考自主命题、中高考制度改革、划片区就近入学等,都是为了保证和课改目标相一致。教师教育思想要转变,对教材新的体系要了解并接受,最重要是消化它,我们通过教师进修条例去规定教师要达到对应职级所需要进修的学时数。大面积的教师培训推动了教育学院、教师进修学校的蓬勃发展。教师队伍的建设,是保证课改顺利进行的关键因素。我们在教师和教研员的培训上是不遗余力的。既考虑在职的教师,还考虑到未来的教师,我们就去华东师范大学和上海师范大学上课,为未来会走上教师岗位的大学生去传递课改理念。
另外,1989年爱国主义教育兴起,我们配套的校外教育课程就顺势而为,利用社会资源提供的爱国主义基地,搞社区教育,社区教育在当时是块招牌。艺术教育当时也十分推崇,所以就出现了上海第一支学生交响乐团,后来在一些学校也涌现了一些乐团。我们利用校外教育活跃整个改革,为它服务。如果没有校外教育,就谈不上如何发挥学生的潜力。以前不比现在,校内有体育馆、游泳馆等,在那种情况下不利用社会的资源就无法去完成这项工作。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教育科研一定要跟上,在这么大范围里面总结了科研的成果来提出我们今天的课程方案、新的标准和新的教材。但在往前走的实践过程中必然会有很多新的问题、新的思考,如何让其上升为理论再来指导实践,因为理论和实践的关系就是一个反复的过程,我们当时就提出一定要把教育科研提上去,行政决策要科学化。比如普教处要提个方案,你要讲出你的理论思考是什么。当时各区教育局都有课题,局长也都有课题,这样推动全市的行政人员、校长、教师包括大学教授建成庞大的科研队伍。这和我们的课改是紧密结合的,教师和专家们不断深入,不断帮助这些课改基地,一些想法在这一过程中得到提炼。当时还有一系列科研评奖活动,上海市“园丁奖”评比也要求教师有发表的论文。为了促使课改能完成,我们不是就课改论课改,而是把课改放在一个整体和全局的高度去思考,然后去寻找为了使课改能顺利进行所需支撑的一揽子解决方案。比如德育基地的建设、教育科研、师资队伍建设等,必须要配合课改同步进行。
四、上海“一期课改”的经验及成效
本刊记者:您认为上海“一期课改”取得了哪些经验及成效?
袁采:我不敢说上海“一期课改”取得了哪些成效,因为教育具有滞后性,不可能很快就见效,只能说初见成效,我大致谈谈以下几点。
(1) 改革得到了基本肯定,社会反响较好。当时各级政府、新闻媒体、出版系统全力配合我们的工作。在这一工作中,我们的各项改革得以顺利推广,各级各类学校的教改经验在许多方面放至全国都是领先的。中国教育学会召开的贯彻邓小平教育“三个面向”十周年的全国大型座谈会在上海举行,让我们介绍上海贯彻“三个面向”做了哪些工作,全国各地的代表对上海做出的举措和成绩十分佩服。基础教育的核心改革推动了各方面的改革,涌现出了不少好的教学经验。1990年,曾有一位美国著名的教育学家来上海参加课程发展与社会进步国际研讨会。来之前她认为中国的课程改革不会有什么令她感兴趣的东西。但与会交流中她惊讶地说道:“想不到上海的课程改革理念和方案那么超前,还有那么全面的配套措施。我明年还要到上海来看看你们实践的结果。”
(2)青少年的德育工作有所加强,学校高度重视,社会积极配合。特别是爱国主义教育,江泽民同志担任上海市市委书记的时候还开过关于爱国主义教育的座谈会。座谈会上,司徒汉同志提了一个建议:中小学应该要举办合唱比赛。这一建议得到了江泽民同志的肯定。座谈会结束后,我们就决定举办上海市中小学合唱比赛,我们请当时的市区重点中学参与,准备时间为一个学期,邀请了当时最有名的音乐界大家司徒汉、孟波等作为评委。这样一来,就推动了学校班班有歌声,既是对学生进行艺术教育,又是进行素质培养,营造了积极、健康的学校氛围。青少年的德育素养在整个上海“一期课改”中得到很好的发展。特别是在1994年,在上海召开全国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现场会,由中共中央宣传部牵头,国家六部委共同发起。在安排与会者去参观学校的时候,因为人数多,我们特意分成8条线路,对应8所学校。参观结束后,经历不同路线的部委在交流的过程中就互相认为自己所走的线路体验非常棒,这说明每一条线路都很好,他们不是只听校长讲,也不是只听教师讲,还去听孩子们讲,孩子们在发言中的真情流露让他们觉得十分欣慰。这次现场会非常成功,接着各省纷纷效仿上海的这种做法,连续两年各省都有学习上海经验取得成效的报告送到中宣部。由此可见,青少年爱国主义德育基地的建设以及我们的一整套立体化思路产生了效果。
(3)整体而言,学生的学习负担有所减轻,学习兴趣、学习能力、活动能力和动手能力等素质有所提高,个性有所发展。尤其高中“二一分段”及“三个板块”课程结构对减轻负担、发展个性效果更明显。只用“有所”两字是因为课改时间短,表现出来的效果就是这样。我们坚信:坚持这样做下去,结果一定是好的。当然前提是教师们一定要坚持这样做。
(4)改革实践推动着理论的发展,上海的基础教育科研水平有所上升。一方面是量的保证,大面积的实验和这么多教师教育观念的转变推动着教改实验,教师们的聪明才智得以充分发挥。另一方面,学会总结,学会提炼,原来不完全成熟的逐渐“开花结果”,到1994年大批的科研成果涌现出来,包括成功教育、顾泠沅的数学教改经验等许多教改科研成果,在全国都有影响。
(5)经过这一段实践,队伍的成长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在课改实施的过程中,校长和教师在新的理念推动下,学校工作全部聚焦到了以教学为中心,以学生为中心。校长和教师的精力全部放到课程、课堂和学生身上,思想集中,日日夜夜扑在学校里,围着学生转,围着课改方案转,围着教材转。这支队伍在课改实践当中视野得以开阔,观念不断创新,能力明显提升。很多校长和教师总结出这么一句话:我们的成长和课改的成长是同步的。归根结底,课改最主要的成效就是这支队伍的成长,尤其是青年教师的成长。
上海“一期课改”的成就在于“破题”,我们打开了这扇门,我们比较扎实地一步一步推进,这为上海以后进一步深化基础教育改革打下了重要的基础,算是开了好头。在这个过程中,我最深刻的体会是: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教育改革和发展必须依靠广大校长和教师,他们蕴含着无穷的创造力。他们有活力,上海的教育才有活力。上海今后的基础教育改革要依靠广大校长和教师,调动他们的积极性,把自己的学校看成是自己的家,全身心地去爱自己的学校,爱自己的学生,把自己的精力投入进去,上海的基础教育改革就一定能搞得好。如果每位校长都有自己的教育思想,那么上海的基础教育改革就是满园春色,百花齐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