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与救赎
2018-01-25梁梦荻
梁梦荻
在个体意识已经崛起的今天,一种被广泛体认的孤独,成为挥之不去的共识。以致在当下的生活中,恐怕再没有哪个诗人可以终其一生而不与存在主义发生关联。或许存在即是意义,然而对于诗人来说,他们需要一个自我的“更精致的”回答。因为他们实在是太敏感,太孤独——一种透在骨子里的孤独。
这种孤独是无言的,是“那个肇事逃逸者”所“不了解”的(《宠物医院的上午》),是那个骂人“滚”的“老板娘”所不能同理的(《在刀削面馆》),是“隐藏在骨骼里的”(《采场上,掏断裂的轴》),同时也是“横亘着”“阴与阳”“生与死”的(《父亲节写给父亲》)。这种孤独是有关隔阂与疏离的(《宠物医院的上午》),是有关恐怖与弱小的(《被狗咬伤的孩子》《把弱小者领回家去》),是有关幸福与信仰的(《深夜里,等公交车的民工》《晚祷词》),是有关现实与荒谬的(《拆(外二首)》),是有关亲情与理解的(《父亲节写给父亲》《采场上,我用一块矿石敲击另一块矿石》),同时也是有关命运与挣扎的(《采场上,掏断裂的轴》《拿着气球的老人》)。这种孤独荒凉,“出门就会忘得干干净净”(《宠物医院的上午》),这种孤独抽象,“对一粒尘埃”也“保持有一颗警惕之心”(《草木心》),这种孤独现代,“一格一格”“没个尽头”(《拜访一位老画家》),同时这种孤独也是被规训与惩罚的,要“被老师用红笔圈回去”(《课间操》)。它是古典的曹雪芹式的“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河滩上白花花的,像清明时节,挂满纸钱的坟场”(《会游泳的山羊》),也是现代的张爱玲式的“站在阁楼里看众生嘈杂的苍凉”,“听着人间的杂音千篇一律/就忍不住眼皮沉重,而且,越是鼎沸越安稳”(《我忍住疼痛,像一片阿司匹林》),更是痛彻的鲁迅式的“伤逝”刹那间的“一件小事”,“生怕一不留神”“就悄悄地从眼前/溜走”(《深夜里,等公交车的民工》)。但无论诗人们孤独与抒情的原因如何,从心底来说,他们都是艾青式的,“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只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不是真的哭泣,只是感觉眼里常含沙粒”(《我忍住疼痛,像一片阿司匹林》)。他们都是现实的诗人,都是在世间的泥泞、苦痛和孤独中寻求善良与幸福的人。
孤独的另一面,是悲悯,同时也是一种感恩和救赎。忍受着与生俱来的分离,诗人难免孤独,难免残花惜春、叶落悲秋。所谓哀物,很多时候不过是己哀难抒罢了。然而,在诗人们的一己“私情”中,总有一种广博的情感使人感动,是所谓推己及人、心怀天下,也是因为有了孤独背后的悲悯和救赎,个体的意义反而愈显崇高。
诗人的孤独,大概是“悲辛交集”的。因为孤独,所以怜悯,所以一切物都具有了人的色彩,“像人,叫不出声”(《宠物医院的上午》),所以会体恤弱小,“遇见每一条肮脏的小河/都想牵回家,给它洗一洗,再放回去”(《把弱小者领回家去》),所以会心怀不忍,“相反对于一株草木/我则常常有一颗/恻隐之心”(《草木心》),所以会关心疾苦,“我将找回来的零钱,顺手放在了盆子里”(《在刀削面馆》),所以才会默默祈祷,“福音书上/增加了一页祷辞/这世间啊,多一只蚂蚁,少一只老鼠”(《晚祷辞》),所以才会渴求幸福,“我依然想你”,“你幸福吗”(《雾霾》)。因为孤独,所以才会珍惜和感恩,“感恩一路痴落的点点星光,一颗颗碎石子/陪我劈开了心野里料峭的险峰”(《采场上,我用一块矿石敲击另一块矿石》),才会着眼于世间的光明,“昆明东郊的铁路,夹竹桃、牵牛开着花”,“我们一直以为,它通往某个更好的地方”(《拜访一位老画家》),才会执着于尘世并满怀希望,“俯下身,只有低到尘埃里的人/才能触摸到它的棱角,以及棱角里干净的风”(《采场上,一块长角的矿石》)。孤独是没有解药的,又是有解药的。痛苦和悲悯本身即是一种解药,所以李不嫁、陈朴、吴昕孺和吉克木呷的诗都或多或少地缓解了这种孤独。人与人之间的关联,像“微弱的火花/散开又聚拢,聚拢又散开”,在这种聚散之中,个体与他者的情感联结打破了分离,与“矿石,黑暗,文字,思想”汇集一起,成为诗人温馨所“感恩”生命和救赎孤独的一剂解药(《采场上,我用一块矿石敲击另一块矿石》)。与之相似,人的亲情、友情和相互理解(《父亲节写给父亲》《拜访一位老画家》),人与自然、他者和宇宙间的相互联系,也打破了孤独,减少了人心灵的荒芜。
杨绛在《老王》中说“(那种不安)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周作人说“在人世的大沙漠上,什么都会遇见,我们只望见远远近近几个同行者,才略免掉寂寞与空虚”。诗人注定孤独,然而人世的悲悯和理解可略作救赎。或许本月推荐的有些诗歌并非严格与孤独相关,但我却从中读到了诗人的宿命,毕竟“诗无达诂”。写诗是一种救赎,读诗亦是。孤独是一座绝望的废墟,然而在绝望的废墟底下,有希望的火种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