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子成龙
2018-01-25李正
李正
几把母亲留下的壶,却也留下了一些抹不去的记忆。
这是些幸存的茶壶,幸存的原因也许因为它们都不是什么大家珍品,所以能遗留下来。就像苏州的“冷水盘门”一样,当初为人冷落,却能完好地保存至今。
我的母亲是攻文武老生的“角儿”。除了在台上演戏,她老人家几乎没什么其他的嗜好,最多的时间就是花在品茶上。因此,家里林林总总的锡罐里,放着她从各地巡回演出带回来的各类名茶,品种可谓繁多。但是最多的就是皖、浙、闽一带的特产,什么六安的“瓜片”、黄山的“毛峰”,西湖的“龙井”,安西的“铁观音”,却很少看到她喝云南的名茶“普洱”的。她泡茶不但用水讲究,定期让人到深山装回几桶清澈的泉水,还严格实行“一壶一茶制”,泡过“猴魁”的壶,她绝不会拿来再泡她年老时唯一爱喝的“茉莉花茶”。这还不包括她专门喝参汤的壶、喝中药的壶。因此,她拥有的各类壶具就特别多。
然而,母亲的茶壶用现在的语言来说,大多数都是她的“粉丝”们送的。她每到一个场口一了解当地的戏迷喜欢听“马派”的,她就演《失空斩》;喜欢听“高派”的她就上演一出《辕门斩子》;喜欢看“麒派”的,她就来一出《徐策跑城》。戏路广也给她招来了人缘之广。同样,戏迷们也在了解她,知道她爱品茶,便往往在喝彩谢幕之后到后台送上一把壶,以表敬意。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有名家制作的精品之壶。
也许是“角儿”的缘故,她所用之壶总是先拣一些有名头的好壶。每每上场演戏,她的“跟包”大宝子总捧着把茶壶在下场口等着。这茶壶除了“跟包”之外,是断然不允许其他人动弹的。即使我的姐姐妹妹包括我如果渴了去啜这么一口水,那她马上就会当众摔了这把壶;“跟包”一时半会儿地离开了那把壶,她也会一砸粉碎。哪怕是杨彭年、陈鸣远制作的壶她都在所不惜。这也许就是所谓的“角儿脾气”吧。可是除了摔壶之外,很少看见她会发雷霆之怒的。舞台之下,她几乎整天架着一副眼镜在看书,手里总离不开一把壶,俨然就是一个涵养到家的“老夫子”,待人谦恭有礼,是看不到她摔壶时的那股横劲的。后来才知道,她是怕有人毁了她那“一句一个好”的亮嗓门。她拖儿带女,得生存。
有一次,我想喝茶,于是很识相地自己擎着一只杯子问正在看书的她:“娘,我想喝茶,您说我泡哪种茶最好呢?”
她微低着头,眼睛从镜框上端越过来注视着我半晌,才打趣道:“你也快三十岁的人了,是该捧个茶壶摆出个爷们样了。”说罢,她朝壶架上一指:“别拿玻璃杯泡,去拣把茶壶吧。”
我顺从。拣了把紫砂加彩的壶端在手中,等待着她回答。她看着我手上的茶壶,微微点头:“这把壶泡过太湖西山的茶,你先试着品品‘碧螺春’吧。”
我径自找着“碧螺春”的锡罐。
而母亲却兀自叹息:“都知道苏州的‘碧螺春’如何有名,却哪里知道早在唐朝末年时,洞庭西山还出过一种叫‘吴郡金’的贡茶,可惜我也只喝过这么一回,它竟汇集了‘大红袍’的回甘隽永、‘龙井’的香馥如兰、‘碧螺春’的味鲜生津、‘毛峰’的滋味醇甜……真能让人回味无穷啊……”“吴郡金?”本来就对茶文化一无所知的我,自然一片茫然。
她放下了书本,又像平时那样,一旦跟我讲起那些历史上的趣闻轶事就兴趣盎然:“那是一种红茶。我记得当年他们告诉我,原料也是洞庭西山上‘碧螺春’的(清)明前嫩芽。可是采摘下来时正好碰上唐代末年天下大乱。庄园地主忙着逃难,于是就叫家丁把金银细软和茶叶儿都藏在一口千年古井深处井壁旁的暗窖里。这暗窖用蛋清、香糯、松花粉砌成,既阻断了湿气,又保住了清凉。到了端午节前他们回家拿出这些茶叶儿一看,居然嫩鲜如初,当下就想烘焙炒制。谁知从林屋山来了一个老道阻止了他们,说:“这茶叶产于凶时,幸而藏于与第九洞天相连的通灵之处,才戾气全无,若能放在端午节正午之时,外以雄黄绕工场四周,中以麝香屏之气味,佣工以冰片净手揉制,必定清香扑鼻,滋养五脏,祛除百毒,即使一叶一金亦在所难求”。”
“嗯……怪不得,它产于吴中,所以取名‘吴郡金’。”我恍然大悟。
母亲微微颔首,又叹了一口气:“可惜,这茶称得上是天下一奇,但生不逢时。后来五代十国战乱不已,它虽然岁岁进贡朝廷,却记载全无,只留下了一个传说。”
“那……您又是怎么喝到这种茶的呢?”
“缘分。那年还没你呢,娘带团到洞庭西山演出,有两茶农都是戏迷却又没钱,我还是让人把他们请进了剧场。他俩看了我的戏后第二天大早又来了,足足在剧场外等了几个时辰说要见我,还说有东西要当面交给我。你知道娘起床晚,洗漱完后人家告诉我有这么回事,我也纳闷着,但还是出去见了他们。那其中的一个涨红了脸,从怀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了丁点大的一包‘吴郡金’,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我这是用祖传秘技制作的好茶,还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那个故事。唉,农民老实啊,也不知他们是否还有传人……”母亲说到这儿戛然而止,两眼炯炯:
“你知道娘跟你讲这个故事的含义吗?”我茫然,惶恐不安地试探:“母亲是要儿去钻研‘吴郡金’制作的绝技?”
母亲摇首:“你错了。天下名茶这么多,你能学得过来吗?所有的‘名、特、优’,都是人家自己努力打造,打造自己的名、自己的品,要能让别人翘首以望,就像那一壶‘吴郡金’一样,要留给别人一种想头,这就是价值。自然,学只是其中的一步,关键是要有自己的、别人不可替代的独特建树,这当然谈何容易。但是一个人要有志气,不管干哪一行都要出人头地,即使像娘这样当个演员,记住:一定要站在舞台的中间!”
“娘,儿子记住了。”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但母亲却仿佛意犹未尽,继续着她难得一次用心的训诲:
“三十而立。这种‘立’绝非是泛泛而谈的自立生活,自己一点赖以养家糊口多弄几张钞票的所谓家业。而是要立出自己的名声,立出自己的品牌!要有这样的气概——‘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我无语。我知道母亲这是在“望子成龙”。
……
又是三十年快要过去了。我没有“成龙”,但也没有“成虫”。然而,回首检讨我确实在努力了。如今年近花甲,甲胄全解,也只得自诩为过着野鹤闲云的生活。于是,我只得将母亲的这番教导连同她老人家留下的那几把并不值钱的壶,传给了我的儿子。
还是一样的“可怜天下父母心”——望子成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