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文人曹君直
2018-01-25陈益
陈益
曹元忠(1865—1923),号君直,晚清至民国初期苏州文人。清光绪二十年举人,官至内阁侍读学士。曾追随康有为和梁启超参与“公车上书”。除此之外,人们对他的了解就不多了。
曹君直自幼颖悟,年十三,从名儒管礼耕学。光绪十年,“以第一人补博士弟子”,为督学黄体芳所赏识,“咨送南菁书院肄业,从定海黄元同师以周受《诗》《礼》群经,笃志深造,覃思研精。每考一义,必博稽群书,通贯流源,沉潜反覆古经师训义……”光绪三十四年设立礼学馆,修《大清通礼》。曹君直为溥玉岑所奏派,任纂修。他遍览皇室及翰林院藏书,学问渊博,尤其擅长诗词,著有《凌波词》《云瓿词》。家中所藏宋元本书籍极多,且精于鉴别古籍,四方名人常常以善本请其鉴定。他考其源流,爬梳剔抉,撰为题跋,享有盛誉。吴梅与曹君直的往来很密切。尽管这位曲学大师年纪很轻便崭露头角,却甘心情愿地向曹君直学诗。沈荃是清初松江地区董其昌笔法的重要传承人,不仅以书法著称,诗文也颇有成就。他的《一砚斋诗集》,始终为沈氏族人保管,幸免于匪患战乱,后来经曹君直精心校订,得以付梓流传。
近读《徐兆玮日记》,见他写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的《燕郊日记》中,记述了大量与曹君直来往的琐事。他们一个是常熟人,一个是吴县(苏州)人,都在京城当官,又有共同的爱好,常常一起鉴别文物真伪,探讨学术深浅,传播古今逸闻,颇有超越乡谊的情感。
冬日的一个夜晚,天气十分寒冷,曹君直登门拜访,向徐兆玮谈及近来所见的旧书古画,说隆福寺常有不少旧抄旧刊,而不像琉璃厂那边绝无仅有。曹君直学有专长,在金陵与缪小山同校柳永的《乐章集》,据说是借宋本校毛氏汲古刻本,有一阕甚至脱落了数十字,都能补齐。曹君直一旦看见了真迹,难以买到手的,往往用西方人的照相法影写,放在行箧中慢慢观赏。可以想见他的专注。
徐兆玮不由感慨,苏州收藏家近推顾鹤逸,君直为作书画录。能够识别古器物的,首推费西蠡、顾鹤逸和曹君直三人,现在费西蠡已经逝世,曹君直宦居京师,整个苏州城里,好古的就只剩下顾鹤逸了。他对这位苏州同道的评价很高:“君直治元史甚精,所见元人遗书甚备,又长于辑逸,自诧以为绝学云。”
在四月初五的日记里,徐兆玮说,曹君直前几天就再三相约,请他和汪穰卿等人一起去刘铁云处观看古物。刘铁云收藏宋、元古画甚多而不精,墨帖也罕见佳拓,然而有不少古龟甲,实在是奇物。而且龟甲中还参杂兽骨,所刻文字也很奇古。据说都是在山东出土的,收藏了一万多块。真可谓是一件大古董。
他们在京城的官职并不大,兴趣似乎也不在权位,但是生活很悠闲,几乎隔三差五就会见面,或在大观楼饮茶,或在江苏馆聚餐,或去琉璃厂、火神庙淘古。同行者还有汪穰卿、陆彤士、翁笏斋、丁润孙等人。有一天,见多识广的曹君直讲了个段子,说清世祖董妃,就是秦淮八艳之一的董小宛。冒襄(辟疆)的《影梅庵忆语》中对此也有微词。他又说,明代有一个姓鱼的太监,墓地在西山,随葬物品很多。高宗曾经命人去挖掘,有几个人受了伤,却什么也没得到。这件事真是太奇怪了。不知道前人的《日下旧闻》中有没有记载?曹君直告诉他,清初文人的笔记中有很多掌故,缪小山正在金陵刻书,不日就可以完成。
来往于京沪间的汪穰卿,和曹君直一样,也是个喜欢谈论清朝掌故的文化人,他说见有一册《康熙五次南巡日记》,颇为珍秘。汪穰卿曾创办《时务报》《京报》《刍言报》。《汪穰卿笔记》八卷,漫述异闻秘事,是研究中国近代史的重要参考资料。
在几天后的日记里,徐兆玮记述,当日读吴梅村《古意六绝句》,知道是为董小宛所作。吴梅村的诗句“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讲的正是冒辟疆失爱姬董鄂氏,而董鄂氏步入宫廷,成为顺治宠妃的轶事。眼前诸事一经思索,便有妙语。
关于妃子,曹君直还有一个段子。他说,京城西长安街有一座楼,与西苑内的一座楼相对。乾隆时灭准格尔,纳准格尔女儿为妃子。妃子日夜思念家乡,乾隆便准许准格尔的余部集中在西长安街,让妃子登楼观望。这座楼就叫望家楼。但妃子并不满足,常常私下里挟带刀刃,寻找机会报仇雪耻,后被赐自尽。曹君直说,这座望家楼如今还在。
农历五月的一个夜晚,曹君直前来拜访,与徐兆玮长谈,提起了文人的几件琐事。一是说张季直在吴长庆手下当幕僚,吴长庆待他亲如骨肉。有一天,张季直接到了一封家信,突然卧床不起。吴长庆闻讯后,立即命人给他家里汇寄五百金。袁项城也是幕僚,待遇也很优厚。当时有人称誉吴长庆部下军律严明,他并不感到欣喜,听人夸赞他的幕僚,则眉飞色舞,说自己幕府的人才是天下第一。如今思考此事,“不可为非知人之明也”。又一件事说,李莼客与周昀叔是昆季至交,像兄弟一般亲密。后来周昀叔突然被罢官,实际上是由于李莼客暗中嗾使别人弹劾造成的。两人凶终隙末,成为文人相轻的一个典型例证。
七月初八,天气晴热。曹君直向徐兆玮出示了一件欧阳修楷书杜诗长卷,看起来书法甚是严谨,令人眼前一亮。然而,曹君直提出了质疑,理由是“不避宋讳”。比如匡衡抗疏功名簿的“匡”字,北斗朱旗照日殷的“殷”字,都没有阙笔。不懂得避讳,就显露出破绽来了。徐兆玮觉得他讲得很有道理,不愧为有学问之人。
曹君直尽管满腹经纶,才华横溢,但他毕竟是一个旧式文人,并非政治家。恰恰又生活在风云变化,各种政治思潮相互冲击的年月,很难把握自己。光绪三十三年,张之洞改武昌经心书院为存古学堂,以保存国粹,后来江苏、四川、广东等省也随之这样做。曹君直在礼学馆中写《礼议》数十篇,但未及奏上而革命起,事情只能宣告结束。彼时,资产阶级革命派发动了几次起义,并且在1905年成立了同盟会。曹君直根本没想到,自己所做的事情,早已不合时宜。正如他的同年冒鹤亭评价:“君……以为乱之所生,惟礼可以已之,冀得假手,起行其学。凡所条议,皆系乎纲常名教之大。又驳新刑律之害于伦理者凡数事。书既成,未及上而政变,而君亦仅仅以空言垂后世,悲夫!”
民国后,徐兆玮赴日本学习法政,并且加入同盟会。曹君直则回到苏州,终日赋诗作词,赏园拍曲,以遗老自居,未满六十岁而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