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余克危(上)
2018-01-25余克危陈浩谢晓菁郑倩瑶
余克危 陈浩 谢晓菁 郑倩瑶
陈:今天很高兴有机会和余老师聊一聊您的艺术历程以及对当下绘画艺术创作的一些看法,同时也是为我们年轻人上一堂课。首先,根据您的从艺经历,我们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机缘让您和绘画走到了一起呢?
余:我小时候懵懵懂懂的,14岁初中毕业考高中就跟着学长报了南昌的航空学校,最后被学校录取了。在学校主修有关机械的课程,是用于造飞机的。读书的时候除了上课还要参加工厂的劳动。有一年放假回到苏州,在观前街遇到中学的美术老师余彤甫,他和钱松喦、亚明是一辈人,后来成为江苏省国画院的画师。因为上中学时的绘画课我画得还算好,所以老师对我印象深刻。他问我现在在哪里?我说在南昌第一航空技术学院念书,这位余老师听后就觉得非常惋惜,说我应该去画画。被他一说以后我就有所触动了。开学后,我继续回南昌上学,当时有本《新观察》杂志刊登了一篇导演石挥写的文章《从招收电影演员谈起》,说报考电影演员的人很多,鱼龙混杂,但真正有天赋的人凤毛麟角。这篇文章和我其实没什么关系,但隐约间我觉得和我有着某种联系。老师的话和这篇文章让我觉得自己大概应该是个绘画的料。后来我就写了一封信给周恩来总理,八开的纸,我写了四张。主要内容就是写我是怎样热爱绘画,现在航空学校读书,对机械没有兴趣。写完我即邮寄给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周恩来总理。事情过去后我也就忘记了,因为这是青少年干的事情。大概两周左右,李钰校长把我叫去,问我最近干了什么事情?我说我没干什么事。他就问我最近写信给谁了?我说我写了封信给周恩来总理。然后他就拿出了国务院的一只大信封,里面有我写的一封信,信上用红笔划了很多地方,下面还写了一段批语:望校领导能够帮助这名青年实现他的理想。校长问我一些问题,我也不懂,回答不上来。我那时连中国有哪些美术类的学校也不知道。这个校长人很好,我很感激他。因为那时航空学校和美术专业根本没有联系,他当时看着我,拍拍我,说:“要我怎么帮助你呢?”后来校长给了我一百元钱,让我去找可以学绘画美术类的学校,还给我开了一封介绍信,并把国务院的回信也交给了我,说:“如果你找到这样的学校就告诉我一声,若是没找到,就等到下学期开学仍旧回来上课。”
我先到了杭州,打听到了华东艺专(现中国美院),跑去一看门口已经出榜了录取学生名单,我觉得自己没机会了就回到上海家里。父母当时就很纳闷,又不是放假怎么回家了?我就把那些书信给他们看。他们也没办法,觉得我是个“活宝”。后来我父亲帮我去打听上海行知艺术师范学校,但该校那一年没有招生,此外上海也没有其他美术类的专科学校。后来又打听到无锡有一所学校,就是上海美专和苏州美专合并后搬到无锡的学校,我就又赶到了无锡,和之前一样,这所学校也已经出榜了。
现在回想,当时的这封信确实是很珍贵的(可惜这封信在“文革”中烧毁了)。在那个年代我们党可以关心到一个普通年轻人的理想,还有南昌航空学校校长对我的宽容与帮助。后来我找不到美术类的学校就又回到了南昌。当时身体也不好,校长在食宿等生活方面对我关心备至,他觉得愧对我,认为不应该招收我这样的学生。又到放假时,校长觉得不能再耽误我,他让我回去好好报考美术学校。那一年元旦,他送我上火车回家,他说不会忘记我的,我曾让他那么为难。后来到了七八十年代我举办画展,我就去打听这位校长,想去探望他,可惜他已经过世了。
去考美术学校时,我连素描也不懂,因为我们家里没有从事这个行业的人。当时考南京师范学院,我被录取了,1957年《解放日报》刊登了大学录取名单。我很开心,就到苏州亲戚家玩,看到苏州工艺美术专科学校招生,然后我又去报考,也被录取了。后来父亲就让我去近一点的学校,我就来到了苏州。
苏州工艺美术专科学校是1958年新办的。当时的苏州刺绣研究所也办了一个刺绣班,培养了一批人。之前的苏州美专新中国成立后就同上海美专和山东一个学校,合并到无锡去了,也就是现在的南京艺术学院。
陈:1952年院系大调整时,当时苏州美专的一批老先生留下来了吗?他们有没有到苏州工艺美专继续教学?
余:对,还是延续下来了。现在苏州工艺美院有什么活动,我们是老校友了,都会去参加。苏州美专是搞实用美术的,当时全国有四位非常有名的创办美术院校的先生,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颜文樑,前三位都没有办专门实用美术的,颜文樑先生就提出两点:一是要办动画专业,另外一个就是实用美术专业。现在工艺美院实用美术系很多,学校条件都很好,地方又大,经费也多。最近苏州工艺美院成立了一个颜文樑纪念馆,就是要把颜文樑的实用美术思想延续下去。
唐:您和夫人沈慧珠是怎样相识的?
余:我和她是同班同学,那时也是各人管各人的专业学习。我学习美术的机会得来不易,所以我是绝对用功的。进美专前很多同学都学过绘画,有一定基础,我考进学校时只有3分,刚刚及格。但是过了一个学期情况就不同了,到了二年级我就名列前茅。二年级时,学校也有同学谈恋爱了,我觉得时间宝贵不想浪费在这方面,那时对沈慧珠是有好感的,但也没有过多交往,一直到毕业。毕业典礼那天拍完集体照,有两位老师,他们都是住校的,两位同住一个宿舍,他们两位估计是商量好的,汪老师来找我,段老师去找她。汪老师对我说你们就要分别了,你俩要好好谈谈,错过了,机缘就消逝了。汪老师让我六点钟到苏州公园去碰头,我就去了,后来沈慧珠也来了。我们待到公园快关门时就回去了。回去之后,我们心里也就装了这件事情。毕业时是1962年,当时正逢三年自然灾害,国家困难,毕业生不分配。我虽是上海户口,但是安排的工作也是临时的,工资很低。沈慧珠就只好先回松江,住在她姨妈家里,她当时也不懂,只知道画画。现在沈慧珠有很多1962年至1963年的画都是在松江画的。当时生活虽然清苦,但感觉也还好,因为整个社会都处在贫苦的环境中。
我父亲看沈慧珠人品很好,就催我们结婚。到1965年我们结婚以后,她就到苏州来,但也没有工作。我的工资又低,生活也是很艰苦的。沈慧珠对我很好,那时苏州有外贸,需要有外发工画山水、册页、屏条等等,她就去拿回来画,画了好几年。那时也有小孩了,生活负担加重了,但是这些东西她从来没让我画过一张。当时我也想一起画,能够补贴家用,但她统统包揽了,她不想影响我,我很感激她。
这段生活很不容易。我们两人就是互相扶持,一路走来。年轻的时候沈慧珠身体也不好,她白天带孩子,晚上画外发工的画要画到深更半夜,为了熬夜工作,当时她就喝很浓的茶,这样画了很多年。在我们这批毕业生中,沈慧珠算是比较出挑的,后来工艺美校恢复教学后就聘请她去当教师。她业务水平很高的,但是她工龄短,评职称受到影响。她一直是断断续续在绘画,后来我生病她又照顾我。
陈:您曾受教于颜文樑、刘海粟、俞云阶等前辈艺术大师,这给您的艺术之路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余:我认识颜文樑先生是在上海。颜文樑先生的学生杨公毅当时在工艺美校当教师,在我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学校没有油画系。那年暑假,我每天在外写生,有天下午杨公毅老师到我家,等了我两三个小时。老师对我说:“在学校里查了你家的地址,想带你去看颜文樑先生,这样我们学校开设油画课就有希望了,现在天色已晚,我明天再来,带你去颜先生家。”他还向颜先生推荐我,当时我都没来得及说一句感谢的话。现在回想,老师真的对我太好了,现在估计找不到这样的老师了。他同我非亲非故的,就觉得我在学校里很用功,有天分,还特地查了我家的地址赶到上海来,在我家干等着,他就是一个目的,要带我去见颜先生。
苏州工艺美专是很不错的,但师资力量相对较弱,毕竟是个新办的学校。认识俞云阶先生是通过同学的表弟,那时我们一起画画,俞云阶先生创作的绘画作品,当时上海的业内人士都是很崇拜的。俞云阶先生对我特别好,他还让他的儿子俞力跟我学素描,俞力在我家住了半年。我有一段时间的写生作品,很多人说像俞云阶先生的画。
俞云阶先生很多代表作是我挽救回来的。“文革”期间,有一天我去他家探望,敲开门后,俞先生夫妇二人就说:你怎么今天才来?为什么不是昨天来?!张传芳那张画我们浸在浴缸里毁了,现在还有些作品,你帮我们带到苏州去藏起来。我当时就从画框中把作品拆下卷起来,带走了十几张,一直放到“文革”结束,我再送还给他。俞先生的油画画得确实很好,我一直学习俞云阶先生的绘画技巧,他遇到事情也会来找我,我总是力所能及地去完成他交代的事情。当时他们这一类知识分子的处境是很尴尬的,在上海美专上课的时候,俞先生是个大艺术家,下课了,他被安排去打扫卫生清扫厕所。俞先生话不多,他喜欢当场示范给学生看。后来我还和他一起去浙江写生,一起画画。
我会在寒暑假时把平时画的作品拿给颜文樑先生看,他可以跟我讲半天。这些老先生的心地很好,完全从学生的角度去考虑,恨不得把自己的学识统统教给你。
我和刘海粟先生关系是蛮远的,两次在黄山写生,两次都遇到刘海粟先生。他欣赏我的作品,也认可我油画写生的能力。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办了画展以后,在业内有了一定影响。遇到刘海粟先生,他就对我说:“你画是画得很好了,但仅仅是好,不会给别人留下极深刻的印象。说到底也就做个老师,你还不是个大艺术家。你要成为一个艺术家,不是别人觉得一张画你画得好,而是你要画出只有你一个人才能画出的东西。凭你的基础,你要放开,走自己的创作道路,将来一定会有所成就。”
刘海粟先生对我的点拨是很重要的。那时我对写生非常投入,自己也觉得很满意。早上天没亮就出去,天黑再回到住处。口袋里就装几只饼过一天,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样度过的。经济条件也不是很好,但是心里很满足。后来生了病,整个胃都切除了,就不能外出了。
唐:您在苏州上学,有没有上海的画家过来给你们讲课?程十发先生有没有来过?
余:程十发先生没来讲过课,但经常来我们学校。
陈:请您回忆一些松江的人和事,以及当时和松江文艺界交往的情况。您有没有在松江写生过?
余:徐震时浙江美院毕业后在松江,沈慧珠那时也在松江,我们和徐震时来往多一些。后来他去北京以后,我们也一直保持往来,他在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给我们很多帮助。张秋华到我苏州家里来过的,张老师是一位很有才气的美术教师,对沈慧珠的帮助很大,我们也很谈得来。我在松江史家村有一些写生。
陈:您和程十发先生是如何认识的?您又是如何看程十发在人物、花鸟、山水、书法等方面的成就与影响的?
余:我在苏州上学的时候,程先生常常到我们学校来。学生时代我们有时要到工艺品厂去劳动实习,我就在那碰到过程先生,他在那里找古玩。程十发先生很风趣,那时他还年轻。“文革”结束后,当时苏州文化局、文物商店组织过一批上海画家来苏州,程十发先生和俞云阶先生一起来的苏州,其中还有陆俨少、唐云等老先生,陆俨少写了幅六尺的毛泽东《沁园春·雪》。
程先生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画画动脑筋,有一次到他家里去看他画画,他笔筒里的笔很多,都是他改造的,他把油画笔的毛剪掉一大半,就剩三撮毛,中国画笔也是自己“动手术”的,所以他的画与众不同。这对我很有启发。后来我问过他,你的油画笔怎么就剩三撮毛了?他就说这支笔很好玩,我画给你看。和那些艺术大家交流,确实受益匪浅,这是课堂里老师讲课不会讲到的,他们在日常的绘画创作过程中常常会用这些特别的工具。程十发先生的作品很有新意,线条粗细变化,让人不知道他是怎么画出来的。他是个很全面的画家,深入研究过中国画的各个领域,创作时又能放得开。看程先生画画很随意,信手拈来,这是他与别人不同的地方,他的作品很有趣味,很丰富,不呆板,我们很容易就认出程十发先生的作品。所以我是深受启发,就跟刘海粟先生同我说的一样,要画余克危自己的东西,这样才会成功。否则你画得再好,人家也不知道是余克危画的。我和程十发先生其实也没有太多的交往,但他专门为我们夫妇俩画了两幅作品。
唐:他的画是在什么情况下送给你们的?
余:程先生和俞云阶先生在苏州住过一段时间,我时常陪着他们。后来程先生就让我去上海的时候,到他家,他要画两幅作品给我。那时候的老先生都很客气,我这个人从来不问别人要画。画画的人要专注自己的绘画能力,不能一直问别人要画。程先生对我说:“我画好了,你来取吧。”我就专门去了一次,拿到两张。
程先生的儿子程助跟我是同行,程助是杭州歌舞团的舞美,我是苏州歌舞团的舞美。歌舞节目有时候要互相交流,所以有些往来。和程十发的女儿程欣荪也有往来,她在上海芭蕾舞团搞服装设计。所以我和程先生联系算挺密切的,但多数是工作上的。他人随和,也很风趣,还很聪明。他的画中也透露出这种聪明,看他笔筒里的笔,全是创举。譬如,一张纸上的淡墨,再用支笔蘸点浓墨去化,这个化出来的笔墨线条很有趣。他的画产生的效果,是他创造出来的,他是很有创造性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