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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缠的粮食

2018-01-25范小青

苏州杂志 2018年5期
关键词:哨子农活米饭

范小青

那时候,我们所有的日子,就是两个字:粮食。

那时候,我插队在农村,所干的农活,也就是围绕着两个字:粮食。

1974年12月22日,吴江县湖滨公社红旗二队的贫下中农,他们开了一条水泥机动船到吴江城里来接我了。当时在河边码头上,有许多下乡的知青,有许多来接知青的船,吴江是个水乡,在1974年的时候,县城与乡间的公路不像现在这样四通八达,下乡去多半是要乘船的。南人乘船,北人乘车,从古就是如此的。

就这样,一艘水泥船载我驶向新生活,我的许多女同学,她们陪我一起来到我将要待很长时间、也许待一辈子的地方,她们帮我布置房间,中午队里给我们烧了一大桌农家的饭菜,有大块的红烧肉,我们无忧无虑地吃着、说着、笑着,最后她们终于走了。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队里只有我这么一个知青,没有集体宿舍,我寄住一户农民家里,他们家的住房比较宽裕,有空房间,我就住那间空着的房子。

新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从今往后,我的日子和生活,都是围绕着粮食展开的、进行的。

怎么不是?

没有粮食,还能有什么?

没有粮食,我们就一无所有。

水乡地区,以水稻种植为主,开春的时候,天还很冷,田里的水刺骨的凉,但是不能等,因为种的是双季稻,所以这时候必须开始培育水稻的秧苗了。

种粮食,那可不能随心所欲,一切的时间安排,都必须在计划之中。哪怕这一年的春寒特别,哪怕这一年的春雨不尽,大家都光着腿下田了。先将水田做成一方一方的,四周的水沟要保证畅通,然后将稻谷的种子均匀地撒下去,看着幼小的种子嵌入泥土地,似乎就已经展望到粮食丰收的年景了。

其实,艰辛的劳作还刚刚开始呢。

老实坦白,我在农村的时候,几乎什么农活都干,重的累的脏的苦的,挖沟渠,挑河泥,撒猪羊粪,甚至连农村妇女从来不干的赶牛犁地之类的活,我也都干,但是唯独撒种的时候,我只有资格站在旁边观看,因为从手指缝里出来的种子,怎么才能均匀地落入田里,这可是一门高难度的技术活,我学不来。

很快,种子就发芽了,再过一阵,芽就长高了。

这个时候,旁边的大片农田里,麦子要收割了,收割过麦子的田地,重新翻耕,我们当地称之为坌田,然后就灌水,平整,再平整,整得水田像一面镜子了。

在这个过程中,这边的秧苗已经长起来了,已经长成了,插秧的日子也就到了。

接着就是拔秧,捆扎好,挑到田埂上,抛秧,插秧的人就开始插秧了。

再接着,等秧苗长大些,就要开始耘苗,拔草,两条腿要在泥地里跪行,那样才能深耘,两只手拼命抓泥,给秧苗松土透气。

还有撒药,还有追肥,还有放水排水,最后水稻长大了,成熟了,那就是收割、脱粒……

这一年的日子,这一年的农活,真正地都献给了粮食。

苏南地区的农民卖力呀,因为土地好,就想着要多多利用,多多种粮食,北方农村只种一季的田,我们要种三季,一季麦子两季稻,所以当北方农民还在热炕头上时,苏南的农民就已经起床下地了,真是从鸡叫做到鬼叫,一切为了粮食。

我曾经写过这样的文章,回忆自己的农村种粮劳动的情形:

“到了三抢大忙,每天早晨三点钟,队长的哨子就响了,每次都把我从梦中唤醒。在我听来,队长的哨子好像是专门对着我的窗子吹的,我真是有点委屈,我想我不过是一个插队青年,难道也非要跟你们土生土长的农民一样拼命么。其实队长的哨子根本不是在我的窗下吹着,也绝对没有人非要我和农民一样拼命,这种压力来自我的内心。于是我也每天三点钟起来,下田拔秧,天还不亮,也看不清田里什么,只知道那是秧田,下去拔便是了,常常有水蛇从指间游过,滑腻腻,凉飕飕,也常常有把蛇扎在秧捆里,到天亮时,你看那蛇被扎得死去活来,你自己也惊得死去活来。上午下午打田插秧,一直从太阳出来做到西沉,吃过晚饭就上打谷场,开夜工脱粒稻谷,做到几点,那要看当天进度如何,也有到九点来钟就收场的,那一日必是皆大欢喜,队长说,你们看,叫你们抓紧点,早收场自己惬意。也有的时候要弄到很晚,十一二点,队长就骂人,大家也互相骂,说要做死了,骂天骂地。也有姑娘小伙子实在累得受不了,就一边轧稻一边打瞌睡,被家长一把头发揪醒了,一记耳光打醒了,说,你不要命啦,于是才稍稍清醒一点。左邻右村被轧稻机弄死弄残的也不是没有的。

双抢结束,放假几天,我都没有回家,因为我没有力气回去了。”

那个时代,我们就是这样与粮食结下不解之缘,紧紧纠缠在一起;那个时代,我们所有的生活,所有的努力奋斗,所有的汗水泪水,都是为了粮食。

那是当然,没有粮食,人怎么活下去?人类怎么发展下去?

当然,我们种粮食,我们也吃粮食。粮食收起来以后,时间就到了冬天,冬天我们上河工了,开河挖渠,是为了让明年的粮食长得更好。

在开河的工地上,我们吃到了自己种的粮食,新米,我吃了两碗米饭,其实那个碗并不太大,吃两碗也没觉得怎么饱。烧饭的农民炊事员告诉我,这一碗是半斤。

于是,我就有了一顿吃一斤粮食的纪录,这大概是我人生中最高的吃粮纪录了。

那时候,粮食就是这样主宰了我们的日子,我们的生活,生命,思想,精神,统统在它的笼罩之下。有时候,这种笼罩是幸福的,是温暖光明的,有时候却是一大团的阴影,甚至是灾难,是痛苦。

后来,时间就走到了今天。今天真是大不一样,太不一样。似乎走着走着,人们对于粮食的依赖、对于粮食的感情,就渐渐地走没了。现在大家都不怎么在乎粮食,无所谓粮食,瞧不起粮食,远离粮食,冷淡粮食,甚至居然有人说,粮食是万病之源,只要不吃粮食,就什么病也没有。是不是有点过分啊。

日子就这样改变人的。从前没有粮食吃的时候,饿死了许多人,现在,不吃粮食,成为许多人的人生准则、健康手册、保命哲学。

当然,也有人仍然是和粮食纠缠在一起的,比如我自已,虽然不再可能一顿吃下一斤,但是每顿都要吃一点米饭,哪怕一两,哪怕比一两更少,哪怕一口两口,总得有米粒下肚,好像心里才踏实,好像才算吃过饭了。我也有一些朋友,参加宴会,开吃之前,先要上一大碗米饭,或者,大家都已经酒足饭饱了,连一片水果也撑不下了,他们还能吃下一碗米饭。呵呵,牛人。

人与粮食,就是这样的纠缠着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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