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问月,思接天地
——读辛弃疾中秋词
2018-01-25黎中元
○黎中元
中秋佳节,兴起于唐,盛于两宋,迄至明清,蔚为大观。
中秋赏月,源自上古秋分祭月,所谓“有朝日、夕月以教民事君”。到两宋时期,解读赏月,则别有温情,《岁时广记·中秋·上篇》“同阴晴”条目,记载苏轼引海贾所言,“中秋之月,虽相去万里,他日会合相问,阴晴无不同者”。
因而,千百年来,在农历八月十五之夜,仰头同看一轮明月,早已是炎黄子孙绵延的情愫、不变的心怀。由此生发的无数中秋诗词,更离不开那或高悬在如洗碧空,或穿行于万顷云海的玉盘冰轮。
说到中秋词,历代首推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云:“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这话绝非溢美之词,但“余词”并未“尽废”。辛弃疾的中秋词《木兰花慢》,就在苏词之下自出机杼,成为另一首千古绝唱。
木兰花慢
序: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这首辛词的小序讲“中秋饮酒将旦”;苏词的小序也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石林诗话》记大词人晏殊的中秋故事,所载也是“乐饮达旦”。喝一通宵的酒,这些大文豪吃什么呢?
据《东京梦华录》记载:“是时螯蟹新出,石榴、榅勃、梨、枣、栗、孛萄、弄色枨橘,皆新上市。”饱满多肉的螃蟹,各色时新水果,加上樽中美酒助兴,飞觥限斝(jiǎ)之间,不写诗填词,岂不是太对不起满腹的才情了?
事实上,这首《木兰花慢》创作于南宋宁宗庆元年间,其时辛弃疾隐居江西上饶铅山瓢泉庄园,已届暮年,功名之心渐渐平和,光复河山的志向自然亦被消磨,更多寄情于山水之乐。
值得注意的是,词人这一时期所作的二百二十五首词作中,提到颜回的句子不少,例如“一瓢饮。人问翁爱飞泉,来寻个中静”(《祝英台近》),“嗟予之乐,乐箪瓢些”(《水龙吟》),“不妨旧事从头记,要写行藏入笑林”(《鹧鸪天》)。孔子以颜回箪瓢之乐为贤,又云“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就是说用我时勇于任事,舍我时归隐养晦。圣人之言无疑引起了辛弃疾的共鸣;他把隐居所处的“周氏泉”改名为“瓢泉”,更表明了自己对颜回“用舍行藏”的认同。
因此,如果不把握好词人瓢泉时期的心态,一定要在这首《木兰花慢》里找出辛词常有的宿志难酬、壮怀激烈的影子,不免缘木求鱼。笔者认为,同学们还是单纯从中秋赏月的饮宴之乐去体会辛弃疾的情感,应更为贴近当时的实际。
这首词妙在哪里呢?首先是立意。借中秋之月抒发离合悲欢之慨,寄托对世事的观感,类似思路似早已被滥用。辛弃疾弃之不用,别开生面送月,一再发问明月归向何方,正好跳出窠臼,开辟一片新境界。
更进一步说,由赏月而至问月,就像《红楼梦》里薛宝钗为史湘云拟菊花诗题,将“问菊”置于“对菊”“供菊”“咏菊”“画菊”之后,以为“既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以此类比,辛词的立意已经高于绝大部分中秋词了。
其次是体例。这首《木兰花慢》仿照屈原《天问》之体,通篇都在提问,在词坛极为罕见,也极为醒目。
屈原的《天问》洋洋洒洒提出了一百多个问题;辛词受篇幅所限,连提六问,数目虽少,却周到细致,从月去何处、月留何处,到月行何处、月无恙否、月何以由盈而缺,真是将明月问得无言可对。虽然通篇皆问,但整首词作气韵流畅,起承转合明晰可辨,词人不凡笔力可见一斑。
再次是想象力。辛弃疾思接天地,神游物外,遐想现实人间之外别有世界;明月经由海底往返于天空,周而复始;海底长鲸纵横,月中玉殿琼楼不免被冲撞倾圮。
月行海底,这种畅想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有它的渊源。从阴阳理论来看,月亮系太阴星,而水又属于阴气,海洋作为最大的水体,和月亮是同气相求的,月亮出于海洋的观念势必为古人所认同。因而,我们可以看到李白的诗句“明月出海底”、张九龄的诗句“海上生明月”、卢仝的诗句“烂银盘从海底出”。不过,辛弃疾的想象更生动地描绘出一幅明月运行的动态图景,显然更加难能可贵。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评论道:“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最后,辛词又借对月中蟾蜍、玉兔的牵挂,寄托自己对人生浮沉的感慨。终以“云何渐渐如钩”作结,给全词涂上了怅然若失的色彩。这是饮酒将旦的词人乐而生愁的正常心理变化,引起了读者的共鸣,作品至此已形成了完整的艺术结构,令人回味。
中秋明月,古往今来,赏玩吟诵的诗词汗牛充栋,苏轼的《水调歌头》名列第一。而说到问月,恐怕辛弃疾的《木兰花慢》当独占鳌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