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小墓前人如织
2018-01-25涂国文
○涂国文
苏、杭、扬、宁,自古烟花之地,虽时代嬗递,但因受古代流风所蔽,民众内心犹自存有浓厚的烟花情结。君若不信,请看杭州西湖,西泠桥头,苏小小墓前的如织人烟。
由来文人多风流。特别是古代文人,流连于花街柳巷,纵酒狎妓,诗词唱和,是为日常必修课。有诗云:“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李白、乐天、元稹、杜牧、柳永、苏轼、秦观、袁枚,衮衮诸公,莫不好此一口。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这是李贺的诗篇《苏小小墓》,咏的是葬于杭州西湖西泠桥头的南齐钱塘名妓苏小小。
白居易也曾赞美苏小小:“苏州杨柳任君夸,更有钱塘胜馆娃。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情。剥条盘作银环样,卷叶吹为玉笛声。”
韩翃更是夸张,他干脆就把苏小小当作自己的乡友:“钱塘苏小是乡亲。”这样的做法,后来被许多文人效仿,如清朝诗人袁子才就曾刻有一私印,文字“剽窃”的正是韩翃的句子:“钱塘苏小是乡亲。”
中国古代文人为什么具有如此浓烈的苏小小情结(或曰名妓情结)呢?这里有非常复杂的原因,比如鸿猷不展,壮志难酬后的醉生梦死;比如追求灵魂自由和个性解放;比如对知音的渴求,“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比如对美的向往;比如男人“食、色,性也”的本能;比如扭曲的报复心理或变态的虐待心理。但更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苏小小本身的卓绝才华和出众美色,薛涛、柳如是、李香君等,莫不如此,引来如潮文人,竞相追逐。
一个女子,如果不仅具有出众的姿色,而且是个才女,还不幸落入风尘,那么在古代男性文人面前,真是“挡不住的诱惑”啊。
“湖山此地曾埋玉。”埋葬在西泠桥头的苏小小,是古代文人雅士心中的一块玲珑玉。
苏小小,南齐(479—502)钱塘名妓,容貌出众,诗才横溢。幼年父母双亡,失去依靠,于是变卖家产,移居西泠桥畔,后来沦为妓女。一日乘车出游,在白堤上遇到骑马缓行的宰相之子阮郁,一见倾心,随口吟出:“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两人遂私订终身。阮郁之父闻此大怒,把阮郁逼回建康。苏小小望穿秋水,却不见伊人归来,郁郁而终。另有一种版本,说的是一日苏小小在风景胜处,偶遇一穷困书生鲍仁,便慷慨解囊,赠银百两,助其上京。之后苏小小在家痴情地等鲍仁归来迎娶,哪知他一去不返,她又不甘心做他人小妾,19岁就去世了,死前留下遗愿:“生在西泠,死在西泠,葬在西泠,不负一生爱好山水。”鲍仁后来金榜题名,出任滑州刺史,顺道走访苏小小,却赶上苏小小的葬礼。鲍仁自知负恩,抚棺痛哭,乃遂其遗愿,葬之西泠,竖碑曰:“钱塘苏小小之墓。”墓小而精致,上覆六角攒尖顶亭,曰“慕才亭”。
苏小小虽然沦落风尘,却保持了一种灵魂的圣洁和人格的高度。她自尊自爱,拒绝随波逐流,忠于爱情,至死不渝。虽然香消玉殒,但其由美貌、智慧、忠贞、善良和慷慨混浇而成的个性魅力,倍受古今文人仰慕,也为西湖再添一抹风雅韵致。
在千百年来所有关于苏小小的题咏中,我认为只有李贺才算是真正读懂了苏小小,是她唯一的知己。在《苏小小墓》这首诗中,李贺把自己完全融入了苏小小的人生命运之中,把她的孤寂、她的怅惘、她的幽怨、她的哀伤、她的期待、她的绝望、她生前的执着、她身后的凄凉,全部真实地再现于自己索寞凄凉的文字中。这是一个超越了肉欲的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纯洁打量和真诚融合。
而其他那些围绕苏小小展开的行为艺术,那些诗词曲赋,那些人,哪怕是白香山、韩翃或是袁子才,他们看苏小小的目光,都带着些许轻薄、猥亵和戏谑。尽管他们在自己和苏小小之间,扯上了一块文学的遮羞布,但透过时光,我仍能感受到他们目光中因缺失对生命应有的尊重而泛出的丝丝冷气。
因此,南齐以来,西泠桥头的苏小小,其实一直都是寂寞的。从四面八方涌来看她的人,大多是冲着她“钱塘名妓”的标签而来的。他们来看苏小小,是因为他们的内心深处,都有着一种不可告人的“花柳情结”;他们来到西泠桥头,其真实意图,乃是为了完成一次肉欲的“朝圣”。真正来把她当成一个“人”、一个可怜的妹妹的人,甚少。即便是那些附庸风雅、谬托知己之辈,也不可能真正理解慕才亭下这一抔黄土所掩埋的风情。
苏小墓前人如织,何人解得墓主情?
苏小小,你当初遗言葬在西泠,真是一个大错特错的决定。你实在应该学一学那些草民,让自己的芳骨,埋没于荒山野岭之中。因为只有在那儿,才没有人去打搅你的清梦。你长眠在这游人如织、熙来攘往的慕才亭中,永世不得安宁。你将不断地被游客轻贱,就像你当年在翠花楼中,不断被肉欲和铜钱所骚扰一样。
只因你在游人的心目中,永永远远只是一个“钱塘名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