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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本是道,道法自然
——试论胡金铨武侠片自然意象之美学旨趣

2018-01-25田贺君

文化与传播 2018年6期
关键词:侠女武侠片胡金

田贺君

武侠,集成了中国特有之精神,或道义、或灵性、或医理、或武艺……武侠片除了显化中国武侠精神以外,还从视觉上进一步呈现了中国美学的具象化特征。透晰中国美学,武侠片是极好的突破口。胡金铨,一个享誉海内外的武侠片导演,若攀援武侠片,胡金铨导演是绕不过去的一座高峰。

武侠片除了要通过武打动作来突显几个功夫极高的剑客侠客以外,还要通过各种手段来塑造这些侠客剑客有别于常人的性格志趣。在这些手段中,自然景观的呈现既作为电影背景铺陈影片叙事意蕴,又作为独立意象渲染整部影片的审美格调,本文即以《龙门客栈》(1967)、《侠女》(1971)、《空山灵雨》(1979)三部影片为代表试论述胡金铨武侠片自然意象的美学旨趣。

一、天工奇巧技,侠在画图中

萧少镃,《龙门客栈》里顶厉害的大侠,他一出场便是右手执伞(这伞中暗藏一柄宝剑)搭于肩头,从一架小孤桥上走来,桥下溪水潺潺,这是龙门客栈门前荒漠中的一条溪流,这一处的水与丛林绿洲中的水大不一样,这潺潺溪流润化了这狼烟四起的荒原,小溪流水加之悠扬的笛声使萧少镃这个侠客多了几分隽气。“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这流水也因萧少镃而多了三分侠气。

在《侠女》这一经典武侠片的开头,胡金铨用大量自然景观作为写意镜头,日出群峰山头,云蔚峦谷之间,主人公顾省斋于芦苇蒲丛环绕之中,嶙峋枯木掩映之下走入镜头视野,这之间有导演有意为之的孤灵诡异,亦有几分镜头图景中渗染的空灵与柔和。影片后半部分,顾省斋去寻找侠女,他越过山河,平峰踏浪,终于在山脚瀑布下找到侠女为他诞下的骨肉,此时侠女在山上俯瞰顾省斋,看他遥遥远去,最后,顾生渺小的身躯消散在山间,山头瀑布声响,谷中云蒸霞蔚,山涧奇石孤木,流水声,箫笛声,这一系列不同景别的意象塑成了一种“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1]

《空山灵雨》的开篇更具有中国画意,日出东方,云霞漫天,镜头中的三个人竹杖芒鞋,一路奔波,他们越过高山,走过荒野,平步深林,穿过狭道,又登上山丘,来到三宝寺。云霞,雾气,空山,灵雨,从影片开始到他们登上三宝寺这将近三分钟的镜头里,三个主人公都是穿梭在画意十足的山林荒野之中,大有人在画中游的意味。

《龙门客栈》的结尾是:江水荡漾,江畔之上,两厢送别,侠客顺着江岸遥遥而去。送别要借助这一湖清江水,古意十足。《侠女》的结尾片段是夕阳之下的山寺加之武艺超群却遭暗算的慧圆大师头顶夕阳的剪影。《空山灵雨》的终场画面是摄影师把镜头推向蓝天。这三部电影最终结尾都是止于自然景物。

关于艺术创作中意境与山水的关系,宗白华有言在先:艺术意境的创构,是使客观景物作我主观情思的象征。我人心中情思起伏,波澜变化,仪态万千,不是一个固定的物象轮廓能够如量表出,只有大自然的全幅生动的山川草木,云烟明晦,才足以表象我们胸襟里蓬勃无尽的灵感气韵。[2]关于侠的定义,一定有这蓬勃胸襟里的万丈豪气,这广阔的胸襟,蓬勃的豪气,只有山川草木等自然情景才足以与之媲美。所以,在胡金铨的武侠片里,侠客或从长烟浩漠中走来,或从奇松翠柏中走来,或越过江河穿越重峦而来,最后又化踪于这千万里的自然图景之中。天工施奇巧,侠在画中游。这种对于自然景物的敷陈,给人以一种侠客万丈豪气的涤荡美感,这种感觉是关于意境的整体美感。

二、意中言事,境里叙情

由于中国美学思想的长期积淀,使我们对美有一种符号化深层次的认知:“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杨柳一出,便是别亲思家。“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见青鸟即是传音,写丁香便是言愁。细雨能述情,鸿雁能传书,梅花清雅高洁,翠竹坚韧孤傲,铁马秋风即到塞北,杏花春雨便是江南……在电影中,自然景观除了给人以一种旷达而舒畅,灵秀而隽永的整体意境美感以外,这些自然印象还以其特有的美学所指参与着叙事与抒情。

《侠女》中有这样一场戏:顾省斋与侠女私会,圆月之下,芦苇掩映之中,镜头顺顾生视线推近在将军府的破屋中抚琴歌唱的侠女,顾生进屋坐下,镜头水平调度落幅于水中月影。当切回侠女抚琴画面的时候,镜头又顺势摇向窗棂外的圆月。侠女起身抬头望月,顾省斋与侠女相拥,雷声大作……雨过天晴,湖水中的睡莲在微波荡漾之下摇曳生姿,烟霞缭绕,飞鸟轻啼。侠女月下抚琴,雨过天晴的清雅本身就有一种意境的整体美感,但在这整体之中,部分意象又有独立的叙事与抒情的功能。

芦苇,即是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顾生来寻的就是在蒹葭掩映之中,湖水楼亭之上的侠女,导演这一场景的描摹再一次赋予了芦苇以比兴意象的功能。再说圆月,侠女为何要抬头望月呢?因为忠良之后的她身背杀父之仇,缱绻于这破败的将军府中。侠女思亲思家,顾生家境孤寒,同是天涯沦落人,于是,这样的两个人在月下相拥,此时的圆月业已由思亲思家的意象转化为花好月圆的隐喻。

杜甫的“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是喜雨。冯小青的“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是苦雨。而《侠女》中的雨是情雨。“原始人类认为天人是合一的,既然男女交媾构成人类的生命本源,那么,云行雨施也就理所当然地被看成天地交合的过程……自然界的云行雨施与人类的生命冲动处于互为感应的逻辑体系之中。”[3]正所谓“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雨过天晴水中的睡莲即是喜结连理的寓意。胡金铨虽未直接表达顾生、侠女两人的情欲结合,但这些意象的展现,就使观众一目了然了。这也为影片后面侠女为顾生诞下婴孩做了铺垫。在《侠女》的这场戏中,意象集合共同缔造了优雅缠绵的意境,而不同意象又分立并行起到了叙事与言情的功能。

《龙门客栈》中,于谦手下的部将吴参军是这样出场的:大侠萧少镃离开客栈,行走至两边俱是杂草的荒径中,镜头推进,杂草掩映的小路顶头是一个山坡,吴参军立于坡下,背着钱搭子,方巾帽,一缕黑髯,手持木杖。吴参军是一个义士,他不惜性命搭救忠良后代,不仅如此,他还给敌人治伤。将这一义士置于荒径山坡之中并让他手持木杖,荒草与山坡制造了一种苍然感,这种苍然感是淡泊的,是寂寥的,这种寂寥与淡泊也使人物多了几分仙风道骨。这种情景,诉诸了导演的个人情感。

《侠女》中清官杨涟出场时头顶着蓝天白云,这一片段中的天空格外蓝。《龙门客栈》中东厂大档头皮绍棠要拉拢大侠萧少镃杀害忠良之后,两人在对话时,镜头仰拍,将两人置于蓝天的背景之下。胡金铨的武侠片中经常有仰拍蓝天的镜头,他的武侠是义薄云天的,所谓“湛湛青天不可欺”。中国人习惯于将个人诉求加之于天地,于是包拯就成了“包青天”,海瑞就成了“海青天”,这是一种情感的寄托,因此,蓝天这一自然意象在胡金铨武侠片中就有了情感的写意内涵。

三、侠义本是道,景中有禅机

“宗教在武侠电影中通常是处于对立双方的叙事冲突之外,有时它承担着化解世间的仇恨、启悟良知、劝解恶人改邪归正的召唤作用。”[4]禅与道是中国哲学的深层次命题,正因为如此,禅与道也浸润着中国美学。

在“意境”这一中国美学词汇还未产生之前,早在南北朝时期谢赫就提出了“气韵生动”这一绘画的基本美学原则。“气韵”的“气”源于道家思想。《庄子·知北游》:人之生,气之聚也。在《龙门客栈》《侠女》和《空山灵雨》中,我们都能看见云气蒸腾的场面,无论是山谷中的雾气,还是雨过天晴的水气,或是竹林树林中升腾的烟气,只要有制造气的机会,胡金铨一定能摆出云蒸霞蔚,海空渐阔的场面。胡金铨用这世间的烟霞雾气来形容侠义精神,是对侠义精神的肯定,因为这种精神是道义的象征,侠义即是道义。

《空山灵雨》中智严长老、物外居士与长老弟子们于花间参禅,林下悟道。自然景物成为他们参禅悟道的点缀,这同时也说明了禅本自然来的道理。在本片中,富商文安与侠盗白狐偷走了三宝寺的《大乘起信论》,他们来到江边,江水浩茫,岸边只有一帆小船,船翁渡两人过江,当文安要加害船翁时,船翁转身,原来渡他们的即是三宝寺主持智严长老。老方丈虽然渡他们过了江,但是,由于贪念妄生,逃亡心切,文安最终仍不免坠崖而亡的了局。渡得了生,渡不了死。在这样的语境下,江水显然分隔了此岸与彼岸,江水之中寓有禅机。

在《侠女》中最后的决战阶段,慧圆大师携弟子现身:“大师的出现为他们带来了重生的曙光,于是,树影婆娑、波光粼粼、芦苇依依,大自然中的一切都重新呈现出一片生机”。[5]这一图景俨然是西方的华严圣境。大师与众弟子飞下山岭的动作在镜头中升格变慢,中间交接运动频率极快的树影、波光、芦苇镜头。大师与众弟子飞下山岭的慢动作形成了静的境界,运动着的树影、波光、芦苇这些自然景物形成了动的境界。动中有静,静中蓄动,这一动一静之间表露了自然之中无尽的禅意,“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6]

在意境的基本构成要素之中,阳光是十分关键的一个自然意象。在《侠女》中,阳光这一自然意象成为了慧圆大师头顶的佛光。胡金铨的《侠女》也因此为人称道不绝。慧圆大师盘坐于山峰之上,背后的阳光俨然成为佛光,大师在佛光的映衬下如同救世神佛,佛光普照,灵境油然而生。大师“一手遥指西天,好像是在为杨姑娘与石将军指引着人生的道路,而自己瞬间则已消融在一片璀璨的日光之中”。[7]大师在阳光中的这一指,禅意十足:大师所向往的仍然是西方的华严圣境,人间的侠义精神虽然能扬名不朽,但终究替代不了这佛光之下的了脱生死。一触之禅,澄怀观道,“所谓禅境的表现,种种层境,以此为归宿”。[8]然而这一触的禅机却归功于阳光这一自然意象。

结 语

中国道家的“天人合一”思想影响着中国人的审美,“道法自然”的审美旨趣又影响着中国人的艺术创作。“中国人在非常古远的时代就发现在自然与人之间存在着根源的同一性,在生命与精神之间存在着同样的节奏和条例。”[9]

我们将胡金铨武侠片中的自然意象作为一个整体单元进行分析,旨在强调“景是创造电影意境的母体”[10]这一中国电影美学命题。除此以外,我们进一步了解到了在胡金铨的武侠片中,自然意象在给人以整体意境美感的同时还参与了叙事并且具有言志之效用。最为令人惊叹的是,胡金铨武侠片中还渗透了或道或禅的中国哲学观念,而这一切,都通过影片中的自然景象生发出来,可谓:侠本是道,道法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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