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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后期戏剧“做共产主义新人”主题研究

2018-01-25

文化与传播 2018年6期
关键词:共产主义毛主席雷锋

杨 智

(一)

在1962年底至1965年那段时期,在《雷锋》《代代红》等话剧中,随着雷锋、张志成等人物形象的推出且形成广泛的社会影响,“做共产主义新人”这一创作主题便日益凸现出来,成为十七年后期戏剧的一种主要创作现象。

当时,对雷锋、张志成等戏剧人物形象评论文章,在主流媒体可用“连篇累牍”四个字形容,且许多是直接以“共产主义新人”做标题的。如《文汇报》的《为一代共产主义新人塑像——谈话剧〈代代红〉思想成就和形象创造》[1];《中国青年报》《光明日报》《大公报》《文艺报》等报刊推出的《要有甘当“马刷子精神”》《社会主义革命时代的青春之歌》《社会主义时代的新人》《一代新人的颂歌》标题文章①即:姚文元《社会主义革命时代的青春之歌——评〈年青的一代〉》,《文艺报》1963年第10期;凤子《社会主义时代的新人——谈〈丰收之后〉的赵五婶》,1964年2月20日《大公报》;凤子《一代新人的颂歌——〈山村姐妹〉观后》,《北京文艺》1964年第11期;,标题含义与“做共产主义新人”也基本雷同。综观这些文章对“做共产主义新人”所作评论,比较集中的仍是针对《雷锋》《代代红》等剧目。话剧《雷锋》推出当年,国内主要报刊杂志均重点为它发表了评论文章[2]。这其中,围绕雷锋“做共产主义新人”这一主题展开的评论占据了大多数,诸如《共产主义战士的光辉形象》《一曲英雄赞歌》《新的时代新的人物》等剧评②即:缪依杭《共产主义战士的光辉形象——看“雷锋参军”和“普通一兵”》,《上海戏剧》1963年第3期;王志敏《一曲英雄赞歌——谈歌剧〈雷锋〉》,1963年6月13日《广西日报》;丁帆《新的时代新的人物——谈话剧〈雷锋〉》,《鸭绿江》1963年第7期。。这种评论现象,贯穿在了“十七年”后期戏剧创作的整个过程中。它说明了一个问题,“做共产主义新人”这一戏剧主题,不是昙花一现的创作表现,而是“十七年”后期戏剧一以贯之举足轻重的创作现象。

在六场话剧《雷锋》中,雷锋首先是作为“革命好战士”形象刻画的。剧中描写他苦大仇深,对旧社会充满了刻骨仇恨。他在剧中说道“在我六岁的时候,爸爸就被旧社会逼死了,留下我们母子四人,无依无靠,饥寒交迫。小弟弟因为没有奶吃,活活饿死了”;12岁的哥哥“在工厂当童工,因为劳累过度,害了重病,又叫机器轧了手,被黑心的资本家赶出了工厂”后,很快死去;母亲为了生计被迫在地主家当佣人,在雷锋的弟弟、哥哥相继死去后悬梁自尽。雷锋7岁成为孤儿,身上留下许多旧社会“仇恨的刀疤”。在剧中,雷锋的这种仇恨转化为了对新社会的热爱,对党和毛主席的感激之情:“是毛主席救了我,是党救了我,是解放军为我报了仇!”[3]这是六场话剧《雷锋》首先传递出的一种主题思想。

因为有了苦大仇深、根正苗红作铺垫,随着剧情的展开,雷锋的勤俭节约意识、助人为乐和甘做“革命的螺丝钉”精神等等,也一一被展示了出来。于是,雷锋在第二场为了杀敌报仇,三番五次要求上福建前线。在第三场,雷锋设有节约箱,为新成立的公社捐献100元,为战友生病的母亲寄钱、买饼干,自己却在生活中舍不得掏三角钱喝一瓶汽水,舍不得吃一根冰棍、扔掉穿了多年的破袜子,不仅如此,他在看病途中还帮助建设工地运砖,等等。当战友李厚亮对此提出质疑,认为这种做法“太傻”时,雷锋说道:“如果祖国需要这样的傻子,我就情愿做一辈子这样的傻子!”在第四场,雷锋将旧社会的苦和恨转化成了“全阶级的仇恨”,不忘阶级仇和感谢党给予他的“幸福的日子”。他在剧中说道:“在咱们幸福的日子里,更不能忘掉别人的苦,今天祖国的台湾还没有解放,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阶级弟兄过着我童年那样的悲惨生活,咱们决不能眼看着他们受欺凌,忘掉了阶级,忘了斗争!”不忘阶级仇民族恨,在剧中成为雷锋形象承载的又一时代理念。为了凸现这一主题思想,剧中通过指导员这样强调:“我们为什么总是要狠狠地干革命工作呢?就是为了阶级,为了斗争才这样做的。忘了阶级,忘了斗争,忘了苦,忘了恨,眼光就短浅”,就会“陷到个人主义的泥坑里去”。[4]

六场话剧《雷锋》将雷锋做为“共产主义新人”形象推出,主要是建立在他的思想觉悟与革命立场上的。剧中有大量雷锋“活学活用”《毛泽东选集》的情节。为此,剧中雷锋专门总结出了“钉子”精神,即“饭前饭后抓紧点,课外活动多看点,星期假日少玩点,行军走路多想点”,并且做出强调:“我们学习毛主席著作,就要有钉子的精神,要有这种挤劲和钻劲。”在剧中,这种“钉子”精神的作用是巨大的,雷锋思想的转变及成长进步,如明白“螺丝钉”与“方向盘”之间的关系,帮助战友改正缺点、提高思想认识,提高忆苦思甜和阶级斗争觉悟等等,均与这种学习精神密不可分。我们看到,该剧第二场落幕前,当雷锋要求上前线杀敌未获批准时,指导员引用《纪念白求恩》中的话开导雷锋,使雷锋茅塞顿开;在第三场,当指导员问雷锋每月六块钱的津贴费如何花销时,雷锋回答除了理发、洗澡,还要“买几本毛主席著作”;第四场雷锋外出开会回来,回来给班上战士的礼物就是每人买一本“毛主席著作”;而在第五场,雷锋开导战友靳大利时,引用了毛主席的“一个人做事只凭动机,不问效果,等于一个医生只顾开药方,病人吃死了多少他是不管的”,等等。“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不仅成为了剧中雷锋成长的动力和源泉,而且也在剧中使雷锋充满当时社会普遍存在和需要的对毛主席的崇拜、感激之情。为此,雷锋在剧中表达了“我的家最幸福,家里有咱毛主席”等话语,并发出“干革命不学习毛主席著作行不行”的诘问[5]。作者在剧中塑造雷锋形象的同时,首先将雷锋成长的轨迹归功于“毛泽东思想武装”的结果。这种“归属”与《雷锋日记》的是一致的。在《雷锋日记》中,雷锋将在星期日休息时间带病帮工地推砖,在乘火车时当服务员,把自己的面包给一位老大爷吃,还给他一元钱买车票等等,归于学习《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等文章后,“心里变得明亮了”的结果[6]。从这点上看,戏剧人物塑造有着它较为坚实的现实基础的一面。

六场话剧《雷锋》推出雷锋这一人物形象,主导思想是建立在雷锋“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亦即对毛主席无限忠诚和崇拜的基础上,且这种主导思想成为了统领戏剧中的其它几种思想的主线。这也在作者贾六关于该剧的创作谈中得到了印证。贾六说,关于剧本的主题思想,他们曾经有过这样几种设想,例如“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平凡而伟大”、“做一个永不生锈的螺丝钉”以及“不忘过去苦,热烈新社会”等等,但最后考虑到,雷锋“是在军委提出开展四好连队、五好战士运动中涌现出来的新英雄人物,是‘五好战士的杰出代表’,因此,应当通过他为什么当兵、当什么样的兵,怎样当好兵的贯串行动中,写出他在革命的大洪炉里锻炼成长为毛主席的好战士,写他共产主义世界观的成长、发展和趋向完美”。[7]在这之前,中央军委曾以总参谋长罗瑞卿的名义作出了这样的学习倡议:“雷锋同志值得学习的地方是很多的。但是,我觉得,最值得我们学习的,也是雷锋之所以成为一个伟大战士的最根本、最突出的一条,就是他反反复复地读毛主席的书,老老实实地听毛主席的话,时时刻刻地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一心一意做毛主席的好战士。他认准了毛泽东思想就是‘粮食、武器、方向盘’……一句话,毛泽东思想就是他的英雄行为和高贵品德的无尽的源泉。”[8]由此看来,雷锋对毛泽东的无限忠诚和崇拜,不仅是六场话剧《雷锋》在传递的主题思想,而且也是社会的需要,是当时主流意识形态对雷锋这一形象的主要思想定位。

时代需要雷锋。因此,六场话剧《雷锋》除了展示雷锋的光辉形象,主要赋予雷锋本身所具有的“忠于党、忠于人民、忠于毛主席”这一社会需要、国人已达成共识的理想信念外,还在雷锋这一人物形象中努力挖掘出阶级立场鲜明、“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甘做“革命的螺丝钉”等当时主流意识形态要倡导与传递给人们的多种主导思想。诸如该剧第六场有雷锋的战友、少先队员争相在车站学雷锋做好事的情节,这喻示着雷锋精神在延续和发扬光大,在引领着一代又一代人的“茁壮成长”。由此看来,雷锋形象塑造的过程,既有雷锋作为时代楷模为社会需要的典型人物塑造的过程,也有主流意识形态为传递精神使之政治理念化的过程。二者兼而有之,正因如此,当时戏剧界如同文艺界其他团体一样,雷锋戏剧一时如雨后春笋争相推出。全国有15家话剧团体同时编演了以雷锋为题材的话剧,其中11家以《雷锋》剧名推出。[9]另外,还有一批编演雷锋的戏曲现代戏,诸如北京曲艺团推出的《毛主席的好战士——雷锋》,陕西省戏曲剧院编演的郿鄠剧《雷锋》也相继应运而生。全国戏剧团体如此声势浩大地集中推出同一题材戏剧作品,说明时代需要雷锋及其精神的同时,戏剧适应主流意识形态需要而“跟风”的迹象也十分明显。这种现象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出一个问题:即宣传雷锋在宣传雷锋这个个体的人的同时,也在宣传雷锋作为时代需要而存在的“特定的人”。于是,这些戏剧中的雷锋或是把《雷锋日记》中涉及到的人物故事加以艺术形象化,如郿鄠剧《雷锋》、歌剧《雷锋》等;[10]或通过雷锋日常工作及在学习毛泽东著作时的“心得”和“细节”进行加工,如话剧《雷锋》、曲剧《毛主席的好战士——雷锋》[11],等等。这些戏剧创作都有一个特点,它们在将雷锋塑造成“共产主义战士”的同时,亦将雷锋人性的一面部分消解,在一定程度上将雷锋“非人化”。譬如现实中雷锋“留着个刘海头”、因为“饭不够吃”而到连队厨房“拿”过饭锅巴[12];他也穿皮夹克、料子裤,也戴英纳格牌手表,也谈恋爱,也给自己存下了一笔钱,甚至还私自外出照相犯了部队纪律。[13]但戏剧对此均未做出反映,弃置一边将雷锋“闪光”的一面呈现在观众面前,于是,雷锋成为了了一个没有私心杂念、没有个人情思,一心做好事“高大全”式的人物,成了各种政治理念和思想人格化的形象代表。

(二)

在“十七年”后期戏剧中,像六场话剧《雷锋》那样在创作中将雷锋塑造成“特定的人”的做法,在当时是一种普遍现象。譬如《山村姐妹》中的祁金雁、《代代红》中的张志成、《女飞行员》中的林雪征等“共产主义新人”,他(她)们均是作为“毛主席的好战士”形象推出的,剧中的他(她)们差不多个个都反复阅读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等毛主席著作,无一不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成为主流意识形态主导思想的精神传递与承载者。在话剧《代代红》中,主人公张志成如同话剧中的雷锋一样,人物塑造在很大程度上被政治理念化。因为“地主分子的挑拨和一些落后群众的讥讽”[14],张志成在剧中被称为“马馆儿”,虚构出一种针锋相对的阶级斗争现象;剧中还有张志成忆苦思甜情节,描写他“干一行爱一行”,有“马刷子”精神:农村需要他放羊,他就把羊放好,部队需要他当二炮手,就当二炮手,需要他喂马,他就喂马,并且成为了“爱马标兵”,等等。人物形象的打造留有明显政治理念化的痕迹。剧中张志成不仅自觉学习毛泽东著作,而且是毛泽东思想的积极传播者,他在第一幕向父亲要毛泽东著作,第四幕给全家讲毛泽东著作,并且还组织避雨的乡亲们学习毛泽东著作,等等。这种创作方法在“十七年”后期戏剧创作中形成了一种模式。《山村花正红》(刘佳)、《王杰爱人民》(焦乃积)、《朝阳》(谢民)、《向阳路上》(傅振贻执笔)、《带兵的人》(萧玉执笔)等戏剧主人公,无一不是作为政治理念的诠释者形象推出的。在当时,这种创作模式还体现在了工业、农业等诸多题材戏剧中。诸如《山村姐妹》《远方青年》《年青的一代》《丰收之后》《战洪图》等戏剧中的祁金雁、沙特克、箫继业、赵五婶、丁震洪等等,他们或反映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扎根边疆的政治理念;或以国家利益消解集体、个人利益,诠释“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的左的文化思想,等等。这些戏剧体现出一个共同地创作特征,即“共产主义新人”均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被主流意识形态思想人格化了的政治符号,如巴金所说的是“用一片片金叶贴起来的大神”[15]。

综观历史,对于塑造“共产主义新人”,最早可见于前苏联时期。早在1861年,车尔尼雪夫斯基就在他的小说《怎么办?》提出了“共产主义新人”这一概念。小说主人公拉赫美托夫是以“共产主义新人”——一个致力于社会改造的革命家的形象呈现的。为了了解社会,拉赫美托夫靠双脚走遍俄罗斯,和伐木工人一起砍树,和纤夫一起背纤,甚至躺在布满铁钉的床上,为的是培养自己强健的体魄和坚定的意志。这个“共产主义新人”对当时俄国许多人产生了极大影响,“从实行革命暴力和恐怖行动的彼得·扎切涅夫斯基到谢尔盖·涅察也夫,到‘走向民间’的民粹派知识分子再到列宁都是如此”[16]。1907年,高尔基在发表长篇小说《母亲》不久,还号召进步文学家“创建新生活的具有新型心理的人”[17]。小说《母亲》因为描写普通的工人家庭妇女尼洛夫娜在战争中自觉地成长为一名革命战士,而被列宁称作“一本非常及时的书”,“很多的工人都是不自觉地、自发地参加了革命运动,现在他们读一读《母亲》,一定会得到很大的益处”。[18],而在上世纪被公认为“教育小说”的代表作[19],且影响了我国一代青年的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其主人公保尔·柯察金也是一个“共产主义新人”形象。这位“共产主义新人”生活原型即作者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自己,他在少年时就加入苏联红军,在战斗中受伤致残,双目失明,全身瘫痪,靠顽强毅力在病榻上完成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部自传体小说。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字也因此被誉为“勇气的同义词”[20]。拉赫美托夫、尼洛夫娜、保尔·柯察金这些苏维埃式“共产主义新人”,尽管也有图解政治理念及非人化的一面,但主要还是人情、人性及苦难意识的书写。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这些苏维埃“共产主义新人”不同程度地对我国文学创作产生了影响,如《把一生献给党》中的伤残军人吴运铎,他在1950年代被称为是中国的“保尔·柯察金”。

但是,苏维埃式“共产主义新人”与我国“十七年”后期戏剧中“共产主义新人”还是有着明显区别。这种区别在于,苏维埃“共产主义新人”人性、人情闪光的一面占据着主导地位,非人化程度不能以“严重”二字认定;我国“十七年”后期戏剧中“共产主义新人”中,政治理念化常常占据着主导地位,有的甚至成为了政治“符号”与工具。以话剧《山村姐妹》《教育新篇》和曲剧《游乡》、越调《斗书场》为例。在这些戏剧中,主人公祁金雁、刘玉兰、杜娟、大凤等之所以作为“共产主义新人”推出,主要是满足了两个条件:一是作为知青扎根农村,有的还舍弃了城市工作的机会,如祁金雁、刘玉兰;二是在农村施展一番抱负,或搞“科技创新”,或“教书育人”,或与旧观念、旧势力作斗争,大都成为了政治符号和政治理念的承载者。究其因,这些“共产主义新人”无一例外地存在着两个问题:一、作为知识青年知识贮备有限;二、响应号召积极到农村插队落户,理想抱负和个人价值取向存在着一定的盲从性。《山村姐妹》中的女主人公祁金雁,是在家乡受灾情况下放弃城里工作回乡当社员的。剧中写她回乡后“活学活用”毛泽东著作、与富农作斗争等等做法,是“千千万万下乡知识青年革命精神的概括”[21]。抛开这种政治宣教因素不论,祁金雁扎根农村真正有意义的是搞果树嫁接。但是,她搞果树嫁接美其名曰“创新”,不如说是“现学现卖”,因为她既没有系统地学过这方面的知识,也没有上过农学院或农校,而且还缺乏农村生活的实践。以此务农知识技能的不足去“创新”,知识的贫乏在一定程度上能说明她作为“共产主义新人”回乡的盲从。在《教育新篇》中,刘玉兰在当时被称作“新一代的人民教师”[22]。但是,作为“共产主义新人”,她整个的做法含有太多的反传统、反文化的因素。她立志办学的那一套,更多地是为了图解当时的政治理念需要,把学校办成“农校”、“半耕半读”,意在同“白专”道路作斗争,验证主流意识形态倡导的这种办学形式的可行性和必要性。她同李校长的所谓“白专道路”之间的斗争,更多地显示出她少文化的莽撞和对知识缺乏的敬畏之心。越调《斗书场》中的团支部书记大凤,也被作者塑造成了一个占领农村文化阵地的闯将。但是,由于她本人知识的欠缺,在和旧艺人钱有声比说书第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于是现学现卖。剧中写她最后把钱有声的“坏书”比垮,靠的是她不服输的干劲:“道路不平咱要踩,咱要学好本领,把坏书赶下台”[23]。且不说当时这种“干劲”的真正动力是否盲从,单凭在短时间内就能通过比说书“斗垮”老艺人,也是对知识缺乏敬畏之心,显示出这一人物形象的苍白与无力。

显然,祁金雁、刘玉兰等戏剧中的“共产主义新人”不能算作是真正意义上的共产主义新人的。所谓共产主义新人,首先应是一个人格心智十分健全的人,有着正常“生存需要”。这是人之所以能实现自我价值的前提条件,只有这样,人才能谈得上对社会有所付出,对国家做出奉献。否则,正如马斯洛在“需求层次理论”所说“一个人在生活中所有需要都没有得到满足,而且生理需要将主宰他的身体,那他将会摒弃所有的其他需要,至少会变得很微弱”[24]。否定人的生存需要去谈“奉献、牺牲精神”是缺乏人性的,这也说明“共产主义新人”应首先是现实中的人。对于“现实中的人”,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其思想行为曾做出这样的解释:“既不是……自我牺牲精神,也不会是利己主义”,而是个人自由发展同人类社会发展的和谐一致。[25]这就告诉我们,共产主义新人既非利己主义者,也非完全消解个人的生存需要去“依照共同体的利益来活动”、“把他的本质力量、人格、个性和理想等都全部转让给集体”。[26]也就是说,并非如同《山村姐妹》《教育新篇》中的祁金雁、刘玉兰那样,一味地成为政治理念化了的工具式人物。其次,共产主义新人不是文化虚无主义者,应该“爱学习”,然后才能“爱劳动”。1920年10月,列宁在俄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上作《青年团的任务》的演讲时说“一般青年的任务,尤其是共产主义青年团及其他一切组织的任务,可以用一句话来表示:就是要学习”,他针对俄国面临的经济任务,要求青年必须掌握现代知识,认为只有这样,才能适应新的生产方式和新的科学技术要求,否则共产主义只会成为空谈。[27]这里,列宁所指的学习对象是“现代知识”,即青年必须“掌握现代知识”。以此对照《山村姐妹》《教育新篇》中祁金雁、刘玉兰等人,其“共产主义新人”形象显然不在此列。

(三)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所谓“共产主义新人”,在我国被长期被突出“具有高度的共产主义思想觉悟和道德品质的人”的一面。“共产主义”一词,指的是“人类最理想的社会制度”;“新人”,被解释为“具有新的道德品质的人”。1959年,《新观察》第7期杂志开辟“共产主义新人”栏目时,对此所做出的解释也是“具有共产主义思想和风格的人”,并指出其表现是“要求人的甚少,给予人的甚多,为了人民的事业,大公无私,不畏牺牲,敢想敢说敢干”。这两种解释从文字上理解,均抛弃了作为共产主义新人应具备的“生存需要”和“掌握现代知识”两个要素。“生存需要”属于人性范畴,“掌握现代知识”是“新人”丰富内涵和完善自我的必备条件,“十七年”后期戏剧在塑造“共产主义新人”中将这两者摒除,于是,“新人”不是以“完整的人”形象推出,而常常使之以“符号”和工具出现。关于共产主义新人,在前苏联文学中,高尔基曾在《论文学》中有这样一段话:“这种新人就是共产党人、集体主义者,这种人开始理解到,他工作不仅是为自己,为他所主宰的国家,而且为了教育整个劳动人民世界、无产阶级的世界。”[28]不过,高尔基解释的“新人”,工作是在“个人”、“国家”等层面展开,包括既为了国家、集体,又为了个人。但是,“十七年”后期戏剧中的“共产主义新人”摒除了“为个人”这一要素,“共产主义新人”仅仅被解释为“社会主义时代英雄人物”,即“具有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具有阶级斗争长期性、复杂性的观念,具有不断革命,永远向前的战斗精神”的人[29]。雷锋、张志成、祁金雁、刘玉兰等戏剧中的“共产主义新人”,主要由此创作而成。

仍以六场话剧《雷锋》为例。关于该剧的创作背景,《中国新闻周刊》于2009年4月20日发表了《被“修改”的雷锋》一文,从该文可见端倪。文章由该刊记者杨时旸所作,素材主要通过采访79岁的老人张峻所得。张峻当年曾为沈阳军区的宣传干事,与雷锋有过9次接触,参与了雷锋事迹的主要采访报道,为雷锋拍摄过223张照片。

文章披露,雷锋首次被新闻媒体“发现”是在1960年8月下旬。那时,张峻收到从雷锋所在连队转来的两封感谢信,两封信分别来自抚顺和平人民公社和辽阳市委,信中都提到一个叫做雷锋的战士捐款的事迹。张峻于是在雷锋连队采访了一周,写出报道《节约标兵雷锋》交给沈阳军区《前进报》总编辑。由于文中提到雷锋勤俭节约的故事以及苦大仇深的家庭出身,总编看后要求将文章改写成忆苦思甜报道,因为沈阳军区当时正要找这样的人物典型。于是,连同新华社驻沈阳军区的两位记者在内,张峻和他们一共4人组成采访组对雷锋进行二度采访,写出以《毛主席的好战士》为题的报道发表在1960年11月26日的《前进报》上。

因为两封感谢信和雷锋的出身,雷锋首先被安排在自己的连队做忆苦报告。《前进报》的文章发表之后,雷锋被安排到沈阳实验中学、旅顺口海军基地等地进行“忆苦思甜”巡回演讲。张峻说“那时,中国面临着很多困难:三年饥荒、苏联撤走专家、美国对华经济封锁……急需一个光辉的典型鼓舞士气”,雷锋过硬的出身和表现被视为完美典型形象的代表,《解放军画报》、《解放军报》很快转载了《前进报》文章。1961年2月,张峻接到军区通知为雷锋拍一组专题照片,刊登在《解放军画报》上。张峻说雷锋“入伍一年零一个月,就上了《解放军画报》专题,这个到现在都还没再出现过”。这组摄影专题发表后,雷锋声名大噪,《中国青年报》等全国大报转载这一专题,雷锋事迹开始从军队向全国扩展。1962年春节前后,解放军总政治部下达指示,要为雷锋个人举办学习毛主席著作标兵的专题展览。但是,雷锋于1962年8月15日因公突然离世,原本用于“学毛著标兵”的展览被用作了规模更大的对雷锋的追忆仪式上。[30]

对于雷锋由一名入伍不久的普通士兵成为共和国英雄,既是他个人显著事迹使然,也在很大程度出于时代需要。张峻后来呼吁“雷锋是人,不是神”,[31]却不知当时雷锋被“祭上神坛”不可逆转。1963年,毛泽东为雷锋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并于3月5日发表在《人民日报》上。随后,党和国家领导人刘少奇、周恩来、朱德等纷纷为雷锋题词。全国性地学雷锋运动于是迅速展开且掀起高潮。据史料记载,毛主席如此为个人题词,建国后只有雷锋一人。而在建国前,对于英雄人物,毛主席也仅为白求恩、张思德、刘胡兰三人写过文章或题词过,可见雷锋作为英雄人物推出的份量之重,六场话剧《雷锋》就是在这样的创作语境下出台的。

从1958年起,社会盛行成绩最好的高中毕业生弃考务农,这种现象形成风潮一直蔓延到了1963年之后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期,“文革”期间更甚。不能否认,它与当时国家面临的经济困境(主要表现为缺少粮食)有关,1963年之后大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扎根农村和边疆,与国家舒缓这方面的压力有关。这在中央许多精简城镇人口文件中可见一斑:“1963年,全国必须减少职工160万人,减少城镇人口800万人”[32]。“文革”时期,有1600多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之所以满怀热忱去农村广阔天地一展抱负终无所悔,与他们受到“做共产主义新人”的政治理念感召不无关系。尽管,这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时代召唤与社会需要。

从这样的角度看,《山村姐妹》《教育新篇》等戏剧中的“做共产主义新人”主题的缺憾立马可见。与之同样存有缺憾的还有《远方青年》《电闪雷鸣》《英雄工兵》《人欢马叫》《朝阳》等同时代的一大批戏剧。这些戏剧中的沙特克、雷凯忠、丁成、吴广兴、林恒等,作为“共产主义新人”最显著的特征是,人物形象个性化的一面的失却而被工具化了。在戏剧中,他们作为“人”的基本权利被忽视了,一个个成为“用一片片金叶贴起来的大神”[33],纳入到主流意识形态为他们量身度体制作的形象符号之中。这与随后的“文革”样板戏塑造的人物有着惊人的一致。在《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戏剧中,人物形象“高、大、全”及英雄化的同时是人的个性的缺失和去“人性化”,样板戏被沦为极左戏剧在很大程度上即缘于此。从这个角度看,“十七年”后期戏剧“做共产主义新人”主题,它已为人共识的积极因素背后,显然受到了当时历史的局限,在一定程度将戏剧导入左的思潮,为“文革”戏剧生成做了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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