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若谷其人、其著看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社会音乐生活
2018-01-25周广平
周广平
关注张若谷,应该从他的音乐著述《音乐ABC》说起。这本由世界书局印行于1929年4月的书,笔者于2010年在广州购书中心“藏书家奉献”专柜中购得。这本纸张泛黄但保存完好、历经八十多年沧桑的书,笔者十分珍爱。也正是从那时起,张若谷这个名字开始引起笔者的关注。
笔者从事中国近现代音乐史教学和研究工作近三十年,此前却未听说过有这么一位音乐家。当笔者尽可能地查找有关张若谷的资料时,发现只有以下的介绍:
张若谷,旧上海著名文学评论家,著有《异国情调》《文学生活》等书,反映和传播欧洲现代文学和生活品味。他也是《真善美·女作家》的编者。《真善美》杂志1927年11月1日创刊于上海,以发表创作为主,同时翻译和介绍外国文学作品。为纪念创刊一周年,张若谷主编了《女作家》专号。在“五四”后上海涌现的富有才情的文人墨客中,张若谷和曾朴是异类。张若谷曾至比利时鲁汶大学留学,接受过正统的西式高等教育。他一生致力于文学评论和翻译,力图将法兰西文学与文化的精髓介绍到中国来。他的寓所内陈设着著名法国画家的画作,听的是法国作曲家创作的歌剧和交响乐,读的是法文原版著作。*相关内容据“孔夫子旧书网”等网站信息整理而得。
在《民国时期音乐文献总目》*钱仁平主编、上海音乐学院图书馆编:《民国时期音乐文献总目》,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中,笔者查到了张若谷的音乐著述《歌剧ABC》和《音乐ABC》,被收编在世界书局出版的大型综合性丛书《ABC丛书》中。这引起了笔者探究的兴趣:这位在音乐史上没有留下名字的音乐家,却能在当时的中国音乐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想必绝非等闲之辈。兴致使然,笔者从网上订购了张若谷的全部著作(当然多数都是影印本),随着阅读的进展,一位青年知识分子通过他的生活经历,为我们描绘出一幅民国时期上海都市社会音乐生活的画卷,生动、真实,越读越清晰,越读越令人兴奋。正如梁茂春教授在《音乐史的边角——中国现当代音乐史研究的一个视角》中讲到的:
简单来说:“边角研究”就是从历史的犄角旮旯处下功夫,探寻“角落”这个地方,把那些被“久久遗忘”的东西发掘出来,哪怕是钩沉一段史料,探求一段史实,搜集湮没于历史烟尘中的一鳞半爪,逼近历史真相一步,这都是收获。*梁茂春:《音乐史的边角——中国现当代音乐史研究的一个视角》,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5年,第2页。
于是笔者开始了对张若谷的研究。
一、张若谷其人
虽然有关张若谷的资料少之又少,但幸好有他的诸多著述可以印证他的一生,尤其是自传体的《十五年写作经验》,非常详尽地记述了他在1940年之前35年的生活经历,为我们研究这一课题提供了最重要的依据。
(一)社会生活经历
张若谷出生于清末,成长在民初。
我是在清光绪卅年生的,和逊帝溥仪先生同年。*张若谷:《珈琲座谈》,上海:真善美书店,1929年,第64页。
余生之地,乃徐文定公之故里徐家汇,余生之岁,适逢震旦学院创立,时先父杏笙府君,助校长马相伯先生教拉丁文于是校。翌年,余家迁居于沪城。余年十八,负笈徐汇公学,二年后升入震旦大学,肄习法政文科,时民国十三年也……民国二十二年,西渡欧陆,游览南洋,印度,锡兰,埃及,意大利,法兰西,比利时,英吉利,纵其足迹目力心思,行遍大陆。巳而入欧洲西古学府比国鲁文大学,研究政治社会科学,复考察列强之政教艺术文物。……倦游归国,重理报业三载。民国戊寅震旦当局招余承乏国文法文讲席。*张若谷:《十五年写作经验》,上海:谷峰出版社,1940年,第48页。
通过这段自述,使我们了解到其出身书香门第,受过良好的教育,主要从事新闻、文化、教育工作,并曾游历欧亚。
我入学时的年龄并不算早,六七岁起在邻家一所教会女子小学内读书经,读的不是孔家店必读的四书五经,而是“天地日月山水土木”的国文教科“书”*《国文教科书》即《最新国文教科书》,由蒋维乔、庄俞编纂,高凤谦、张元济校订,上海商务印书馆于1906年刊行。该书共18册,其中初小国文教科书10册,高小国文教科书8册,并有《国文教科书教授法》出版。其中第1课即为“天地日月山水土木”。,和天主教会中念诵的祈祷“经”文。从九岁起才被送到法租界天主堂街的类思小学校里去,在那里一共读了近十年的书。我的写作基础,是在这个时期打定的。我的老师吴石钧先生,他教我读书,教我作文,替我改课卷,前后差不多有六七年的功夫。……我所最用功的,只是国文与作文两科。*张若谷:《十五年写作经验》,上海:谷峰出版社,1940年,第11页。
到了十七岁后,我入徐汇公学读书,校中素以管理严格著称,我先后跟随两位国文教师,一位是蒋镜如先生,一位是吴伯寅先生,他们俩都是清末的松江老秀才……我在徐汇公学,受着蒋吴二位夫子的薰陶,对于古文方面终算也用了一些苦功。*张若谷:《十五年写作经验》,上海:谷峰出版社,1940年,第14页。
我在徐汇公学时,一面学习古文,一面研究法文。但是我的读书兴味,已从国文转移到法文方面了。*张若谷:《十五年写作经验》,上海:谷峰出版社,1940年,第17页。
从徐汇公学毕业后,我即投考震旦大学,幸蒙录取,选读法律及文学科。……从民国十六年起,才正式当新闻记者,一直到如今,前后整整十五年在报纸上从事写作的工作。*张若谷:《十五年写作经验》,上海:谷峰出版社,1940年,第28页。
从民国十四年起至二十年,我在报纸上发表的文字都是偏于文艺方面的写作——大半都是纸上谈兵缺乏现实性的东西。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松沪抗战爆发,《大晚报》应时创刊,我任战地记者,才开始从事写作报告文学,冒着枪林弹雨,出入火线,采访战事情报。*张若谷:《十五年写作经验》,上海:谷峰出版社,1940年,第33页。
“一·二八”松沪血战时,我在大晚报上发表过十几篇战地报告的文字,已都收印在《战争饮食男女》中,大半都是从前方火线上实地采访所得的材料。*张若谷:《十五年写作经验》,上海:谷峰出版社,1940年,第35页。
在民国十五至十六年间,我曾在上海艺术大学教书……当时和我隔邻同居的,有郁达夫、谭抒真等。……在上海艺术大学教授休息室中所写的,大半都是音乐评论的文字,《到音乐会去》一书,便在那里编成的……《留沪外史》《都会交响曲》《音乐ABC》《歌剧ABC》《从嚣俄到鲁迅》等都是在律师事务所中抽出空闲而写成的。*张若谷:《十五年写作经验》,上海:谷峰出版社,1940年,第46页。
“八·一三”抗战后,我应母校震旦大学请担任教职,——拙作《马相伯先生年谱》便在这时着手编著的。*张若谷:《十五年写作经验》,上海:谷峰出版社,1940年,第47页。
我于民国二十二年五月十二日离开上海,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仍旧回到上海。在这过去的二十个月中,我远走高飞到欧罗巴洲,做了近两年的自由人,过着流浪的生活。*张若谷:《游欧猎奇印象》,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第8页。
在送船的人群中,依稀辨得出母亲和费志仁女士的玄色衣影……我的爱人费女士,后来写信给我,把当初别离时的心情,流露在一张蔷薇色的信笺上。*张若谷:《游欧猎奇印象》,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第12页。
这里谈到的费女士,应是他的未婚妻,后来的文字中就再也没有指名道姓地提到她了。回国后与她结了婚,还是分手了?不得而知。
以上记述,详尽地介绍了他生活经历的各个阶段:小学、中学、大学、从事记者工作、在大学任教、出国游历等。从他的生活经历可以看出,他应属于一个典型的、生长在大都市的知识分子,带有浓重的新式文人气质。在《都会交响曲》的卷首,曾虚白为他写了序文:“若谷是生长在都会中,从未有一天脱离过都会生活……他是沉醉在都会生活中,眷恋着物质享受的”*张若谷:《十五年写作经验》,上海:谷峰出版社,1940年,第61页。,这段话道出了他生长的环境和他生活的局限性。当然,也使得他对都会生活的描写入木三分。
其实愈是爱向热闹场中寻求欢乐的人,愈是会觉得人海一粟般的孤寂。都会里的一切人物万象,只能使人感到官感上一刹那的刺激快乐,但决不足以慰人们心灵上永远的悲哀,不能消除那不可捉摸的恐怖。*张若谷:《十五年写作经验》,上海:谷峰出版社,1940年,第63页。
这一段话暴露了他内心深处的孤寂和悲哀,这恐怕也正是那个年代都市知识分子的内心写照——“世纪病”吧!
我们的精神与肉体,被最后的烦恼所束缚……既不容易同现实的环境调和妥协,而内在灵敏的骚扰与冲动,又不能构成明确的现象。他的渴望的冲动,更不容易治愈,到了后来,就永久怀抱着忧郁与悲痛,觉得自己常常在黑暗世界度日了。*张若谷:《珈琲座谈》,上海:真善美书店,1929年,第56页。
中华民国二十九年之夏……我的《十五年写作经验》就在这种情境之下而被挤出来的。……在这个动荡的大时代中,能有几人不为环境支配而仍致力于他的本位工作呢?*张若谷:《十五年写作经验》,上海:谷峰出版社,1940年,第153页。
此段文字,字里行间流露着悲凉之情,是他少有的消极情感的表露。想必他在34岁这一年,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
我在震旦大学担任教职,已垂三载,最近该校当局为了不堪环境的压迫,把我的职务解雇了。
中华民国二十九年九月十九日长子多艺诞日张若谷志。*张若谷:《十五年写作经验》,上海:谷峰出版社,1940年,第154页。
此书的落款时间中,张若谷写到“长子多艺诞日”,不知是否完书之日,也正值他的大儿子出生之时?如是,是否续弦所生?之前与原配夫人是否还育有儿女?
《十五年写作经验》是他诸多著述中描写个人生活和家事最多的书。但他不是一个显赫之人,在他所处的时代里,能留下的文字毕竟有限。因此,对他的了解还是不够详尽,这也正是普通人作为研究案例的缺憾之处。如他于1940年写完这本《十五年写作经验》之后,就再无别的专著出版,难道也像青主一样,亡命乐坛之后,遁隐他方,不言乐事?或像他曾采访过的昔日显要陆徵祥一样,遁入空门,隐修余生?还是已不在人世?总之,他从此就杳无踪迹了。这个谜团只能留待今后去解开了!其实,仅就他这35年的生活经历和留下的十数本著述,已为我们了解民国时期知识分子的生活轨迹、生存境遇和文化艺术境况提供了弥足珍贵的参考依据。
(二)社会音乐生涯
我从小即爱好音乐,在类思小学时跟校长杨振铎、法籍教士能神父等学习唱歌奏风琴;后入徐汇公学跟意籍教士翟神父,及梁志忠先生等学习弹钢琴;在震旦大学读书时,每逢星期假日,则到南京路市政厅听交响乐会,同时还和几个爱好音乐的同志发起组织了一个上海音乐会,我在这个时期对于音乐感到异常浓厚的兴趣,因此常在《申报·艺术界》*即《申报》的副刊《艺术界》。上撰写着关于西方音乐批评及介绍的文字。在民国十五六年间,在上海,跳舞和无线电播音这两种娱乐还在萌芽时期,国人对于音乐方面还没有发生多大兴味,而且大部分的市民大众都不知道音乐会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有些人以为所谓西洋音乐只不过是婚丧仪仗中所雇用的军乐队一类的玩意儿,也有人以为电影院台下和跳舞场中的洋琴鬼大吹大擂的就是所谓的西洋音乐的作品。一般青年学生,偶然听了一二次教会女学校里所举行的歌咏会,便也以为听到了正式的音乐会了,他们以为西洋音乐也不过这么一回事。至于少数曾经听过正式音乐演奏会的人,则常常私下议论:西洋音乐,比起中国的音乐,果然要热闹动听得多,但是他的规模太浩大了,乐器太复杂了,使人听了,反而弄不清理路,大有耳震脑晕的感觉。为了要促进上海市民对于西洋音乐发生鉴赏的兴味,同时灌输西洋音乐的知识起见,我每次逢到上海有音乐会举行的机会,在当天的《申报》上报告音乐会的节目,介绍名作曲家的简略生活,分析各首名曲的乐式组织,有时也在听了音乐会后,对于歌唱或演奏乐器的艺术家,抒写我的直觉印象。在这个时期,上海的法文日报还没有刊载葛洛鲍亚星期音乐批评,其他的西文报纸,也只有一些关于音乐会零星消息的报道,在音乐批评方面,只有我一个人在《申报》上唱着独角戏。*张若谷:《十五年写作经验》,上海:谷峰出版社,1940年,第86页。
以上这段描述,既讲述了他本人从小爱乐并矢志不渝地学习音乐,为后来写音乐评论、著书奠定了基础。同时,也描写了当时上海乃至中国人对西洋音乐的认知程度,以及西洋音乐在中国大都会传播的情景。进而,“为了要促进上海市民对于西洋音乐发生鉴赏的兴味,同时灌输西洋音乐的知识起见”,开始撰写音乐评论的过程。应该说,他是中国最早在媒体上公开宣传、讲解西洋音乐知识的为数不多的音乐人之一。
每次我在听音乐会时,常感到那爱的需要,希望的充满,和生之快乐,那美妙的情感,只能用心灵去接受去领会,是无法用文字去描写的。不过我采用直觉的方法,把我个人所得的印象,随笔写一些下来罢了。*张若谷:《十五年写作经验》,上海:谷峰出版社,1940年,第88页。
在民国十四年间,某次看见《申报》本埠增刊要出版一张音乐特刊,征求音乐文字,我就写了一篇《国内音乐刊物述评》。……靠了一篇评论音乐文章做媒介,我就开始了我的投稿生活,从民国十四年起,一直到十八年止,我变成了《申报·艺术界》副刊长期的投稿者。在投稿《申报》的初期,我写的偏于介绍西洋音乐方面的文字,这些都收印在拙作《到音乐会去》和《艺术家三家言》中了。*张若谷:《十五年写作经验》,上海:谷峰出版社,1940年,第331页。
此段讲述了作者开始写音乐批评文章的初衷和经过。对于我们了解当时城市社会音乐状况以及音乐评论家的工作状态来说十分珍贵。
若谷是个加特力教的信徒,天天要到天主堂里去奏赞美歌的风琴……若谷是个音乐家,谈到贝多芬、华格纳、许贝德或是萧邦,总是津津有味;上海开起音乐会来,就是大礼服不便常也要换了长衫和马褂,买了高价的券挨进场去占一个座位;做起小说来,也还要把题目加上什么《婚礼进行曲》或《寂寞黄昏曲》音乐性字面。*张若谷:《异国情调》,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第3页。
从朋友“病夫”*“东亚病夫”实乃曾朴,字孟璞,江苏常熟人,编述《孽海花》。也就是网上说的在“五四”后上海涌现的富有才情的文人墨客中,张若谷和曾朴是异类。笔下,描述了他的爱乐与写作风格,应该是比较客观、准确的。
我不是文学家,也不是艺术家。虽则有人用广告式的文章,把批评家与音乐家的衔头滥送给我戴上……我是文学与艺术的爱好者,我不想在中国文坛上得到什么地位。不过“因为心灵上常被……苦闷与阴郁压迫着,愈使我对于文学与艺术这两件事抱着有十二分的热望与渴慕。”*张若谷:《异国情调》,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第5页。
有关他的钢琴演奏水平,在留学比利时鲁汶大学时,有一段这样的表述:
一九三三年的冬天,我第一次在外国过耶稣圣诞节。比国鲁文城的S夫人,在圣诞前夕,备下了盛宴,邀请鲁文大学男女学生十余人,她女公子的同学们,陪着她们母女二人,过着这一年一度吃外国年夜饭式的圣诞之夜。……轮到S姑娘表演,她笑盈盈地起身,取出怀娥玲小提琴,含笑问我:张先生,愿意伴奏钢琴吗?十分地情愿,万分地荣幸。不过久没有练习了,如有生疏的地方,请勿见怪。接过琴谱一看,不禁先呆住了。这是一首我熟识的乐曲《思我家乡》。在许久许久以前,是我从头到尾背奏不会错误的拿手品。这个含着感伤心绪的曲名,是藏着一段挚诚友谊的故事。……扫!来!腊!梅!小提琴的四个基本弦音校正了。我开始伸出十只硬的手指,像机械般地按着黑白相间的琴键。才奏完了前导的一段,那弦乐器中的女王发出她圆滑而幽婉的音色,小提琴响了。*张若谷:《游欧猎奇印象》,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第271页。
此段描写了作者在圣诞晚会上的音乐技能表现,虽久未弹琴,但仍有昔日的功底相助;同时,也讲述了他童年至青少年期间,与一个叫沈伯康的音乐挚友的情缘。出身于上海大都市的知识分子家庭,有条件学习西洋乐器,也是不足为奇的。当然,这也与当时西方教会的音乐教育在国内的普及不无关系。
张若谷的个人经历和音乐生涯,既表现出他个人所特有的个性,也代表了民国时期上海知识分子群体所共同具有的素养。首先,作为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他们具有敏锐的文化嗅觉,他们从小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哺育,又生逢中西文化的碰撞时期,尤其是西方宗教文化教育的熏染,使他们陷入到抉择与取舍的两难境地。当然,当他们一旦接触、了解到两种文化的差异,立即狂热地追觅西方文化,而以西方文化之长去贬中国传统文化之短,成为“西方文化中心论”的鼓吹者。同时,他们又有着强烈的爱国热情和执著的民族主义情怀,对于外来强敌的欺辱,他们义愤填膺,甚至不顾生死,深入火线采访报道;而对于国民素质的低劣,他们又深感羞耻难忍,大声疾呼,力图使国民都接受他们认为的世界上最先进的文化,摒弃他们认为保守、腐朽的中国传统文化。张若谷的生活经历和音乐生涯,为我们展现了这一历史事实。
二、张若谷其著
(一)所有著述
自民国十四年起我开始写作以来,整整已有十五年的历史。在这不长不短的岁月中,我先后写过一千万字以上的文章,其中印成单行本的,一共有十五部集子。十五年写作,写成了十五部书,这两个凑巧相同的记数,在我三十五年过去的生活史上,自然是可以引为纪念的(笔者注:加上这本《十五年写作经验》,总共有十六部著述)。
我常自问:写成了这些东西,不知对于社会究竟有什么贡献。我除了写作之外,难道没有其他的工作,可以尽我报国的天责的吗?*张若谷:《十五年写作经验》,上海:谷峰出版社,1940年,第7页。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满腔热情的爱国知识分子、忠于职守的新闻工作者。
从前在某一个时期,我是躲在象牙之塔里而从事写作,那些东西,只能供给少数人当作消闲品读。中间也有一个时期,我曾出入战场,在炮火线下,写成了若干血与泪的文字,但是在量的方面,实在太薄弱了。此外,我也曾写过一部分触着现实性的作品,描绘着人间的喜剧,暴露着国际民族的秘密。回顾十五年内所写下的东西,在写作技巧上,虽则似乎没有多大的进步,但是至少在思想上,已有了显然的转变,这是不容隐讳的事。
现在把我的作品,依出版的前后,开出一笔流水账来:
《到音乐会去》十六年(良友公司);
《文学生活》十七年(金屋书店);
《歌剧ABC》十七年(世界书局);
《音乐ABC》十八年(世界书局);
《珈琲座谈》十八年(真善美书店);
《异国情调》十八年(世界书局);
《都会交响曲》十八年(真善美书店);
《新都巡礼》十八年(金屋书店);
《留沪外史》十八年(真善美书店);
《从嚣俄到鲁迅》二十年(新时代书局);
《战争饮食男女》廿二年(良友公司);
《婆汉迷》廿二年(北新书局);
《游欧猎奇印象》廿五年(中华书局);
《西游记》廿六年(千秋出版社);
《马相伯先生年谱》廿八年(商务印书馆)。
这十五部作品,分门别类起来,计有文学随笔五种,艺术研究三种,小说三种,游记三种,传记一种。其中除了《歌剧ABC》《音乐ABC》两书以外,都是先在报纸上发表过而后选印成集子的。就出版的年代而言,我在民国十八年的写作似乎最多,一共有六种之多。其实这几部作品的原稿,大半都是在十六七年间所写成的。
这十五部作品,也可以算是我当了十多年新闻记者所累积下来的东西。我的写作,几乎离不开报纸,大半都是急就章式的文字,收印在集子里的,都是没有失去时间性的作品。我在执笔时,常牢记着我的文字是写给报纸的一般读者看的,所以文字力求通俗浅显,常用轻快亲切的笔调,尤其从不敢忘记新闻记者对于社会对于民众所负的职责,这样我的作品在形式方面虽不讲求怎样的精炼;而在内容题材方面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大众的读者。*张若谷:《十五年写作经验》,上海:谷峰出版社,1940年,第8页。
也许正是此君的写作经历、写作笔调、写作目的,引起笔者的共鸣,才使笔者从最初的为了探究一位民国时期的音乐人,而转向对民国时期知识分子群体的兴趣,进而读遍了张君的全部著作。虽然文献中很难找到对此君的记述,但通过阅读他的作品,却觉得他正是笔者要找寻的、虽名不见经传,但却有代表性的一个普通的、真实可感的知识分子。尤其是他笔下的那些报道和记述,让我们真实可感地了解了中国20世纪二三十年代处于战乱频发、民不聊生的境况。这些,他在《战争饮食男女》中生动真实地记录下来。笔者用了近两年的时间来研读张若谷的著述,通过他这一典型个案,走近了一个时代的知识分子,走入到他所处的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
(二)音乐著述
作为一个不是专修音乐而关注音乐并执笔著述的知识分子,张若谷也有着像王光祈般“音乐救国”的志向和追求。
中国出版物的贫乏与饥荒,在世界国际上要推为第一个代表,这已成为不可隐讳的事实了。试走到出版界里一看,无论是在发表思想方面,在研究学术方面,西来学说介绍方面,在文艺创作方面,把十年中的出版物的质量统计,不知也能够赶及上无论那一个文化邦国一年中的额数吗?在素来不注意艺术文化的中国,关于文学艺术的出版物素来没有发达过,对于西洋音乐一道,更不用说了。*张若谷:《音乐ABC》,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第113—114页。
从《ABC丛书》到《音乐ABC》可以窥见:中国当时的出版业何等落后,音乐书刊出版又何等匮乏。但仅从《ABC丛书》的内容涵盖面来看,知识的普及受到各界的广泛关注,并已付诸实施。为启发民智、激励民族崛起,开了好头。正如时任世界书局负责人、丛书总策划人徐蔚南*徐蔚南(1900—1952),笔名半梅、泽人、泽生等,江苏吴江县人。1922年创办《前进》半月刊,并加入上海青年进步学会。1923年7月与其兄在家乡创办《新盛泽》报。1925年与王宽甫等人发起成立黎明社,同年10月创办社刊《黎明》。1928年起任世界书局编辑,主编《ABC丛书》,共出版152种。参见吴永贵:《民国出版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52页。在《ABC丛书发刊旨趣》中写到的:“我们要把各种学术通俗起来,普遍起来,使人人都有获得各种学术的机会,使人人都能找到各种学术的门径。我们要把各种学术从智识阶级的掌握中解放出来,散遍给全体民众(1928年6月29日)。”*张若谷:《音乐ABC》,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
1.关于《ABC丛书》
因为在张若谷的专著中,专门论述音乐的主要是《音乐ABC》和《歌剧ABC》,又受到业界和社会的肯定。因此,笔者重点介绍这两部音乐专著。又因这两本书都收编在《ABC丛书》中,故先介绍一下这套丛书。
(1)丛书出版及主编徐蔚南
“20世纪二十年代末,经新文化运动科学观洗礼的国人,已深感科学知识于现实人生的重要性。……世界书局也看到了这种现实阅读需要,特约徐蔚南主编了一套《ABC丛书》,前后共150余种,于1928年6月陆续出版。……这套丛书,以其学科范围综合、内容通俗浅显、作者阵容强大、适合读者需要,而获得巨大商业成功”*吴永贵:《民国出版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30页。并“曾风行一时”。*王余光、吴永贵:《中国出版通史(民国卷)》,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8年,第371页。
(2)丛书目录
截止1929年4月《音乐ABC》出版之时,该丛书已经出版了五大类共98种书。 以下是《音乐ABC》后附的丛书目录:
文艺部:国学组(6册);文学组(9册);西洋文学组(8册);神话组(4册);艺术组(9册),其中张若谷2册,丰子恺撰写《构图法ABC》。
政治经济部:政治组(9册);经济组(8册);商业组(5册);社会组(7册)。
哲学部:哲学组(7册)。
教育史地部:教育组(11册),其中《艺术教育ABC》由丰子恺撰写;史地组(6册),其中《东洋史ABC》和《西洋史ABC》由傅彦长撰写。
科学部:自然科学组(5册);应用科学组(4册)。
从撰稿的作者来看,多为上海复旦大学等高校的教师及书局的编辑。在作者群中,除了张若谷外,还有时任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教授的丰子恺,以及文学艺术家傅彦长。由此可见,张若谷在当时的上海艺术界,是与丰子恺、傅彦长等人齐名的。
2.《音乐ABC》简析
笔者对张若谷的《音乐ABC》情有独钟,它是笔者认识张若谷的引路人,也是他最系统、较为专业的一本音乐普及读物。同时,也代表了当时中国音乐普及读物的水准。
该书以通俗的笔触、生动的语言,讲述了乐律、和声、曲式等基本的音乐常识,虽然篇幅只有125页,但能使中国人在初识西方文化的时期,短时间内对西方音乐有一个初浅了解。该书的价值并不仅在于教会人们怎样掌握音乐知识,而是引领人们走入西方音乐的殿堂。正如作者在“例言”中阐明:
本书编纂目的,专在供给一般爱好音乐而未得入门径者,为一种必须准备的音乐知识自修书。内容除详细解说乐谱上的一切常识外,并兼重技奏的实习与鉴赏的指导。……本书内容,包括音乐概论、歌唱方法、乐器奏演技术、乐曲形式、乐曲组织、世俗音乐、宗教音乐、音乐史纲、音乐家传记、音乐会鉴赏法等等,都为初习音乐必不可少的准备知识。分八大章,提纲挈要详解说明,手此一册,胜读他书十编。
最后一句话,彰显出作者自信乃至自恃的秉性。“本书体裁,用极浅显的白话文写成……处处以真确、简单、明了与应用四个条件为标准。”
此书由于引用他书过多,应为编著,作者在该书中也自称编者,因此,本文均称其为“编者”,但封面上仍写的是“著”。
在“绪论”中,编者列举了德皇威廉二世及法国浪漫主义诗人缪塞的言论和诗歌来赞颂音乐,指出:“音乐最重要的质素,就是和谐。”*张若谷:《音乐ABC》,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第6页。他还引用了王光祈《欧洲音乐进化论》中的一段话:“音乐之所以能够使人心旷神怡,就是因为其中音节谐和的缘故。”*张若谷:《音乐ABC》,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第6页。在整本书中,编者曾频繁引用王光祈的音乐著述,可见当时王光祈的音乐著述对中国音乐生活的影响之大。编者曾专门撰文介绍王光祈“音乐丛书”七种中的五种,刊于《艺术三家言》中。编者还引用了孔子和托尔斯泰对音乐的和谐之赞颂。进而,解释了他所说的和谐在中国译做和声,而学习和声最重要的乐器就是风琴。接着,编者又引用了孔子和希腊哲人的观点,说明“在现人类情感的艺术里面,音乐为最高尚最精粹的一种。编者以为西方每一个国家与每一个民族的文化顶点,只有在音乐方面可以赤裸尽量地表现出来。”*张若谷:《音乐ABC》,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第10页。此处,彰显出他“欧洲中心论”和“全盘西化”的思想倾向。他还引用了法国音乐家达莱拉克的话,来证明“音乐在一切人类的事物中,最接近神灵”,“靠音乐我们人类总能够得到天上的欢乐最生动的印象”。这一点,又与王光祈的音乐观点相似,看来受其影响颇深。最后,编者将音乐升华,“凡对于现实的世界起了疲倦的人们,尤其为一般染有世纪病的青年,你们不是常渴想超离这个污浊卑鄙的世界,而希望找到一个理想的境界去寄托你们的心灵吗?现在有音乐的国土可以使你的心灵溶化于静化美妙的奇异境界,在那里,可以使你忘却一切胸间的苦闷,与尘世的烦恼”。*张若谷:《音乐ABC》,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第12页。这一观点,更像青主提出的“音乐应当成为宗教”“向西方乞灵”的理念。
读完此章,首先,令人感到音乐确实是人类最高尚的艺术,人如果喜欢音乐,并懂得演唱、演奏和鉴赏音乐,就可以使心灵升入天堂。其次,要想懂得音乐,就要学习必要的音乐常识和技能。另外,读了此书,真能简单、快捷地掌握音乐的基本常识和技能吗?是否果真如此,待读完整本书后再下结论吧。
在第二章“乐谱”中,编者简单明了地用物理学的振动发声原理,说明什么是音乐,以及发声材料的不同而产生的人声和器乐,而将“这许多不同的声音,用各种格式排列起来,就成为音乐”。*张若谷:《音乐ABC》,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第18页。在介绍七声音阶的形成过程时,编者引用了萧友梅的《普通乐学》。而对于七个音的译名,提到了“独览梅花扫腊雪”,并在后文中常以这种译名来讲解,可见这种译法在当时是被广泛接受的。对于简谱的发明者,书中说是美国音乐教师马农(Manon,1828—1896)发明的。因马农曾在日本担任音乐教师,故简谱就在日本盛行,后传入中国。而对于简谱,他认为“记录不方便而且不能记出复杂乐曲”*张若谷:《音乐ABC》,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第20页。,最好不用。在“谱表”一节,编者介绍了字谱、图谱、唱谱三种谱表,并把五线谱归入图谱一类。此节引用了王光祈《东西乐制的研究》一书。该书在一些音乐术语的译名上,与现今有些许不同,但意思相似。如:今天我们称大小调,当时称长短调;今天称大小音程,当时称之为长短音程;今天的快板、慢板、广板,当时称之为快拍、慢拍、广拍。在“音程”一节的最后,编者声明:“幸读者再三致意,多参考关于研究音阶与音程构造组织的专著为要,上面所举的,不过挂一漏万的一种常识罢了。”*张若谷:《音乐ABC》,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第39页。看来编者也担心,这种过于简单地介绍会使读者不能甚解。在“术语”一节,还推荐了杨仲子编译的《西洋音乐词典》。*张若谷:《音乐ABC》,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第47页。
读到此,笔者已深感编者坚持“真确、简单、明了及应用”的四个写作原则的功效,确实能让初学者易学、易懂、易记,不说空话、废话,使读者对问题一目了然。此种文风实乃可贵,而不像当下一些乐理教科书,将原本并不复杂的问题讲得天花乱坠、云山雾罩,越看越不明白,真乃故弄玄虚。
在第三章“乐器”中,编者引用了当时中国介绍乐器的专著:王光祈的《西洋乐器提要》和索树白的《风琴教科书》。编者在介绍西洋音乐时,常会引用中国传统文化与之对照、比喻,想必受益于小时候在中国传统文化下过一番功夫的成效。兴许彼时的文人学者皆如此,只有了解了双方,才可辨别,也才能比较出优劣,决定取舍。
在第六章“乐曲”一章中,看得出编者在作曲法方面的常识略显匮乏,表述起来有些闪烁其词,让读者不得要领。当然,对于一般性了解的初学者来说,亦足已。这也正是编者没有接受过系统的专业音乐教育的短板。在介绍西洋名曲时,只介绍了舒曼和舒伯特两位德奥作曲家的名作,尤其推荐了舒伯特的50首歌曲,看来编者对其是情有独钟。
在第七章“结论”中,编者将原本计划十章内容中的音乐史纲、著名音乐家小传、音乐会三章合为一章。编者多次提到“篇幅所限”,不知是出版社方面的要求,还是个人时间有限(编者说,编此书只用了15天)。对此,编者写道:“将来假如有机会,很想另外来编纂一本比较更详细而系统的专著。”*张若谷:《音乐ABC》,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第94页。谈到西洋音乐名家传记,编者认为“在中国还没有一本完备的译著,编者曾编过一本小书,叫《到音乐会去》,里面搜罗有西洋著名乐家七十人的传略,并有关于名家名作的说明,附乐家写真四十幅,可作西洋乐家传记唯一的参考材料。”*张若谷:《音乐ABC》,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第102页。在此,编者很巧妙地为自己的另一部著述作了宣传。同时,又一次反映出当时音乐出版的匮乏。书中还多次提到《艺术界》周刊,其中谈及谭素云女士、徐对等人的撰文。也曾提及他本人主编的《真善美》刊物,谈及第二卷第三期刊有包罗多《桑特夫人生活的一页》一文,介绍乔治桑与肖邦。而对于肖邦作品的评价,认为除了“有女性风趣,同时映现有贵族崇高的性格,这是‘世纪病’艺术作品的表现。”*张若谷:《音乐ABC》,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第105页。
书中也有一些谬误:如贝多芬“奏鸣曲四首”、莫扎特“交响曲十九首”。*张若谷:《音乐ABC》,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第106页。还有将舒曼写成“富于浪漫色彩的法国大音乐家”等,*张若谷:《音乐ABC》,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第108页。不知是不是笔误。
在“音乐会”一节中,谈到建议读者去听音乐会。作为初接触西洋音乐,最好的办法就是“到音乐会去”。“在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市政厅春秋冬三季的星期乐会,你们切不要失之交臂呀!”*张若谷:《音乐ABC》,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第110页。编者简单地介绍了各类音乐会的大致概况,对于一个初学者来说,确有跃跃欲试、迫不及待之望。书读到此处,实感有其独到之处。
在最后一章“文献”中,编者列举了60多种中、日、德、法文的音乐专著,极具参考价值,从中更可以探知当时中国音乐著述以及西方音乐著述引入的概况。其中介绍的中文音乐著述有:王光祈的7本书、傅彦长的10篇文章、丰子恺的3本书以及萧友梅的《普通乐学》。另外还有张若谷本人的2本书和10篇文章。外文书籍主要都是介绍西洋音乐名家,如贝多芬、瓦格纳、肖邦等。
书的结尾,编者强调“自身并没有进过音乐学校接受过正式的音乐教育,不过因为私爱音乐的缘故,私下对于音乐增下了一些研究的工夫……因为职务时间上与本书篇幅的关系,结果只凑写成一本自己不很满意的一本ABC。”*张若谷:《音乐ABC》,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第116页。
这本《音乐ABC》算不上是一本专业音乐教材,但它是一本通俗易懂的社会音乐教育读物,尤其是在当时那个年代,国人能有这样一本浅显易懂的音乐书籍来读,对于音乐爱好者该是多么难得啊!甚至有些爱好音乐的青年,也许正是读了这本书而走上音乐之路。而更多的渴望了解西洋文化的人则从中受益匪浅,得到启迪。
3.《歌剧ABC》简析
此书世界书局于1928年9月出版,较《音乐ABC》早半年出版。
在“绪论”中,编者写到:
虽然歌剧这二个字已成为中国最近流行的一个时髦新名词了。实际上,还是由一两个迎合社会民众低级趣味的胡闹份子,在那里串做卖野人头一类的把戏。他们一辈子简直不懂得什么是音乐,连音乐曲式的常识都没有;编就了许多不伦不类只可教孩子们学习的歌曲,缀上一点舞蹈与舞台布景,居然就自称起歌剧来了。甚至于有些人们,会把还不像正式儿童歌舞剧的东西,冠上了一个大歌剧Grand Opera的名词,但是他们还终算乖巧,在广告与节目上用的西文名词是“小歌剧”Operetta而不是“歌剧”Opera。倒也免去了一个笑话。*张若谷:《歌剧ABC》,上海:世界书局,1928年,第3页。
这里分明是在讥讽、嘲笑黎锦晖等人。假如说,《音乐ABC》是为了普及西洋音乐常识,那这本《歌剧ABC》则是为了“以正视听”,避免“误入歧途”,以一个知者、智者的身份,居高临下地纠正、说教。
我敢断定,我们中国人,除了少数有异国情调的艺术爱好者(编者应是这样的人)外,至少在这十年之内,大家都不容易了解歌剧,而且也不会爱好歌剧。
直到现今,关于歌剧的书籍,在中国出版界里寥寥无几。专著只有王光祈氏的《西洋音乐与戏剧》,俞寄凡氏的《西洋之神剧及歌剧》等几种小册子,可惜都单是偏于历史的一方面。编者生平搜集日英文的歌剧的专著,约数十种。现在感于时代的需要,摭拾参考,不揣鄙陋,编成了这本小册子,无非希望补足歌剧出版物的缺陷。在这本小册子内,除叙述歌剧发达史纲以外,兼重歌剧的组织,要素及在艺术上的一切价值的剖解与说明;最后附译各歌剧本事数十种,藉借参考。*张若谷:《歌剧ABC》,上海:世界书局,1928年,第7—8页。
从这段文字中可以看出,当时不仅中国人不懂歌剧,连介绍歌剧的书也寥寥无几。编者出于爱好,加之精通外文,“生平搜集日英文的歌剧的专著,约数十种”。这在当时的中国艺术界,恐怕真没有谁能出其右。在“歌剧之定义”一章中,编者综合诸多说法,归纳、简化为一句话,“总之一句,歌剧的灵魂为音乐,其他一切舞台上的背景与动作都是歌剧的肢体。”*张若谷:《歌剧ABC》,上海:世界书局,1928年,第14页。
在论及“歌剧之生命”的一章中,编者以歌剧为唯一标准来评价其他各国的舞台艺术,褒此贬彼,把歌剧当成“综合艺术的极致”。“中国的戏剧,在世界近代的艺术上决不能占一个地位”,“我们终可以承认,直到如今歌剧在戏剧艺术中,尚不失他占胜第一把椅子的地位。”“在一切舞台上表现的戏剧中,只有歌剧是开创音乐与诗歌相握手,及与其他多种姐妹艺术——雕刻、绘画、建筑、舞蹈等——相拥抱的一种新艺术。”*张若谷:《歌剧ABC》,上海:世界书局,1928年,第16页。
在第四章“歌剧之分类”中,编者对华格纳(今译瓦格纳)是推崇备至。“在一切形形色色的歌剧式类中,要推算德国华格纳的乐剧为最卓绝最伟大最完成的歌剧”*张若谷:《歌剧ABC》,上海:世界书局,1928年,第29页。,而在第十三章“歌剧与乐剧”中,更是认为“世界上有了华格纳,才觉得音乐艺术的格外可爱;德国有了华格纳,才觉得德国乐派已经到了全盛的时代。”*张若谷:《歌剧ABC》,上海:世界书局,1928年,第94页。
此书从头到尾贯穿着编者“歌剧是综合艺术的极致”的思想,反映了当时中国一部分知识分子对中西方文化的认识观念。一方面,他们看到了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文化的差距,渴求变革、向往西方文化,渴望接受吸纳西方文化的精华;另一方面,也显露出这些知识分子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失望、缺乏信心,对现实状况的无奈、沮丧和彷徨。
此外,在《艺术三家言(上中下三编)》一书中(其中“下卷”由张若谷著),张若谷也有诸多关于音乐艺术方面的卓识,就不一一介绍了。
三、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 社会音乐生活之一斑
在张若谷诸多著述中,都描述了许多有关音乐生活的文字,为我们展现了当时上海社会音乐生活之一斑。
从江湾路走北四川路桥墩,偶然抬起头在一家日本人开的乐器店玻璃窗中看见吊着一张音乐会的广告。进去一问,知道是东亚同文书院学生所组织的音乐部主催的一个秋季音乐会,地点在日本人俱乐部三楼,时间为当夜(十一日)七时。
我付了一元钱,买了入场券一枚。到日人俱乐部时,距离开会时间半小时,而穿和服的日本男女,已满座了。那天的节目,除印在入场券外,每次在台上另有字条报告。*张若谷:《异国情调》,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第101—102页。
当晚共演出了十三个节目。第一个节目是“马加它的《亚美利加巡逻兵》,由同文书院音乐部口琴队吹奏。全队共十三人,——日本人吹口琴原是一种特殊的擅长。”*张若谷:《异国情调》,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第104页。由此可见,当时上海乃至全国那么多口琴队的建立,是受世界潮流的影响。第二个节目是“部员奏演的管弦乐《皇国之民》进行曲。作曲为日人斋藤胜氏。乐队部员共十八人,有高次低声等部提琴大小笛,钢琴等等。……指挥者为前上海艺术大学教授蛯子正纯氏,他是日人音乐界中数一的人才,听说这管弦乐队即为他平日所教练的。”*张若谷:《异国情调》,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第105页。
这里又为我们提供了一些线索:一是当时(张若谷写此书是1926年)的中国艺术大学中也聘请了日本一流的音乐家执教;二是这些日本的音乐家也在中国建立了小型的管弦乐队。
接下来第三个节目是“津金君代小姐的钢琴独奏《处女之祈祷》。……年纪很轻,约十七八岁。弹奏的姿势很正确指法挥送合则。前半段奏演还好,到了后半段节拍渐渐地缓迟,指力宽驰,虽然没有多大错误,可定把曲调的情趣都失去了。”*张若谷:《异国情调》,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第105页。此段的描述,显露出作者有弹奏钢琴的基础和具备良好的鉴赏能力,评价也较专业。另外,第五个节目也得到了张若谷的大加赞赏,“渡部光子小姐的独唱《沈钟》,莺喉珠声,最能引起听众的兴趣。……伊用日本语唱,歌词杀脚阿、衣、乌、爱、奥的律韵,送入耳鼓,真觉得异常美丽舒快。”*张若谷:《异国情调》,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第107页。最后,“对于这个秋季乐会,我个人却感到有相当的满足。……听了这个音乐会后,仿佛洗了一个澡。我那颓唐沮丧的精神,抑郁苦闷的情绪,都洗去得干干净净。”
读了此段描述听音乐会的文字,使笔者感受到:一个20出头的青年知识分子,对音乐的热爱、对音乐的理解、评价,如此细致入微,见解独到,实难能可贵;这场音乐会的描述,可为当时上海社会音乐生活一瞥;也可见当时音乐水平、音乐种类和形式之一斑。
每年西历十月至次年五月间,上海工部局之管弦乐队于星期四与星期日之夕,辄假座大厅内,举行大规模之音乐奏演会。余于星期暇日,往往列席聆之。
市政厅之乐会,每周举行二次,一在星期四夜九时至十一时,一在星期日夕五时至七时。……每券价目小洋六角,遇名家登台或举行庆祝会,价目自一元起至五六元不等。场口有收券员,缴券入场,即得当日音乐会节目一册。场内设位约千座,可任意选坐。……惟楼上不纳资……指挥者为现代意大利乐家派契氏,paci年未届半百,而两鬓苍斑,若六十许人,治乐劬劳所致也。今年春,派氏休疴海外,由其弟子Foa氏代之,指挥种种姿势,悉如派氏,活泼敏捷胜派氏,然表现曲情淳厚庄严处,犹不能及乃师。
奏演之节目,无规定不移之顺序,往往最初为序乐Overture,或交响乐Symphony,次为歌剧曲谣之断片,中间为某种乐器独奏,或独唱不等,末为交响乐,进行曲等Marche。现将十四年五月间第二十七次奏演会之节目,诠译于后,以见西乐奏演顺序之一斑:
上海工部局管弦乐队星期交响乐会目录
(地点)南京路市政厅
(日期)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九日第二十七次乐会
(时间)下午五时
(性质)歌剧选粹
(特告)华伦教授Professor V. Volin独唱
一、《瑟微尔之剃发师》序乐——罗西尼
二、《欧赛罗》断片“信经”(华伦独唱)——韦尔谛
三、《莫同那之珠》二叠三叠——华尔夫费拉里
中间休息片刻
四、《Ranteal》序曲——马斯加尼
五、《浮士德》加槐底那——戈诺
六、《卡尔门》咏叹调(华伦演唱)——皮才
七、《阿意大》凯旋进行曲——韦尔谛*傅彦长、朱应鹏、张若谷:《艺术三家言(上中下三编)》,上海:良友图书出版,1927年,第216—218页。
随后,作者又对节目中涉及的乐曲和音乐家,一一做了详细说明:“阅者倘无西乐名曲常识,乍睹上列各歌剧曲调音乐家等译名,倘无注释,势必如随入浓雾,莫喻其妙。爰略加诠释,供出席西乐奏演会者作参考。”*傅彦长、朱应鹏、张若谷:《艺术三家言(上中下三编)》,上海:良友图书出版,1927年,第219页。真可谓用心良苦!这种作法在当时应该是很有必要的。他这种乐于为普及音乐教育尽微薄之力的精神着实可嘉。
此处描述了当时中国乃至东亚最高水准的交响乐队——上海工部局管弦乐队的演出概况,为我们描述了当时西洋交响音乐在中国都会中的演出实况,十分难得。对于乐队指挥梅百器和富华两人的评价也颇有见地。同时,还讲述了当时的政府为普及西洋音乐采取的“惟楼上不纳资”的惠民措施,实值得今人仿效。另外,还提到了上海俭德会弦乐队及指挥梁志忠,这倒是鲜为人知的一条线索(张若谷曾在谈到他中学时,在徐汇公学学音乐时的两位老师中有一位叫梁志忠,不知是不是此人。俭德会弦乐队不知是不是建在徐汇公学?规模和水平如何?)。
这一天(十五年一月三十一日),应黎锦晖君约,偕郑振铎、周予同、傅彦长、仲子通、周大融诸君同往南京路市政厅,听第十七次星期交响乐会。*傅彦长、朱应鹏、张若谷:《艺术三家言(上中下三编)》,上海:良友图书出版,1927年,第223页。*笔者注:前文“十四年五月间第二十七次奏演会”与这里谈到的“十五年一月三十一日——听第十七次星期交响乐会”,在时间和场次上似乎颠倒了。但经再次查阅原著,确是如此。也许是作者笔误,或是因节目种类编排序号不同。
此段的记述说明,张若谷与当时上海音乐圈内的人都十分熟识,经常与他们一起听音乐会,讨论有关音乐的问题。在谈及到中国民众音乐,张若谷直抒己见:
所谓中国古乐,左右也不过“庙堂音乐”和“朝廷音乐”而已。……保存中国音乐“硕果仅存”的上海大同乐会,最近不是应了孙传芳聘请,在南京做了古乐投壶的一出把戏吗?无论他们的乐器设备如何完美;有琴、有瑟、有筝、有笙、有笛、有箫,但是终不过供给人家在举行礼仪时做伴奏罢了。*傅彦长、朱应鹏、张若谷:《艺术三家言(上中下三编)》,上海:良友图书出版,1927年,第306页。
归纳起来只有两点意思:(一)废除中国古代贵族音乐。(二)建设中国现代的民众音乐。*傅彦长、朱应鹏、张若谷:《艺术三家言(上中下三编)》,上海:良友图书出版,1927年,第335页。
此段反映出他对中国古代宫廷音乐和庙堂音乐的否定态度,这也正是当时绝大多数知识分子反对复兴古乐的原因所在。其实,他们并不是把传统的中国音乐全盘否定,而是提倡建立中国现代的民众音乐。这一点上,张若谷也不例外。
在比利时留学期间,张若谷也很关注那里中国留学生的情况。
比国现有中国留学生一百四十三人。鲁文大学占大多数,计二十七人。在比京各学校者,约二十余人,其中在自由大学者十一人,研究美术者十人,研究音乐者三人。国立音乐院高材生赵梅伯,曾在瑞士举行独唱会一次,颇受当地人士的注意。*张若谷:《游欧猎奇印象》,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第185页。
作为记者出身,他很注重调查、了解,这里提到的中国留学生数据分析,应该是比较准确的。他提到了音乐家赵梅伯的行踪,但没提及此时正在布鲁塞尔皇家音乐学院深造的吴伯超。民国时期,中国许多学习音乐的留学生,也选择去比利时深造。
结 语
张若谷作为生长在民国时期上海大都市知识分子家庭,后来也成长为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新闻记者和大学教师,他的生活经历本身就是当时中国大都市社会生活的真实写照。同时,他的生活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民国建立之初,社会转型、思想观念转变,新旧文化、中西文化碰撞、变更的重要发展过程。让我们看到民国社会音乐生活的真实世象。张若谷虽然没有接受过系统的专业音乐教育,但他在文化艺术方面的修养却颇具功力。从他出版的音乐方面的专著、发表的文章,足见他对音乐,尤其是西方音乐的了解和见识。也可以确信,他当时在上海文艺界的地位和影响。正如在那个特殊的历史年代,许多并非科班出身,但却在中国近代音乐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卓有建树的知识分子一样。张若谷也为中国近代音乐的发展作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也应该成为我们从事中国近代音乐史研究与教学的人予以关注的对象。
任何新事物的发展初期,都会经历一个怀疑、认识、融合、发展的过程,社会音乐文化也不例外。在我们的主流音乐史教科书之外,还遗存着更加丰富多彩的社会音乐生活,我们有必要将当时的音乐生活全貌呈献给世人,让那些曾经活跃在社会音乐生活中、从不同的方面为中国的音乐事业发展作出过贡献的人“复活”过来。“关注历史看不到的那一部分,是历史研究应该侧重的工作。”*梁茂春:《音乐史的边角——中国现当代音乐史研究的一个视角》,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5年,第288页。不能只用历史的结果来记录历史,而忽略了在历史发展进程中,那些筚路蓝缕、费尽心血为后人铺路搭桥的人。而这个发展过程才更值得我们回味、反思、借鉴,也是我们传承、弘扬中华音乐文化的基石。
这篇文章所依据的资料,几乎全部限于张若谷本人的著述。有利的一面是真实、可信度高;不利的一面则是主观成分大,无旁佐证,视野狭窄。另外,张若谷也没有音乐作品留世,不是作曲家,甚至严格地讲,连音乐家都称不上。与张若谷同时期且在音乐史上著名的人物——丰子恺,作为美术、音乐方面的教师,一直从事艺术教育活动,较之主要以记者为职业、一生致力于文学评论和翻译的张若谷,影响力必略胜一筹。这也许正是丰子恺的音乐著述较之张若谷更有影响的原因之一。但是,在《ABC丛书》的编撰组稿中,音乐部分并没有请丰子恺撰写,而是由张若谷撰写了《音乐ABC》和《歌剧ABC》,这足已说明张若谷在那个时代具有的地位和影响。
作为人类社会中的个体,每个人的记忆都是人类精神的宝贵信息。虽然无法提供一个全景信息,但每个人的人生经历,都蕴含着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社会历史背景的各种重要信息。正是这些来自社会不同阶层、不同立场的人,为人类社会历史提供了不同的观察视角及记忆。作为普通人的张若谷,在他的著述中,少有名人自传中的自我炫耀或宣扬,而是将自己的人生经历及其心路历程,真实而深刻地讲述出来。他通过个人的生活经历,描绘出民国时期的上海社会音乐生活,为我们了解那段历史,厘清那一时期的社会音乐状况,推开了一扇窗口,让人珍重以待。这就是笔者写这篇文章的目的。然而,张若谷毕竟是一个音乐史上“边缘”又“边缘”的人,可以在音乐方面深究的资料实在是少之又少,使得笔者无法将此课题谈得通透。这些遗憾只能留待日后,与感兴趣的同仁一起续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