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核试验现场的摄影记者
2018-01-24刘永加
刘永加
20世纪60年代中期,我国研制的第一颗原子弹和第一颗氢弹试爆成功,这成为新中国国防建设的里程碑。为记录中国原子弹和氢弹试爆的伟大瞬间,多位摄影记者深入试验现场,冒着核辐射的危险,为国家留下了宝贵的影像资料。其中,八一电影制片厂的摄影师郑治国不顾个人安危,深入试验现场3次出色地完成了核试验拍摄任务。
勇担抓拍重任
1964年10月16日,我国进行第一颗原子弹试爆。为了记录原子弹爆炸的真实情况,必须派人到现场,将爆炸全过程拍摄下来。经过再三研究,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的拍摄任务,交由八一电影制片厂来完成。八一厂组成了由杨采带队的专门摄制组,时年35岁的摄影师郑治国荣幸地被选定去完成现场拍摄任务。郑治国曾经参与过电影《地雷战》的拍摄,经验十分丰富。执行这项拍摄任务是严格保密的,郑治国匆匆告别家人,踏上了征程。
经过数天火车、汽车的旅途颠簸,摄制组终于到达了那遥远而神秘的目的地——浩瀚戈壁、千古荒漠的核试验场。放置试爆原子弹的铁塔,耸立在距古楼兰国遗址不远的罗布泊一块平坦的沙漠上。它的北面几公里处有几个小山包,其中一个山头较高,距爆心也最近,是俯瞰爆炸景观最好的视点。郑治国他们沿着铁塔周围详细勘察,反复比较,决定将主要拍摄点设在此处。随后,他们在这个山头上搭了个简易防护工事,在工事内安装了4台摄像机,另外准备了1台机动摄影机,以便随手拿着抢拍。
为了记录原子弹爆炸整个变化过程的景象、杀伤力、破坏力和威慑范围,他们的拍摄任务包括:原子弹爆炸瞬间的情景、原子弹爆炸后瞬时闪光形成的火球、由火球演变成的蘑菇云、冲击波掀起的巨浪及其横扫一切的场景。
郑治国和同伴们确定的这个摄影点,任务重大,危险也最大。在研究拍摄分工时,全体共产党员都像战争年代那样,争先恐后地要到这个危险最大的拍摄点去。郑治国最终被领导批准到这个拍摄点执行任务。郑治国信心百倍,决心全力以赴从微观到宏观完整地拍下来,给中央首长和核专家们直观了解原子弹爆炸时的全貌,提供完整的参考和依据。他来到拍摄点,首先考虑的是如何万无一失地确保任务完成,这就要求把事情想得很周到,做好一切准备工作,摄影器材要准备齐全,摄影机要运转正常,确保在拍摄的关键时刻不出问题。
进行原子弹试爆现场的拍摄,是一项史无前例、完全陌生的工作,时间紧迫,任务艰巨。郑治国多次跑到设在山头上的拍摄点进行勘察,根据眼前的地形,想象着原子弹爆炸时的情景并估计它辐射范围的大小,以此来确定使用什么样的镜头和光圈,才能使胶片得到正确的曝光,从而获得清晰明朗的画面。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全体参试人员按照规定要求,在试爆开始之前,于清晨进入各自的工作岗位待命。核试验基地的第一号首长张蕴钰司令员还专门登上山顶,走进郑治国待命的简易工事里,侧身朝爆心观察■望。然后,张蕴钰用凝重的目光盯着郑治国,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亲切地说:“你在这个制高点距爆心最近,又暴露在山顶上,这简易工事起不了多大作用,你这里危险大,但也是最光荣的。”这时他加重语气继续说:“你除了完成拍摄任务外可千万千万注意安全呀!在原子弹爆炸前一刹那,你要先闭上眼睛,背朝爆心,蹲在这个角落里,听到爆炸后,再站起来工作。”听了张司令员温暖的话语,郑治国坚定地说:“首长的到来,更加激励了我完成任务的决心,我一定竭尽全力圆满地完成拍摄任务。至于个人安危是第二位的,在完成任务的前提下,我会注意个人安全的,请首长放心!”
抓拍惊心动魄的爆炸瞬间
原子弹试爆开始倒计时,报数“6”时,郑治国就将4台摄像机一一开动;报数“3”时,郑治国查看了4台机器运转是否正常;报数“2”时,郑治国背向爆心,靠到简易工事的角落里,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摄像机“■■”的转动声;当倒计时报数报到“1”时,场内响起了指挥部发出的“起爆”命令。瞬间,只听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个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我国自行研制的第一颗原子弹爆炸了!当时,郑治国虽然背朝爆心,紧闭双眼靠在黑暗的工事里,但还是感到了非常刺眼的闪光。闪光过后,郑治国赶快睁开眼睛,原先黑暗的工事被照得一片光明。郑治国首先查看了4台机器是否正常运转,紧接着拿起预先准备好的另一台摄像机,朝爆心抢拍。但是,爆炸后产生的极其强烈的光亮,照得天空、地面没了界限,天地间一片白色,使郑治国找不准爆心的位置。幸亏在拍摄前他还有点准备,在对着爆心的位置预先放了一块小石头作为标记,按照标记,郑治国拿起摄像机抢拍。在拍摄过程中,郑治国眼前的白光渐渐变黄,金黄色的桂冠慢慢形成一颗火红而又巨大的圆球,接着传来因原子弹爆炸而发出的似炸雷一样的隆隆声,惊天动地,大山颤抖,天摇地晃。郑治国紧紧地抱着摄像机,用力站稳,繼续拍摄。原子弹爆炸后的景象在发展变化着,圆球不断地扩展膨胀着,那缤纷的彩环随着蘑菇云冉冉上升,瑰丽壮观,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在工事内通过观察孔已不能完整地拍摄变化中的景象了,郑治国迅速跑出工事,在外面把这奇景拍摄下来。强大的冲击波像台风一样,呼啸袭来,飞沙走石,横扫一切。为了拍摄不受影响,确保已拍好的资料完好无损,郑治国紧紧地把机器抱在怀里,闭上眼睛,背向爆心,后来索性趴在地上。但就算是这样,冲击波还是猛烈地推动着郑治国往前滚,幸亏被高出地面的简易工事给挡住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时,郑治国只有一个信念,就是抢拍的镜头越多越好。于是,郑治国又挣扎着坐在工事边沿上,全然不顾冲击波对他的袭击,任凭尘沙吹打在脸上,仍举着摄像机仰拍已经高高升起的烟云和耸立在天地之间的蘑菇云。当那极为壮观而又奇光异彩的原子弹试爆场面拍摄完毕后,郑治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冒险抢拍
原子弹爆炸后的景象
原子弹的杀伤破坏威力是巨大的。在试验中,必须通过在核爆炸时效应物品被破坏的具体数据或形态变化才能确定其威力和范围,其中包括对各类武器装备、动植物、建筑设施、各种器材的杀伤破坏半径和程度,以及它们自身的防护能力和在不同地形、不同工事对防护所起的作用等,用专业术语来说就是效应试验。因此,根据当时周恩来总理的“一次试验,全面收效”的指示,参试单位逐渐多了起来,除部队各军兵种外,国家各部委的科研部门先后到达试验场地进行效应试验。要被验证的效应物品种类繁多,规模很大,围绕爆心一圈一圈地向外延伸,布置了好几十公里。在爆炸以前和爆炸以后,都必须把这些效应物品一一拍摄下来,以便作爆炸前后的比较。这样就给拍摄增加了很大的难度,技术要求也高。有的要在效应物品爆炸的瞬间把它们的死亡、损伤的真实情况拍下来;有的效应物品距爆心很近,拍摄时还必须对摄影器材进行防护,特别是要考虑到光辐射对胶片的损坏问题。因为绝大部分效应物品在原子弹爆炸后,放置单位要很快收回,因此摄影人员就必须在爆炸后赶在众多单位回收物品之前,迅速闯入沾染区抢拍。原子弹刚爆炸过以后,一定区域内的辐射污染程度非常高,每一类尘埃都带有放射线,而他们必须用脚踩着它们,冒着爆炸后产生的滚滚浓烟和冲击波掀起的尘沙往爆心迅速跑,将各种效应物品抢拍下来,以作科研之用。endprint
一次原子弹试爆,摄影人员就得几十次闯进沾染区抢拍破坏景观,尤其是热天,罗布泊沙漠地区气温高达五六十度,摄影人员穿着不透气的橡胶防护衣,戴着防毒面具,刹时就汗流浃背,汗水都流到裤管里,每走一步,哗啦啦地响,这给抢拍工作增加了很大的难度。当拍摄完毕,他们走出沾染区,脱去防护衣,把汗水倒出来时,脚下的沙地就湿了一大片。身穿防护服出汗还是小事,只要热得晕不倒就能快走抢拍。最大的问题是他们头戴防护罩,因防护罩上的玻璃镜太突出,阻碍眼睛对准摄像机的取景框。另外,由于炎热,汗水很快就使防护罩上的玻璃镜框模糊不清,眼睛看不清楚东西,就更谈不上取景拍摄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摘掉防护面罩进行拍摄。所有参试人员进入沾染区是有严格纪律的,规定必须穿好防护服,戴好防毒面具。在通过沾染区边界哨卡时,郑治国他们就穿好防护服,带上防毒面具,混过哨卡之后,待要拍摄时,就摘掉防毒面罩。他们并不是不知道核辐射是无形的杀手,并不是不知道人万一吸进放射性物质会造成什么样的严重后果。但是,当时郑治国和同伴们所想的只是怎样将拍摄对象拍得又快又好,至于自己的安危和生命也就置之度外了。
首闯爆心的生死拍摄
我国第二颗原子弹试爆是采取空投方式进行的,它的试爆成功,说明我国已经拥有了能够进行实战的核武器。在这次试验中,还组织了各军兵种小分队于爆炸后立即举行的军事演习。其中,坦克分队要在爆后发生的滚滚浓烟掩护下,首先穿越爆心,并要求摄影人员也一同跟随坦克拍摄。这个任务实在是太艰巨了。原子弹爆炸后,爆心的核辐射剂量是最大最强烈的,它对人体的伤害是不言而喻的。在这样的艰难险阻面前,全体摄影人员争先恐后地要求跟随坦克分队穿越爆心进行拍摄,这种感人的情景竟然使摄制组领导杨采一时难以果断地作出到底派谁去的决定。但是,到了最后,郑治国还是荣幸地又一次被指定跟随坦克分队穿越爆心,完成具有核实战意义军事演习的拍摄任务。
原子弹爆炸后,一声令下,坦克分队伴随着隆隆的爆炸声和滚滚的烟尘冲入了沾染区,向爆心飞驰。坦克分队人员都身穿防护服,头戴防毒面具,脚穿长筒胶靴,驾驶着坦克前进。
郑治国怎么办?是在坦克内拍摄?还是在坦克外拍摄?如果在坦克内向外拍摄,观察孔太小,视野太狭窄,也就无法拍全拍好,这绝对不行。为了拍全拍好坦克分队在原子弹爆炸的情况下冲锋陷阵的勇猛景象,郑治国毅然决定,站立在视野开阔的坦克外炮塔上,头顶烟云,面迎尘埃,全然不顾核辐射的猛烈,进行抢拍。就这样,他不仅拍下了坦克分队在沙漠戈壁卵石坑洼旷野中的行驶情况,也拍下了坦克冒着放射性浓烟和冲击波掀起的沙尘向前冲刺,特别是冒着高温冲入爆心的壮观景象。爆心里效应物被毁坏的景象十分惨烈。越靠近爆心,被毁坏得就越惨,就连地面的沙石也被几千度的高温烧焦,熔结成半透明的焦渣,沿着爆心周围形成了一个大圆圈,像是被外来星球刚刚撞击过一样。里面的效应物则被扭曲,面目全非,包括飞机、大炮、坦克等效应物都被高温烧得黑糊糊的,被冲击波掀翻抛远。原来支撑原子弹的铁塔支架,是由大碗粗、高百余米的坚硬钢柱制成的,也都被烧熔,扭弯成麻花状。有的效应物在烧焦的地上像蚯蚓爬行似的,还有的像恐龙骷髅架子盘在地上,郑治国把这一切景象都一一拍摄下来了。
那次,郑治国跟随坦克分队穿越爆心,获得了双丰收,首先拍下了分队在核战争条件下穿过爆心的英勇无畏的气概,拍下了显示爆炸中心的杀伤破坏程度的重要影像资料;其次,郑治国作为最早穿越爆心而且是最暴露的活生生的人,客观上也起到了效应验证的作用。后来,郑治国常感到头疼、头晕,再后来发展到头发脱落、牙齿松动脱落等核辐射反应。
周恩来关怀前线摄影记者
周恩来总理百忙之中,对核试验从始至终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对全体参试人员,特别是战斗在核试验场区一线的摄影人员,给予了热情的关怀和亲切的爱护。
在第一颗原子弹爆炸试验的几天后,身为中共中央尖端技术委员会主任的周恩来,就急切地要看他们现场拍摄的影片资料。他要详细了解核爆炸的真实情况,以便作出与核爆炸相关的科研发展计划和制定国内外政策。郑治国他们及时把拍摄的资料送往后方电影厂,编剪人员日夜忙碌,资料影片搞好后立即呈送給周恩来过目。周恩来看得极其仔细、认真,当影片出现蘑菇状烟云冉冉升起的画面时,周恩来兴奋地鼓掌说:“我们胜利了,毛主席说要奖给赫鲁晓夫一个一吨重的大勋章,感谢他促使我们搞出了原子弹。”总理看过影片后,又指示说:“这些资料非常重要,无论是对国防科研,还是对部队进行国防现代化教育,都很有用。”
在我国将要进行第二次核试验前夕的一次会议上,周恩来说:“上次影片拍得不错。”贺龙接着说:“这次要比上次拍得更好。”第二次核试验圆满成功,核爆炸后半个月,周恩来急忙赶到八一厂,观看还没有整理的样片,当看到载弹飞机从万米高空把原子弹准确地投向靶心,原子弹在预定的高度爆炸时,格外兴奋,大加赞许。周恩来对样片中郑治国拍摄的坦克分队在蘑菇烟云下穿越爆心的惊险场景,看得非常入神,对被原子弹破坏的景象看得尤为仔细。片子看完后,他对拍摄人员能拍出这样的片子,感到非常满意,同时,他也把拍摄人员的安危时刻牵挂在心上。
我国的第三次核试验是一次热核材料的试验,其威力比原子弹大得多,现场的拍摄任务也比前两次艰巨得多。爆炸前一天晚上11时,核试验总指挥副总参谋长张爱萍打电话让摄制组领导杨采立即去见他,有要事相谈。杨采一路小跑赶到。张爱萍立即对他说:“周总理刚才从北京打来电话,对爆炸前的场区工作作了指示,其中有一条就是嘱咐你们八一厂的摄影人员一定要注意安全!你回去后立即向大家传达周总理的指示,一定要按总理的指示办。”郑治国他们听了杨采的传达后,感到异常激动。
这次核弹空投爆炸成功之后,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决定要接见三次核试验的参试有功人员。由于当时郑治国他们都还在忙着拍摄的有关工作,于是摄制组的领导杨采代表摄制组前去参加接见。
摄制组的辛勤工作,为我国发展核武器方面留下了宝贵的影像资料。郑治国本人先后荣获两次集体一等功,一次个人二等功,还被评为先进模范并受到嘉奖。
〔本刊责任编辑 吴 俊〕
〔原载《文史春秋》
2017年第10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