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乡村红色记忆(一)
2018-01-24铁流纪红建
铁流 纪红建
莒地历史文化源远流长,是古老东夷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早于齐鲁文化而又对齐鲁文化的起源和发展起到重要作用。成语“毋忘在莒”,源自于莒县,意为不忘前事,莫要忘本。
烈士的子孙们
在战争年代,莒县可谓是村村有英烈,户户有英雄。
张家泥沟子村在莒县城西,离小城五公里有余。村里的壮汉李永贞是1937年4月間离开家乡的,他出生于1915年,走的时候才二十二岁。那时节,房前屋后的槐花都开了,整个小村弥漫着一股股清香。
这天中午,李永贞的父亲李洪恩正在田间忙碌,他不时停下来向村口张望几眼。往常的这个时候儿子该来给他送饭了。可直到太阳要落山了,李洪恩也没见到儿子的踪影。他急急回到村里,一家人从傍晚等到天亮,也没等到李永贞回来。几天后,村里那个在东山乞讨的少年张喜和来到李家,他告诉李洪恩:“李永贞当兵去了。”李洪恩怔了怔,少年用手指比画了一下,道:“当的是八路军。”李洪恩的妻子李刘氏患有哮喘,听到这个消息后,嘴巴张得大大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抻了一下脖子,整个人咳成了一团。
李洪恩听了张喜和的话,反倒平静下来:“由他去吧。也算是出去找条生路!”说这话时,李永贞已经是山东滨海军分区6团的一名战士了。
直到今天,李家的后人都不知道李永贞当年参军的念头从何而起,有的说是在家生计无望,出去寻活路了。李永贞二十一岁成婚,娶妻罗氏,可李罗氏产下一子后没过几个月,就抱病而亡。那时,李永贞抱着幼子到邻居家串门,嘴上常挂着这样一句话:“家里过不下去了,大不了俺当兵去!”他说这话时,一只手揽着孩子,一只手比画成打枪的样子。说到兴头上,他还单手把儿子举过头顶。
还有一种说法是李永贞早就是共产党的人了。村里有一郭姓人家,有良田数顷,郭家见李洪恩为人厚道,就把几亩地交由他耕种。郭家儿子郭有邻,1937年就参加了共产党,时年十六岁。1938年8月,中共莒县县委成立,郭有邻任县委书记,在此之前,郭有邻曾担任过“莒县民众抗敌自卫团”政委。郭有邻回村里时,李永贞常伴其左右。李洪恩联想起儿子平日里种种神秘的举动,便由此断定儿子此去定与郭有邻有关。
李永贞身高五尺有余,孔武有力,因作战勇猛,很快就当上了特务排排长。李永贞所在的队伍,大都在莒县东山一带活动。东山离张家泥沟子村并不远,也就数十里之遥,李永贞在山区六年,因战事频繁,从未回过家中,都是靠地下交通员张喜和往来传递口信。
1940年10月,李永贞思念儿子心切,张喜和见状道:“俺到村里给你背来!”没过几日,张喜和果然背着李永贞三岁的儿子来了。李永贞惊喜万分,接过儿子就紧紧地抱在怀里,连声道:“想死俺了,可想死俺了!”张喜和晚年对李家后人讲,那李永贞是个堂堂铁汉子,可见了自己的儿子,也是满眼的泪呀!可惜他这条汉子,就那样活活地淌血淌死了,要是换做现在这医疗条件,他保证死不了,也许还当大官了。
1942年底,家人托人又给他在邻村说了一个媳妇,姑娘姓于,定于来年春天行礼完婚。第二年春,李永贞让张喜和捎来口信,说队伍上忙,让于氏到东山完婚。于氏自小没出过远门,想想队伍上有那么多男人,她羞于在大庭广众下露面,就没有答应,李永贞只得说那就再等等。这时的李永贞,已经是开国少将王建青麾下的一名排长了。
这一个“等”字,让于氏躲过了当寡妇的厄运。
就在结婚前几天的一个上午,张喜和急急走进了李洪恩家的小院。李洪恩见张喜和面含悲戚,不禁心中一沉,他打起精神问道:“今天咋这么早就来了?”这时张喜和的泪水已经涌出了眼眶,他抹了把泪道:“俺大哥死了!今早上的事。”
李洪恩扶着墙角,摇晃了几下身子,最后还是瘫坐在了地上。李刘氏喊了声“俺的儿呀”就昏厥了过去……
后来听张喜和讲,天刚蒙蒙亮,李永贞率几名战士追赶几个逃窜的日军,结果被一颗手雷炸到了。张喜和晚年常对李家后人念叨:“他的胯骨炸裂了,血就像泉水一样往外涌,这人呀都是靠血水养着,血流干了,人自然就没命了。他才二十八岁呀,说没就没了。”张喜和每说到这里,总是长叹一声后道:“可怜人呐!”
李永贞的遗体要被抬回张家泥沟子。因为是敌占区,白天有危险,只能晚上行动。从东山到张家泥沟子村,要经过数个村子,每个村的党组织都挑了数个壮汉抬棺材,一个村接一个村,棺材到了张家泥沟子时,天已经大亮了。李家人见了李永贞的遗体,哭声一片。李刘氏哭倒在地:“俺那个儿啊!当年你走的时候可是一个活生生的大活人呀,怎么说没就没了哇,你以后让你那个没爹没娘的儿怎么过呀!”丧子之痛让李洪恩泣不成声,许久他才道:“让孩子见他爹最后一面吧!”李永贞六岁的儿子被年轻的姑姑抱到了棺材前,孩子看了父亲一眼,“哇”的一声就哭了。
一个小小的村庄,当年有数位年轻人参加了革命,有两位马革裹尸。也是这一年的春天,与李永贞同年生同为滨海军分区6团排长的张存余,牺牲在了临县沂南青驼寺。
在李永贞血洒战场后不久,政府送来了一百斤红高粱,算作抚恤。那袋红高粱,李家人视为永贞再生,被珍藏在一个老式椴木柜子里。饥寒的日子里,全家宁以野菜度日,也没舍得动一粒粮食。李洪恩怕高粱受潮,常拿出来晾晒,不敢有稍许马虎。这年遇上灾荒,再无其他食物充饥,李洪恩见全家人饥肠辘辘,体力难支,孙子也饿得哇哇大哭,就从柜子里抱出了那袋高粱。李洪恩望着窗外,长叹一声:“咱们饿死了就饿死了,可不能没了他那根独苗呀!”一袋红高粱救了一家老小。
李永贞的儿子名为李世远,一路磕磕绊绊长大成人,迎娶了庄疃村的姑娘周桂英。李世远和周桂英育有四子一女,日子过得艰辛而凄惶。在孩子的眼里,李世远就是一座沉默的山,他的沉默来自他内心的孤独和无助。李世远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后,姑姑人到中年也病重而去。那个年代,大部分家庭都人丁兴旺,谁有困难,皆是一呼百应,谁心里有解不开的疙瘩,皆有亲人在一旁安慰。农村就是一个家族社会,左邻右舍,枝枝蔓蔓,都是血脉相连。李世远一树独枝,孤掌难鸣,在村里免不了受些挤兑,可他要强好胜,骨子里涌动着父辈的血性。有一次,在村西的土围子上,村里一壮汉向李世远挑衅,你来我往,最后两人扭在了一起,李世远一声吼,抱起对手就摔倒在地上,那壮汉惊叫着,像碾子一样滚下了土围子。李世远拍了拍胸脯:“俺要是兄弟爷们多,你还敢这么扎煞?!”endprint
李世远家的日子过得很窘迫,时常无粮断炊,几个孩子一年四季穿的都是破衣烂衫,妻子周桂英见状就不时念叨:“老的要不是死在了战场上,咱们现今还能单门独户?说什么日子也比现今强,你去找找政府,伸伸手拉咱们一把吧。”李世远沉默不语,有时烦了双眼一瞪,大声吼道:“说什么俺也不能拿着老的功绩去换咱们的舒坦!”
当年李永贞就葬在村东头,每年清明时節,都有附近村庄的学生列队前去凭吊。20世纪70年代中期,农村掀起了平坟运动,烈士的坟冢也没能幸免。村里动员平坟后,李世远到坟前烧了厚厚一摞纸钱。冬日的寒风凛冽刺骨,迎着冷风,李世远在坟前枯坐了整整一个上午。他抽着用废纸卷成的旱烟,一支连着一支。末了,他拿起了铁锨,一锨下去,泪水盈满了他的眼眶,一滴滴地落在冰冷的坟茔上。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李世远把两个儿子陆续送到了军营,有邻居后来对他的儿子讲:“你当兵走的那天,老人在老坟地那里坐了很久。”那时,坟茔已经不在了,成了水稻田。某年的一个夏日,稻田水尽后,地里塌陷了一个小洞,露出棺木一角,李永贞的坟茔这才被找到。李世远喜极而泣,跪在泥地里重重地磕了几个头,磕得满脸泥水。李永贞的坟茔重新立了起来,只是再也没有学生来扫墓凭吊。
李永贞长眠在此数十年,没有立碑,更没有墓志铭,他的坟冢就像田间那些普通的坟头一样,几乎无人知道它是一座烈士之墓,里面长眠着一个血染疆场的年轻生命。
2011年5月,民政部、财政部下发了关于加强零散烈士纪念设施建设管理保护工作的通知,要求在2014年10月前把散葬烈士墓迁移到烈士陵园。时隔不久,李永贞和那些散葬于民间的无名烈士,终于在革命烈士陵园有了一席之地,他们有了墓碑,墓碑上有他们的英名。对烈士们来说,这算不算是一份迟到的荣誉?
李世远却没有等到这一天,李世远晚年患上了运动神经元疾病。吞咽日渐困难,最后骨瘦如柴,不能言语,儿女每次把饭菜端到他面前时,他都示意他们出去,态度异常坚决。要强的李世远不想让孩子们看到自己吃饭时的痛苦模样。在子女们面前,他从来不谈及自己的父亲,孩子们有时问起,李世远都三言两语搪塞过去,他在孩子面前从没流过一滴泪水,可每有本族辈分高的人来看他,谈起他的父亲,他都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尽管他晚年子孙满堂,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渴望一种很早就失去了的父爱。
2008年5月12日,也就是汶川大地震那一天,李世远闭上了眼睛,后来他被安葬到了父亲的身边,和他的父亲“团聚”了。多少年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他郁积在心中的话太多了,在父亲面前他可以尽情地说了,他也能尽情地流泪了。后来李世远的父亲搬去了烈士陵园。
子弹贴着俺头皮飞
在中国,花木兰的故事几乎是家喻户晓,在莒县长岭镇荆家村,我们也见到了一位“花木兰”。
这位“花木兰”姓王,叫王秀娥,出生于寨里河乡下麻峪子村,九十一岁高龄了。王秀娥老人外柔内刚,骨子里透着一股刚烈,她爱打枪,敢杀敌。
我们来到王秀娥老人家时,她家的门上了锁。一打听,才知道她感冒了,大儿媳妇带她到村诊所看病去了。但后来听说家里来了客人,还是作家,她就跟大儿媳妇说,咱吊针不打了,赶紧回家。看儿媳有点犹豫,老人一下子拔掉了针头。
见到王秀娥老人时,她还在不停地流着鼻涕。我们刚一张口向她问好,大娘就说,俺只听得懂土话,听不懂普通话,你们说土话吧。她的大儿媳妇只得在一旁当起翻译。我们说,今天风大,在屋里说吧。大娘手一摆,满不在乎地说,俺不怕冷,就在外面吧。我们问,大娘,您是1924年出生的吧?大娘说,不知道,俺忘了。我们问,您哪年干识字班队长的?大娘说,那俺记不得了,十五六岁开始干的。我们问,那您哪年加入共产党的?大娘说,俺记不得了,十九岁时,是庄里的支部书记叫俺入党的,他叫王英池,早死了。我们问,入党时王英池书记怎么跟您说的?大娘说,怎么跟俺说的,忘了,俺就知道共产党光干好事,俺能不入吗?我们问,您入党填表时,入党志愿怎么写的?大娘说,忘了,早忘了,人家给填的,俺不识字。我们问,谁给填的?大娘说,王英池。您的父母是不是党员?大娘说,俺父母都是党员。什么时候入党的?大娘说,俺不知道了。您什么时候上招贤的?大娘说,俺不知道了,只知道入了党俺就上了招贤,是组织叫俺去的……
一番对话后,我们发现,年岁已高的王秀娥老人表面上看记忆力已经衰退,但她忘记的只是时间,而对于具体的故事,许多细节,特别是打鬼子的细节,都记得非常精准。
王秀娥老人用毛巾擦了擦鼻涕说,入党后俺就听从组织安排,到了招贤,区公所在那里,主要负责各救会工作,其实啥都干,来了鬼子就打鬼子,来了汉奸特务就打汉奸特务。当时俺很厉害,枪和手榴弹都能使唤,俺身上别着枪,还带着手榴弹。我们问,当时怎么练习打枪的?大娘说,没练习,打枪用不着练习,看准,弄上火就打。扔手榴弹最容易,把弦一拉,往外一扔,轰的一声就炸开了。
八路军前方打仗牺牲大,得有青年参军补充啊,俺们就动员青年参军。在动员会上,俺对他们说,鬼子这样祸害咱中国人,咱不打能行吗?如果不团结起来抵抗,会有更多的人被祸害呀。咱们只有上前方把鬼子打倒了,咱就胜利了,胜利了咱家就安宁了,咱就能回家享福了,说不上媳妇的也能结婚了。很多青年都争着报名,积极得很!但个别青年不愿意,说前方打仗不仅会流血死人,还吃不饱。俺就说,不把鬼子打跑,哪能吃饱肚子,有粮食了吃得饱了,还叫你去打什么鬼子!后来这些青年都去当兵了,一个也没逃回来,有的立了战功,有的后来还当上了干部。人就是这样,开始怕,慢慢就勇敢起来了。后来上级说俺完成任务很快很好,俺说,前线打得那么激烈,这事犹豫不得,不快哪行。
在招贤工作时,俺住在梁春生家,她是识字班大队长,三十多岁,工作做得相当好。一天,她对俺说,妹妹啊,你地下工作做得好,性格直爽,人不孬,对俺也不赖,你走吧!俺说,咋的啦?她说,你快走吧,要不你性命危险了。俺说,大姐,咋回事啊?俺不能走啊,你得跟俺说啊!这时她就说,俺知道了一个秘密,梁小伍在北旁当汉奸头,他偷偷抄录了一份共产党员的名单,来了通知要祸害你,你再不走性命就危险了。俺知道后,一口气跑到了莒县,到了县委,俺把县委的人都喊去了招贤,找到了梁小伍家。梁小伍不在家,他媳妇在家,白胖胖的一个人。开始什么都不说,嘴很硬,俺们苦口婆心,反复说明利害关系,她招架不住了。她说,名单藏在梁头上了,你们拿去吧。俺们拿着名单一看,俺的姓名果然在上头,都写好了几时几刻杀俺。endprint
随后,俺与县委的人又把梁小伍等汉奸全部抓了,押往陵阳。途中,后面有鬼子在追,枪声越来越近。一个汉奸知道他们的援兵越来越近了,就说自己肚子疼走不动了。俺对那个汉奸说,要想活命,就老实点,快点走,不走就枪毙了你。他还是不走。俺就让民兵把他弄下来。最后,俺把他弄沟里去,一枪把他毙了。其他汉奸看到俺们毙了这个汉奸,就都老老实实赶路了,没被鬼子给追上。俺们押着汉奸走了整整一天,脚都磨出了血,脱下鞋子一看,里面全被染红了。
在招贤,俺打十九岁一直干到二十五岁,直到全国解放。当时组织上叫俺南下,俺也想去,但俺那脚又肿又疼,没有车,连头驴都没有,俺咋去,没法子,俺只得回家了。回到家,俺年龄也不小了,得找个婆家了。俺大大和长岭镇荆家村的荆子是好朋友。荆子也是荆家村的党员干部。他跟俺大大说,把闺女嫁到俺村来吧,这村里有个不错的小伙子。正月说的,紧接着定了日子,面都没见过,五月小麦抽穗的时候就嫁过来了。
俺不是党员吗,庄里的干部就让俺当妇女主任,一当就是三十五年,没停下。养了五个闺女两个儿。那时候没吃的没用的,还得四处拾柴火烧,没有被子,都是盖蚊帐,蚊帐上还有虱子。孩子再多,再困难,工作还得干呀。什么都得干,庄里头的事,庄外头的事,上级安排的事,下旁需要做的事,都得干。但管计划生育还是得罪人了。一次俺出去开会了,一个村民去偷俺家的树,这个人对俺管计划生育怀恨在心。他偷树时叫俺老汉碰着了,俺老汉阻止,他反而打了俺老汉一顿,打得俺老汉大便都拉裤子上去了。俺回家一看,伤得不轻,就拉上他去了县医院,县医院说,他们这里治不了了,赶紧上沂水吧。俺又上了沂水,刚到沂水俺老汉就死了。临走时他拉着俺的手说:孩他娘,你当年是个神枪手,又是个英雄,这辈子你能跟着俺过日子,俺满心知足了,往后你别太累了,也别太直了。说完就走了,眼睛睁得老大的。俺过去一直把他当块木头待,没成想俺老汉能说出这番话来,俺的心像化了一样,泪水止不住地流呀。
这事惊动了公安局,后来就把那个村民给处理了,给俺家赔了二百块钱。老汉都死了,咱还能说什么,都是干计划生育得罪人了,这样的事,俺一般不爱说。
丈夫无辜而亡,这是王秀娥老人一生的痛,说到这一段,她说话的欲望像潮水一般退去了,她不再言语,双眼显得很茫然。
王秀娥老人的大儿媳妇李瑞珍打破了沉默,说,虽然俺婆婆那时干计划生育得罪了不少人,但人家更多的是感谢。她这人性格直爽,还有点暴脾气,但心好,能替人着想,还心甘情愿地帮助村里的困难户,村民闹纠纷她也跑去调解。村里有一个村民家特别困难,他老婆生第三个儿子时难产,从太阳刚出一直到天擦黑都没生出来。俺婆婆听说后就跑到了他家里,这娘们已经奄奄一息了。俺婆婆一看,这还了得,人都这样了,连个接生婆都没有。她一问,人家找了一天都没找到接生婆。俺婆婆一听转身就跑,挨家挨户敲门打听接生婆去谁家接生了,终于打听到接生婆在虢家村李家。俺婆婆赶到李家时,人家孩子也刚落地。俺婆婆二话没说,拉起接生婆就跑。因为走得急,接生婆把脚给扭伤了,俺婆婆找来一辆推车,求车主给推着,把接生婆快速送到了荆家村。最终,母子平安,此时已经是深夜两点多了。
采访结束后,王秀娥老人问我们,打听这么多到底要干啥?我们说,要为老党员写本书,记录你们打鬼子干事业的故事。她说,俺眼不好,耳不好,腿也不好了,不中用了,快死了,费这个劲干啥呀?!现在组织对俺相当不错了,过年的时候,日照来的人给俺送了一床棉被,还有一千块钱。原先吃个地瓜皮子煎饼都没有,现在日子很好了,生活不孬了,什么吃的都有。就是胃口不行,吃不进去了,吃馍馍,一顿也就吃一小块。
说到这,王秀娥老人笑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一种自我满足的笑。
白云一样的圣洁
在莒县烈士陵园,我们找到了薛仕勇烈士的墓碑。就是他,让一个乡间女人等候守望了整整一生。
这个女人名叫闵瑞香,莒县夏庄镇北上村人。
夏庄镇在莒县以南,是莒县建国前老党员最多的乡镇。一个小小的地方,曾有四百多名共产党员。1941年初,十六岁的闵瑞香就加入了党组织,成了村里的妇救会会长。两个哥哥闵现明、闵现亮入党则更早,兄弟二人抬着担架支过前,跟着妹夫薛仕勇的部队穿越在炮火硝烟中。闵家一门三个建国前老党员。
在莒县“建国前老党员本色纪念馆”里,有一帧闵瑞香和哥哥的大幅合影照,照片里的闵瑞香和哥哥并立在乡间的绿荫下,身后是陈旧的老屋。这是老人留在世上的唯一的一张大幅照片。
年轻时的闵瑞香,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俊妹子,那时候,村里的媳妇常和她说笑:要是在前些年,你得到宫里去当娘娘。闵瑞香咯咯一笑:俺可没有这个命!
闵瑞香格外喜欢这张照片,在此之前,她只照过一次相。1949年11月,当新中国的第一面五星红旗在北京天安门上升起后不久,薛仕勇连同闵瑞香的两个哥哥回到家乡,这是薛仕勇参军打仗后第一次和闵瑞香团聚。那一夜,整个北上庄格外的宁静,好像不忍心打扰这对久未相见的夫妻一样。
第二天,薛仕勇离开家乡,随着部队到了东北。
1951年的初夏,队伍上来人了,从车上抬下一个一米左右长的盒子,一行人刚走进村子不久,就传来了一阵哭声。
村里人很快就知道,薛仕勇牺牲了,队伍上的人来送遗体了。
闵瑞香的大哥刚打开盒子,一下子就哭出了声:这么小的盒子,咋能装下妹夫的尸体?看样子尸体不完整了。
閔瑞香擦了一把泪水,见长盒子里有白布裹着,哭道:说啥俺也要看看他的模样。闵现亮解开几层也没看到什么,大哥挥挥手:别解了,里面说不定就是条胳膊腿的。闵瑞香不信,用手摸摸,再捏捏,觉得里面没什么,闵瑞香哭得更响了。
这一年,闵瑞香二十六岁,薛仕勇年仅二十四岁。
也就是这一年秋天,闵瑞香生下了她和薛仕勇唯一的一个孩子。等孩子到了上学的年纪,闵瑞香特地给女儿起名为薛会英。女儿的名字和丈夫的名字最后一字组合是:英勇。一个名字蕴含了闵瑞香对丈夫无尽的思念。endprint
闵瑞香是村干部,一心扑在村务上,上边每年给烈士的补贴,她几乎拿出一大半用在了村里,谁家急用钱,她都毫不含糊。在外她风风火火,回到家中她多是伴着一盏油灯枯坐到深夜,眼泪流了一夜又一夜。贫寒家庭诸事多。会英小时候体弱多病,常深更半夜抽风,闵瑞香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煎熬难挨的日子。
闵瑞香孤儿寡母,家中还有一个羸弱的婆婆,家庭重担都压在她的肩上,两个哥哥虽偶尔会伸出援手,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闵瑞香裹过脚,为了像男人一样立地,她放开了裹脚,这在当年被视为大逆不道,闵瑞香唯恐被人发现受耻笑,只得小心翼翼。脚比以前大了,她不敢换大码的鞋,每天奔波下来,又红又肿,疼痛难忍。
闵瑞香当村干部在村里得罪过一些人。一天,闵瑞香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听到旁边的小巷里有女人说笑,村里的长舌妇挑着嗓门嚷道:“这女人毒着呢!薛仕勇当年刚结婚被窝还没焐热,她就把男人送到了战场上,要是换了俺可不舍得,亲都亲不够呢!”闵瑞香听了,几步就冲了过去:“你又在这里嚼舌头?!”那女人见了,扭头就跑,其他几个女人七嘴八舌地叫道:“瑞香,上去打她,上去打她!”闵瑞香站在那里很久没动,泪水夺眶而出。
回到家中,闵瑞香气还没顺过来,会英又哭着跑了回来,一进门就冲着闵瑞香喊叫:“有个小孩骂俺是野种,说俺没爹!”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闵瑞香的婆婆一声长叹,这些年,老人终日以泪洗面,哭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身体也每况愈下,一日三餐都是瑞香喂饭。薛母扶着床头颤巍巍地从板凳上站起来,双腿抖动着一下子跪在地上:“会英她娘啊,俺给你跪下了!你再不答应俺,俺就死在你面前!”
闵瑞香见了,一把推开会英:“娘,你这是咋了?你快起来,你这是要折你儿媳妇的寿呀!”闵瑞香说着就去拉婆婆起来,薛母不听,用力跪在那里,瑞香扑通一声跪在了婆婆面前。薛母哭道:“闺女,你已经对得起仕勇,对得起这个家,对得起俺这个老婆子了,前些年俺就劝你改嫁,你就是不听。闺女呀!你还年轻,俺薛家不能把你毁了呀!你要是不答应,俺往后就不吃不喝,饿死算了。”闵瑞香扑进婆婆怀里,哭得肠断肝裂。
很快就有媒人上门提亲了。村里王三婆说道:“前村有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老婆走了,祖辈是木匠,十里八村数得着的富,粮食存了几大缸,天天走街串巷给人家做家具,吃香的喝辣的,人家不图别的,就看上了你家瑞香。”
薛母连声道好,闵瑞香见过这男人,有心同意,就提了一个条件,男方要倒插门,如不同意就带婆婆到男方家。王三婆很快就来回复说男方也有心同意,要上门看看。没出几日,那男人来了,看了几眼薛母,皱了几下眉头,走了。这以后,再没下文。
20世纪80年代末的一天,闵瑞香莫名其妙地收到了北京寄来的一包礼品。她和女儿会英左思右想也没想出北京有哪一门亲戚。这时会英突然道:“过去你不是怀疑过俺爹的事吗?他是不是没死?”
闵瑞香一时无语。
会英说:“顺着寄东西的地址就能找着。”母女俩仔细一看,竟没有发现寄件地址。
会英这时已经在小城供销社上班,每每有小姐妹的父亲来看她们,会英心里都会升起一股对父爱的强烈渴望,她觉得父亲没有牺牲,父亲没有牺牲的话,那当年肯定就是当了陈世美。会英给民政部写信,给军委写信,字字是情,句句含泪。
这一天,她被一个神秘的人从单位叫走了。在小城的一家宾馆,她见到了几个陌生人,为首的问了会英一些家庭情况,临走,还给了会英一些钱。
会英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她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她认定了父亲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回家告诉了母亲,闵瑞香浑浊的双眼一下子就亮了,就像当年她送郎参军时一样。
时隔不久,会英被一辆车接到了济南,在济南一家部队宾馆的房间里,她见到了一位老者。会英心直口快道:你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问着问着,会英就把这位老者当成了父亲,怨恨、委屈、伤心一股脑地从心底涌了出来:“俺爹要是活着,也像你这样大年纪,俺就觉得他没有牺牲,他还活着,他在外逍遥了。可你知道俺娘俺姥姥俺奶奶是怎么过来的吗?俺奶奶想儿哭瞎了眼睛,她瘫痪在床,是俺娘一把尿一把屎地伺候她给她送终的。俺娘这一生算是苦透了,她天天到村口去等,去望,年纪轻轻就白了头发呀!谁想俺爹喜新厌旧,忘恩负义!”
那老者开始落泪,继而发出了哭声,等平静了一会儿,那老者说:“孩子,我相信你爸爸绝不是那种人,绝不是!你要相信他!”
就像一盏添了油的灯又明亮起来一样,闵瑞香的心底又燃起了希望,她在等待,就像当年在等待他从战场上归来一样。晚年的闵瑞香日子过得清苦,破旧的房子也摇摇欲坠,女婿看不过去,就道:“俺推你到乡里去,怎么也得让组织给你修修这个破房子。”
闵瑞香把拐杖往地上猛地一戳,大声道:“你敢!俺一个快闭眼的人了,还去给组织添麻烦干啥?!”
后来乡里要出钱给修房子,又被闵瑞香拦了回去。
2008年的冬天,闵瑞香一病不起,她望着窗外的白雪反复念叨着:“那一年,俺就是在这样的日子把他送走的。”弥留之际她又不时地大喊:“鬼子要到了,你们快带乡亲们转移,俺带民兵掩护,快跑,快跑哇!”
这一日,闵瑞香忽地睁开眼睛对会英道:“闺女,俺走了后,在俺坟旁留个空地,将来把你爹和俺埋在一起!”老人走后,眼睛没有闭上,两滴浑浊的泪水挂在眼角上。
母亲去世后,会英在母亲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双鞋垫,这是闵瑞香晚年一针一线缝的,上面绣着莲花和一对鸳鸯,还有八个红色的字:永结同心,革命到底!会英叫了声娘,把鞋垫紧紧贴在心口上。
据说,薛仕勇参军没几年就调到了特务连任连长,后又经过特训班培训后去了敌工部,与他一同入伍的战友对他后来的历史了解几乎为零。
歷史有时是无法推测的。
眼睛看不见了还有心
胡玉亭是莒县夏庄镇胡家孟堰村人,中等个头。幼年时,由于家庭贫困,加之又是家中老大,不仅不能上学,还要放牛、拾粪,整天饿得晕晕乎乎的。1947年,庄里动员青年参军支前,历经苦难的胡玉亭毫不犹豫地报了名,来到华东野战军鲁中纵队第47师当兵。他当兵时间不长,从1947年10月入伍到1949年初退伍回家,才十四个月。但他参加的战斗多,大大小小加起来有二十八次,几乎天天在打仗。就在这十四个月中,他荣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两次,还火线入了党,当上了班长、副排长。endprint
他是在淮海战役中负伤的。那是1948年冬的一天,当时已是副排长的胡玉亭接到上级命令,叫他带领战士趁黑夜去前沿阵地侦察敌情。去的时候,一切顺利;回来的时候,一颗炮弹落在了他们前面。危险时刻,胡玉亭大喊“卧倒”,并顺势把身前的战友摁倒在自己怀里。“砰!”炮弹响了,胡玉亭当场被炸晕,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经过医院抢救,命保住了,但一个炮弹皮把他的左眼刺穿了,左眼当即失明,胸部也残留了一块弹片。胡玉亭的二儿子胡京珂告诉我们说:“俺父亲后来说,当时部队上的领导想把他的眼睛治好,但没有医疗条件,最后只好派俺父亲的两个战友把他护送到家。送到家后,俺父亲的右眼看上去像好的一样,可因为受左眼神经的牵连,慢慢地,右眼也失明了。”
胡京珂说:“那时俺父亲的右眼还能看一点路,他干活非常出力,并且总是带头干。再一个,俺父亲那个头脑好使,性格又特别好。俺庄里的一些老人曾对俺说,你父亲可不容易了,刚回家时,啥也没有,关键是身体也不行,可他从来不抱怨,从来不说自己有啥困难,更不向组织伸手。”
刚回家那几年,胡玉亭还担任过胡家孟堰村党支部书记。但几年后,他主动不干书记了。胡玉亭向组织提出说:“俺眼睛不行了,就像个瞎子一样,啥也看不见了,干书记出去开会多,不方便。就比方说晚上夏庄党委开个会吧,没人领着俺去,俺还去不了,让人领着俺去,又得耽误一个劳力,多浪费呀。俺干个副书记就行,干副书记一样干工作,有什么事,该怎么干还怎么干,俺不会打折扣。”组织同意了他的请求,让他干副书记,且一干就是三十八年。
胡京珂說:“当时俺们村的书记叫胡玉瑞,也有一只眼瞎了,而俺父亲双目失明,所以当时夏庄有个笑话,说‘胡家孟堰是两个书记一个眼。”很难想象,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如何在庄里带领群众开展工作。但胡玉亭的成功经验告诉我们:只要有心,一切都能做好。
眼睛失明了,可以用心学习。每次支部传达上级文件精神时,胡玉亭总是聚精会神地听着。只要遇着没听懂或是没听清的地方,他总要打断一下,说,麻烦把刚才那句再念一下。很多人听文件,是左耳进右耳出,但他在听完后要不断地回味反思。他的另外一个重要的学习途径,便是听收音机。胡玉亭说:“俺眼瞎了,可耳朵根子还活。”那时候,收音机算是比较贵重的物品了,胡玉亭肯定没钱买。他的一个堂兄在温州市机电公司当党委书记,堂兄自己掏腰包让厂里的技术员做了一台收音机,送给堂弟。虽然外形笨拙,但结实,质量好。只要收音机一开,不光胡玉亭听,庄里的一些人也去听。
虽然眼睛失明了,他依然能调解家庭矛盾纠纷。靠什么?心!胡京珂说:“从俺家到支部,大约离着两百米,俺父亲都是自己来回,来去自如。每次支部开会,到得最早的,总是俺父亲。只要听哪里吵闹打架,或是哪家闹矛盾了,他很快就能找到事发地点,进行调解。”有人问他怎么能有这本事?他道,只要你心里想着老百姓,你就能做到,村里的小路哪里有个拐角,哪里有块石头,到谁家有几步远,过几个胡同,俺都摸得门清,为这俺挨了不少摔打呢!
胡玉亭双目失明了,但心是灵的,手是巧的。胡京珂说:“俺父亲干活很出力,而且手很巧,搓绳子、打滚子、编褶子、打床笆子这些活,他都干得既快又好,谁看了都会惊讶。这还算不了什么,他还用心刨岭,整山治水。这不仅需要用心,更需要对这片土地有深厚的感情。”
20世纪70年代,农村还十分贫穷,村民几乎都填不饱肚子。当时胡玉亭一心想着如何发展庄里的经济,让群众都过上吃得饱、穿得暖的好日子。怎么办?庄里地处丘陵,除了地就是岭。胡玉亭决定整山治水,改造自然,发展农村经济。胡家孟堰村有个岭,叫走马岭,历来是个不毛之地。胡玉亭觉得,这个荒了数百年的岭,放那里挺可惜的。再说,没有植被,也容易造成水土流失。胡玉亭他们决定从治理走马岭开始,先平整土地,再刨鱼鳞坑儿,然后栽上金银花。为什么叫鱼鳞坑儿呢?因为满岭上刨的都是坑,就像鱼身上长的鳞一样。这里为什么是不毛之地?因为满山都是石头,树木无法扎根。要让树木在这里成长,不仅费力,还要讲究科学。用镐头刨开石头,刨成一个坑儿后,再把石头放到坑里两三年,让它风化成半土半石的状态,然后栽上树或者其他经济作物,就能生长了。
那段时间,胡玉亭每天在村里人的搀扶下,来到走马岭,双手抡镐,摸着刨岭、刨石头。双眼失明,能刨动石头?用什么刨?用心刨!
胡京珂回忆说:“俺记得治理走马岭时,热火朝天,俺父亲都不捎饭,一天只吃两顿。他拿着洋镐,邻居领着他说,你在这个地方吧,他就在这个地方刨坑儿。当时是秋末冬初,天还不很冷,干热了,他就把袄脱了,光着脊梁干。”
大干苦干三年后,胡玉亭他们不仅把走马岭治理出来了,就连二道岭也整治出来了,总共两百亩梯田。岭整治出来后,栽上了金银花,但又面临一个灌溉问题。胡玉亭他们一商量,决定修两座中型水库。胡京珂说:“为了修水库,俺们村老少齐上阵,有的抬土,有的推土,有的打夯。俺父亲打夯,他抬着夯,跟着人家,边走边打。”
通过整山治水,全村60%的土地,旱能灌、涝能排,全村每年增收粮食3万余斤,解决了村民吃不饱饭的大问题。更让人欣喜的是,走马岭和二道岭绿了,长满了美丽的金银花。
胡家孟堰村从一个落后村、贫困村,成为了莒县农业战线上的一个典型,这其中凝聚了胡玉亭的心血和情感。胡京珂还告诉我们:“俺们兄弟姊妹六个,有五个党员,俺们受到老父亲最大的益处,就是言传身教、忠厚传家。他一直教育俺们,不管你们在哪里干,千万千万别走歪路,要忠诚,对党忠诚,对国家忠诚,要踏踏实实工作,老老实实做人。到现在,俺们兄弟姊妹回想起来,没有一个受过俺父亲一次骂一次打。俺父亲从不去胡说八道,你做错了,他批评你,从头到尾把前因后果给你讲明白,你错在哪个地方了,以后应该怎么做,俺父亲这么一说,就觉得比打你两下子记得还深刻。”
是啊,眼睛看不见了,怕什么呢?心看得更远呀!
胸前挂满勋章的老兵endprint
他小矮个儿,还瘦瘦的,但却是个能打仗、擅打仗的老兵。
这个老兵叫许世彬,莒县城阳街道大许庄村人。我们来到大许庄村时,许世彬已经过世三年了,可大家一提起这个老兵,就眉飞色舞,敬佩不已。
许世彬弟兄四个,还有一个妹妹,他是老三。为了活命,兄弟几个只得去卖壮丁。先是老三被卖了壮丁,老三走了,家里还是没吃的,老四又不得不卖了壮丁。老四没有逃脱军人战死沙场的命运,但老三许世彬,却创造了战争奇迹。他从抗日战争打到抗美援朝,打了十六年仗,大大小小的战役参加了三百多次,除了耳朵被震聋,居然没挨过一枪一弹。许衍收也觉得不可思議,不仅是奇迹,更有点神奇。许衍收是许世彬最小的孩子,许衍收还有三个姐姐,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今年四十九岁,他出生时,父亲已经从部队回来十年了。打小,许衍收就爱听父亲讲打仗的故事。
许世彬先是在国民党的部队当兵,1945年投诚到了八路军队伍。那天,许世彬弄了一支步枪、几个手榴弹和一二百发子弹,悄悄地离开国民党部队,往八路军部队山东军区独立旅跑。跑出来的时候,他还穿着国民党军的衣服。“要是被国民党军逮着就毁了!”想到这,许世彬有点着急了。正着急时,他看到一个老百姓在那儿锄地。许世彬对那个老百姓说,大爷,俺跟你把衣裳换了吧!那个老百姓说,俺不要,俺不敢要,你那样的衣裳,俺要是穿着,就毁了。许世彬说,大爷,对不起了,你不换不行,你非得穿上,要不然俺就跑不了了。许世彬逼着那个老百姓把衣裳换了,然后抱着枪,背着手榴弹跑了。到1949年的时候,山东军区独立旅编入了陈毅的部队,即27军81师22团。
1949年5月中旬的一天,解放上海的战役打响了。敌人的一个碉堡久攻不下,战斗一时陷入僵局。许衍收说,当时国民党军占领着那条大街,他们不允许老百姓灭灯,更不允许供电公司停电。因为有灯照着,能看清楚情况。许衍收回忆,虽然俺父亲他们离碉堡只有五十多米,但只要你炸不开这个碉堡,就白搭。派去爆破的人都是有去无回,五十多米的街道上,牺牲的人满地都是。这时,俺父亲站了出来,对连长说,连长,你别再派人了,俺去。俺父亲小矮个儿,排在队伍的最后边。连长说,你快别提前上去送死了,轮着你还早。俺父亲说,不,俺去。连长说,许世彬,你有什么好办法?说说看。俺父亲说,连长,你想想看,前边抱炸药包去炸碉堡的,都是抱着五六十斤重的炸药往上冲,很沉,加上街上的灯都很亮,敌人看得清清楚楚,人家使机枪,你能撑住呀?你下个命令,要咱们全连的人把所有的裹腿布全解下来,再接起来,结成一根长绳子,拴在俺腰上,等到俺跑到碉堡附近,敌人打不着的时候,再把炸药用绳子拉过来。连长一听,一拍脑袋说,好办法。绳子接好后,俺父亲把一头的绳子往腰上一拴,另一头由战友拉好,俺父亲猛地往前一跑,跑出十多米,然后趴下。开始敌人还不知道咋回事,没反应过来,等到敌人拿机枪扫射的时候,他已经趴到死尸堆里了,没扫着。过了好一会儿,等到碉堡里的敌人没啥动静了,俺父亲又往前跑,又跑了几十米,敌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趴到了碉堡下面的死角处。战友已经把炸药拴好了,他就在那儿一把把地拽,三下两下就拽过去了。俺父亲把炸药包拽过去后,他点燃后没有马上就跑,而是等到炸药包快响的时候,他才跑了出去,接着炸药包也响了。你提前跑的话,人家还照样打你。他就是算着那个时间了。正是用这个办法,俺父亲成功炸掉了敌人的那个碉堡,不仅荣立了二等功,还火线加入共产党,部队破例放了他七天假,允许他在上海转转。
1951年,许世彬又跟随部队奔赴朝鲜,参加抗美援朝战争。许衍收说,这年5月,在朝鲜新兴里战役中,俺父亲所在的部队叫敌人打散了。他带领的那个班也与大部队失去了联系,他就领着这个班往回撤,当时班里还有一个朝鲜的翻译官,跟着他们一块儿往回撤。正走在路上,听到不远处有人用朝鲜语在喊“救命”“增援”。喊话的是朝鲜的一个女炮兵连,因为当时朝鲜男人基本很少了,这是由女大学生组成的一个连,她们没有战斗经验,被美军的几辆装甲车包围了。朝鲜女炮兵连打得相当狼狈,随时都有可能被消灭,她们看到附近有志愿军,才喊增援的。俺父亲说,那咱得增援。战友一听就生气了。他们说,咱的部队已经打散了,本身咱就是逃兵,你碰着打仗的,又去增援,那不是找死吗?谁增援咱?再说,咱身上武器弹药就剩这么点,你怎么打?俺父亲说,你们不打可以,但你们要把身上所有剩下的武器弹药给俺放下,放下后,你们往前走,在安全的地方等着俺。最后,战友们卸下武器,交给了俺父亲,走了。俺父亲肩上扛着一门无后坐力炮,炮腿没有了,光剩下筒子,支也支不起来了,每放上一发炮弹,都要夹在胳肢窝里开炮。他就提着那些炮弹,拿着炮筒子,往朝鲜女炮兵连那里靠。到了一定的射程范围内,他就放上一发炮弹,就开火了,俺父亲有这本事,不用什么镜子瞄,就能打中,敌人损耗了一辆战车。第二发炮弹,又打中了。接着第三发,第四发,第五发,第六发,都打中了。俺父亲是他们团里有名的神炮手,几乎是百发百中。敌人发现这边火力很猛,就调过火力对付他。但当他们把火力调过来时,俺父亲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那些女炮兵趁机撤了。这个时候,俺父亲班的那些人想想不对,怎么能把班长扔到那里不管了呢,都是战友呀!他们又调头跑了回来,跑着跑着,就看到了俺父亲。战友们说,你还活着呀?寻思着你回不来了。就在这个时候,朝鲜的那些女炮兵也过来了,说,救命恩人,你们属于哪个部队的?当时俺父亲说,问那个干什么,俺也没觉得有什么,咱各走各的,俺们还要找部队呢。人家说,那不行。俺父亲这个班里不是还跟着一个朝鲜的翻译官吗,他就站出来如实说,是某某某部队的。
俺父亲他们找上部队以后,待了一个月,人家朝鲜的一个文工团就来俺父亲部队慰问了,还给俺父亲带了一枚朝鲜的勋章,说是要亲眼见到这个中国英雄。当时俺父亲在前线,部队里打电话通知他,说你得回去,人家朝鲜人民军来了一个慰问团,要求见你。你说俺父亲怎么说?他说,俺不去,咱当兵不就是来打仗的吗,还用得着慰问?俺天天在外面打仗,光慰问都慰问不过来呀!但部队里打电话的那个人说,不是那么回事,你救了人家那么多人,人家说必须亲自感谢你。俺父亲说,你让他们慰问就行了,俺不回。那人说,人家还得给你钱和勋章呢。俺父亲说,钱不要,勋章可以收下,你们帮俺收一下吧。那人又说,不行啊,人家说必须亲自找到你,亲自给你颁奖。俺父亲说,好吧,那俺就回。俺父亲回来后,光把勋章接下了,钱没要。他说,部队管吃管穿,不需要用钱,要钱干什么用,不要钱。勋章是金日成勋章,还有一个副本,副本上盖着金日成与康良玉的手戳,康良玉是当时朝鲜国防部的部长。后来,一些领导拿起金日成勋章一看,就知道这个来之不易,旁的纪念章,只要参加了战争的都有—个,唯独这个勋章不是人人都有的。就是说,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拿到这个勋章的极少。endprint
许世彬炮打得准,不仅在全团有名,在全师也是响当当的,只要有重大任务,师长都会直接点他的名。许衍收说,有一次,俺父亲部队前边有一个碉堡,阻止了志愿军前行的道路,死了很多人,炮兵用钢炮去打,都打不掉。那个山叫"阎王鼻子",就像一个鼻梁似的,两旁都是无底深渊,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山顶,美国鬼子就在山顶上建了很坚固的碉堡,里面安了很多架机枪,不停地往外扫射,咱志愿军攻了很长时间,死了很多人,多到什么程度呢?就是那条小路上都是尸体,要往上走,得往两边扒拉着尸体才能上去。
俺父亲本身是炮兵,攻碉堡这样的任务,属于步兵干的。但他看不下去了,主动要求上。炮连不允许他上,说冲锋这一块不该咱。俺父亲急得直砸拳头,拳头砸在石头上,鲜血直流。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损失的人太多了,不能再拖了,而且上级也有了指示,再拿不下的话,就要受军法处分了。于是,师部派人上炮兵营来,问谁叫许世彬。连长指着俺父亲说,他就是许世彬。师部的人说,就是他,师长点的名。俺父亲就去了。一到那里,师部的人就问他,要多少人配合他。俺父亲看了看后,说,人去多了也得搁(牺牲)上,没法走,俺一人就可以了。于是,他背着一门无后坐力炮,向前冲。那个炮是中间开炮,后头喷火,杀伤力很强,专门打坦克的。战友用炮火掩护了一段距离后,他就从尸体空隙里往前爬。一个人的目标小,再加上有火力掩护,所以敌人的注意力也没那么集中。爬着爬着,就爬得很近了,但他再也不敢往前爬了,再往前爬,可能就被发现了。再说,远了还怕打不准呢,打不准,那他也回不来了。俺父亲连着发了三发炮弹,都是从机枪眼里打进去的,那碉堡当场就炸翻个了。咱们的部队也吹起了冲锋号,发起了攻击。这次俺父亲又立了一个二等功。
又有一次,俺父亲所在的部队接到命令,要炸掉一座桥。还是俺父亲上去的,最后桥炸毁了,可俺父亲也被爆炸的气浪掀了出去,等他醒来时,已经躺在战地医院的病床上了。他问护士,俺怎么躺在这里了?俺的战友呢?桥炸掉没有?美国鬼子消灭没有?护士说,你顺利完成了任务。俺父亲光看着护士张嘴,就是听不到她说啥,这下俺父亲知道自己耳朵被震聋了,治了不到两天,他就闹着要回前线。医生说,不行,你不仅耳朵震聋了,还震成了脑震荡,不可能再上战场了。这次,俺父亲被鉴定为二等一级残疾。在医院休养期间,由于前方战斗很紧张,兵员不足,部队领导动员伤好的人员再回前线打仗,不能参战的都要回国,也不用待在医院里了。俺父亲第一个报名回前线,领导一找医生了解,医生说,他不可能回去参战了,只能回家,他脑震荡,是脑子的问题,什么时候犯也不知道,那个不能除根,再说他耳朵也不好使了。俺父亲不干,生气地说,俺感觉很好,谁说俺不能打仗了,再说,俺回去干什么,俺家里还不知道有没有人呢,俺出来当兵就是打仗的,俺不打仗,旁的活又不會干,俺必须回部队。部队领导也没办法,最后说,你硬要回去打仗,你就回吧。于是,俺父亲又回到了前线。
俺父亲虽然耳朵不好使了,但他还是眼明手快,非常敏捷。有一次,俺父亲所在的师,有一个团被美国鬼子包围了,基本上都牺牲了,师长想去救这个团,却想不出办法来,也没有人敢接这个任务。这时,俺父亲来到了指挥部,他对师长说,俺去,俺有办法。师长说,你有什么办法?俺父亲说,你就给俺组织七八十个人,多了俺不要,但必须挑军事素质好的,能爬山的。师长说,团以下的尽着你挑,不管是团长营长连长排长,还是战士。俺父亲说这些时俺还不太能理解,不可能人家当官的尽你去挑。但俺父亲说,都到那个时候了,不看官大官小了,只分军事素质的高低,军事素质不好,你官再大,去了也是送死。俺父亲组织了七十多个人,由他统一指挥。他们从后山崖上拽着绳子攀了上去。美国鬼子觉得身后是峭壁悬崖,志愿军上不来,除非他们长了翅膀。但他们就是上来了,七十多个人,一上去就朝美军开了火,天降神兵,那美军一下子炸了锅,咱们的人趁机就突围了。
或许有人会问,许世彬战功显赫,组织上怎么没提他当干部呢?其实不是组织上没提他,是他不干。许衍收说,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说你父亲那么会打仗,怎么没混个一官半职的呢?俺父亲在部队期间,组织上多次要提他当干部,他都不干。他说,俺除了会打仗,其他什么都不会。俺父亲没上过学,小时候家里穷成那样了,哪有钱读书呀,一个字也不认得,后来认得一部分字,那也是在部队里学的。不打仗的时候,连队要组织上课,就叫他上去讲打仗的故事。连队干部还说,要提干,你光会打仗还不行,还得有口才,还得会上课。俺父亲一听要讲课就头疼,他对连队干部说,俺没上过学,俺不会拉(说),俺不当干部。有一次在朝鲜战场上,部队领导非要提他当干部,他不干,腰里绑上手榴弹,跑到山上去了,说你们要俺当干部,俺就把自己炸死。后来,连长骑马去追上他,把他弄回来。连长说,你为什么这个样?你打仗都没死,非要把自己炸死,亏不亏啊。俺父亲说,你们非逼俺当干部,俺当不了干部,俺不当干部,俺只要能打仗就行了。连长说,好吧,你打你的仗,不叫你当干部了。俺父亲真是把当官看得很淡,俺曾经说他,你在战场上代理过排长、连长、营长,怎么就当不了干部?他说,关键时刻那可不一样,正打着,指挥员牺牲了,俺就得马上补缺,那没的说的,可平时俺就不行了。
1955年,许世彬复员,部队准备把他分配到青岛市纺织厂。在当时,这是个令人羡慕的单位,可他却主动放弃了。他说,俺当了十六年兵,天天是吹号出操,吹号开饭,吹号睡觉,去厂子里,还是吹号上班,吹号下班,俺受不了了,俺要回家,回家种地。现在国家穷,俺回家后,绝对不向国家伸手要钱。部队领导说,你打了这么多仗,立了这么多功,不安排个工作就亏了。俺父亲说,亏什么呀,俺没搭上命,就喜得不得了了。于是他回到了阔别十七年的故乡。
许衍收说,俺父亲是十八岁出去的,回来时三十五岁了。开始俺奶奶都不认识他了,就问他,你是谁家的儿啊?俺父亲抹了把眼泪道,娘啊,俺是您的儿呀。俺奶奶一下子就愣住了,俺的儿?俺瞅瞅是不是俺的儿,你可别哄俺。俺奶奶近前细细端详,可不是吗,就是俺的儿。俺奶奶抱着俺父亲一下子就哭了。endprint
俺父亲这么大了,还光棍一条,家里急,他也急,开始俺父亲寻思着,自己年龄大了,怕是找不着媳妇了。让俺父亲没想到的是,他回到家,还有一个二十八岁的黄花大闺女在等着他呢,那就是俺母亲。俺母亲比俺父亲高,长得也不赖,刚见面的时候,俺父亲对她说,俺耳朵震聋了,如今这两个耳朵就是个摆设,用处不大了。俺娘说,你是为了革命聋的,俺不嫌弃。
俺父亲在朝鲜战场上震聋了耳朵,是二等一级残疾,按当时国家政策,每年可补助一百六十块钱。可俺父亲就是不去领,他说,咱国家穷,俺当兵不是为了享受,俺不占国家便宜。复员回来的头十年,俺父亲硬是没上民政部门落实,更没支(领)钱。
回到家乡,许世彬就投入农村建设之中。两年后,他当上了大许庄村支部书记。在许世彬的带领下,1957年村里搞初级社转高级社,1958年正式转高级社,接着搞大兵团作战,吃食堂。也就是这个时候,许世彬开始带领群众修水库,先是修的峤山水库,后来又参与仕阳水库建设。在仕阳水库拦河坝底清淤时,正好是腊月里,刮着东北风,飘着雪花,谁也不敢下。许世彬当时就穿着一条棉裤,没有穿秋裤,也没袜子穿,他把裤腿一挽,把鞋一扔,说,这点冷比俺在朝鲜战场时差远了。说完,他就“扑通”跳下去了。看着他跳下去了,其他的民工也都跟着下去,就像下饺子一样。
1966年,一场斗争风暴袭来,许世彬的命运也发生了逆转。他不仅被造反派夺了权,还被打成反革命,以前的荣誉和待遇全部取消,就连他那个二等一级残疾也被取消了。许世彬不好争功夺利,你们不叫俺当书记,俺不当就是了,俺当俺的群众。当时大队里买了一台柴油磨面机,大队领导叫他领着开机子,他就领着开机子,一点怨言也没有。不只夺权这么简单,还要挨斗,低头弓腰。他从不辩解,叫他检讨他就检讨。虽然他整天被批斗,但在大队里该怎样还是怎样。被批斗完后,他还加班给大队磨面。这种性格,与他在战场上的表现,截然相反。许衍收说,那时候造反派天天要批斗俺父亲。被批斗后,还要他上台表演节目。我们问,被批斗了,他还有心思上台演吗?许衍收说,有!因为是演打仗的,一提打仗的事,俺父亲就来劲了,他上台就说,俺今天给大家献个节目,演个摸岗,摸岗就是在朝鲜战场上摸美国鬼子的岗。他演的这个节目很长,把在部队上摸爬滚打演绝了。那时候也没有水泥地面,就在那土台子上演,演的时间还很长。俺们村里那个二层楼,他拴上绳放下来,自己捋着那个绳,头朝下,顺着绳就下来了。你们说他军事素质有多好,离开部队都十多年了,还一点都不含糊。
许衍收说,后来全部摘帽嘛,反革命不是反革命了,俺父亲摘了帽以后,就准备找回原来的荣誉,但被收去的证件都没有了,被人家给毁了。到民政部门一打听,人家说,不能随便办,得有依据,没有依据,谁知道你说的是真还是假呀。当时俺父亲手里也不是完全没有证据,部队里发的一些荣誉奖章,有的他还保存着,看得比他的命还重要。有一个部队发的证书,上面写着“许世彬同志在朝鲜战场因被炮震聋耳朵被评为二等一级残疾,每年一百六十万元(现在的一百六十元)。”这些都是很好的证据,但这个事就是落实不了。最后问来问去,人家说,需要部队的证明,还得原部队的。
于是,许世彬就开始找自己的老部队27军。许衍收说,俺父亲去找老部队并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荣誉,他把打仗和战争荣誉当成了自己的命根子。大概是1985年冬天,俺那时也就十几岁,见俺父亲走路都困难了,就陪他去找老部队,俺们先到了北京。说来也巧了,在北京碰到了一个老革命。按理说,俺们破衣烂衫的没人会注意咱,可俺父亲胸前挂了三排的军功章啊。那老革命端详了几眼,就和俺们搭了话,一来二去,发现原来他和俺父亲是一个部队的,他说,咱们军在石家庄,你到那里去吧。俺老父亲激动得直抹眼泪。俺们是半夜到的石家庄,俺们不知道怎么走,就在候车室待着。人家看俺们不是候车的,不允许俺们待,把俺们往外撵。俺们背着包,还背着在家烙的干火烧,就和要饭的似的。正转悠着,一个警察一看俺父亲带着那么些营生,就问,老同志,怎么回事,半夜三更的不找地方住下,怎么在这里?俺就把情况向他说了说,那个警察说,你们马上上候车室暖和暖和,外面怪冷的。到了天明,七点以前,俺们就上了大街去找。咱不知道东西南北,上哪儿找呀,就向人家打听。有人说,27军就在石家庄烈士陵园斜对面,你们先找烈士陵园吧,找到烈士陵园就找到27军了。俺们在街上转悠,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走,问老百姓吧,很多人不知道,他们说的话俺们听不大懂,俺就问一个交通警察。那个交通警察比画着,叫咱向左拐或向右拐,说了以后,咱还是找不着方向,也不知道东西南北。那个交通警察也挺好的,看俺们啥也不知道,干脆就领了俺们一段路。快到烈士陵园的时候,他指着前方说,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到烈士陵园了。一到烈士陵园,就看到对面一个大门,相当宏伟。一看,挂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7军司令部政治部”。找着了,找着了,俺大声跟俺父亲说。看着牌子,俺父亲没有吱声,可那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滴。俺就说,可找著家了,咱应该高兴啊。俺老父亲紧紧攥着俺的手,像孩子一样用力地点了点头。到了大门口,咱不懂,以为往里进就是。当时俺父亲腿肿了,拄着拐,俺就架着他走,可站岗的不让进,问道,干什么的?俺没见过这架势,不知道怎么说,说了半天山东话,人家一句也没听懂。这时,俺想到了父亲带来的功劳簿,这是他唯一的部队发的原始证件。俺就把这个证件递上去,并用山东普通话说,俺要进去。站岗的说,你们进去找谁?俺说,找谁咱叫不出名来,反正是找领导。俺又想,不行,得拣大的说,俺顿了一下,接着说,找军长。站岗的说,你找军长,你认得他吗?俺说,俺是不认得,但俺父亲认得,他是军长的老战友。看站岗的在翻俺给他的小本本,俺说,俺给你找。咱太熟了嘛,就翻到那页,上头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7军政治部”,盖着大戳子。站岗的看了后,就对俺说,你们上传达室来。传达室有电话,也有一排椅子,还生着炉子,很暖和。那个站岗的说,你们在这儿坐一坐,我给你们联系。那站岗的说着,电话立即就打到了政治部,说有个山东莒县的老兵,是首长的战友,但具体又说不出首长的名字。电话那边说,叫他们进来吧!endprint
接着就把俺们送了进去。进到院里一看,那个院子大呀,一望眼望不到头。那站岗的说,军事重地,不能乱看。俺一听,赶忙收回眼光。到了政治部以后,那间屋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处长,叫什么名字咱也没问。里面有两张沙发,他们两人一人坐了一张,俺们去了以后,他们就站了起来,把沙发让给俺爷俩。他们坐到椅子上后,问俺们有什么事。俺就说,你们有什么听不明白的,可以问俺,问俺父亲没用,他有脑震荡,耳朵聋。老部队真是好,不管什么事,咱只要一说,不等说完,人家都能听明白。他们也问得很详细,每件事都问。最后,那个处长问俺,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明白?俺说,俺从小到大,天天就在俺父亲身边,天天听,就记着了。当时俺们还捎了一个材料,是俺父亲写的,上面从排长到团长,写了一大串领导的名字,都是俺父亲当兵时的领导,那个处长看了材料有些吃惊,说名单里有几位领导都成了军里和军区的首长了。他接着说,你这个情况太特殊了,在战场上立了那么大的功劳,地方上还那么对待你怎么能行,我们听了也心寒,这个事,我们完全负责,会原原本本地向领导汇报,给你写证明,争取尽快办好。说完,那个处长把俺父亲所有的材料和证件都拿上,上楼向领导汇报了。将近一个小时后,那个处长下来了,对俺们说,我们这里给你们开了两封信,这个小信封装着的,你们捎回去,交给县民政局;这个大信封装着的,就不用你们捎了,我们部队直接交给临沂军分区,由他们负责处理,不该你们问的事,也不需要过问。那个处长真好,还对俺们说,老兵回部队了,一定要在这里转两天。俺说,俺们还是回家等处理结果吧。那个处长说,也好,那就在招待所吃顿饭吧。在饭堂里,当兵的听说来了老革命,立马就围上来了。他们问长问短,问俺父亲打了哪些仗,打仗的情况如何。最后出来一个领导,对当兵的说,你们这样对老革命太不尊敬了,先叫他吃饭。那些当兵的就远远地看着,议论着,赞叹着。吃过饭,部队还用吉普车把俺们送到火车站。那是俺第一次坐小车,可能也是俺一生唯一一次坐军车了,神气得很啊!说来也怪,俺老父亲好像一下子年轻了,脑瓜子也灵光了,也会说笑了,他拍着俺肩膀说,你小子算是跟俺沾光了!
荣誉落实了,俺父亲可喜坏了。他也变得更大方了,经常买烟和酒,和村里那些老汉分着吃。俺父亲那人特别好收买,那些年整他的那些老汉,看到俺父亲政策落实了,都过来赔礼道歉。俺父亲看他们的生活不行,还给他们送钱,每次都是三块五块的。俺父亲落实政策后,得到的钱并不多,当时一年也就三五百块钱。他都分了,一分都没剩下。
2002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小偷光顾了许世彬家。老许醒来时面前已是一片狼藉,这时他急了,第一反应不是去看自己的钱还在不在,而是心急火燎地去看他那一堆宝贝奖章,当发现二十多枚荣誉奖章全被小偷洗劫一空后,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个老娘们一样痛哭起来。他自言自语道:没想到一个小偷竟然端了一个侦察兵的老窝,奶奶的,这要是搁在当年,老子还能让你摸了岗?!老许用青春和鲜血换来的荣誉獎章没了,他的心也像被掏空了一样。对他来说,那是个伤痛的秋天。
那个秋天的伤痛,一直伴着他到2012年4月去世。临走时,他还跟儿子念叨,你小子好好打听着,给俺找回来。儿子安慰他:您还惦记这些营生干啥呀,又不值钱。老许气得直翻白眼:奶奶的熊!金子银子跟它也没法比,那是老子一辈子的念想!记住,等老子死了,你也一代一代给俺传下去,要不俺回来找你算账!儿子道:爹,你快别说了,俺都得慌!
(本刊节选)
〔本刊责任编辑 姚 梅〕
〔原载人民文学出版社
《见证中国乡村红色群落传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