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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寸之谜

2018-01-24阮红松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8年1期
关键词:老七匣子老二

阮红松

如今社会上的闲人多,没事找事爱惹点儿事的人也多。

城西马家胡同,有个退休工人,人称马快活。他平日里没事喜欢在胡同口跟人下下棋,聊聊天,本来活得很快活,没想到却因几枚邮票,被折腾得死去活来。

这事儿还得从三年前初夏的一个礼拜天说起。那天早上,马快活买了菜回来,在门口的躺椅上歇脚。正想睡个回笼觉,听见上小学四年级的孙女玲玲和一个女同学不知为什么事吵起来了。

“玲玲,不好好做作业,吵个啥?爷爷的脑壳都被吵麻了。”马快活呵斥道。

玲玲委屈地说:“爷爷,同学要换我的纪念钞呢。”马快活没听明白,忙欠起身子问:“啥?啥纪念钞?”玲玲笑了,告诉爷爷,她的这张纪念钞也是钱,是一张纪念建国五十周年发行的五十元的人民币,宝贝着呢。马快活一听,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一张五十元的人民币有啥稀奇的?人家要换就换给她嘛。”玲玲急得跳了起来,说:“爷爷,市收藏协会的叔叔说,这种纪念钞在市场上可以卖几百块钱呢!”

马快活一把年纪了,对钱财早看开了。但一张五十元的人民币能卖几百块钱,这种稀奇事还真没听说过。便让孙女拿过来瞧瞧,瞧了半天,这张钞票除了旧点儿,也没啥特别的地方。马快活忽地想起去世七年的内弟万呆子,万呆子去世后留下了一个檀木匣子,里面装的尽是些粮票啊邮票啊纪念章什么的。要不是孙女说到收藏两个字,他还真把那匣子给忘了。

想起内弟万呆子,马快活叹了一口长气。万呆子生前在城里的一家机械厂当制图工,每月工资也没几个钱,却都花在收藏一些看似不值钱的东西上了。人混得痴头呆脑不说,年近四十也没哪家姑娘打算做他媳妇。七年前的一个黄昏,万呆子在五楼的宿舍阳台上津津有味地把玩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张旧粮票,票面已经烂成几块了,忽然一阵风刮来,手中的宝贝被风刮走一块。他忘情地去抓,身子失去平衡,一下子从阳台上栽了下去……临死还紧紧攥着那张残缺不全的粮票。

万呆子为一张粮票跌死后,落了个“精神不正常”的名声。小城玩收藏的人本来就不多,基本都是看钱认货过平常日子的人。万呆子生前也从没说过他收藏的玩意儿能当饭吃,能当钱使。所以,在饮食男女眼里,他就是神经不正常,用现在的话说,脑子进了地沟油。

马快活没把这檀木匣子当回事,玲玲却不经意间发现了爷爷床底下的宝贝,没事就在这匣子里翻东西玩。结果呢,七玩八玩,跟她舅爷爷似的,虽然只有十一岁,却成了个小收藏迷。

五十元纪念钞的事,成了马快活的一块心病。小孩子家玩这些,耽误学业不说,还有可能耽误人生,玲玲舅爷爷的一生就是活教材。他寻思着找个收废品的熟人,把檀木匣子给卖了。人找来了,老废品贩子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打开匣子就吓傻了,说自己没本钱收这个。他不敢蒙人,马快活也许好蒙,他害怕那个凶死的神经病在九泉之下有眼,自己要遭报应。

这事儿一传开,引出一个市井高人。

高人叫张少白,四十好几岁,长得白白胖胖,举止斯斯文文,面带微笑。张少白没正当职业,社会上时兴什么行当,他名片上就印什么。现在他的头衔是某市收藏家协会的副理事长,实质上也就是收藏界的一个票子商。这种人平日里闲起来比谁都闲,忙起来又比谁都忙。一会儿瞧他歪在马路边下象棋,一会儿又见他夹个包满街窜。神奇的是这人只要有一身皮,穿啥像啥,今天是政客,明天又是商人,过几天又成文化人了,赚的钱也大多来路不正。

张少白首先认识了玲玲,他在胡同里乱窜的时候,曾经在女孩儿手里花很少的钱买过几枚很值钱的邮票。那天,他正在路灯下看人下棋,意外听到万呆子这个名字,说是生前留下一匣子宝贝,差点儿让老姐夫当废品给卖了。张少白一听,马上到理发店洗头换装,临出发时还不忘找了一副眼镜戴上。

来到马家胡同,张少白抽出一张香喷喷的名片递给马快活,自我介绍说是个文化人,兼着一个副理事长的闲职。马快活不知这副理事长的官衔有多高,只管倒茶讓座。张少白一边喝茶一边说明来意。马快活哈哈直乐,他原本当废品卖的东西,没想到还引来了真神,忙从床底下抱出那个散发着霉味的檀木匣子,有点儿难为情地放在客人面前。

张少白打开匣子,用手翻了一下,眼睛立刻就亮了。他抑制住内心的兴奋,不动声色地把玩着匣子里的东西。忽然,他的手僵在了匣子里,眼珠也转不动了,屏着一口气不敢出。这是票子商发现意外之财后常有的表情,正如猎狗发现了猎物一样。他在匣子里发现了一种罕见的邮票,是一张版票,一共八枚,邮票上印着一只可爱的小猴,人称“金猴”票。“金猴”票本来就是邮市的珍品,是抢手货,而张少白看见的这版“金猴”票更是邮市的极品,是“金猴”票中一种罕见的漏色异体猴票,人称“白猴”。

由于过度兴奋和紧张,张少白差点儿虚脱,一把一把地直甩额头的汗。

“金猴”票对一般爱好集邮的人来说并不陌生,该票是中国邮电部在1980年发行的首轮首枚生肖邮票。在当时门可罗雀的集邮市场,“金猴”的问世并没有惊动多少人,也没有引起集邮爱好者的关注和兴趣。谁也不曾料到,几年以后,该票的身价陡增,年年暴涨,竟成了邮市的抢手货。在“金猴”票走红邮市时,该票中忽然蹦出一枚被称之为漏色异体的“白猴”票,在邮市引起轰动。

在放大镜下看,“白猴”与“金猴”在纸质、齿孔、版式、字形、图案等方面都没有差异,猴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不同的是,“金猴”票底色是粉红色,“白猴”票底色是纯白色。更有趣的是,“白猴”竟是一枚盖销票,票面上有邮戳印,已完成了通信使命。据行家们研究,此票系真猴票无疑,但该票为何会漏了底色,又是如何诞生并流传到市面上来的,都是一个谜。经国家邮票总公司鉴定,“白猴”是我国发现的唯一一枚漏色异体票。

邮市上一贯讲的是物以稀为贵,加上在宣传上强调了其“权威机构鉴定”“神秘”“唯一”等因素,“白猴”票被邮市视为奇品,身价非凡。有消息说,该票在一次不公开的拍卖会上,被湖北A市一个个体户以五万元的高价收藏,从此万金不为所动,成为奇货可居的无价之宝。endprint

这回,见多识广的张少白意外地在马家发现了“白猴”票,而且是整版,一共八枚。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怎么可能呢?世上只有一枚漏色异体票呀?这八枚“白猴”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呢?

张少白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觉得有必要同马快活谈一谈传奇人物万呆子。

“老伯,我久仰您内弟万呆子大名,可惜已是无缘相见。请问,他临死前,对自己收集的东西有特别的交代吗?”

“唉,我可怜的内弟去得太突然了,来得及交代啥哟?他一生性情孤僻,连我这个姐夫也难得跟他说上几句话。他生前就迷恋这些玩意儿,死了这么多年,放着连老鼠都不啃!”

张少白一听,心里有了底。他干笑两声,挠挠脑壳说:“这样吧,这一匣子东西我都要了。价钱嘛,还是您说。”

这一匣子东西值多少钱?马快活从没想过,心里完全没底,只知道匣子里的东西已经不是废品了。他难为情地笑了一下,说:“您是客,您随便出个价。”

张少白不再客气,清了清嗓子,说:“也不让您老人家吃亏,常言说得好,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是朋友。给五百块钱,行不?”

五百块钱!马快活侧着耳朵听得明白,心里一惊。瞧眼前这人也不傻,便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叹道:“唉,卖了就卖了吧!”

张少白也一惊,马上掏钱。

这时候,玲玲走了进来。爷爷跟客人谈生意的时候,她出去玩了,她认为大人们说话自己不便参与。她在外玩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檀木匣子里有几枚猴子票是自己最喜欢的,不能卖给别人。她这会儿进来,就是要告诉爷爷要留下那几枚猴票。

玲玲当着张少白的面,从匣子里取出了那八张猴票,对张少白说:“这几枚邮票是我的宝贝,不能卖给您。”

张少白瞧明白玲玲挑走了的是几枚猴子票,心疼得像被人挖了一块肉。

“我是个干脆人,买东西打包走,缺一样我都不要了。”他像孩子撒泼一样喊叫道。马快活和颜悦色地对张少白说:“您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她拿走几张纸片儿,您少给五块钱,可以吧?”张少白哭笑不得,急得直抹汗,不得不托出底牌。

“老伯,我跟您明说了吧,这匣子里的东西,我也最喜欢这猴子票。要不,这匣子里的东西,我连一百块钱都不想出。就是这几枚猴子票,现在还拿不准是不是真的。”

马快活忙从玲玲手里夺过猴子票,瞧了瞧说:“真是好笑,我活了这把年纪,只听说过假钞票,还没听说过假邮票。谁会吃多了饭没事做,伪造这种纸片儿?”

张少白苦笑两声,也忘了自己的票子商身份,开导马快活说:“您听我说,目前这种‘白猴票在邮市上只发现一枚,说不定也是唯一的一枚。如今您这里一下子冒出八枚,说出去谁也不会相信。”

马快活越听越糊涂,冷下脸说:“我姓马的一生行得正坐得稳,别说造假东西,就是假话也少说。你信不过就不买,我宁可将这些纸片儿卷烟抽,也不去惹闲话!”

一听这话,张少白更急了,忙赔着笑说:“这样好不好,无论这些猴子票是真是假,我都要了。只不过这是冒风险的事儿,价钱嘛……我再加一百块钱行不?”

张少白主动加一百块钱,一下子把马快活加醒了神。瞧这个副理事长人精似的,还主动加价,吃不准这些猴子票真的很值钱呢。稀里糊涂卖了,是不是有点儿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内弟?马快活闷着头,反而不吱声了。

张少白不知道老头子在想什么,冷笑着说:“老伯,如果这八枚猴子票是伪造的,就跟草纸差不多,您想想吧。”

马快活活了六十多岁,虽说没混过商场,但有个土经验:凡是人家急于交易的东西,就得多留个心眼。

“不急,来了是客,先喝点儿茶。”马快活说。

张少白在马家死缠硬磨的当口,马快活的儿子马老二回来了。马老二生得五大三粗,没什么文化。他原在一家五金制品厂当工人,后来见街上的二流子也比上班族活得来劲,就稀里糊涂辞了职。谁知到社会上一混才知道锅是铁打的,饭没白给的。原来在单位里混工资不知不觉,到社会上捞钱还真不容易。这不,辞职快两年了,越混越惨,只差要卖裤子。

这会儿他像一条野狗一样游荡回来,见屋里坐着一个颇有派头的人物,便没进屋,躲在门口偷听了会儿。原来是父亲跟人谈买卖,一个穷家,还有什么东西好卖呢?

完全听明白是怎么回事时,马老二陡然来了精神。他虽说文化水平不高,但毕竟在社会上混了两年,什么生意都留意过,对邮市行情也略知一二。当父亲与那个陌生男人说起“白猴”时,他大吃一惊,他无意中听人说起过,“白猴”是邮市中的金疙瘩。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在外面找钱找瞎眼睛,家里竟然藏着这种宝贝。

马老二腆着肚子出现在客厅里,也不跟客人打招呼,问明白女儿玲玲手里握着的纸片儿就是“白猴”票,马上大呼小叫:“你把咱家的宝贝拿出来干啥?弄破了弄丢了,就要了我的命了!”又横着眼睛对马快活直嚷嚷:“你知道这种猴子票在邮市上卖啥价吗?老糊涂!”

马快活已经很疲劳了,见儿子一惊一乍的,不耐烦地嘟囔道:“六百块钱,我打算全卖了。”

“天大的笑话!”马老二火冒三丈,唾沫四溅,“这种‘白猴票至少每枚值二十万块钱哪,我的老爸爸!”马快活听了儿子的话,惊得嘴巴像支了根棍儿,结结巴巴地说:“你这话是……是真的?”

“千真万确。据说市面上发现的那枚‘白猴卖了一百万块钱哪!”马老二信誓旦旦地说。

张少白一直默默地打量着马老二,揣摩着这人几斤几两。刚开始感觉这人也就一饭桶,现在发现他比饭桶更难对付。

“老兄,说话得靠谱,嘴不能随便咧到耳朵根!”张少白被马老二的话气得牙疼。

“你是谁?”马老二不屑地打量着张少白,摆出一副老油条的样子,“你想买咱家的传家之宝吗?别打马虎眼,一看就知道你是个行家。”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而且是个理不清的二混子,张少白感觉这笔买卖要黄。张少白假装上卫生间,半个小时后出来了,此时他已经有主意了。endprint

他也懒得跟马老二搭讪,自言自语地道:“这八枚‘白猴的来历不清楚,我也不想要了!”

马老二见自己的话吓得客人要撤,马上用话套住张少白。“我舅舅已不在人世,总不能向死人问个究竟吧。有啥办法来证明这些纸片儿是宝贝呢?”

“这当然得找门路,请权威机构进行鉴定。”张少白挺挺胸,不紧不慢地说。

马老二已被几枚猴子票吊足了胃口,忙凑到张少白跟前,拉着张少白的手,夸张地笑着说:“大哥,你今天有缘坐咱屋里,咱俩就是兄弟了。你随便到胡同口问一问,都知道我马老二的名号。我是出了名的重义气之人,这笔买卖咱兄弟俩一块儿做,做成了,我吃肉,绝不让大哥啃骨头!”马老二将胸脯拍得山响。

张少白露出一副很受感动的样子,然后闷着头沉吟片刻,一拍大腿,说:“行,我去寻路子搞鉴定。不过,这事得保密,不准让第四个人知道。”

马老二点头如啄米,对马快活说:“这是一笔天大的买卖,你把嘴巴管紧些!”

马快活搞不明白自己卖废品咋卖出了天大的生意,瞧儿子急得跟神经病差不多,无奈地点了点头。

很快一个礼拜过去了,在这段日子里,马老二也没心思在外面游荡了,每天像盼亲人一样在胡同口张望好几回。一想到要发财有好日子过了,这个贫寒的家庭天天洋溢着欢声笑语。

这天黄昏,张少白来了,带来了好消息。“路子走通了,有关部门答应帮忙鉴定新发现的‘白猴。但有一个条件,鉴定时,必须将那枚已被权威部门认定的‘白猴票珍品一块儿送去,以便对照鉴别。”

马老二一听,两眼发黑,根本就不知道“白猴”珍品现在在哪里。

张少白说:“这枚‘白猴珍品现在A市的个体户赵长命手里,可惜我跟他不熟。”

马老二努力地回忆了一下,自己在A市瞎逛时,好像与这个赵长命有过一面之缘。这赵长命四十多岁,靠做香烟生意起家,后来生意做大了做杂了,名片满天飞。马老二有一次在朋友家喝酒,与赵长命坐一张桌子上,无意中得到赵长命一张名片。马老二赶紧翻箱倒柜去找这张名片,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给找着了。

马老二按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打到A市,通了。说了半天,那边的赵长命怎么也记不起马老二是谁。馬老二最终报了一大堆A市的朋友名字,赵长命才没有挂断电话。马老二像对一个老朋友似的与赵长命拉了半天呱,最后才说到借用“白猴”的事。赵长命装聋作哑好一阵,总算搞明白其中有利可图,才答复说:“既然是朋友,借‘白猴没问题。你自己来取,带上身份证和担保人。当然,还得带五万块钱押金过来。哦,对了,我还得另收租借费一千块钱。”

赵长命说完马上挂了电话,马老二却抱着电话半天没动弹。

五万块钱押金和一千块钱租借费对马家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家里一贫如洗,吃的在肚子里,穿的在身上,两间破房还是爷爷的爷爷留下的。马快活一听就烦了,数落儿子说:“折腾吧,好好的日子,你总是要折腾得乌七八糟。”

马老二不这么想,要过上好日子就得折腾。他是绝不放过任何发财机会的,这么说吧,如果地上有一条缝,缝里有黄金,他就会将脑袋劈成片儿往里钻。他本来就是一个杀无血、剐无皮的无赖,赢了就吃香的喝辣的,输了就搭上自己一百来斤的肉身。

马老二闷头在家里睡了一个下午,那个与世无争的老子是指望不上了,就想到了张少白。这笔生意本来就是两人合作的,干吗自己操心,他倒成了没事人。电话打过去,张少白就屁颠颠地来到了马家。

“兄弟,猴子票生意要黄!”马老二愁眉苦脸地说。

张少白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后,鄙夷地瞅了马老二一眼,说:“亏你还是个跑江湖的,一堆屎,就拦你过不了山?”

两人密谋了一个晚上,张少白同意让市邮协开个担保证明,还一口认下了那一千块钱租借“白猴”的费用,又从马老二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中理出了一个借钱的路子。

马老二对张少白刮目相看,赌咒发誓说,做成这笔生意,两人从此就是生死兄弟,一块儿吃香的喝辣的。当然,如果猴子票是假的,大家一拍两散,只当大白天做了个梦,一块儿喝风咽唾沫。

俗话说:蛇有蛇路,狗有狗道。马老二虽说没什么朋友,却认得黑道上的几个哥们儿,其中有个老七,是开歌舞厅兼放“印子钱”的。马老二的老婆没工作,一直在老七的歌舞厅里陪唱。就这点儿关系,张少白都把它理出来了,认为马老二完全可以在老七那儿借到钱。

那天,马老二来到老七的歌舞厅,也没空去见自己的老婆,径直找到老七。老七将马老二足足晾了一个多时辰,才肯见他。

马老二虽然平日在街上也是个横着走路的主儿,但见到老七,腰板就软了。这是一个满脑壳伤疤的中年男人:后脑勺有块亮疤,那是被火铳打过的;额头上有个坑,那是被铁锤打过的;下巴上有一条红疤,那是被刀砍的……每一处伤疤都透着凶光,令人不寒而栗。

“老大,我是你兄弟马老二。”马老二一进屋就点头哈腰套近乎,其实平日两人也只是脸熟。

老七眯着眼,大大咧咧地说:“我兄弟太多,不知你是哪个小妈养的?”马老二也不怕丑,硬着头皮将借“印子钱”的事说了。老七寻思了一下,倒很爽快,答应放“印子钱”。按规矩,三分五的月息,一年内本息两清。

马老二没想到借高利贷这么容易,真是只怕想,不怕做。拿到五万块钱时,老七阴森森地拍着他的肩说:“你老婆在我这儿混得不错,虽然老了点儿,那风骚劲儿却赛过小娘们儿。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马老二心领神会,腿肚子打战,赌咒发誓说:“大哥,你放心,我马老二横着躺着都是条汉子,只要我这条命还在,钱和息就能准时回到你口袋里。”

钱借到手后,马老二已经不认识张少白是谁了,决定自己亲自去A市找赵长命取“白猴”票。临出发前,因为心疼异地取款那几个小钱,他没有将五万一千块钱打到卡里。马快活拿儿子没办法,已经认定自己从此不再快活,便跟着操心,亲自缝了一个小布袋,将钱装在里面,然后将小布袋拴在儿子的裤腰带上,悬在裤裆里。人一动,小布袋就在胯下晃动,触及到男人的命根子,保险得很。endprint

出门时,马快活百般交代,在路上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不要惹事。如果钱丢了,他一把年纪可以不活了,可玲玲还小。

马老二被老父亲唠叨得心情紧张,上车时心情还特别沉重,但屁股一挨车座,就飘飘然了。马老二心想,五万块钱算个鸟,只要借回“白猴”证明家中的猴子票都是真品,那八枚猴子票就跟八块金砖差不多。从此自己就是大款,吃香的喝辣的,搂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真是快活死了。

这么想着,一路上马老二忍不住五音不全地哼起歌来。

与马老二同座的是一个妹子,她见马老二这般快活,便主动搭话说:“这位先生是出门呢还是回家?”温柔鸟语入耳,马老二身子一酥。定眼一瞧,乖乖,好标致的妞儿,那身条,那水色,那清汤挂面般的秀发,当然,还有那鼓鼓的双峰……活脱脱就是记忆中的某性感明星。马老二稳了稳神,赶忙转身子接过话茬说:“我出门做生意。”

美人巧笑道:“我瞧先生气度不凡,就不是一般人,是大老板吧?”

马老二最听不得人夸他,男人夸他,他恨不得跟人结生死交;女人夸他,他恨不得管人家叫娘。他轻飘飘的,一双眼睛几乎粘在了美人身上。但这个二愣子保持了一分清醒,自己重任在肩,不敢胡思乱想,顶多饱饱眼福。尽管美人认定他是大老板,一路上不停地挨挨蹭蹭,马老二也假装像个坐怀不乱的君子。

那小布袋吊在裤裆里像警钟一样敲打着他。

马老二到A市以后,没见到赵长命,只见到了赵长命的老婆。赵长命的老婆说赵长命到汉口做生意去了,临走前留下话说,若是姓马的来了,验明正身,取保画押,交了五万块钱押金和一千块钱租借费,就将密码箱里的一枚“白猴”票交给他。

马老二向赵长命的老婆交了身份证和市邮协的担保信,然后拿出散发着裤裆臊气的小布袋。赵长命的老婆点过钱后,从房内的密码箱里取出一个金光闪闪的小盒子,打开来,里面躺着一枚微微发黄的邮票。马老二睁圆眼睛瞧着,果真是“白猴”票。赵长命的老婆说:“这枚邮票珍贵,我们特制了防护膜,上面有暗记,拍照存档了。经常拿出去展览,收回时要验看的。如果归还时有差错,你的押金就泡汤了。”

马老二认真地检查了一下,这枚邮票的防护膜的确高级,暗记也做得巧妙,想偷梁换柱除非毁了邮票。交完钱,赵长命的老婆给马老二立了字据开了收条。马老二将盒子揣怀里,又觉不妥,抽出腰里的皮带,从盒子里取出“白猴”,小心地藏在皮帶的夹层里。

天还没黑,马老二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上车的时候,马老二正找座位,忽然见后排有个妞儿向自己打招呼。马老二愣神一瞅,全身喜得打了个哆嗦。乖乖,这不是来的时候与自己坐在一块儿的那个美人吗?马老二咧着嘴,三步两步冲过去,紧挨着美人坐下。

“老板,生意很顺,发了财吧?”美人秋波荡漾,老朋友似的询问马老二。

马老二打了个响指,大大咧咧地吹牛说:“也没大发,一趟买卖赚个万儿八千的,一般化。”美人一听,嘻嘻笑着,往马老二身边挤了挤。马老二全身顿时像火烧,心想,老子反正身上没钱,玩的是空手道,再不用怕你了。就伸手摸了摸美人的大腿,美人没反对,就又摸了摸美人的胸脯,美人也没反对,只是白了他一眼。

马老二知道自己遇上专做旅途皮肉生意的“飞客”了。

车到一家小站,马老二再也忍不住了,悄声对美人说:“你瞧天色已晚,咱俩在这儿住一夜咋样?”美人抠着手,脸儿红红的,没回答。马老二焦急地说:“宝贝,我不会亏待你的。”说完,做了个数钞票的手势。美人不再犹豫,跟马老二勾肩搭背地下了车。

马老二跟美人在一家路边店睡了一夜,天刚麻麻亮,马老二轻手轻脚地提着裤子就要溜。美人很警觉,问他上哪儿?马老二说上厕所。出了门,马老二一口气跑了两三里路,觉得美人再不可能追上来了,才坐在路边等车。

坐了一袋烟工夫,车来了。马老二一伸腰,裤子一个劲往下滑,用手一摸,就在这节骨眼上皮带断了。马老二摸着断皮带,越摸越不对劲儿。皮带裂口处正好是“白猴”票的藏身处,一道醒目的刀痕从中划过。马老二倒吸一口冷气,将皮带夹层全部打开,空空如也!马老二两眼发黑,腿一软差点儿栽倒在地。但他硬撑着往回赶,赶到昨晚销魂的那家路边店,那床铺同样空空如也,只留下“飞客”一缕幽香。

话说马快活送走儿子,心里一直不踏实,眼皮跳了一天。马老二走后的第二天早上,马快活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在电话里,马老二的声音像临死人的呓语:“爸,宝贝丢了,一切都完了。我走……走了,不要找我!”

马快活捏着话筒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想到自己平白无故找出那个害人的匣子,惹出这么大的祸来,悔恨得一头撞在墙上……

放“印子钱”的老七,知道了马老二失踪的消息后,不知个中原委,认定马老二胆大包天,成心黑他五万多块钱,躲哪儿逍遥快活去了。他马上带了几个打手,寻到马家胡同。

马家阴风惨惨,一个小姑娘坐门口哭。玲玲做梦也没有想到,童话般的集邮世界,也有腥风血雨。屋里躺着个满脑壳缠着绷带的马快活,一头没撞掉烦恼,还把自己撞得半死不活。

“我要见马老二!”老七一见床上寻死觅活的老头子,更加怒不可遏。

“我儿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马快活哭道,“你要钱,也就我这把老骨头可以当废品卖。”

老七一听两眼就红了。“我老七在这世上横着走了这么多年,谁敢在老子面前迈八字步?不还钱,爷就将马老二的婆娘剁了喂狗!”

老七发狠话,从老子充到爷,马快活不再理他。

老七也不多说,骑上“野狼”就往家赶,一边交代人扣押马老二的婆娘,一边派人去捉马老二。火气太大,车子骑得猛,在一拐角处,气昏头的老七一不留神,胯下的“野狼”撞在一辆拖煤的卡车上。老七也活该短命,身子竟横卡在车轮下,哼都没哼一声就死了。

那边老七惨死,这边马快活一时想不通要寻短见。他从床上挣扎起来,在床梁上系了根绳子。玲玲正给爷爷端药进来,见爷爷做出这样吓人的举动,吓得丢了碗,死死抱住爷爷。endprint

“爷爷,咱家怎么了啊,爸爸不见了,你也不想活。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马快活站在绳子底下,看一眼孙女,又看一眼绳子。

这时,门口撞进一个矮胖子,冲进来就将床梁上的绳子扯了,挡住马快活说:“老人家,要不得!”

“我非死不可。”马快活扁着嘴哭道,“如今我儿子下落不明,媳妇的性命也危在旦夕,还背上一大筆阎王账。呜……别挡我……”

“我不让您死。”矮胖子坚定地说,“老人家,有三个理由让您死不了。”

“你是谁?”马快活惊讶地问,“你该不是活菩萨降世吧?”

矮胖子笑了一下:“我不是活菩萨,我是A市的赵长命。”接着说,“您儿子没事,他这会儿正在我家睡觉。我刚才在胡同口看见一场车祸,放‘印子钱的老七被车轧死了。念您一老一小可怜,我决定无偿退您五万块钱押金。老人家,您现在还想不想死?”

赵长命说着,从随身的密码箱里拿出一捆现金,放在马快活面前。

“这钱是我的?”马快活眨巴着眼问。

“不错。”赵长命说,“但有个条件,请将那几枚‘白猴给我瞧瞧。”

马快活哭道:“就是这几张纸片儿害了我呀。我也没啥好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如果您喜欢,就将这几张纸片儿拿去吧。”他从怀里摸出那几枚猴子票,递给赵长命。

赵长命接过猴子票认真地瞧了瞧,把玩片刻,摸出打火机,一下子点燃了那几枚猴子票。

“您这是干啥?”马快活吓了一跳。赵长命望着化为灰烬的猴子票,拍拍手说:“老人家,您难道不认为这几枚猴子票是不吉祥之物吗?”

马快活长叹了一口气。

赵长命从马家胡同出来,迎面碰上拄着拐杖的张少白。赵长命瞪着“三条腿”的票子商朋友,冷笑道:“张兄,人算不如天算吧?”

张少白气得全身发抖:“你竟然用一枚伪造的‘白猴票坑马老二,你这个挨千刀的!老子也上了你的当。”

赵长命仰天长笑,说:“我的本意并不是要坑马家,而是不希望世上出那么多‘白猴。无论什么东西,一多就不值钱。我只希望世上只有一枚‘白猴。唉,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你老兄使美人计夺宝,将一个美好的骗局变成了一场悲剧,差点儿闹出几条人命。”

张少白神色沮丧。昨天夜里,他想将美人偷来的“白猴”尽快出手,成交时竟被人打折一条腿,祸根就是偷来的“白猴”是假的。

几天以后,马老二从A市回来了,那天他丢了“白猴”本来是要寻死,但又不服气,怀疑“白猴”是赵长命指使人偷走了,便杀了个回马枪,回A市找赵长命算账。赵长命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弄明白,暗暗好笑。他心中已明白是谁从中捣鬼,一边安抚马老二,一边赶到马家胡同来救人。

马老二回到家,对马快活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爸,世上没白捡的金子。”

马老二的话令马快活感慨万千:“咱平头百姓,还是得踏踏实实过日子,乞不来福,守住平安也是福!”

一家人跪谢恩人赵长命,赵长命挥挥手说:“别谢我,对我来说,我什么损失也没有,就像看了一场戏。”又对玲玲说:“孩子,你记住,爱好只是一种精神享受,一旦与利益挂钩,爱好也能变成一种灾难。你舅爷万呆子,爱好收藏,从尘世爱到天堂,是一个真正把爱好当精神享受的人!”

玲玲点点头,她到现在也搞不清大人与猴子票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再也没有猴子票玩了。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啄木鸟》2012年第11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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