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索尼娅·甘地

程蒙

1994年，索尼娅·甘地出版了一本与已故丈夫拉吉夫·甘地共同生活的私人相册。里面涵盖了她从小在意大利都灵郊区生活的十几张照片；还有1980年，她在快艇上戴着一副深红色的太阳眼镜、披着一条佩斯利披肩的照片；还有他们的儿子，时年七八岁的拉胡尔在沙滩上把护目镜推上头发的照片。

来自意大利的姑娘

是什么让这本名为《拉吉夫的世界》的书如此不同寻常？答案就是这些照片的摄影师：印度前总理，在一次自杀式爆炸事件中丧生的拉吉夫·甘地。那又是什么让这本书在今天看来如此与众不同呢？原因就在于这是索尼娅内心真实的写照——就在她超越个人出身，成为印度最有权势的政治家之前。

最近，索尼娅·甘地从印度国大党主席的位置上正式退休了，这个位置她从1998年开始一直干到了现在，比之前任何一位主席都要干得长。她的儿子拉胡尔·甘地正式接替了她的位置，成为国大党历史上第六位主席。如果有一天拉胡尔当上总理，他将成为尼赫鲁-甘地家族的第四位总理。

拉胡尔·甘地得此高位必须得感谢他母亲的操作。22岁那年，索尼娅离开了她在意大利皮埃蒙特的家，嫁入了印度最显赫的政治家族。然而，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系列暴力事件，她成为了唯一的成年幸存者，也变成了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寡妇，不情不愿地继承了这个家族庞大的世俗遗产。

索尼娅在2004年和2009年连续两次的全国大选中领导国大党获得了胜利，对于许多印度人来说，她在印度政坛上的霸主地位恰恰证明了印度受困于家族政治而久久无法摆脱的贫弱现状。不过，索尼娅也重新赋予了国大党多元的价值观，成功抵制住了近几十年来兴起的印度教民粹主义的潮流。

掌权时的索尼娅就是一个谜。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她在编辑《拉吉夫的世界》及其相关传记《拉吉夫》时，已经是外界可以看到她公开展示形象的最后时刻了。

在《拉吉夫的世界》里，索尼娅讲述了自己在1965年前往剑桥大学，并在一家希腊咖啡馆爱上了一个天真的印度留学生。那时，她从未听说过这个印度学生已故的祖父是印度首任总理——印度国父尼赫鲁。 她写道，“印度对她来说就是个模糊的形象，这个形象里有蛇，有大象，还有丛林”。1968年，索尼娅飞到印度，嫁给了拉吉夫。

当时在新德里，尼赫鲁的女儿，同时也是索尼娅的新婆婆英迪拉·甘地干掉了党内一位保守的政敌，确保自己接任国大党主席之职。国大党被重新定义为坚定的社会主义政党，并紧紧团结在第一家庭的周围。

对于这一切，索尼娅和拉吉夫都只是旁观者。拉吉夫当时说自己“穿牛仔裤很开心”，而且满足于当一名印度国有航空公司飞行员的生活；而对于索尼娅来说，在那段“宽松的岁月”里，她和拉吉夫带着他们的孩子拉胡尔和普里扬卡一起回到了意大利；拉吉夫还爬上了埃特纳火山，并拍下了蒸腾的火山口。

索尼娅这个角色消失了

然而两次暗杀事件，打破了索尼娅美好的婚后生活。1984年，英迪拉·甘地被自己的锡克族保镖开枪打死，以报复英迪拉下令印度军队进入位于阿姆利则的金庙，那里被锡克教武装分子视为圣地。就在英迪拉遇刺身亡的当天晚上，当时还是国会议员的拉吉夫宣誓就任印度总理，以平息反锡克教的暴徒在德里打砸抢烧。

在随后的动荡岁月中，分裂主义运动在印度不断爆发，民族冲突此起彼伏。这其中也有拉吉夫的推波助澜，比如他允許印度教徒在一座中世纪建造的清真寺中进行礼拜祷告，这无疑让很多宗教极端分子对他恨之入骨。1991年，拉吉夫在马德拉斯附近的一个城镇竞选时被一名自杀式炸弹袭击者杀死，刺杀的原因是报复他下令出兵干涉斯里兰卡，当时印度军队正在对斯里兰卡叛军泰米尔猛虎组织大打出手。

拉吉夫的去世原本意味着索尼娅在印度的生活就此终结。她独自一人，悲痛欲绝，担心孩子的安全。但是，没有甘地家族的国大党，在大选中连小党小派都竞争不过，最终痛失执政地位。接连的选举失利，最终将国大党的竞争对手印度人民党（BJP）推向了印度政坛中央，并让印度原教旨主义思想在整个南亚次大陆异常横行。

在甘地家族掌权的时代，英迪拉和拉吉夫·甘地都把宗教和国大党的政治交织在一起，也都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到了1996年，国大党已经危在旦夕，似乎只有甘地家族的成员才可以拯救它。1997年，索尼娅正式加入国大党；不到一年后，她就获得甘地家族支持者的信任，成为党主席。从索尼娅的印度生活开始之时，她总是被人当做外国人，被侮为“意大利女工”。作为第一夫人，她一直忍受着反对派对她“境外势力的代理人”的指责。

不过，索尼娅一直努力地融入印度社会，并最终慢慢得到了印度社会的认可。印度的传统中，新娘会是其丈夫的一部分； 作为一个儿媳妇，索尼娅也被完全接受为甘地家族的一员，并被接纳为印度人。但要在国大党主席的位置上取得成功，还需要更深的民族融入。

索尼娅现在只穿纱丽，她用印地语讲话，虽然还带着些外国口音。公开的采访、回忆录或海滩上的照片，现在已经统统看不到了。当她以甘地夫人的身份出现时，索尼娅这个角色本身就已经消失了。

未来，印度人会怀念她吗

在印度人民党第一次执政期间的2004年大选中，国大党重新夺回国会控制权，这个结果连索尼娅自己的小圈子都被震惊了，不过这才是索尼娅刚刚开始展现自己的政治天赋。她可以成为印度总理吗？

这个问题可能还没来得及在印度保守派心中萦绕太久，索尼娅就主动放弃了自己出任印度总理的机会，而是委任前财政部长、锡克教出身的辛格来担纲。 这是一个鼓舞人心的举动，也是一副动人的画面——索尼娅放弃权力，并为她的家族与锡克教之间的恩恩怨怨达成和解。endprint

在对手被打趴在地之际，索尼娅积极招揽盟友，包括来自印地语心脏地带的农民社会主义者，以及来自南方的土族领袖，这个政治联盟只是为了遏制住人民党。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松散的联盟早在建立的第一天就已经是土崩瓦解的状态，但索尼娅愣是与各邦的掌权派达成了合作关系。印度共产党秘书长斯塔拉姆·叶切里曾对记者说：“她没有印度统治阶级政治家在种姓和地域分期上的历史包袱。”她被印度的保守派剥夺了这些标签，这倒反过来有助于她成功地化解分歧，把各党各派捏合在一起。索尼娅也因此组建了联合进步联盟（UPA）的执政同盟，并确立了国大党在印度长达十年的统治期。

然而，到了第二届国会任期，UPA就开始内讧了。彼时索尼娅经常生病，辛格无法遏制盟友和国大党人员的贪污盗窃行为。很快，拉吉夫和索尼娅在20世纪80年代牵涉到的丑闻也被政治对手抛了出来。

就在这种背景之下，索尼娅宣布拉胡尔·甘地为国大党总理候选人，这对于国大党的选情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索尼娅的这个决定，将一个印度老牌大党的形象彻底锁定为一个由政治家族及其特权朝臣控制的家族之党。

在《拉吉夫》一书中，索尼娅写道，她“像老虎一样战斗”，以挽救丈夫的政治遗产。现在她已经把这个党的未来都抵押了出去，目的就是把最后的政治遗产交给她的儿子。

2014年的选举中，国大党一败涂地。印度选民把机会留给了人民党和其候选人纳伦德拉·莫迪，这是过去20年来没有任何一个政党实现的成就，这不仅仅是权力的转移，更是整个印度政治生态全新的革新。而那个从家庭的灰烬中站起来的意大利移民寡妇，那个被充满复仇情绪的土地和民众所抛弃的妇女，最终为了整个家族的政治利益牺牲了自己。

在拉胡尔·甘地继任国大党主席前夕，他的工作重点选在莫迪家乡古吉拉特邦。他的竞选活动的重点是尽可能多地访问印度教的圣地，有媒体把拉胡尔的活动讽刺地称为iPhone游戏“神庙逃亡”（Temple Run）。這是索尼娅时代从未有的举动，从尼赫鲁时代开始，国大党就始终保持着兼容并包的思想理念，而不是取悦某族某党某派。

随着莫迪对印度教原教旨民族主义的推动，人们很容易就忘记了当初他们对多元化是多么的满意。2004年，印度人可以庆祝自己拥有一个穆斯林总统，一个锡克教总理，一个由罗马天主教徒领导的执政党。由于印度黄金时段的电视剧以谴责外来者而闻名，因而未来人们可能会倍加怀念那个把一个外国女人领导的政党推上舞台的时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