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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枣诗歌“抒情客观性”的理论形成

2018-01-24张璐

山西档案 2018年2期
关键词:客观性现代主义新诗

文 / 张璐

诗歌“现代化”的完成状态到底应该朝向哪里,是诗人依旧在摸索并期待解决的问题。新时期“现代化”任务的第三代诗人因此展开了更为充分的纯诗思考,对于不满足于早期朦胧诗言说方式的诗人,尤其是将诗歌抒情传统完美地展示在现实语境的诗人张枣(1962—2010)来说,表现尤甚。不同于其他诗人对古典主义及朦胧诗反叛的尝试,张枣敏锐地感觉到新生代诗创作中的诸多问题,他多次用“危险”来描述当代新诗在探寻现代化路途时的态势,很早就开始直觉到“解放”并不是中国新诗的正确完成状态,诗歌创作的过程实际是一个谨慎的自救过程,诗坛迫切需要新的秩序而非新的“放纵”。

张枣提出:“当代中国诗歌写作的关键特征是对语言本体的沉浸,……如此,在诗歌的方法论上就势必出现一种新的自我所指和抒情客观性。”诗歌的向度应该是超越时空的,不应满足于依附诗人所处时空的建构当中,诗意隐藏在“我们的生存、动作、物品和文字中最让人激动、最有道理的部分”。从这一点上讲,诗意不产生于幽闭,而应该贴近更为客观的“传统”。张枣认为中国新诗有式微的可能,原因在于古典汉语的诗意没能完美过渡并在现代汉语得到修复与继承,更遑论“传统”与外语的黏连。

一、张枣对“现代化”最终方向的解答

新生代诗人在思想层面上,主张释放内心极度个人化的感受与想象,甚至不惜分裂自我、用非常“危险”的语言路数去和朦胧诗中的“英雄主义”形成对抗,从而表明一种分道扬镳的创新决心,突出诗歌本体的感受力与开放性。新生代诗人为诗歌语言的自由生长提供了极为宽容的“试验”空间和机会。柏桦、欧阳江河、张枣等一大批诗人的许多杰出作品都充斥着“试验感”,诸多新奇的意向组合与文字气韵给诗坛带来了新的活力,例如,张枣的《镜中》完美构建了脱离任何具体时空、自由存在的温柔意境:危险的事固然美丽,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中国新诗的创作与开拓在方向上非常明确:完成诗歌从古语诗到现代诗的转变,将诗歌创作引入“现代主义”的理论与实践道路,新诗的写作从根本上而言体现的是一种“现代性质”。对完成诗歌“现代化”的努力,可以看成是在白话文写作与古体诗歌写作之间建立起一种类似反叛、断裂或者纠正的关系。真正大规模开始尝试从艺术本身去挖掘诗歌,去发现“人”,应该是从朦胧诗出现算起;而完全摆脱时代伤痕的诗歌试验,证明诗歌的解放是对诗歌言说多元化的合理认证,是对“个体语言”的认同,而不是单纯对既有传统的对立与摈弃,也就是新生代诗人群落的诗歌创作(从1980年代中期至今)。至此,新诗才真正获得“自由”与“解放”。

对“个体语言”的发现,不仅认同了语言文字表述力在诗学审美中的作用,更让“抒情我”在诗歌写作中的“发声”的地位得到了肯定。张栆认为,诗人采用何种说话的声音,并非一个大环境下的命定与趋势,也不是对诗人本身性情的反映,而是“一种选择,一种营造”。这里需要强调的是,“抒情主体(lyrical subject)”并不是日常生活中的自我,而是“经验我”书写虚构出的一个发声者,即在成功的现代主义写作中,“抒情主体”在文本中获得的真实是不属于任何时空下的“虚构的真实”。

张枣认为,无论是朦胧诗还是新生代诗,都是对现代性写作的继续完成,其本质就是让语言能够产生一种“自救”的效用,重建诗人对事物的命名尊严,正所谓“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营救”。张枣从不认为与某一种写作的分道扬镳就是新创作的开始。他认为,中国新诗真正的走向与努力应该致力于将一切美好的东西在“第三自然”中修复,而最终的结果或者说期望,便是达到诗歌的“抒情客观性”。抒情客观性实际是创作主体高度现代化后在语言上的表现形式。相较于胡适用“诗体大解放”来为现代化发声、艾青用“自由”来阐释新诗创作,张枣给出的“抒情客观性”不仅是现代化的一个特征,也被认定为一个检验标准。张枣对诗歌现代性的预期定性,就是建立新的诗学秩序,而“抒情客观性”就是中国新诗现代化出路的可能方向与最终立足点,也是中国古典诗意、当下日常口语与西方写作技巧结合时的平衡点与正确呈现状态。

二、张枣诗歌“抒情客观性”与“非个性化原则”的审美观照

“非个性化”理论的确立是对诗人个性与个人情感在诗歌中自由度的反驳与限制。艾略特认为,现代主义诗歌的先进性体现的更应该是“诗人个性与抒发情感的分离”,其真正含义是指在写作中不带入诗人的某些言语习惯,不被诗人本身的存在所影响。张枣“不把生活中的垃圾带到诗里”,这应该也算是在一个角度上契合了艾略特的理论。

最早引进艾略特“非个性化原则”的人并不是张枣,而是袁可嘉。他强调“中西接轨”,要求当时的诗人群落接受以艾略特为核心的现代西洋诗的影响,并根据国内卞之琳、冯至等人的诗歌创作理念归结了现代新诗所要达到的理想写作状态:由现实、象征和玄学组成的综合传统。这种看法带有一定的流派色彩,在当时影响力微弱。

诗歌本身是极具个人性质的文学表现形式,其表达起因是情感。在白话文刚出现的时候,浪漫主义和情感化的文风便是第一股生长源,随着西方“现代主义”的理念席卷深入,白话文诗歌写作的目标逐渐清晰。张枣认为,白话文诗歌写作不仅仅是语言改革的措施,从文学史的意义讲,它要求“写作语言能够容纳某种当代性或现代性的努力,进而成为一个在语言功能与西语尤其是英语同构的开放性系统”。从这一点上讲,张枣的眼界与“野心”是令诗界惊讶、忐忑而又着迷的。

张枣在青年时期就对艾略特的“非个性化”理论非常熟悉,甚至在写作成熟之前就已经有了抒情主体要与诗歌言说保持距离的警惕性。现代主义诗歌本身带有的时代印记就是难以平衡的。从特征来看,它偏重主观情绪的抒发,物是主观情绪的投射,讲究“词就是物”的文字关系;而情绪上又往往偏向于感伤颓废,属于感伤的抒情,也可视为感伤的浪漫主义。张枣要谨慎防范的,偏偏是“感伤”,这不同于杜绝,而是类似于“带着镣铐跳舞”的诗人对现代主义本身流弊的警觉与预防。他在写给柏桦的信中说:“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庞德的纪录片,他说:‘我发誓,一辈子也不写一句感伤的诗!’我听了热泪盈眶。”张枣的“热泪盈眶”表示的就是一种坚决,这种坚决也是对写作主体身份的重新确认,就像艾略特说的:“成熟诗人的心灵与未成熟诗人的心灵所不同之处并非就在‘个性’价值上,也不一定指哪个更饶有兴味或更‘富有涵义’,而是指哪个是更完美的工具,可以让特殊的,或颇多变化的各种情感能在其中自由组成新的结合。”张枣清楚诗人使命就是使种种印象和经验在这个有机的整体里用各种特别的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来相互结合。他不断地扬弃当前的自我,归附更有价值的东西,因为“一个艺术家的前进是不断地牺牲自己,不断地消灭自己的个性”。现代诗虽然是以极度内化的感知为切入口,但并不代表对感情的放纵,它应该是在感知中逃避个性感情。正是这种沉浸内化之中的逃避和反思,保证了张枣写作过程中“抒情我”的安全,达到了一个从词义上讲甚至带有悖论的“抒情客观性”。

三、张枣诗歌“抒情客观性”与西南联大诗人的“客观化抒情”

张枣“抒情客观性”的表现主要分为两点。其一是扩张书写对象的自我所指,使其突破时空的桎梏,成为跳出历史语境和语言阻碍的更永恒的某种存在;其二是写作者在写作过程中不再全程参与,而是以旁观与见证的身份与诗歌对话,弱化“抒情我”的个性表征与经验影响,成为更具一般性的诗意载体与发声者。

“抒情客观性”并非张枣的独创,与此相似的说法叫“客观化抒情”,是西南联大诗人群主张的诗作态度。而在西南联大诗人崛起之前,现代主义性质的“客观”“间接”的抒情方式并没有形成风气。以冯至、卞之琳、穆旦为先驱的西南联大诗人群落,主要是针对“浪漫主义”的绮丽词章和澎湃汹涌的情感抒发方式提出“硬抒情”的对立方法论,才有了“客观化抒情”。他们的诗明确与“新月派”的风花雪月分道扬镳,也摒弃了“郭沫若式”的高亢澎湃和激情喷张,在诗学的思考方向上出现了“毁灭与复活”的母题,对现代文明的失望和反动,抒写个体的现代孤独感和现代知识分子令人痛苦的自觉性。

冯至、卞之琳和穆旦作为西南联大诗人群的先驱人物,在理论方面已近趋成熟。后期王佐良、杨周翰、赵瑞麒等诗人的开拓尝试,则是从发展的实践性上给了“客观化抒情”有力的审美证明。联大诗人群落的诗歌特性,与梵乐希曾有过的一个比喻有更深层次的关系:“音乐是浮动的建筑,建筑是浮动的音乐。”唐湜在《意向的凝定》中阐释:“真正的诗,应该由浮动的音乐走向凝定的建筑,由光芒焕发的浪漫主义走向坚定凝定的古典主义。”这也是冯至、里尔克等现代主义写作大师所认同的。且不论从我们今天的角度来看其带有的绝对性局限,至少这一手漂亮的“拨乱反正”,可能给中国新诗在浪漫主义汪洋沉溺的危险中找到了一处立足的岛屿。

张枣继承了其“凝定”和“知性”的“新配方”,在“古典主义”的共识上与联大诗人不谋而合,但是他在古典主义进入视线后再次启程。对于张枣来说,“古典”并非他所自认为的写作特征与个人标签,“知性”只是对主观性的反拨,而张枣的“客观性”却是对“特殊性”的抽离与平衡。他在与柏桦等人讨论“古典诗意”时用的是另一个词:传统。而“传统”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历史共同体,一切经典与非经典的语言试验都在其中,包括被联大诗人群落摒弃的缠绵与浪漫。张枣所说的“客观性”与西南联大诗人群落所贯彻的“客观化”的不同在于,立足于“传统”的“抒情客观性”更加微妙暧昧。张枣并不是想在写作中确立与浪漫主义的对抗与剥离,他没有西南联大诗人的决绝冷硬,也从没有要将“浪漫”扫地出门的意思,而是将浪漫主义中的情绪化力量给冲淡转化,成为一种“轻”与“甜”色彩下的温柔诗意,其中哪怕有略带急促的“呼吸”,也能够在整个诗歌氛围内保持感知的收放自如。张枣不是要让抒情“客观化”,他需要的是让抒情的整体气韵成为“非个性化”的表现形式,在保证抒情的感知前提下,成为微妙、沉思的“最高虚构”。

张枣“抒情客观性”最终表现出来的,除了能够让古典汉语的诗意在现代汉语中修复,也在诗歌程序中让语言的物质实体获得具体的空间感,并将其本身作为富于诗意的质量来确立。

四、结语

张枣抒情客观性的理论是以“回到个人”为前提、以“语言本体沉浸”为技术背景的。与“抒情客观性”协同出现的“诗歌新的自我所指”,也就是“元诗”,即在诗歌写作中包含写作过程。从理论上讲,这是“诗歌的形而上”,是张枣“对自身写作姿态的反思和再现”,以求令诗作“沉思而不枯燥”。如果说“元诗”是对现代诗歌写作内容和对诗歌本身命名反问的哲学性延伸,那么“抒情客观性”就是张枣给予现代诗写作技巧的方法论和针对中国新诗已有问题及规避未来“危险”设置的“灯塔”。

张枣秉持对诗歌写作严苛的态度,不满意的诗作宁可毁去,故而他留下的诗歌与同代诗人相比显得比较少。他在中国诗歌现代性的试验过程中,以对世界敏感锐利的感知能力和对语言中词与物的关系以及言说方式的精准把握,摸索出中国现代诗歌在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洪流中稳态发展的可能朝向与理论支撑:努力让诗歌具有一种既不枯燥又带有沉思性质的“抒情客观性”。这一方法论或许能有效规避中国新诗长期以来及未来会出现的写作问题。

[1]张枣,颜炼军.“甜”——与诗人张枣一席谈[J].名作欣赏,2010(10):24-27.

[2]张枣.文学史、现代性与鲁迅的《野草》[J].当代作家评论,2011(1):17-20.

[3]艾青.诗人必须说真话(代序),归来的诗歌[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0.

[4]朱自清.中国新诗总系·诗集[M].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

[5]张伟栋.当代诗中的“历史对位法”问题——以萧开愚、欧阳江河和张枣的诗歌为例[J].江汉学术,2015(2):3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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