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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印论中的“形神”说

2018-01-24

书法赏评 2018年6期
关键词:形神刀法篆刻

“形神”说是中国审美哲学领域的一个重要概念,发端于先秦两汉时期,滥觞于魏晋六朝,其内涵和外延经过不断扩大、衍变,逐渐由哲学领域延展至玄学以外的画学、书学、文学等艺术领域,成为中国传统美学思想体系中的核心范畴之一。篆刻在明代已成为一门自觉的艺术,印学理论也有了相当的发展,对篆刻创作的指导和审美评判中,就体现了“形神”说的思想,并成为讨论明代印人艺术实践的一个重要标准,由此影响了明清以来篆刻艺术的审美取向和艺术表现。

据《说文解字》,“形,象形也”段注:“象当作像,谓像似可见者也。”“神,天神,引出万物者也。”由此可见,“形”与对物象的描摹和反映有关,代表了对具体客观物质世界的感官把握,尤其与视觉感官有关;“神”则与造物者有关,代表神秘不可知的、能够改造世界的力量,尤其与人的精神活动有关。“形”“神”两个概念原本并没有直接的联系。

“形”“神”二字并列进入概念范畴,是在先秦时期,关注的重心在于人对物质与精神的认识,由此出现了“形神相离”“形神相俱”“神随形灭”等观点。先秦两汉思想家如墨子、宋钘、尹文、桓谭、王充等,均曾围绕形神离合等问题展开讨论。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受到佛教传入中原的影响,思想文化领域再度展开了关于形神存灭关系的论争,“形”“神”概念在魏晋特殊的社会风尚影响下,逐渐由哲学思辨层面向士人阶层文化语言转换。魏晋玄学、人物品藻的风气与先秦儒家“知人论世”说相结合,使“形”“神”概念在用于人物品藻时,开始具有了审美的意味,成为反映外在感性形式和内在精神特质的一对概念,从而为“形神”观进入艺术审美领域疏通了道路。[1]

“形神”说既与描摹物象、表现精神活动有关,其进入艺术领域,首先便反映在绘画理论中。晋顾恺之首先提出“以形写神”的观点,认为“一像之明昧,不若晤对之通神也”,[2]人物画的要义不仅在于外形的描绘,更在于抓住人物神态特征来表现其精神气质。其后,宗炳将“形神”说进一步扩大到山水画领域,称“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至于山水,质有而趣灵……夫以应目会心为理者,类之成巧,则目亦同应,心亦俱会,应会感神,神超理得”,[3]将佛家的“万物有灵”说寄寓其中,将“神”的内涵进一步扩大到自然世界本身存有的“趣灵”,实现了从审美层面对自然山水的再发现。魏晋以后,“形神”说理论还延伸至书法和文论领域,如王僧虔《笔意赞》所言“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昭于古人”;张怀瓘《书断》主张“风神骨气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陆机《文赋》称“诗缘情而绮靡”;刘勰《文心雕龙》“神道难摹”;司空图《诗品》主张“离形得似”、追求“象外之象”“韵外之致”“味外之旨”等观点,在在皆是。其中一脉相承的是,“形”“神”虽具有辨证关系、两者并存相生,但在中国传统审美体系中,“神”始终占据更为重要的地位,即以神采为上、形质为次,这是“形神”说的核心意蕴。

印章艺术发展到明代,已成为文人艺术家所熟习的艺术门类,篆刻家不仅在创作实践中有意识地反映出特定的审美取向,在印学理论上也有意识地进行归纳、总结、提炼和出新,从而与晚明蓬勃发展的思想文化潮流相适应,实现了篆刻理论的自觉。在明清两代印论中,“形神”说都有着十分丰富的体现。

明清印论中的“形神”说,首先体现在篆刻的“摹古”。例如:

镌古篆如作古诗,形似易工,神理难液。政使笔慧刀瘢,两两俱化为佳。予所见何主臣篆刻,笔笔皆古人,而刀芒森立,睨视流辈。主臣不作矣,乃有士衡。士衡有其古意而意駸駸,神解未已。

时人耳食,但知貌主臣为古,而未解士衡之解,何异抵掌优孟,可发一噱。[4]

(黄汝亨《题许士衡篆册》)

今之拟古,其迹可几也,其神不可几也。而今之法古,其神可师也,其迹不可师也。印而谱之,纠文于汉,此足以为前茅矣。然第其迹耳,指《印薮》以为汉,弗汉也;迹《薮》而行之,弗神也。夫汉印存世者,剥蚀之余耳,摹印并其剥蚀以为汉法,非法也……(《印则》)其文则减于《薮》,其法则备,集百世之神以为变,留不灭之理以为工……[5]

(张纳陛《程彦明古今印则序》)

须取古印良可法者,想象模拟,俾形神并得,毫发无差,如此久之,自然得手。张怀瓘论学书云:“临仿古帖,毫发精研,随手变化,得鱼忘筌。”斯亦可与摹印者语矣。米元章《书史》云:“画可摹,书可临而不可摹,惟印不可伪作,作者必异。王诜刻‘勾德元图书记’,乱印书画,余辨出‘元’字脚,遂伏其伪。木印、铜印自不同,皆可辨。”是说固然,其如我之欲肖何也。

善摹者,会其神,随肖其形;不善摹者,泥其形,因失其神。昔郭汾阳婿赵纵,令韩幹与周昉各为写真,未定优劣。赵夫人曰:两画总似,幹得赵郎状貌,昉兼移其神思、情性、笑语之姿。乃定二画优劣。摹印者如昉之写真,斯善矣。

人有千态,印有千文,吾安能逐一相见摹拟?其可领略者,神而已。神则四体皆一物,一真一切真。苟神之不得,即亲见摹拟,亦未必肖也。是故,有不法而法自应者,亦有依法而法反违者。[6]

(徐上达《印法参同》)

得古人法在博古印,失古人心法在效古印,何者?古印迄今,时代浸远,笔意、刀法刓剥磨灭,已失古人精神心画矣。善临摹者,自当求之骊黄之外。余故曰:出土刓剥铜印,如《乐府·铙歌》,若字句模拟则丑矣。又如断圭残璧,自有可宝处。[7]

(朱简《印章要论》)

岳珂云:“摹字如梓人作室,梁、栌、榱、桷,虽具准绳,缔造既成,自有工拙。临字如双鹄并翔,青天浮云,浩荡万里,各随所至而息。”陈眉公云:“碑石冰泐者具在,好奇之士,乃专仿刻文字剥刓之处,仅成字形,以为古意。”黄寓生云:“摹古印如拟古诗,形似易,而神理难。以臆为古,与以拙为巧、浅为朴,残破其刀法,而色取于古人,此何异优孟衣冠,而寿陵余子之步也。”李长蘅云:“印文不以规规摹为贵,难于变化合道耳。”余谓:得古人印法,在博古印;失古人心法,在效古印。盖求古人精神心画于金铜剥蚀之余,尟不毕露其丑态。[8]

(朱简《印经》)

从上举数则可以看出,明代印论在摹古层面对于“形神”关系的理解,与前述书法、绘画、文论领域的“形神”观一脉相承,如以摹古印对应绘画中的写生、书法中的临帖、文学中的拟古诗,均以写形为易、传神为难,主张在毫发精研的基础之上加以变化,会其神以肖其形。但具有篆刻艺术特色的是,印论中的“形神”说还进一步探讨了古印中的文字剥蚀现象,否定在摹古时一味规仿汉印中的剥蚀漫漶、以为“古意”的做法,而提倡重神轻迹、求古人心法于骊黄牝牡之外。这一点在清代印论中有更为明晰的表述:

印之宗汉也,如诗之宗唐,字之宗晋。学汉印者,须得其精意所在,取其神,不必肖其貌。如周昉之写真,子昂之临帖,斯为善学古人者矣。[9]

(吴先声《敦好堂论印》)

自隶楷行而篆籀废,其仅存而为世用者,惟印章。印章以汉刻为极则,寓巧于拙,藏正于奇,随手生姿,自然古雅,后人不能出其范围。故篆刻不厌摹古,似古即佳。然余又恶夫貌古而失其神理者……郑子葭村所刻,遒劲尔雅,能于古法中自出新意,森严而不失之板,生动而不失之佻,盖得古之神而遗其貌者。[10]

(潘耒《圃田印谱序》)

镌印贵淳朴,其源自秦汉。摹神勿摹形,剥蚀乃铜烂。得诀久已希,良工复尔算。一谱远寄将,古意满几案。在昔顾与徐,吴中共嗟叹。斟酌形神间,谁欤登彼岸。[11]

(沈彤《题张禹怀印谱》)

摹仿史籀、秦汉文,贵化而不泥,脱而传神,否则依样葫芦,曷足贵乎?[12]

(汪维堂《摹印秘论·雕虫清话》)

降及民国时期黄宾虹在所编《叙摹印·篆刻余论》中还论及:“学汉印者,得其精意所在,取其神不必肖其貌。”[13]

然则,篆刻一艺方寸线条,何为拟迹、何为传神?这就涉及到明清印论“形神”说的第二个层面,即篆刻艺术的技法表现。

神欲其藏而忌于暗,锋欲其显而忌于露。形贵有向背,有势力;脉贵有起伏,有承应。筋胜则神固而不散;骨全则笔动而不驰。一画之势,可担千钧;一点之神,可壮全体。泥古者患其牵合,任巧者患其纤丽。[14]

(程远《印旨》)

轻重有法中之法,屈伸得神外之神,笔未到而意到,形未存而神存,印之神品也。[15]

(甘暘《集古印正附说·印品》)

刀法有三:最上,游神之庭;次之,借形传神;最下,徒象其形而已。今之刻者,率多谓刀痕均齐方正,病于版执,不化不古,因争用钝刀激石,乱出破碎。毕,更击印四边,妄为剥落,谓如此乃得刀法,得古意。果尔,亦无难矣!然而刀法古意,却不徒有其形,要有其神。苟形胜而神索然,方不胜丑,尚何言古、言法?[16]

(徐上达《印法参同》)

印字有意、有笔、有刀。意主夫笔,意最为要;笔管夫刀,笔其次之;刀乃听役,又其次之。三者果备,固称完美。不则宁舍所缓,图所急矣。盖刀有遗而笔既周,笔未到而意已迈,未全失也。若徒事刀而失笔,事笔而失意,不几于帅亡而卒乱耶!

意既主笔,则笔必会意;笔既管刀,则刀必相笔。如笔矫为转换,岂谓意原如是耶?是笔不如意矣。如刀乱出破碎,岂谓笔原如是耶?是刀不依笔矣。必意超于笔之外,刀藏于笔之中,始得。[17]

(徐上达《印法参同》)

篆刻之术,非腴于古,则不辨其文;非娴其文,则不精于书。工于书而后镌,神于镌而后传。虽艺成之微,其可传,盖若斯之难也。[18]

(徐汧《怀古堂印稿叙》)

作印之秘,先章法,次刀法。刀法所以传章法也,而刀法更难于章法。章法形也,刀法神也。形可模,神不可模。[19]

(徐坚《印戋说》)

具体到创作指导,如徐上达《印法参同》专设一卷,论实物亲炙之重要与铸印、凿印、刻印、画印、碾印、玉印等种种摹刻之法,言刻凿印“笔画中间深而阔,两头浅而狭,遇转折稍瘦,若断而不断才是。如有联笔,则转折处稍轻,重则势将出头矣。但可下坠处深阔些,与单画另又不同”,将形而上的印章“神”韵的表现,具体化为实在可循的创作技法,虽言造形,其意旨则在以形传神。

明清印论“形神”说更深层面的意蕴,则在于篆刻作品对篆刻家精神气质的表现,也就是杨士修所言印章之神“神在人也”。

情者,对貌而言也。所谓神也,非印有神,神在人也。人无神,则印亦无神。所谓人无神者,其气奄奄,其手龙钟,无饱满充足之意,譬如欲睡而谈,既呕而饮,焉有精彩?若神旺者,自然十指如翼,一笔而生意全胎,断裂而光芒飞动。[20]

(杨士修《印母·情》)

书家者云:“有功无性,神采不生;有性无功,神采不实。”皆求诣极意也。[21]

(徐上达《印法参同》)

余谓梁生斯技,融心于法,不逸其心于法之外;融法于心,不泥其心于法之中。用之于不即不离,妙在乎有意无意。览者一启梁生之帙,而主臣之精神风范咸在兹矣。[22]

(祝世禄《梁千秋印隽序》)

米襄阳自刻姓名、“真赏”等六印,且致意于粗细大小间。盖名迹之存,古贤精神风范斯在,非欲与贱技者流仆仆争工拙也。[23]

(丁敬《砚林印款》)

无徒张其形,形必神随之;无徒饰之貌,貌必意溢之。故劲古而不可局促,舒展而不可懈弛。务必胸有成形,一刀而成圆健之笔。得此,为上品,不得此,为奏刀之未善。[24]

(高积厚《印述》)

意在笔先,刀无狂发,以有余之游刃,取象外之真神。[25]

(张士保《甄古斋印谱题跋》)

徐上达在《印法参同》卷八中引李阳冰语,称摹印之法有四,其一即为“功侔造化,冥受鬼神,谓之神”。[26]这一说法与魏晋时期的山水趣灵之说相呼应,显见佛教影响,但在明清印论的“形神”说中未见主流。由上引诸则可见,明清时期印论中的“形神”之“神”,主要还是指对创作者自身精神气质的反映(本文暂借画论中语,称之为写意),与前述摹古、运技层面的“形神”说意蕴相比,更为形而上。

追源溯流,这一层面的“形神”说与先秦“形神”观、汉魏名学、魏晋玄学有着内在的一致性,《抱朴子·清鉴篇》所言“区别臧否,瞻形得神,存乎其人,不可力为”,即与此比类相通。而所谓玄学,即谓玄远之学,“学贵玄远,则略于具体事物而究心抽象原理。论天道则不拘于构成质料,而进探本体存在。论人事则轻忽有形之粗迹,而专期神理之妙用。夫具体之迹象,可道者也,有言有名者也。抽象之本体,无名绝言而以意会者也。迹象本体之分,由于言意之辨。依言意之辨,普遍推之,而使之为一切论理之准量,则实为玄学家所发现之新眼光新方法。”[27]以此返观明清印论中的“形神”说,虽然在“形神”观念进入篆刻领域后,于摹古、运技、写意(以及本文未及探讨的审美品鉴)等层面经历了具体的美学转换和理论发展,但究其核心意蕴,还是与“形神”概念的本源意义一脉相承,并与书论、画论、文论中的“形神”说一同构成了中国传统美学思想体系中的一个重要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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