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德的价值
2018-01-24○汪霞
○ 汪 霞
与兄弟剧种相比,黄梅戏属于比较年轻的地方小戏。真正以新型剧种样式为市场及观众了解并认同的年代,最早不过清道咸年间。由于当时官方及主流社会的轻贱和打压,早期黄梅戏艺人的身份属性和江湖地位被深压在社会的最底层。但黄梅戏拥有能够亲近皖江农村观众的乡音乡韵,拥有蕴含着安庆山水灵秀的优美声腔,拥有敢于直面人生、藐视权贵的写实剧目……。皖河两岸的父老乡亲喜爱并保护了这个萌芽初生的地方戏种的成活和成长。至清末民初年代,黄梅戏的剧种特征已基本完备,在剧目、声腔、表演上渐趋规范。在班社建制上,前辈先贤们也约定俗成地制定了相当严谨的十大班规,对艺术道德提出了标志性的定位和制度上的约束。至此,这个年轻的地方剧种,开始进入了完全成熟期。
艺德和艺术都是黄梅戏的文化遗产。艺术是有形的,是立体呈现在舞台上的;而艺德是无形的,只存在于从业者的思想之中,是一种克己利他的自重与自尊。黄梅戏的前辈先贤们虽皆为出身寒微的草民百姓,但对艺德的崇敬与看重,一点不比其他剧种逊色,有些地方甚至更为严苟,正是这样高标准的定位与约束,经过百多年的师徒传承,黄梅戏培育和凝聚了一大批艺术精良、品德高尚的艺人群体,保证了它在旧中国险恶的文化环境中能够生存下来并得以持续发展。
“尊师重道”是儒家传统,在黄梅戏艺人的艺德标准中,同样被尊奉为第一铁律,这种高尚的行为规范,一直传承至今。
著名的黄梅戏前辈艺人丁永泉13岁拜江南名旦叶炳迟为师学艺。第一年只教了四句唱腔,就是丫鬟上场的四句唱“一枝梅花靠墙栽,墙高花矮显不出花来,臣见君仆见主躬身下拜,问主母唤丫鬟所为何来?”这四句唱是所有传统戏中丫鬟上场通用的。丁永泉学这四句学了整整一年,实在是唱烦了,唱厌了,他认为自己已经唱得很好了,就央求师傅教些新的。叶炳迟答应了,又花了一年,教他一出《二龙山》女主角余素贞的戏。登台演出时,丁永泉第一次扛梁主演,十分兴奋,演罢下场时,满心欢喜地以为能得到师傅的夸奖与鼓励,谁知迎面遭到的却是叶炳迟的三个巴掌。被打蒙了的丁永泉当晚跪在师傅的床前,请求师傅教诲,叶炳迟见其心诚,遂说:“我让你练丫鬟四句唱练了一年,你嫌烦,其实你这四句根本没有唱好。这四句唱在各个戏中由于丫鬟所在东家的地位不同,唱法都是有区别的,你悟出来没有?急着要当主演,站中间,今天你唱的荒腔走板,吐字不清,观众花钱来看戏,你对得起人么?你不要脸,师傅我是要脸的。”这番话朴实无华,但使丁永泉受益终生,对艺术的敬畏和对观众的负责、对师道的尊重,构成了丁永泉的自律,使他一辈子谦虚谨慎、刻苦历练,终成黄梅戏的一代宗师。
“不准欺师卖友”是黄梅戏十大班规中的第四条,这是旧中国黄梅戏江湖的通行法则,其实也是任何行业做人做事的基本要求。在黄梅戏班社中,赡养师父的残年,救助同行的危困,这样的事例比比皆是,当然应归功于艺术道德的强大力量。黄梅戏发展史上曾发生一件艺德力量与刺刀机枪的正面抗衡事件,令人叹为观止,刻骨铭心。
1941年,日寇的铁蹄正践踏着安庆大江南北的大好河山,黄梅戏艺人桂椿柏的戏班在江南深山中演出。班子里有怀宁艺人丁永泉、丁翠霞,贵池艺人程积善,枞阳艺人方志贤、方志友、方志德等三十余人,演出一部由池州教书先生杜含芳编剧的、旨在揭露日寇罪行的黄梅小戏《难民自叹》,这部戏在各地演出时都达到了台上台下群情激奋、同仇敌忾的演出效果。
此事被驻守池州的日本宪兵队察知,抓捕了戏班的全体人员,严刑逼供,要艺人们招出《难民自叹》小戏的作者。艺人们受到用硝镪水毁容的威胁,逼迫抱着幼女丁俊美的女演员丁翠霞,枞阳艺人方志贤、方志友受到严刑拷打、并剥去上衣、准备剜心……艺人们有的体弱,有的原本胆小怕事,何况畏死之心本是人之常情。可就在剌刀机枪极端暴力的恐吓下,班社的三十多名艺人无一招供,出卖他人。这种义行感动了池州的社会各界,甚至连当地伪政权的官员也怕事情闹大而出面作保。这个班社后来回到省城安庆,受到了民间市井的尊敬。1945年抗战胜利后,普天同庆,原本禁演黄梅戏的安庆城区六个戏园同时上演黄梅戏。前辈先贤们用生命的代价,用高尚的行为赢来了认同与尊重,黄梅戏剧种的主流社会地位自此得以奠定。
新中国成立后,黄梅戏这个在旧社会饱受欺压的地方剧种,受到了党和政府的尊重与关怀,艺人们感恩戴德,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清风正气,干劲冲天地投入到为人民服务的演出中去,短短几年,黄梅戏出人、出戏。迅速崛起,跃升为享誉海内外的知名大剧种。
“戏比天大”。几乎是所有剧种的艺人共同遵奉的一条行规和艺德上的基本规范,黄梅戏在新中国政治、艺术上地位的提升,与广大观众相知、相近、相亲的环境形成,得益于黄梅戏艺人群体对舞台的珍爱,对观众的尊重,对“戏比天大”的艺德法则坚定不移地奉行和实践。
1951年,为避难,漂泊在外的严凤英从南京回到安庆,在安庆群乐剧场演出,刚刚解放不到两年的安庆戏曲市场处在萧条时期。有一天,前台经理告知后台只卖出几张票,若照常演出,赔本是肯定的,所以决定当晚退票不演了。这个决定遭到了严凤英的强烈反对,她的理由是观众既然买票看戏,我们就不能考虑赚钱还是赔本,可以委屈自己,但绝不能辜负观众!当晚严凤英等一众艺人认真精心地完成了一台大戏的演出。当年观剧的几位观众可能早已作古,可在他们的有生之年,这场演出是感动他们一生的温馨记忆。
1965年,严凤英所在的安徽省黄梅戏剧团在寿县农村演出,村民们欢天喜地地在稻场搭起草台。下午突起狂风,卷来阵阵沙土,严凤英看到草台的位置是背风搭建,立即决定调转台口,让观众背风看戏,演员们迎风演唱。可以想象当晚的演出多么艰难,演员们要喝多少风?吞下多少沙土?这种艺术道德的显现不是作秀,不是虚情假意,而是发自内心地对观众的礼敬与尊重,垂范后世,当之无愧。
“戏比天大”的事例在黄梅戏界比比皆是,数不胜数。上世纪五十年代,安庆老民众剧院文武花旦张砚芳某天正在后台化妆,突然接到母亲去世的噩耗,其家离剧场仅几步之遥,张砚芳赶回家匆匆给老母磕了几个头,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几分钟后即赶回剧场,完成演出。
原安庆专区黄梅戏剧团花旦演员吴秀兰,生下孩子没几天就接到下乡演出的任务,没有任何犹豫和推诿,吴秀兰和丈夫、著名生角演员许松山抱着幼小的婴儿立即随团出发。这次巡回演出时间长,路程远,且多靠步行去翻山越岭,其中的艰难困苦是难以想象的。可贵的是,这些高尚的行为完全是出自无怨无悔的自觉自愿,只能说艺德的力量令人惊讶。有这样强大正能量精神支撑着的艺术群体,一定能够创造出难以想象的人间奇迹。所以,黄梅戏在新中国成立不久的年代中迅速提升,直至今天的辉煌,决不是偶然的。
2006年5月23日,国务院向全世界公布了中国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黄梅戏傲然跻身其中。作为文化遗产,保护和传承应当是全方位的,艺德的教育应当排在首位。拥有高尚品德的演职员群体,一定能创造出精妙的艺术,这样剧种的品位就能持续地向高端发展。可以说艺德的力量是巨大的,是决定性的,艺德在黄梅戏文化遗产中是无价的瑰宝,值得我们代代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