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州”或“太斤堡”为绛州考
——《马可波罗行记》中的一处山西地名还原
2018-01-24
元代建都大都后,山西在全国内陆交通系统中的地位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由大都通往陕西﹑四川﹑甘肃﹑青海﹑云南的大道都经由这里。马可波罗奉忽必烈之诏,于1277年开始第一次到我国南方游历,走的就是这条大道。他从大都出发,首先到达涿州,然后西行进入山西境内。《马可波罗行记》中以较多的篇幅记述了此次山西之行的印象,谈到了山西的城市﹑物产﹑风俗﹑宗教信仰等方面的情况,留下了宝贵的历史资料。全书共229章,山西之行即占有4章。其中的两章讲的都是“该州”或“太斤堡”的事情,又占到山西行记篇幅一半以上。
“该州”或“太斤堡”,究竟指的是山西哪座城市呢?各种译本说法不一。冯译本说:“法文写本大致写其名作Caigiu,喇木学本写其名作Thaigin,有一颇节写本独写作Taicin。”“马可波罗谓此堡塞在平阳西二日程,黄河东二十哩,则此堡只能当吉州。马可波罗之Caigiu,疑即吉州或耿州之对音。至若剌木学本之Thaigin,应是Tsaigiu之误。按《宋史•地理志》名吉州曰慈州,或为此Tsaigiu之对音也。”[1]265这种说法有待进一步考证。
一、从行程路线看“该州”应指“绛州”
马可波罗所走的道路,基本上是元代自北京通往长安的大驿道。元代熊梦祥《析津志•天下站名》载,驿道进入山西境内,由太原(冀宁)出发后的路线是:“冀宁(正南偏西七十)﹑同戈(七十五)﹑洪善(七十)﹑贾令(八十)﹑义棠(八十)﹑灵石(正南)﹑仁义(正南六十)﹑霍州(西南)﹑苗村﹑平阳(至此分二路,一路西南由绛州至河中”“平阳……绛州(正南八十)﹑闻喜(西南九十)﹑泓芝(七十)﹑临晋(正南偏西五十)﹑河中”[2]187。与这些“站名”比较,《行记》中存在着明显的记忆错误。按照驿道前行,从太原府至平阳府的整体走向应该是“正南偏西”,而不是“向西”。同样,由平阳府到“该州”或“太斤堡”,也应该是向“西南”,而不是“西向”。这样连续两个“西南”变“西向”的错误,就把读者和译者引入歧途,使人不知所云。
从太原府一直向西行,到达的城市是临县,而不是平阳府。同样,从平阳府一直向西,也全是崇山峻岭,并无宽敞平坦的驿道和可供歇脚的站驿,所到达的“吉州”(慈州﹑耿州)亦非名城巨邑。而如果从太原府出发,沿着驿道的方向南下,骑行七日,就会到达平阳府。同样,再从平阳府出发,朝南(略偏西)行进,骑行二日,到达的大城市也只能是绛州(即今新绛县)。这与“站名”所记“平阳(至此分二路,一路西南由绛州至河中”相吻合。故书中所说的“该州”或“太斤堡”,应当是绛州。
“该州”就是绛州,从下面的一段行程记载亦可得到证实:“离此堡后,向西骑行约二十哩,有一大河名哈喇木连(Karamouren)。河身甚大,不能建桥以渡,盖此河流宽而深也。此河流入环绕全土之大洋”[1]265。这里所说的哈喇木连大河(Karamouren)就是黄河。另外,这里说“约二十哩”,实际应为“三十哩”。三十哩相当于九十多华里,而这正是从绛州直通黄河河津禹门口的距离。这可以进一步证实,“该州”或“太斤堡”应当就是“绛州”不误。
至于“绛州”为什么会被误译为“该州”,应当说这是外文文本拼写的错误。正如前面引注所说,这个地名“法文写本大致写其名作Caigiu”。正是由于这种大而化之﹑不严谨的对音拼写,对译者和读者又作了一次误导。我们知道,“绛”字是见部阳韵字。依照法文拼写习惯,见母对应于C,阳韵对应为an;“绛”字应拼作Can。如同“桑干”拼作Sangan,[1]262“平阳府”拼作Pianfu,[1]264“扬州”拼作langiu[1]335一样,“绛州”应拼作Cangiu才对。而文本在这里把阳韵的an拼写作ai,以致后来的翻译家在用对音复原为汉语时,找不出正确的本字,于是变成了“该州”。
二、“太斤堡”系“金台驿”地名倒置
“太斤堡”(梁生智译本[3]107﹑奚源译本[4]98均作“泰津堡”)这个名字又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又称之为“名贵堡塞”呢?
首先要指出的是,书中所谓的“太斤(泰津)堡”,即是指绛州无疑。无论喇木学本写其名作Thaigin,还是颇节写本的Taicin,其对音字正确写法应该是“金台”,而不是译注所说的“《宋史•地理志》名吉州曰慈州,或为此Tsaigiu之对音”。这也属于文本的错误,不过是绕了几道弯而已。
第一,金元时代,绛州城东二里处设有“金台驿”(清代名站庄,今名站里村)。《新绛县志》“邮政•驿站”说:“据《唐邮驿交通图鉴》记载,古驿道由长安经绛州本州,北达平阳至太原出雁门关,本州设金台驿。”[5]第九卷227而元代太原通往京兆府的驿道,是沿用唐代长安至雁门关的路线,当时的金台是驿道必经之地。上述元《析津志•天下站名》中的“绛州站”具体就是指金台驿,如同书中所载的“临晋(县)站”是指“樊桥驿”,“泓芝(驿)站”属“安邑县”一样。“金台驿”在地方志书中有突出记载。在清光绪版《直隶绛州志》中,“金台夜月”被列为“绛州十景”之首[6]卷之一9,并刻有图版;“艺文志”还收有歌咏“金台夜月”的诗[6]367。按照元朝的规定,马可波罗路过绛州应该是在金台驿下榻,所以在他的印象中“绛州”就是“金台”,“金台”就是“绛州”。
第二,绛州城历史悠久,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在金﹑元两代的战略地位尤为重要。金“天会六年(1140)置绛阳军节度使。兴定二年十二月(1218)升为晋安府。总管河东南路兵马。”[7]卷二十六.地理志(下)258元太祖十四年己卯(1219),“秋,木华黎进攻绛州,拔其城,屠之。”[8]卷一,太祖本纪165元初置绛州行元帅府,有军队驻屯,辖控河中府﹑解州各县。马可波罗下榻金台驿时,看到绛州城四面有很高的城墙(俗称“卧牛城”),故在他的眼里,绛州城就是金台驿旁边一个“城堡”“要塞”。因而称之为“金台堡”“名贵堡塞”。
第三,“金台”这个地名对音拼写应当写作Ginthai或Cintai才对,而在各种版本的游记书中,却倒置拼写为Thaigin或Taicin(太斤﹑泰津),这应该归咎于马可波罗不懂得古汉文读写习惯是从右到左,“金台”二字横写就成了“台金”。故若干年后,只记得有这样两个音,于是被记录者﹑转译者拼作了Thaigin或Taicin,就有了“太斤(泰津)堡”这个奇怪译名的出现。另外,还有一种可能的情况是,马可波罗在讲述时提到过这里濒临汾河渡口,以致在转译过程中有的译者“据音生义”,把“金台”的Gin (金)误释为“津渡”,按照外国语法习惯,以为这是一个叫做“台(或太﹑泰)”的“津渡”,便将“金台(津泰)”二字写为“泰津”。于是在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绛州古城,也就变成了子虚乌有的“太斤堡”“泰津堡”了。
三、“黄金王”系“晋王”,指春秋战国时期的晋国国君
“黄金王”故事在《行记》中是山西之行讲述的一个重要内容,占了整整两章篇幅。“黄金王”究竟是谁,笔者认为应从三个方面分析:一是故事发生地;二是考虑作品翻译过程可能存在音译谐音等因素;三是事件元素所对应的历史人物主要事件。
从故事发生地看,显然发生在山西晋南。在春秋战国时期,晋南绛州一带曾经是晋国的国都所在,当地发生过许多有名的历史故事。这些故事见诸史籍记载,世代流传。马可波罗到达绛州城后,在金台驿逗留期间,听到了当地的这些经典故事(诚如书中所说,故事是“据此堡人之说”[1]266),可谓合情合理。
从事件元素所叙述的事件元素看,在中国历史上很难完整找到对应的情节。且这些故事以及所叙述的人物形象前后矛盾,所述情节缺乏连贯性。这个“黄金王”一会儿荒淫暴虐,一会儿又“善治其国,威及全境”;一会儿奢靡享乐,一会儿又能隐忍负重﹑卧薪尝胆。这样一位拥有跌宕起伏的传奇经历的“黄金王”,很难在某一位君王身上全面体现。一个外国人对于中国历史不可能了如指掌。由此推论不管是晋平公﹑晋献公,还是晋文公﹑晋灵公,都是外国人眼中的“晋王”。
假设“黄金王”故事就是“晋王”的故事,就是春秋战国时代晋国国君的故事。那应该有与“晋王”相近的历史事件。
回归事件本身,从故事细节上看,确实有很多晋国故事的影子。这些故事既有对应的史实,又有些杂糅﹑混乱。究其原因,讲述者是在讲“故事”,只是一个外国人讲述自己听到的生动事件片段杂糅的故事,并不是记述历史,没有那么严谨。就像荷兰人葛罗佩所讲的唐代名相“狄仁杰故事”一样,中西杂糅,要从唐史书中一一找到对应的“本事”,就不那么容易了。
从发生地﹑音译以及故事元素和人物特质来看,书中“黄金王”的名字是由“晋王”演绎而来,故事的主角“晋(金)王”,不是特指某一个国君,而是众多晋国国君故事的杂糅。这是一个背景设在历史上晋国国都,穿着西方骑士文学外衣,把纵向的晋国历史上不同时期发生的晋国君主的事情,压缩到一个时间区间内,由外国人讲述出来的“晋王”故事。
综上所述,正是由于一系列错误造成“该州”或“太斤堡”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地名谜团:一是讲述者讲述时出现行程方向的错误,即把平阳府“西南”行误为“西行”;二是文本中地名对音拼写的错误,即将Cangiu(绛州)误拼写为Caigiu;三是传抄译写中发生词序倒置的错误,即将“金台”误写为“太斤”或“泰津”;四是谐音字造成的错误解读,即把“晋王”误解为“金王”以致“黄金王”。因此,“该州”或“太斤堡”即指晋南绛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