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园镇风云
2018-01-24夏涵
夏 涵
一
整个夏季,桃园镇所处的这片河谷地带一滴雨都没下过。空气干燥得擦一根火柴就能点燃,吸进呼出的全是一股火辣辣的热气。这股热气和大量繁殖的蚊虫一样,从早到晚将桃园镇紧紧包裹着,不留一丝的余地,好在这个夏季已经接近尾声。
这样的天气,人们自然是不愿出门的。然而,在一个火红云霞铺满天空的傍晚,我在金沙江上看到了一个女人:她站在一艘挺大的木船上,枯瘦的黑脸上显出一副迷茫的神情,手中拿着一顶黑褐色的篾斗笠;灰白的头发一部分凌乱地披散着,一部分在脑后扎成拇指粗的一股;一身式样老旧的亮蓝色缎子衣裳裹着瘦高的身子,霞光笼罩着,像蒙了一层紫色的轻纱;没有穿鞋,宽大的裤腿高高地卷起,赤着一双瘦长的脚。
那时候,我坐在一棵瘦小的桉树下休息。桉树在热气中散发出浓烈刺鼻的气味,它可以驱散蚊虫。这种用桉树枝叶驱蚊是桃园镇人最常用也最直接有效的方法。桉树虽然可以让人们免受蚊虫的叮咬,却不能阻止它们与不知藏身何处的知了们一唱一和近在咫尺的叫声。它们吵得我头疼。
我扯扯头发,掐掐裸露粘腻的皮肤,心想,我不能昏昏沉沉地在这里打瞌睡。时间不早了,我下午栽下的五十棵软籽石榴苗还没浇定根水呢。定根水定根水,顾名思义就是让根站定的水。妈妈说这瓢水最重要,不管多累多难,都必须得将这一瓢水浇上,不然以后的水量浇得再足,苗也会缺口气似的不精神,结出的东西也不饱满。妈妈还说有些硬气的苗单凭着这一瓢水就能将命保住,活下去。
这些石榴苗是我的希望,我得向妈妈证明我的想法没有错,所以它们一定得活下来,好好地活下来。心里这样想着,可是身体却疲乏得很。猪肝色的水桶放在旁边,桶底部附着黑色油腻的污垢,厚实的桶壁外部靠下的地方尽是细小翻卷的塑料皮,那是几十年摩擦出来的痕迹。这只桶是我八岁那年妈妈特意买来给我提水用的。
桃园镇被美丽的金沙江环抱着,可居住在江岸的小镇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江水往东滚滚而去。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既靠山也靠水,可那水在山底,那山是穷山,想要生存,就只能冒险在江里划渡船,用汗珠子浇灌山地。我们吃的水、用的水、浇灌庄稼的水,都得从金沙江里挑。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从不许我挨近江边,所以总是她去江边挑水,我在半路等着,再从她满满的水桶里匀出一些来提。水桶上灰黑的铁提手,被我渐渐成长起来的手磨得一天比一天光滑铮亮。
水桶提手上系了一根尼龙绳,每隔二十公分打一个节,我数了数一共有二十个。一条挺干净利索的绳子,现在被我弄得像一条长满癞疮的蛇,静静盘在红土地上。金沙江水被下游的电站堵了起来,淹没了江边的草、树、地和整个桃园镇。现在金沙江水已经涨到了半山腰,就在我家这片坡地下面,水面与我家这块地陡峭的边缘成一个直角,我想轻松地将水提上来那是不可能的,只能冒险站在崖边边上,放下绳子从江里打水上来。那定根水我是一定得浇上的呀!
可是,现在我却背靠在桉树上是动也不想动一下了。这些年在外念书的时间多,身体已经不适应这从小做惯了的辛苦劳作了,更何况还是在这样酷热的天气里。我的眼皮越来越沉,就像抹上了胶水。蚊虫知了的叫声就像被什么给蒙住了,变得朦胧、悠远。
烟灰色的热气从干燥的泥土中大股大股地涌出,夹带着从金沙江裹挟上来的腥臭水汽,像一张潮湿的纸巾覆盖在脸上。我感觉呼吸困难,胸腔的起伏越来越大,通过鼻腔的空气越来越少。我张大嘴巴,贪婪地将一大口烫得发臭的空气吞进肚里,然后闭紧嘴巴。灼热的气流顺着鼻腔、胸腔一路奔腾,到达小腹。这感觉真好!我明显地感觉到了这股热气流正在扩张着身体,使我的身体变得轻盈,如果可能,它会让我变得像一个氢气球般升上那火红的天空吧,我想。
我憋住那口热气,低下头,目光从扁平的胸部一路滑向裸露的黄褐色腹部。那里,气流正在汇聚,平坦的腹部正在一点一点地凸起。真好!继续憋气!很快我就能远离这块灼烫干燥的红土地,远离那些嘲讽的目光和妈妈的唠叨了吧。心脏因为缺少新鲜的氧气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肌肉开始颤抖,头晕眩得厉害,眼前浮着一些黑点。小腹硬硬的,气流越聚越多,它们在寻找宣泄的出口。不,我不能让它们得逞。我想继续关闭鼻腔,咬紧牙关,紧闭嘴唇,缩紧阴部。可是,它不再受我控制了。
伴随着一阵轻微的战栗而来的是阴部的灼烫,那是什么,我心里完全清楚。我恼怒地张大嘴巴,将这股让人羞耻的气流统统从鼻腔中挤出,同时双脚撑地抬起臀部,褪下短裙里粉红色的短裤,将黄黄的尿液淅淅沥沥洒在土里,一股红色的灰尘迅速腾起。
那个女人是在我撒尿的时候进入我的视线的。第一眼看到那头灰白杂乱的头发时我吃了一惊,以为是妈妈。我的妈妈也有一头这样灰白杂乱的头发,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引起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成那样的,反正从我记事起,她就顶着那样一头使她看起来苍老得常被误认为是我奶奶的头发。这是我讨厌妈妈的原因之一。当我长大些敢与妈妈争吵的时候,关于她头发的问题总会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可是我知道,这个问题永远都不会从我口中欢快地跳出来。就像童年的我,从来都没有以欢喜跳跃的身姿出现在妈妈面前一般。
我一直恨着妈妈。她剥夺、主宰了我太多的自由时光与梦想。一直以来,那一大片连绵的红土山地总是印刻在我的记忆里无法抹去。很多时候,睡梦中的我惊慌失措地独自站在那片草根裸露,碎石遍布的红土地里,四周没有树,没有人,也没有房屋。唯一让我不孤寂的便是地头那座坟墓和四散的破旧农具:锄头、铁锹、钉耙、扁担……当我满头大汗惊醒过来的时候,必定是面色铁青的母亲入了我的梦,冷冷地说着不将地挖完就不准我吃饭的话。
然而,我一直是妈妈的骄傲。我是她在镇上扬眉吐气的筹码。每当小镇人看到我瘦弱的肩头上担着小山包样的豆秸或粪草穿过青石板路时,总会一面向我投来怜悯的目光一面发出啧啧的赞叹。母亲的担子紧跟在我身后,肩上的扁担在这样的时候就吱呀吱呀愈发叫得欢快响亮。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担着那样重的东西,根本就无法回头),此时母亲紧绷着的发青的面皮上两个嘴角是向上扬起的,她的两只手甚至会加劲把月牙儿一样弯弯的扁担往下使劲压,让它颤动的频率和幅度更大,叫声更响。
我抖动着屁股,像母亲抖动肩上的扁担一样,将几滴残留的尿液彻底从体内抖出。这时候,我的跟心情一样突然变得异常沉重的身子因为失去了重心往前扑去。在摔倒的瞬间,我一下子想起八岁那年第一次担起那副母亲用脚将填充物踩得瓷实沉重的担子时,我负重太多的身体就是以这样的姿势扑进那条干涸的水沟中去的。
我的身体以头下脚上的姿势顺着斜坡迅速往悬崖边滑去,碎石摩擦着裸露的皮肤,让我下滑的速度加快,也带来疼痛。
我没有一丝惊恐,更没有尖叫。尽管我很清楚悬崖下是深不见底的金沙江,而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江边人,我也不会游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样的处境,我竟然有些高兴,有些期待那种想象中被凉凉的江水包裹住的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期待就一直跟随着我了。今天与妈妈的争吵,也许便是突破口吧。那块妈妈看得比命重的干燥贫瘠的红土地,以及那无休止的不知疲倦的劳作,从此都将远离我了吧!
当头从悬崖边沿滑出时,我的双手还是下意识地牢牢抓住了坚硬的红紫色岩石边缘,一阵刺痛让我感觉到了岩石的锋利。但是,我无暇去查看可能受伤了的手,因为在与我的脸孔平行的地方,我看到了那颗头发灰白凌乱的脑袋。
二
赭红色的金沙江就在笔直的崖壁下,与我脸部的距离不远不近。我听不到水声,也看不到波纹和漩涡,宽阔的江面在火红的霞光映照下平静得如一块巨大的红土地。一如我八岁时被重担压倒后面对的干涸的红土沟底。红色,是我的故乡自古具有的色彩。随着金沙江水的上涨,故乡便被更多的各种红填充着:山是紫红,水是褐红,小镇人的皮肤是黄红,而他们茫然的眼睛则是血红的。他们期盼着褐红的水与紫红的山早日融为一体,让新生的绿色覆盖每一寸红土地,让惨白的日子变得火红。
对于干旱缺水的桃园镇来说,不管江水变成什么颜色,只要能引上来浇灌干得起灰的土地,他们都是欢喜的。引水渠给他们带来了绿色的希望,可是修建过程的漫长又让人们渐渐失去了耐心,焦躁的小镇人生出了抵触情绪,甚至不再支持配合引水渠的修建。吵闹、阻工的事时有发生,政府怎么劝阻都没用,最后,听说在一个划船的女人跳江自杀后才彻底地结束了。他们开始念旧,怀念起过去的日子和小镇。那时候,虽然也干旱缺水,但是金沙江里的那一抹绿色却让他们心底安宁。
啊!那片让我从小就无比向往的清澈江水啊,早已经逝去,高高的堤坝阻挡了它前进的步伐,它的骨肉被浑浊的水流填充,变得死板、僵硬、毫无生气。
“金沙江死了!”我愤怒地冲着粘稠的红褐色水面大喊起来。泪水冲出眼眶。不知道为什么,从小我就特别憎恶说“死”这个字眼。一说,眼泪就会瞬间涌出,心里会因为死在红土里的爸爸而无比疼痛。眼泪和汗水在重力的作用下快速往江面坠落,眼睛火辣辣地疼,鼻腔堵塞了,我不得不大口大口地用嘴呼吸着,一面松开了双手去擦疼痛的眼睛,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身子就迅速往下坠落。在一片簌簌下落的土石声中,我模糊的泪眼看到那个站在船上的女人抬起灰白的头来,缓缓展开了双臂。
下降的速度太快,我还来不及想其他,身子就已经落在了她软得像棉花堆似的怀中,她的手臂紧紧地将我搂抱着。我闻到了她身上一股淡淡的樟脑球味道。
我双脚直打颤,依偎在她怀中诧异地望着她。没想到这么瘦弱的女人竟然有一双比男人还强壮的手臂,不但能稳稳地接住我,而且自己还没有被撞倒。
我打量着她,觉得她的面孔似曾相识,可是再仔细地看看,一点印象也没有。这样打扮奇特的人,我确信在桃园镇上是没有的。那些留守在家的人,或许是因为家乡的色彩过于单调,总喜欢穿些花色鲜艳、时髦且便宜的服装,谁也不会穿这样一身式样老旧,既不透气也不凉快的蓝绸子衣裳的,除非是……死人。
呵呵呵,这个新奇的想法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滴残留在眼眶里的泪水从颤动的脸颊上流过,烫烫的。
那个女人低下头来,眯起眼望我,深深的皱纹全部堆积在眼角处,其他地方的皮肤却又是那么的紧致饱满。让人很难猜测出她的年龄。她的目光冷冷的,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于是我不耐烦地在她软绵绵的怀中扭动起来,想挣脱出来。她不说话,将我松开,抬手指指脚下。我这才想起自己站在船上了。这个女人和船是突然出现在我视线中的。这样大的一艘船是何时划到我眼下这片水面上来的?这个人是谁呢?这船是从哪里划来的呢?我一点儿都不知道。自从水电站建好,江水上涨后,我也从没有在被人们称为“高峡平湖”的江面上见过这样一艘木船。现在新建的渡口里停泊着的那一两艘船可都是锈迹斑斑的机械船。我懒得问。管他呢,我并不是个喜欢追根究底的人。何况,那女人总板着脸,让我挺反感的。倒是这艘摸样古怪的船早就勾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
我是江边人,可是因为妈妈的严厉管束,从没有机会挨近江边,更别说是坐船了。妈妈不许我接近金沙江,她怕水。一旦发现我对江边热闹的渡口投去向往的深情目光,她总会毫不留情地用细小结实的竹条在我的皮肤上留下紫红的印痕,它们像江边崖壁上的红色裂纹遍布我的皮肤,许久都不会消散。每一次痛打之后,我对金沙江的向往就会愈加强烈。妈妈打我的时候,我从来不哭,紧咬着牙,眼睛定定地盯着神龛上那个目光清澈,面容清秀的年轻脸庞上还挂着一丝羞涩微笑的男子。关于这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妈妈什么也没对我说,可是我知道,这个男人是我的爸爸,他就安静地躺在那片让妈妈不知疲倦耕耘着的红土地上。
在那片贫瘠、土层单薄的,似乎永远也开垦不完的紫红色山坡上,我无数次在汗流浃背的间隙短暂地直起腰身,一边擦汗一边偷偷凝视山脚下那条碧绿蜿蜒的带子,想象着置身在泛着白色泡沫的冰凉漩涡中的感觉。那青色的沙滩,那柳叶般的渡船,那个与风雨桥相连的渡口,那些火红的凤凰花,甚至那些在渡口上来往穿梭的人,都成了我嫉妒的对象。他们怎么可以,那么自由地离美丽清澈的金沙江那么近?!
我跟着妈妈,没日没夜地在那片紫红色的坚硬干燥的土地上劳作。在母亲的诱导下,紫红的土地与我红色的心脏融为一体,它是我们母女活下去的依靠,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照妈妈的话说,我们只有每天将两只瘦弱的脚牢牢地插在那片土地里,日子才会过得踏实,心才会安稳。因为我的听话,我的肯吃苦,她总说我是她的骄傲,是她在桃园镇立足的根本。我们母女是桃园镇最最能干、也是最贫穷的女强人。
现在,老天成全了我,让我实现了儿时的梦想,让我暂时挣脱泥土的束缚,有机会踏进了这样一艘奇特的木船中,那我为什么还要对过去的一切念念不忘呢。
我离开那具让我在短暂时间里就产生了无比依恋的躯体。笔直地站在船中央,兴奋地四处打量起来。
虽然我从没有机会近距离地观看过过去金沙江中来往穿梭的渡船,但我心里很清楚,与我眼前的这艘木船比起来,那些船实在是显得过于朴实小巧。
这船真是好看,不知是用什么木料做成的,看上去很结实。船里外都是漆黑的,船篷却是鲜红的,船舷上还雕刻有许多精巧的花纹,头尾高高往上翘起,那个女人就站在船头上。
“哇哦!”我欣喜地轻轻叫了一声。
三
那女人冷冷地望了我一眼,问:“你是谁家的姑娘?”她的语气和目光一样冷,声音很粗,像锄头触碰到砂石时的声响,咯得人耳朵发痒、牙齿酸软。
这态度,让我的好心情瞬间消失了。我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嘴里小声嘟囔着:“我都没问你,你凭什么问我呀?你又不是我们镇上的人,说了你也未必知道。”我不喜欢爱问的人,也不喜欢回答别人的问题,何况还是在这样让人不愉快的语境里。但是,我终归还是不敢将这话大声说出来,我怕她听见不高兴,不让我坐船了。
虽然声音很小,但她似乎是听见了。因为她的脸色眼见得更加阴沉起来,嘴角也往下撇去。这表情,真像是生气时候的妈妈,让我慌张和恐惧。于是我不情愿地小声说出了妈妈的名字。
她的脸突然变得铁青,浑黄的眼睛里闪出了一道亮光,瘦弱的身体颤动起来,嘴唇抖动得厉害,也更显得苍白了。她盯着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那扭曲的声音在我听来真比哭好不了多少,可她却笑得前仰后合的,还一边笑一边使劲跺脚,篾斗笠在她脚旁一跳一跳的像是也在跟着她笑,船板沉闷的响声就像从水底深处发出来的一般。她粗粝的笑声在无声无息的江面上显得有些恐怖,但此时疑惑占据了心头,没工夫去害怕,我不明白什么事能让她突然变成这样。
很久她才将那变形的笑声止住,她一边用手掌擦笑出的眼泪一边喃喃地说:“像!真像!”她说这话的时候,也不看我,拾起斗笠径自弯腰钻进了鲜红的船篷里。
哼!神经!我小声嘟囔着往船头走去。
天很快就要黑了,我还没好好体验一下坐船的感受呢。我在船头坐下,好奇地张望起来,这才发现,天变了。东边红得像血,西边蓝得发亮,像水与火,互不相容。
这奇特的景象不知意味着什么。我感觉一股寒意正从心底升起并往外蔓延。知了的叫声隐约可闻,太阳已经落山很久了,天气可还热着呢,这寒意从何而来呢?
江水无声无息,没有风,没有涟漪。放眼整个江面,除了那一大片赭红色的散发着泥腥气的水面,什么也没有。群山、房屋、树木、田地……熟悉的景物藏身在黛青色的纱幕中。
我惊恐地望着,夜幕正在降临,东边鲜红的天空变成了暗红,西边亮蓝的天空变成了瓦灰。黑暗很快就要来临了。
如果不是那些熟悉的景物轮廓在视野中越来越小,我不会发现这艘船在没有人划桨,也没有风的情况下正在平稳快速地行驶着,它正往暗红色的东方而去,那有着鲜红色船篷的船,似乎要完全溶进那红色的天水相接之处。这个发现让我很诧异,可是并没有让我害怕。这时候,我内心真正恐惧的是寂静江面上让人窒息的空旷。
让我心安的知了叫声也完全听不到了,黑夜开始了。
我大声喊叫起来,想将这让我从小就畏惧的空寂打碎。在那片妈妈看得比命还重的红土地上,孤独的我常用这样的方式驱赶空山里的寂寞。我知道爸爸就躺在地头,以那样一种让人无法接受的方式陪伴着我。可是那又怎样?这个我从未谋面的男人,他不负责任地早早躺下歇着了,却将我们母女留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无休止地重复着那机械的劳作,只是为了能填饱肚子。我们在这里每天每天地陪伴着他。难道这就是他期盼的?我们期盼的?
不。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我要改变这让人羞愧的穷日子。我要从那片红土地开始,改变它,让产量少得可怜的玉米和高粱变成黄澄澄的稻谷和飘香的瓜果。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我长大了,有权支配那部分属于我的土地。
可是妈妈的固执和愚昧让我恼火。妈妈一听我要改变桃园镇几十年一成不变的耕种模式,立马显得惊慌失措起来,仿佛遇到了什么天大的祸事般,连忙点燃三柱清香,插在放着爸爸照片的神龛上,一面磕头作揖一面念念有词。我哭笑不得。尽管知道妈妈会用没水来当借口,但我还是尝试着用农大学的知识跟她解释桃园镇各种有利于更好更多农作物生长的原因,也说了那段正在从金沙江里修建上来的引水渠的功用。可她根本不听,带着一丝嘲弄的表情不屑地看着我,灰白凌乱的头发遮盖住她大半边铁青的脸孔。这表情是我从小就畏惧的,我清楚她的意思:我能去上农大,全是因为妈妈。就因为这个,我欠了她的,所以这一辈子注定了离不开妈妈?离不开桃园镇的这片红土地?离不开这贫穷的生活?
啊!这恼人的一切让我心里憋得慌。我放声大喊起来,我要将心中的委屈和苦闷都统统喊出来,抛到那红色的死水中去,打破这呆板毫无生趣的一切。我使劲喊,双手撑在船板上站起来,继续喊,弯腰,抱头,拼命地喊着,尖细的声音像一簇簇箭头,带着血腥味从我的喉咙里射出,在江面飞行一段距离后,悄无声息地落进水底。不及下咽的口水呛得我咳嗽起来,眼泪从眼眶中滚出,一阵晕眩使我站立不稳,身子沉重地往下倒去了。
四
意识在淡淡的樟脑球气味里恢复。我慢慢张开眼睛。深蓝的天空中有几颗亮星,淡绿色的一团亮光模模糊糊地悬挂在夜空,那是今晚的月亮,看不出形状的月亮。我微微侧头,看见那个女人盘腿坐在不远处,正冷冷地盯着躺在船板上的我瞧,脸色阴沉。她那副表情真是让人反感,我不高兴地说:“我又不是非要赖着坐你的船,你不要总是用那样的眼神瞧我,你要是看我不顺眼,一会把船划到新渡口去,让我上岸。”因为刚才用力的喊叫,我的声音嘶哑,喉咙很痛,一说话就像把盐撒在了伤口上一样。
她什么也没说,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依旧那样冷冷地看着我,就像在看一只待宰的猎物,饶有兴味。
“哼!我告诉你,你别再这样瞧着我,我又不欠你什么。”我不耐烦地白了她一眼,将头转向另一边不再看她。
“不欠我什么?我告诉你,桃园镇的人个个都欠我的。”那女人突然愤怒地高声叫起来,吓得我一个激灵从船板上坐了起来,呆望着她。她粗粝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在空寂的江面上回荡了好一阵才消散。
半响,我才回过神来小声地问她:“你,你说桃园镇的人都欠你什么了?”
“欠我什么?欠我一条命……哈哈哈!”她阴鸷的双眼紧紧盯着我说完,又发出一阵像刚才一样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声音。
我疑惑地望着她,心想,这女人莫非是个疯子?我得赶紧想办法让她送我靠岸才行。虽然这是我第一次坐船,而且坐的还是一艘漂亮奇特的大船,但是这些新奇兴奋的念头早已让这个难以琢磨的疯女人给打消掉了,她让我越来越害怕,我得尽快离开才好。我的那些软籽石榴苗还没有浇定根水呢。
我极不自然地扯出一个微笑,讨好地说:“你,你能不能把船划到新渡口去,时间不早了,我还有事呢。”
“新渡口?”那女人望着我,似乎不知道。
“呐,就在那边,很近的。”我用手朝不远处的江岸一指。
“哼!新渡口!只是一块死而呆板的水泥台子罢了,那也配叫渡口?要去呐,就去那有人味的渡口,看着舒服,走上去更是舒服。”说完,她又哈哈笑起来。
我不解地望着她,脑子里出现短暂的空白后喃喃地一个劲说:“除了新渡口,哪里还有渡口呀!?这江水把大半个桃园镇都淹没了,要上岸就只能往那里去,别的地方都陡得很,我上不去呀……”
“别啰嗦!你听话就送你上岸,不听就把你扔到江里去。”女人将半个身子挨近我,恶狠狠地盯着我的眼睛说。
我的怒火一下子就上来了,这疯女人,竟然敢威胁我。这么些年,艰辛的劳动让我的性子也变得像那片干旱的红土地一样坚硬起来。我大声嚷嚷着:“有本事你把我扔进去好了,反正刚才掉下来的时候我就没想活着。送我上岸还是扔我进江,随你!”
怒气冲冲地说完,我又往后仰倒在船板上,砰地一声,后脑勺磕得生疼,但我咬着牙没哼出声来。我不能让这女人小瞧了,更不能向她屈服。
“呦,这脾气,不愧是那女人生出来的犟种。好吧!我这就送你上岸去,只是去了你可别后悔。”女人苍白的嘴唇往上扬起,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看见她微微眯起的浑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
我气呼呼地喘着粗气,不理睬她,将头转向江面。江面上不知何时起了雾,把江岸、群山、夜空都淹没了。我惊异地连忙爬起来,趴到船舷上,是的,没错,船外的一切此时全都被铅灰色的雾笼罩着,凝滞的雾气在船外浮荡。什么都看不见了。啊!这是一个怎样的夜啊!
我有些灰心,江上起雾了,那疯女人肯定会拿这个当借口,不愿意送我上岸去的。这时候,我很后悔自己太听妈妈的话了,要是我背着她偷偷学会划水,现在就可以跳进水里自己游上岸,不用再看那女人的脸色。
月亮在浓雾里发着朦胧的光,照着漆黑的船板,鲜红的船篷和那个让我厌恶的疯女人。这时候,应该是深夜了吧,江面上虽然还是没有一丝风,但暑气却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衣着单薄的我感觉到水汽的凉意,手臂相互环抱在胸前取暖,盯着漆黑洁净的船板发呆。
“喂!你跟我说说,你刚才吼些什么?是心里有什么气吗?”那女人低声问我。
我气愤地抬头望了她一眼,不理她。
“好!你不说算了。现在雾大,船一时半会是到不了岸的。”女人冷笑一声,狡黠地对我眨了眨苍老的眼睛,接着说:“你想不想听我讲故事?”
听说她要讲故事,我一下子来了精神,对她的气也消了一多半。也好,这样空寂的夜晚,又什么都看不见,那就先听听她讲些什么,顺着她些,没准她一高兴很快就会把我送上岸去呢。这样想着,我就问她:“你也是桃园镇的人?我看着你有些面熟,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哈哈哈!笑话,桃园镇的人谁不认识我玉珍嫂啊。你为什么会不认识我?照理说,你是最应该牢牢记住我的人。”她几个大步跨到我身边,微微眯着的眼睛突然一下子睁得又大又圆,牢牢地盯住我,似乎想把我揉进她眼睛里去一般。
我的心怦怦乱跳起来,呼吸困难,身子麻木得不能动弹。
哦!这真是个疯女人呀!
“哈哈哈!我知道了,那个女人什么也没告诉你,对吧?”
我慌乱地摇着头,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就是你的好妈妈,那个不仁义的女人,那该死的女人贪图小便宜,硬是毁了整个桃园镇。嘿嘿!我早就说了,人在做天在看,没想到她的报应这么快就来了,今晚上,我就要让她后悔都找不到地方。”她一边说一边用铁钳般的手紧紧拽住了我的衣领,冰冷的鼻尖紧压在我的鼻子上,从她嘴里吐出的樟脑球气味和唾沫让我恶心想吐。可是这时候,我被她牢牢抓住,动弹不得。
我大着胆子抖抖索索地问:“我又没得罪你,我妈妈也没得罪你,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她?”
“是吗?你妈妈没得罪我?我现在成这样,还不是你妈妈害的?”
我更糊涂了,她这样子挺好的呀,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好吧!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嘿嘿!你年纪轻轻的,不能让你做个冤死鬼。现在我就告诉你为什么?你老老实实听着,不准插嘴,也不准动。听到没有?”
我点点头,心里哼了一声:吓唬谁呢。
她松开了手,我顺势靠着船舷瘫坐在船板上,听她讲了起来。
五
这个叫玉珍嫂的女人,没想到还真是桃园镇的人,而且她还是个船工,十五岁就在桃园镇的金江渡口划渡船了。她说那是她人生崭新的开始,是她永远无法磨灭的记忆。
她说她永远不能忘记四十五年前那一天干净的天空,清澈的江水,火红的凤凰花还有紧握船桨把船儿独自驶入江中时那种兴奋、紧张的心情。
清晨,天空似蒙了一层轻纱,灰蓝灰蓝的。氤氲的雾霭将山与水笼罩。鸟儿鸣啭,狗儿轻吠。群山环抱中的桃园镇愈发显得沉静,美好。
在这样安静的早晨,十五岁的玉珍赤脚踏着微凉的青石板,轻轻地走出家门,沿着蜿蜒的山路,穿过集市,径直往下来到了江边。
十五岁的玉珍皮肤是小麦色的,眼睛细长,眉毛浓黑,嘴唇饱满红润,脑后拖着一条黝黑的大辫子,辨梢扎着鲜红的头绳,身形高挑结实。她穿着一条青布阔腿裤和一件红底白花衣裳,都是崭新的,是爷爷特意请了集市上顶好的马裁缝做的。今天对玉珍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也会是一个难忘的日子。从今天起,她将独自一人在金沙江中漂流,没有了爷爷的陪伴,今后无论遇到什么,才十五岁的她都将独自去面对。
碧绿的江面雾气升腾,没有风,一切都是平静的。
玉珍站在江边,棱角分明的嘴角微微上扬,一双明亮的眼睛快活地转动着,眼底水汪汪的,似乎是江面的雾气钻了进去。她习惯地将头转向左边,望见了停泊在不远处的木船中那条颜色深一些的,缆绳上拴着一截红线线的船安静地泊在渡口下。那是玉珍家的船,从此后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船。玉珍嘴角上扬的幅度更大了,红润的嘴唇张开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天渐渐亮了起来,她麻利地将宽大的裤脚卷起,往江边清澈的浅水中走去。这是江边女子的习惯,无论多忙多累,早晨都会到江边来:洗手洗脸,谈笑做事。对桃园镇的女人们来说,在清朗的早晨接受一番江水的抚摸,不但能让她们一身清爽,更会让她们生出一个女人自身缺乏的那一部分勇气和力量。今天,玉珍更需要江水带给她的那份力量和镇定。
江边的沙子干净柔软,是青色的,上面残留着许多昨天或是更久以前的脚印:马的、羊的、牛的、小孩的、大人的、男人的、女人的……这些可爱的脚印重叠着,交叉着,将一种让人莫名愉悦的生气聚集在稍显冷清的江边晨光里。玉珍好看的嘴角依旧上扬着,眉头却不自觉地皱了皱,她小心地踮起脚尖,在温热的沙滩上轻盈地跳跃着,尽量不踩踏在别的脚印上面。她不舍得将这份安静的美好打破。
天光大亮,云雾消散,天空变成了亮蓝,继而又与朝霞交融、辉映,将绚丽的色彩投进江中,金沙江便似乎真的变成了一条金色的江。那静静流淌着的色彩深深吸引了玉珍,她多想将自己也溶进去呀!这个念头一动,她马上就动手开始解衣扣。衣扣解到第三颗的时候,远处传来了响声。玉珍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桃园镇上的女人们来江边打水、洗菜、洗衣了。桃园镇热闹的一天即将开始了。
玉珍匆匆将衣扣扣好,掬起江水洗洗脸和手,沿着平缓的江滩往左上方的渡口走去。最先到来的女人们纷纷和玉珍打招呼:“玉珍,这样早呀?!今天你自己划船吗?”玉珍脸红红地,也不转身,只是将头轻轻点点,依旧往渡口走去。
玉珍有些不舍地边走边望那一江明艳艳的水,心情很是愉快。虽然从小在江边长大,早已看惯了江水呈现出的各种色彩,可是她觉得,今天的金沙江特别美。这一江向南奔流而来的水,环绕着桃园镇,悠悠徘徊成这片让桃园人无限喜爱的宽阔平缓水域,继而又积蓄力量劈开东边连绵的群山,一路狂奔而去,完成它千百年不变的使命。在那转弯处,山与水连接,不分彼此。太阳从山水交汇处升起,金灿灿、水淋淋的,很新鲜。阳光照亮了金沙江,水波荡漾,熠熠生辉。
玉珍沐浴在灿烂的光辉中,踏着轻巧的步子穿过与渡口相连的古朴的风雨亭,在宽大的渡口平台上停留了片刻。虽然从小就和爷爷在船上摆渡过往的行人和马帮,她也熟练掌握了在不同水域划船的技巧,也能应对江中各种突发状况。可是没有爷爷在身边,她还是有一些忐忑不安的。这和玉珍腼腆的性格有关,她羞于和人说话,即使是熟人,多说几句,她就会慌乱害羞起来。
太阳升高了,渡口上陆续来了人。玉珍不敢看也羞于开口招呼人坐船,低着头径自沿着古老的青石台阶走下去,灵巧地跳进了自家的船中。宽大的船身轻轻荡漾着,她的心怦怦乱跳,脸上更是火烧般烫得厉害。那些人大多是认识的,可是玉珍不好意思开口和人说话,就只能坐在船上,将头搁在搭着船舷的一双手臂上,心不在焉地望江滩上忙碌嬉闹的女人,望江岸边错落有致的镇子,望连绵青绿的群山,望火红妖娆的凤凰花,望浩荡奔流的江水……
太阳已经照亮了一条江,过往的行人也越来越多。可是人们在与她打过招呼,得到她一个羞涩的微笑和用点头代替的回答后,总会用怀疑的目光往船舱里瞅瞅,从船头到船尾都不见玉珍爷爷的身影,于是人们就毫不犹豫地踏进了别家的船里。玉珍不招呼人,也不解释原因。就那样固执地依靠在船舷旁发呆。
中午时分,江面上过往的船只里飘来阵阵饭菜的香味,玉珍一点胃口也没有,虽然她是将午饭带来了的,可是她不想吃。看样子今天是没有人会坐她的船了,她站起身来,红润的嘴唇紧紧抿着,面皮绷得很紧,固执的时候她常是这样的表情。她将缆绳解开,船桨轻轻一拨,船就轻盈地离开了渡口。船一动,她立刻就感觉呼吸顺畅了许多,似乎心里压着的什么东西被移开了。她不慌不忙地划着船桨,腰背挺直,目光直视前方,红花、绿水、青山、蓝天、白云纷纷将身影送入她清澈的眼中,那是她最爱的江上风光。她紧绷着的面皮松了下来,嘴角又微微往上扬了起来。
江面上很是热闹,船只来往穿梭,欢快的歌声和说话声直往人耳朵里灌,船桨拨水的声音更是此起彼伏。玉珍对这些却视若无睹,此刻她平静的心正徜徉在一片自由梦幻的水面之上,这个年轻的女孩在那一片美轮美奂的景色中轻轻哼起歌来,心情愉快极了。到了江心,她索性松开了船桨,任由船儿随波逐流……
六
我没想到,在讲述这些事的时候,玉珍嫂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粗粝冰冷的声音变得细腻柔和,充满深情,她清晰的讲述让我感觉四十五年前的那一幕似乎就发生在昨天。
我走进了她的故事里,无限向往着,把刚才的胆怯、恐惧、愤怒都统统忘记了。我站起身来,倚着船舷,出神地望着浓雾正在消散的金沙江,有些惆怅地轻声说:“可惜了!我是见不到那样的美景了。”
话刚说完,肚子里就传来一阵呱啦啦的响声。我饿了。我和妈妈争吵后,饭都没吃就固执地带上石榴苗去栽了,这半天又哭又吼的,肚子不饿才怪呢。
残余的一点雾不见了踪影,月亮终于脱去了淡绿色的纱衣,露出了圆润的脸庞。在月光的照射下,天空变成了淡蓝色,几朵洁白的云荡在月亮周围。一切都是静静的,群山安静地躺在月光下,黑樾樾的树影填充着它的胸膛。我吃惊地叫了起来,啊!这是什么地方呀?这里绝不是桃园镇,桃园镇的山都是裸露着紫红色胸膛的。我疑惑地看向站在我旁边的玉珍嫂,渴望她能给我一个答案。
玉珍嫂依旧面无表情地冷冷说:“我给你弄点吃的。不能让你做个饿死鬼。”说完一双瘦长的赤脚就吧嗒吧嗒走进船篷中去了。
我暗自好笑,这疯女人,总说什么冤死鬼饿死鬼的,这样月朗星稀的晚上,怎么看也不像是要死人的夜呀。
很快,玉珍嫂手中提着一床白生生的渔网出来了。柔韧洁白的网丝在月光的照射下闪着莹莹的光。玉珍嫂将网轻轻地放在洁净的黑色船板上,仔细地将看起来整齐有序的渔网拨弄检查了一番。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做这一切。只见她在整理渔网的时候嘴唇一直在动,不知道在念叨什么。我好奇地侧耳倾听,却听不清楚。我就问她:“玉珍嫂,你在说些什么呀?”玉珍嫂没有回答我的话,还是平静地翕动嘴唇。我紧盯着她的嘴。过了好一会,她的嘴唇不再动了,她朝我看看,嘴角往上撇了撇,冷冷地说:“我在祭鱼神娘娘,求她发慈悲赏点鱼给你吃。”
我不由得好笑。这女人不但疯还迷信。
见我笑她,她微微眯着的眼睛又大大地睁开了盯着我,用缓慢严肃的口气说:“你别不相信,我在这金沙江上待了快五十年,什么样的事没见过?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人这辈子呐,心里总要有怕的东西。什么都不怕了的时候,会遭到报应的。就像你的……”
“我的?我的什么?”我好奇地问。
“没什么!”她站在船头上,一面将手中的渔网撒向江面,一面冷冷地说。
玉珍嫂突然停住的话头让我感觉很奇怪,这一阵子我与她的接触虽然时间不长,但她的性格脾气我已经大致了解了一二,她这样把话不痛快地说出来可还是头一次呢。这反而使我心里也隐隐地预感到什么与我有关的东西。可是这时候,我不能打搅她,不能惹怒她。只能等待着。
她两只瘦长的赤脚稳稳站在船板上,弯着腰,随着“刷”地一声轻响,渔网坠入水中不见了踪影,只留下闪着光亮的水波。黑狗迅速起身,摇着尾巴跑到玉珍嫂身边,她蹲下身摩挲着它黑亮的毛,痴痴地望着江面。月光将她瘦弱的侧影镀上了一层银光,灰白的头发如渔网般闪亮着银光。
我在她身边蹲下,也想摸摸黑狗光滑的毛,可是它和玉珍嫂一样冷冷的眼神阻止了我。我露出一个尴尬的笑,讨好地问:“玉珍嫂,你刚才说的就像我的什么?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个多话的人,更不是个喜欢追根究底的人,可是我总觉得这个奇怪的女人会知道很多的事,与我们家有关的事。
“你就告诉我吧!我从小就没爸爸,妈妈脾气也怪,什么事情都不和我说,镇上的人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从不和我们母女俩走太近。你就行行好,告诉我吧?”我一边说一边撒娇地摇晃着玉珍嫂的胳膊。
她冷冷地望着我,突然又是一阵大笑,她边笑边说:“看样子,镇上的人还没瞎了眼,他们还知道个好赖。你放心,我现在就把你家人干的那些龌龊事原原本本告诉你,听了你可别后悔,也不准伤心。我想带一个干净的魂灵走。”
“哦!”我轻轻应了一声,心里在琢磨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一个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我永远都无法想象,也不可能知道的故事让我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瞬间破碎了。
七
二十四年前的夏天,不知道为什么,桃园镇的雨会特别多。金沙江水上涨了,桃园镇的人纷纷涌到渡口去,守在那里,看江水沿着渡口的青石台阶一点点往上涨着,个个紧张得嘴张成一个O形,眼睛也不敢多眨几下,生怕一眨眼的功夫江水就窜进了自己的家。三天后,水面终于跟第二级台阶持平,不再上升,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揉着酸痛的腮帮子回家去。一路上人们都在小声地议论,说这就是得罪了龙王爷的老婆——鱼娘娘的后果,龙王爷发怒了来惩罚桃园镇的,真希望江水不要再涨了,不然桃园镇非被淹掉不可。
镇上人说的得罪了鱼娘娘的人,就是我的爸爸。他和我的妈妈原本同镇上的大都数人一样老实能干,每天勤勤恳恳地种着山腰的红土地,从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原本日子也就这样过下去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爸爸有一天突然弄来了一条船,下了金沙江,说要在江里捞金子。也不知道他是听谁说起的。
从那以后,我的妈妈就一个人在地里干活,我的爸爸就像鱼儿一样在江里钻进钻出。划渡船的人都笑话他傻,没把他当回事,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我爸爸可是正在干一件犯了桃园镇大忌的事呢。玉珍嫂开始也没在意,以为我的爸爸就是太年轻了,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也是正常的。可是有一天,玉珍嫂的渡船从我爸爸的船旁边经过,那时候爸爸不在船上,船正随着水波慢慢飘荡着,她突然发现,船舱里有水,她大吃一惊,以为是船漏水了,赶紧喊叫起来。不一会,我爸爸从水里钻了出来,一双手紧紧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玉珍嫂呆住了,她从没想过我爸爸竟然敢捉金沙江里的鱼。我爸爸看见玉珍嫂,吃了一惊,但很快他就恢复了镇定,从容地踩着水到船旁边,将那条银白色的大鱼扔进了船舱里。
玉珍艘赶紧将她的船更近地靠过来,一边大声警告我爸爸,让他赶紧将船里的鱼放了。
我爸爸不理他,很快地爬上船去,驾着船离开了。玉珍嫂原本想追上去让我爸爸将鱼放了,可是又一想,都是一个镇上的,他还那么年轻,要是被镇上的人知道这件事,即便镇长网开一面不惩罚,大伙的唾沫星子也会压得他和家人抬不起头来。
可是,事情并没有玉珍嫂想的那么简单。
那天晚上她特意早早地收工回来,顺道去了我家。那时候我妈妈在家,爸爸还没回来。
玉珍嫂把事情讲给我妈妈听,让她劝劝我爸爸,别做犯忌的事,这样对他们两口子的名声不好,对即将出生的孩子也不好。
我妈妈漫不经心地答复她,说那鱼是给她补身子的,没有犯忌。玉珍嫂不相信地望着她,说我爸爸已经在江里待了好长日子了,那么多鱼都是用来补身子的?吃得了吗?再说了,桃园镇的规矩是一年只能抓两次鱼,我爸爸这都抓了几回了,鱼娘娘一定会怪罪的。
俩人还在说着话,气氛有些紧张。这时候我爸爸回来了,手里空空的。玉珍嫂就知道,那鱼并不是像我妈妈说的给她补身子的,而是拿去卖钱了。
面对玉珍嫂的质疑,两口子没搭理,自顾自地忙去了。
玉珍嫂坐了冷板凳,面子上挂不住,但还是耐着性子嘱咐他们以后再不要去江里抓鱼了,今天这事就当她不知道,她也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几天的功夫,我爸爸抓金沙江里的鱼去卖的事情就在整个桃园镇传开了。镇长带着人到我家,要我爸爸给个说法。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鱼不可能再放回江里去,又看我家也实在是过得艰难,我妈妈还挺着个大肚子,于是警告了我爸爸一番,让他们两口子带上香烛纸钱去江边拜祭鱼娘娘,请求她不要怪罪,降罪给桃园镇,这才走了。
这事,我妈妈认为是玉珍嫂告的密,跑到渡口去和她大吵了一架,要不是来往的行人劝阻,我妈妈这个固执的死脑筋一气之下说不定就投江了。
闹了这一回后,别人都怕我妈妈再寻死觅活,不敢当面指责他们两口子了,只能在私下里悄悄议论一番,忧心着桃园镇会因为这些无视神明的人而遭到惩罚。
有我妈妈的泼辣保驾护航,我爸爸胆子越来越大,以前卖鱼偷偷摸摸地避着人去江那边卖,现在他敢明目张胆地在桃园镇渡口卖鱼了。那些来往渡江的马帮,特别喜欢吃江鱼,说是江鱼肉质像豆腐一般细嫩,有股子清香的甜味,都爱买他的鱼。
虽然忌惮我妈妈的蛮横不讲理,但镇长迫于压力又去劝阻过我爸爸。利益当前,我爸爸顾不上讲什么信誉了,他当面答应得好好的,镇长才一转背就又下江捞鱼去了。在那个年代,马帮的存在为我们桃园镇的经济发展真是作出了不少的贡献呢。在我爸爸短暂的卖鱼生涯中,他不但让家里的伙食得到了改善,还将我家山腰上那片山地周围的地都买了过来,让那一整片山坡都成了我们家的。
后来,我爸爸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张大网,他得意地站在船头,将雪白的网撒出优美的弧形,就像要把整条江给装进去一样,轻快地将水面罩住。玉珍嫂说因为鱼娘娘的照顾,那时候金沙江里的鱼个头大,又多,空手都能逮住,更别说是网了,所以我爸爸的网每次都能网上很多鱼。
这种行为让一部分人眼红,也让一部分人心疼。玉珍嫂眼睁睁地看着我爸爸一网一网地撒下去,她的心疼得厉害。她爱这条江,爱桃园镇的一切。玉珍嫂并不计较我妈妈冤枉她和她吵架的事,每天都苦口婆心地劝我爸爸别造孽。可是我爸爸不听,玉珍嫂就骂,我爸爸却吊儿郎当地说玉珍嫂是眼红他赚了钱。这话把玉珍嫂气得差点将他的船掀翻掉。
后来,镇上的人眼看着我爸爸的鱼供不应求,便纷纷学着他的样子买来渔网在江里打起鱼来。
报应说来就来了。那个夏天,雨就像用盆子倒下来的一样,哗哗地下着。金沙江涨水了,桃园镇差一点就被淹了。那些人害怕了,纷纷把渔网烧了,还在江边磕头告饶,说再也不敢在江里捞鱼了。
玉珍嫂看着这些人被吓破胆的样子,松了一口气。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人都是惜命的,虽说鱼娘娘的说法是迷信,但是那浊浪滔天的金沙江可不是开玩笑的。那个夏天,划船的、打鱼的都将船牢牢拴在渡口,不敢再下江里去,除了水性和划船技巧都极好的玉珍嫂。
可是没想到,我爸爸被利益熏昏了头脑,在一个雨稍微小些的清晨又将船划进了金沙江里。
这段时间,上涨的江水让玉珍嫂焦虑得睡不着,她就到渡口去。不管有人没人坐船渡江,渡口总会让她心安。那天清晨,玉珍嫂站在船上,一段结实的缆绳浸在江水里,水波一下一下地拍打着船身,船摇晃得厉害。玉珍嫂戴着篾斗笠,身上披着一块油毡。她四下望着,这样的时辰,这样的天气,渡口上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
突然,一艘颜色发黑的船进入了她的视线,她在蒙蒙的雨雾中眯起眼睛仔细地看了又看,没错,她认出来了,那是我爸爸的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船看起来比以往要黑很多。那时候她可是真生气呀,这个不知死活的人,为了那么点钱,竟然这么拼命。
她连忙把渡船解开,往我爸爸的船那里划过去。近了一些,她没在船上看到人。人哪儿去了呢?我爸爸不见踪影,难不成又潜到江水里捞鱼去了?他已经有渔网了呀,根本不用再冒险到水里去。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玉珍嫂心头。多年的划船经验告诉她,我的爸爸一定是出事了。玉珍嫂仔细地盯着漩涡密布的水面观察,在不远处一棵只露出树尖尖的凤凰花树下,发现了一些漂浮在水面的白色东西。那是什么?玉珍艘心里着急,同时她也明白,船是不能再划过去了,她很清楚金沙江边的地形,原先没涨水的时候,这里是一块陡直的崖壁,江水比别的地方湍急,而且深得多。那棵高大的凤凰花树就长在崖边上,现在连树都只剩个尖尖了,那么这段水域的凶险就可想而知了。玉珍嫂再次四下查看,寻找着我爸爸的踪迹,可是她所看到的只是浑浊的水流和在雨中显得更加艳丽火红的凤凰花。她又急又气,这年轻人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这里的鱼再多再好,也不值得用命来捞吧。她再次盯住浑浊水面下时隐时现的白色东西,心里猛然一惊,来不及细想,连忙将斗笠和油毡拿下,纵身跃进了湍急的水中。
玉珍嫂看清楚了,那是一截被撕裂的渔网。其他的渔网很可能是被水下的崖壁或树根给挂住了。她深吸一口气,潜进水中,水很浑,看不清里面的东西,她只能用手脚去摸、去绊。玉珍嫂渐渐靠近了那棵凤凰花树根部,果然,她的左脚碰到了什么东西,钻出水面一看,是渔网,她将缠住的网解开,顺势往出拽它,没拽多久就拽不动了,肯定是被挂住了。于是她又一次潜进水里,顺着渔网一直往下,摸到了被树根勾住的那一角,她连忙吃力地扯起来,渔网松开了,可是水流太急,松开的渔网一下子就被激流冲得翻滚到了水面上,她连忙追出水面,抹了一把眼前的水,睁眼就惊骇地看见了我爸爸被渔网紧紧缠裹住的身子,他苍白的脸孔被网丝勒得变了形状,显得很恐怖,在水流的冲击下一会沉下去一会浮起来。玉珍嫂呆愣了一下子,又一次进入那股激流中,想将那渔网拉住,可是哪里还追得上,眨眼工夫我爸爸被渔网紧紧缠裹住的身躯就被翻滚的江水冲得没影了。
玉珍嫂已经没力气再追了,只好连忙上岸叫人。几乎整个桃园镇的人都出动了。可是那样大、那样急的水流里,要找个人就像在大海里寻针一样困难。我的爸爸就这样被江水吞噬了。
照小镇人的说法,那叫做报应。
我妈妈哭晕了好几回,每回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骂玉珍嫂见死不救,是她杀死了她的丈夫。有人帮玉珍嫂辩解了几句。我妈妈完全失去了理智,见人就骂,还不讲道理地说玉珍嫂一直都说她自己是金沙江里的鱼变的。既然她是鱼,为什么不能救回她的丈夫。她一定是为她的鱼亲戚们报仇来了。
玉珍嫂划船的这些年在江里救过人,也捞过尸体。只要她下水就没空手过,今天居然眼睁睁看着人就在自己眼前被水冲走了,这个人还是那样的年轻,连未出生的孩子都没见上一面。她心里很难受。我妈妈一番不讲道理的话不至于叫她难受,让她觉得难以忍受的是我妈妈的不信任。从我爸爸捞鱼的事情泄露后,她就一直被我妈妈怀疑,冤枉。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我妈妈对玉珍嫂的怨恨就可想而知了……
故事讲完了,整个讲故事的过程里,我一动不动地听着玉珍嫂不带感情色彩的冰冷讲述。她说的话是真是假我无从辨别。可是整个事情却像就发生在我眼前似的,那么清晰、那么真实。让我无法不相信。
我的脑子里就像月光撒进去一般,空白一片。
“你妈妈那时候怀着你,整天到我家又哭又闹,见人就说是我见死不救,害死了你爸爸。哼!我要真想害你爸爸,还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这江里打了大半年的鱼呐。哼!”玉珍嫂冷冷地说。
我感觉身体是麻木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身上一阵阵地发冷。难怪,难怪,妈妈从不让我靠近金沙江,原来我的爸爸就是在江里死去的。他那样无节制地打鱼,真的是遭到报应了吗?那么,我和妈妈也是这报应的受害者,一辈子只能活在那片靠卖鱼的钱买来的贫瘠红土地里。
哦!
“玉珍嫂,你打到鱼了吗?我饿了!”我木木地说了这句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灰蒙蒙的江面。
玉珍嫂一面答应着我好了好了,一面诧异地对我望了望。
我知道她看我的意思:知道了爸爸死去的原因,应该要痛哭一场才算是正常的。可是,我哭不出来,毕竟那事离我太遥远了,我从一出生对爸爸这个概念就是陌生的。在山地里干活的时候,也曾无数次地望着那座孤独的坟墓幻想过爸爸活生生在我身边的情景,想象过爸爸的死因。可是,今晚这个谜底太出乎我的意料,让我渴望已久的心就像被锄头把砸到了手指一般痛得麻木掉了。也许我心里是想哭的,不管怎样,我的爸爸是为了生活得好点才死去的呀。但是当着玉珍嫂的面,当着这个我家不幸遭遇的知情者或者说是参与者的面,我不能哭,毕竟爸爸死于镇上人说的报应,死于别人所说的贪念。他的死是活该。所以,我能有什么反应呢?是跟玉珍嫂大吵一架,怪她没有救起我爸爸,还是怪爸爸太贪心?什么都不是,人哪,做什么都是有自己的理由的,目的都是为了活着。
八
浓雾正在消散,渡船在江面飞速行驶,朝着东方那片逐渐亮起来的天空。月亮像一个七分熟的蛋黄摊在水平面上,洒下一片细腻,湿润的流光,像一条宽宽的金色带子。我们的渡船正在这条金色的带子上滑行。
我望着四周逐渐明朗熟悉起来的群山,心里很是诧异:我不就是在桃园镇坐上船的吗?怎么船走了半天,还是在这里呢?
玉珍嫂已经收起了网,里面有几条身形细长的鱼在扭动着身体,就像一道道银色的光。我想到了死去的爸爸,心里一阵酸痛,眼泪流了出来。自从听到了关于爸爸的故事,我饥饿的胃早已经麻木。我现在什么也不需要了。
黑狗兴奋地在网边转,时不时地试探着伸出一条前腿在空中挠挠。玉珍嫂疑惑地看看从网中取出的鱼,又看看我,就走进船篷里去了。不一会她就拿出了一个小火炉,一口小铁锅,一个系着绳子的小铁桶,几根木柴还有一个装着佐料的纸包放在我面前,就又坐到了船头。
我机械地在月光下将鱼清理干净,将鱼内脏扔给黑狗,它一动不动地坐在玉珍嫂旁边,似乎已经不再感兴趣。我用江里取上来的水煮鱼。倒进铁锅的水在银色的月光中很是干净清亮,并不是那种赭红色的稀泥浆般的水。
这里的水怎么一下子变了呢?
我假装抬起手背擦汗,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泪水。这下子我的眼前变得更清晰了,浓雾已经完全消散,月亮在水面上留着一抹浅白的轮廓。一条橘黄的弧线出现在东边的山头……太阳就要升起了。
我站起来,扑到船舷上低头往江里瞧。哦!江面变窄了。水流湍急清澈。还能看到一些漩涡,泛着白色泡沫的美丽旋涡。我惊喜地抬起头来,视线越过玉珍嫂一动不动的背影,望见了一个坐落在江岸边似曾熟悉的小镇。这下子,我惊得张大嘴巴,眼睛也睁得大大的。很快,我发现了更多熟悉的事物:如火如荼的凤凰花,平整宽阔的青色沙滩、檐角高翘的风雨亭、青石堆砌的渡口。马匹、行人正忙碌地穿梭在街道上,渡口上。沙滩上有孩子嬉闹,有人饮马,有人涮洗……这一番热闹的景象,在我眼中既熟悉又陌生。
“玉珍嫂!玉珍嫂!这是哪里呀?”我叫起来,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颤抖。
她回过头来,冷冷的声音传进我的耳中:“这是桃园镇呀!你不认得了?”
我吃惊地说:“可是,可是我们桃园镇三年前电站蓄水的时候就已经被淹了呀。桃园街、凤凰树、风雨亭还有金江渡口。还有,还有……整个桃园镇。”
玉珍嫂说:“淹了就淹了呗,政府不是给你们赔偿了吗?怎么,白花花的洋楼住着不安逸吗?”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冷冰冰,带着一丝讥讽的意味。我有些疑惑,这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这样说,难道她家没有赔偿吗?
我好奇地问她:“玉珍嫂你家难道没有住上白花花的洋楼吗?”
“哼!我不稀罕那个。”
“那你家在哪里呀?”
她抬手朝一处山腰上指了指,很快地将手臂垂了下来,没有了力气似的。
“哦!我家的山地也在离你家不远的地方呢。”我心不在焉地说着,眼睛紧紧盯着那片紫红的山地。突然,想起了我的软籽石榴苗还没浇定根水呢。我连忙对玉珍嫂说:“玉珍嫂,你能不能把船划快点,我还要去山地里浇树苗水呢。”
玉珍嫂惊异地看了我一眼,冷哼了一声,板着脸望了望越来越亮的山头,没说话。太阳就要整个地升起来了。我又催她。她冷冷地说:“你确定要上那边的岸去?不后悔?”
我点点头,疑惑地望了她一眼,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可是很快就能回家了,我没心思再问她什么。这时候,我也完全忘记了这是三年前的桃园镇。
玉珍嫂走进鲜红的船篷里去了,一直到我上岸都没有再出来。
渡船朝金江渡口开去了。太阳跃出了山头,将金线洒向大地。金沙江清澈的水流就像流淌的蜜汁,氤氲着淡淡的甜蜜的气息。
我张开双臂,兴奋地叫喊着玉珍嫂,不在乎她有没有应答。近了,渡船靠近了金江渡口。这里曾经是我从小渴望着的地方。这一切真像是在做梦一般。
我急着上岸去,没等船完全停下来,就纵身跃上了台阶。我沿着青黑的台阶一级级往上走,每上一级,心跳就加快一拍,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一样,我用手紧紧按压着胸膛。真怕它要跳出去了。
终于上完了台阶,一片宽阔平坦的石板地面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踏在光滑的石板上,一步一步轻悄地往风雨亭中去,穿过风雨亭,就是桃园镇最热闹的集市了。这里,曾经留下了多少的脚印啊!包括我爸爸的。
我走进风雨亭,贪婪地盯着那些有裂痕的,颜色灰白的大柱子、椽子、栏杆、长椅看。我真不敢相信,这些东西就是我从小在山地里向往的。现在真的能看到它们,能摸到它们,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我在长椅上坐下,依靠着古朴的栏杆,身子渐渐往下,最后整个人都匍匐在长椅上了,我的脸紧紧贴靠在已经被磨得光滑的椅面上。我闭上眼睛,贪婪地吸着芳香的木头气味。
阳光刺激我的眼皮,我睁开眼睛,亭子里装满了阳光。今天的太阳走得可真快,才一会的功夫,就离开了山头很远。阳光明亮,却一点也不烫,照在身上凉幽幽的,倒像是月光。我抬头望了望天空,天空很干净,淡蓝的色彩铺展得很匀称。
四周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奇怪,刚才在船上看到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呢?我疑惑地四处打量着,渡船依然停在渡口,只是,看着小了许多。我也没看到玉珍嫂的身影。
我从长椅上起身,现在得回家去了,一整个晚上没有回家,妈妈肯定是担心的。争吵归争吵,毕竟我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呀。而且,我还得将石榴苗的定根水给浇上呢。这样一想,我急切地离开了渡口,离开了风雨亭。
往前不远处就是桃园镇最热闹的集市。因为金江古渡就处于水流缓慢地段,从唐朝南诏统治以来,一直是通往大理、四川内地的重要关塞。在这个古渡上,每天都有行人、马帮往来,上船下船,人喊马嘶,熙熙攘攘,呈现出一片繁忙的热闹景象。长此以往,古渡周围就渐渐形成了热闹的集市。江两岸的商品交易就在这里进行,村民们会在这里与远道而来的马帮交换物品。桃园镇因为金江古渡而出名,也因为古渡而逐渐繁荣。
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马帮早已经不存在了,但是这里依旧是桃源镇最热闹的地方。
可是今天,我抬头望望高升的太阳,小镇上还是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没有一点生气,寂静得让人害怕。最晚在船上时那种空寂得让人无法忍受的感觉又将我笼罩了。我慌张地四处看着,所有的店铺房屋都紧闭着门。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就连常在街道上流窜的猫、狗都不见踪影。这是怎么了?桃园镇出什么事了吗?我心里发慌,一点也没想起来这是三年前的桃园镇。
我沿着石板路快步往前走,空旷的街道上久久回响着我慌乱的脚步声。还好,不远处就是村委会了,从村委会再过去一点儿,就到家了。
我挨近村委会的时候,一阵嘈杂的声音让我慌乱的心安定下来。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时候,那些声音在我耳中是多么的美妙、多么的亲切啊!我跑起来,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而去。
村委会门口聚集了许多人,院子里也有。有的蹲着、有的站着、有的坐在篮球架下面。他们在干什么呢?妈妈会不会在这里呢?我好奇地一边往里挤一边寻找妈妈的身影。
人太多,我费了很大劲也进不去最里面,还好,通过人群中的缝隙,我可以看到最里边的情形。
一个女人正在坑洼的水泥地面上打滚。她灰白的头发很乱,很脏,上面粘着一些枯黄的草茎。刚看到这一头灰白的头发,我以为是妈妈,可是再仔细一看,不对,我的妈妈身形没有这么长。那么这女人是谁呢?这时候,我脑中又浮出了一个人的身影,但是转念一想,不可能呀,玉珍嫂不是一直待在船上吗?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呢?
我好奇地又往里挤了挤,这时候,我看到了妈妈,她坐在墙角的一块石头上,神情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时候,我只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人们一边看着地上的女人,一边低声议论着,没人理会我。我很奇怪,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呢?也不去劝劝。那女人一边在地上翻滚,一边哭着、骂着。一些“不能”、“电站”、“渡口”……之类的词穿过嘈杂的人声传进我耳中。那粗糙的声音让我更加疑惑了,这不就是玉珍嫂的声音吗?
这时,一个壮实的黑红脸膛的中年男人走到了她旁边,蹲下来对着她说了些什么。女人的哭骂声立即停住了。几乎是才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已经站起身来,冲出了人群。
这时候,我看清楚了,她就是玉珍嫂。我正想着,她是什么时候上岸的?她已经冲到了我妈妈跟前,一把扯住了我妈妈的头发。
这突发的一幕惊得我愣住了。
我妈妈被玉珍嫂从石头上拽了下来,她顺势一手拉住玉珍嫂的胳膊,另一只手也揪住了玉珍嫂的头发,两个头发灰白的人就像在进行摔跤表演,纠扯在了一起。我急出一身汗,我大叫着,可是声音却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
我使劲地拨开人群,他们就像石头做的一般,一动不动地挡住我的去路,我很急,可是一时半会也过不到妈妈那边去。
还好,那个男人使劲将两人分开了。我看见妈妈和玉珍嫂的手里都拽着一绺灰白的头发,两个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周围的人渐渐安静了下来。他们说话的声音就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中。
男人说:“玉珍嫂,你看你家在山腰上,水再怎么涨,也淹不到你家,你这样闹,不是让人家笑话嘛!”
玉珍嫂抹了一把鼻涕,弯腰揩在裸露的右脚脚踝上,朝我妈妈面前吐了一口口水,恨恨地说:“你这个言而无信的烂婆娘。昨晚上我们还说得好好的。才过一晚,你就把我们出卖了。那点钱你是准备去买棺材的吧?啊!”
她一边说一边又去扯我妈妈的衣领。
我妈妈低着头不说话,任由她扯着衣领推搡着。
那个男人将玉珍嫂的手掰开,笑呵呵地说:“玉珍嫂,玉珍嫂,咱们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动脚,伤了乡亲们的和气。”
“伤了和气?哼!”玉珍嫂又往我妈妈面前吐了一口口水。咬牙切齿地说:“二十几年前我就知道,你家两口子就是桃园镇的灾星。因为你男人捕鱼,这个镇子差点被淹掉,现在因为你贪图那点点赔偿款,我们桃园镇还是要被淹掉。老天那!你怎么不长眼,让这婆娘跟着他男人一起死掉呀!”
玉珍嫂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拍打自己的胸脯。蓬蓬的声音让我的心脏也似乎受到了打击,一阵憋闷和疼痛。
一阵尖锐的哭声突然响起,是我妈妈在哭,哭得是那样的伤心,那样的凄凉。在我妈妈的哭声里,玉珍嫂的哭声倒渐渐小下去了。
她们两个一个大声哭,一个小声哭,竟然也没人去劝阻,那个男人也只是茫然地望着她俩,显然他对哭泣的女人没有办法。
人群越来越挤,我还是过不去妈妈那边。妈妈哭了很长时间,哭声才渐渐小了些,她就边抽泣着边拖长了声调说了起来:“啊!啊!晓燕她爸爸啊!你可是早早地享福去了。这二十几年,我在这世上受苦受累,为的是什么呀!你这没良心的,什么也不给我们母女俩留下,就这样干干净净地走了,干净得连个尸身也不见。你没良心呀。为了买那点地,竟然把命送。你糊涂呀!嗯——哼——哼!要不是看着姑娘可怜,是你的一个念想,我早跟你走了,哪里还会被人这样地欺负呀!啊!啊!……”
妈妈的哭诉让我心里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
玉珍嫂很气愤地责问我妈妈:“谁欺负你了?啊?你还有脸说别人欺负你。你自己摸着良心想想,你男人去了,镇上的人是怎么帮你的?这二十多年,人人都过得不容易,但是大家都没有像你一样,贪钱。那钱可是卖家卖地的钱啊!花这样得来的钱你心安吗?你不怕遭报应吗?你姑娘是男人留下的念想,难道这祖祖辈辈生活的桃园镇,金江渡口就不是他的念想吗?咱们全镇的人说得好好的,就是死也不能搬迁到别处去。可是你倒好,竟然带头在征地协议书上签了字。桃园镇被江水淹掉了,你就高兴了是不是?”玉珍嫂边哭边说。别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我听见旁边有人在小声说:“玉珍嫂这样闹,是因为自己的房子和田地没有被征用,她也想要钱呢。”另一个人打断她说:“别瞎说,玉珍嫂这样做也是为我们好,说真话,这住惯了的地方,一下子就要埋在水底下了,我还真是舍不得呢。”……人们的议论乱七八糟,我也不知道谁说的是真的。但是从她的各种表现来看,玉珍嫂舍不得桃园镇和渡口是真的。
我正胡思乱想着,突然我妈妈大叫起来:“我不高兴,从我男人死了的那天起,我就没有高兴过的时候。我们母女俩靠着那点不出种的山地,填饱肚子都艰难。现在我的姑娘有出息了,考上大学了,我不能让她一辈子就在那荒地里刨。我要让姑娘去读大学,我要钱,要多多的钱,我管不了别的了。只要我姑娘好,你们怎么骂我,打我都行。哈哈哈……”这时候的妈妈样子狰狞,像个护崽子的母兽。
听着妈妈的话,我泪流满面。妈妈是爱我的,她为了能让我上大学,竟然不顾乡亲们私自定下的协议,第一个在征地协议书上签了字,让移民搬迁工作组找到了突破口,桃园镇要淹掉,是不可避免的了。而我的妈妈也成了一个罪人。
那个男人将我妈妈和玉珍嫂各自拉到一边,诚恳地说:“嫂子,你们俩各有各的道理。可是眼下,外面的村镇都在向前发展,只有咱们桃园镇,土地有的是,就是缺水,这就导致不出种,富不起来。现在只要水电站一修,咱们往高处搬,政府什么都会给我们解决的。特别是水的问题。等水蓄起来后,从水库里把水引上来浇咱们的地,那是多好的事呀。到时候,桃园镇就再没有一处是干得冒烟的。咱们这里的气候也适合种热带经济果木。到时候,咱们住在宽敞明亮的洋楼里,吃着喷香蜜甜的水果,再看着那高峡平湖的美景,这是多么享受的事呀。那时候,政府也给咱们修通了公路,搭起了江桥,来咱们这里旅游的人就多了。”
玉珍嫂和我的妈妈都不说话了,人人都在听他说。
他咽了口唾沫接着说:“玉珍嫂,你看那金江渡口淹了就淹了吧,新的渡口很快就会建起来的。到时候你还划你的渡船,等水蓄起来,江面宽了,带游客看我们桃园镇的风光。那不是比现在这样只有江两岸的几个人过江坐船好多了吗?”
玉珍嫂的表情渐渐阴沉了下来。她粗声粗气地说:“你说得像朵花一样,可是,你知不知道,那金江渡口建了多少年了?从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时候起,那渡口就一直在这里,照现在人的话说,那叫做文物。你们要淹掉咱们的桃园镇和渡口。除非我死!”
最后这句话让我心头一跳,我定定地望着她,她的表情是那样的坚定、决绝。
可是这句话,相信其他人是没有听到的。因为他们正纷纷往村委会的走廊里涌去。
我被人群推着往里走,看见了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手里正拿着一些文件和银行卡。那文件是征地协议,那卡里面是征地的赔偿款。
突然,玉珍嫂大吼着往人群里冲了过来,她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一把铁锹。人们纷纷往后避让,生怕那铁锹会拍在自己身上。他们都是知道的,玉珍嫂划船的手可是很有劲的。
玉珍嫂愤怒地盯着人群,手里的铁锹举得高高的,好像随时都会拍下去一般。她大声地吼着:“今天谁要敢签字,我第一个就拍扁他的脑袋。”
人群里一片哗然,可是说真的,谁也不敢上前一步。这时候,刚才劝导她的那个男人悄悄地绕到她后面,试图从她手中夺过铁锹。另一个工作人员也将手里厚实的公文包放在了地上,准备帮他。
我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身子也害怕得颤抖起来。就在那两个男人互相使了一个眼色,准备动手的时候,我大喊了一声“小心”。我感觉自己是使出全力叫出这一声的,可是传到耳朵里的声音竟然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玉珍嫂往前跨了一步,避开了两个男人的攻击。她站定后,朝我看了一眼,眼神竟然不像船上那样冷冰冰的,而是充满了感激的。我周围有很多人,但是我确定那眼神是给我的。
见她没危险了,我松了一口气。
玉珍嫂生气地转过身去,高高举起铁锹,向那两个男人一步步逼近。那男人倒也不怕,就站在原地,语重心长地劝着:“玉珍嫂,你是桃园镇受人尊敬的人,现在都这把年纪了,可不要做出傻事来。你好好想想,淹了一个桃园镇,我们有移民新村,淹了金江古渡,我们会重建。可是这些山地,你也知道的,只要有水,我们的日子就会好过。你不能总是为自己想,也要为后代儿孙想想呀!啊?”说到后面,这个男人眼里泛出了泪光,看样子是动了真情。
玉珍嫂没有再做出别的举动,她就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
这时候,人群里一阵骚动,两个瘦高的男子从人群里挤了进来。一个年纪和玉珍嫂差不多,另一个很年轻,二十几岁的样子。
那个年纪大的男子着急地高声喊着:“玉珍,玉珍,你可不要干傻事。”
那个年纪轻的也在喊:“妈!妈!”这是玉珍嫂的丈夫和儿子。那个男人走近玉珍嫂,轻轻将她举在手中的铁锹取下来。玉珍嫂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这时候人群里一些年纪跟玉珍嫂差不多的妇女都往她身边围了过去。七嘴八舌地劝她算了,说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的话。
玉珍嫂的男人和儿子挤到了她身边,一人拉住她的一只手,打算把她带回家去。
玉珍嫂突然大喊一声,往村委会门口冲了出去。她丈夫和儿子一愣,急忙追了出去。
我也跟在他们后面追了出去。可是等我跑出大门的时候,他们都不见了踪影。我回头往村委会里看,院子里的人也全都不见了,包括我的妈妈。我顾不上多想,连忙往渡口跑去。
我一边跑一边看,在街上没有看到玉珍嫂。接着又往前跑去,就到风雨亭了。我望着碧绿的江面,并没有发现玉珍嫂那艘船身漆黑船篷鲜红的奇特渡船。正想着玉珍嫂去哪里了,突然就在渡口边上看见了一个瘦长的身影,灰白凌乱的头发在没有温度的阳光照射下发着亮亮的光,是玉珍嫂。我激动地向她跑去,一边叫着她。玉珍嫂缓缓地转过身来,朝我笑了笑,我也朝她笑着,挥舞着双手。忽然,她张开双臂,身子往后倒了下去,像一只蝴蝶,轻盈快速地往江里坠了下去。我惊呆了,张着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是觉得心里一阵疼痛。
哦!玉珍嫂!
九
桉树浓烈的气味钻进了我的鼻孔,知了声嘶力竭的叫声传进了我的耳中,我费力地睁开眼睛,清朗的月光照亮了大地,桉树稀疏的枝叶在我身上投下了斑驳的影子。
我整理着混乱的思绪,疑惑地四处张望着,水桶、山地、蔫蔫的石榴苗。哦!想起来了,我还没有浇定根水呢。我拍打了一下麻木的双腿,站直身子,提起水桶往悬崖边走去。哦,这场景,这动作,怎么会这样的熟悉呢?当我看到那一江在月光下闪着亮光的水时,我似乎想起了什么,而那个美丽如画的月夜,也清晰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夜晚,虫鸣唧唧。夜空在稀疏的亮星与圆月的映衬下,蓝得干净、可爱。天空投入水中的倒影赋予金沙江沉寂与肃穆的美。月光下,群山险峻的轮廓显得柔和;金沙江像一条银色的带子,温柔地缠绕着青黑的山。江岸的灯火,使夜归的人心里踏实、温暖。
月光下的金江古渡,一切都是多么的静谧、温柔、美好!
一个年轻的姑娘独自坐在渡船上。江上薄薄的雾气使她小麦色的皮肤,细长的眼睛,浓黑的眉毛,饱满红艳的嘴唇,变得湿润起来,显出一层朦胧的光辉。今夜,月光皎洁,照得江面如白昼一般,哦,这月光可真亮啊,连马毛都能数得清。
马的嘶鸣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响亮。它们打着响鼻,马蹄“哒哒”踏着渡口古老的青石台阶,沿着衔接船与岸的木板,走上了姑娘的渡船去,尽管驮着重物,步调却从容优雅、纹丝不乱。疲乏的马锅头们将货物卸下,将马栓好,即刻纷纷往船舱中一躺,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确认没有什么遗漏的,姑娘便解开缆绳,将船桨一摇,船就缓缓离开了渡口,逆流上溯,朝对岸划去。船桨单调的拨水声以及江水流淌的声音,使江夜寂寥。这样美好的夜晚,对于一个正直青春年少的姑娘来说,让她觉出了孤单。她没来由地一阵心慌意乱,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在火光、月光的照耀中,将船驶到了江心激流处。这处水域的重要性她知道,她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还是沉稳从容地像白天划船一样,把舵一转,桨一收,使船乘着急流,如箭离弦,飞驰急下,划向彼岸。
船在激流的冲击下摇晃得厉害。这时,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一个人迅速爬起来,扑到船舷上,面朝凉飕飕的江水呕吐起来。
姑娘吃惊地看着男子的侧影,没想到走南闯北的马帮汉子还会晕船呢。她觉得好笑,可是看他吐得很厉害,不免有些不安,毕竟这船是自己划的呀。好一会功夫那个男子才停止了呕吐,有气无力地转过身背靠船舷坐下,喘息着,年轻的脸孔苍白。她理解这样的感受,小时候第一次坐爷爷的船,到这里的时候她也同样害怕。她尽量将船控制稳当,关切地安慰他,轻声说:“马上就要到了,你再忍耐一下呀!”听见温柔的声音,男子张大眼睛吃惊地望着她,显然他没有注意到这个头戴斗笠的姑娘。姑娘仰起头来朝他笑了笑,不再说话。男子又转过身去,出神地看船桨的摇动,看跳跃在水波中的光影。
虫儿的鸣叫愈响了,岸上的灯火更明亮了,船快要靠岸了。那个年轻的男子站起身来,将目光投向江岸的群山,看了一会儿,突然叹息一声,吟出两句诗来:江声月色那堪说,肠断金沙万里楼。
年轻的声音中居然透着无尽的沧桑。姑娘心头不由一震,感伤的情绪随即又涌上心头。
姑娘记住了这几句话,也记住了这个年轻的马锅头。后来她才知道,他并不是马锅头,而是一个在丽江读书的学生,因为家庭发生了变故,他不得不放弃学业,跟随当马锅头的叔叔回到家乡。
再后来,这个男子成了那个在金沙江中渡船的姑娘的丈夫。
啊!那远逝的一切:美好的月夜,美丽的金沙江,有故事的金江古渡,永远都是属于她的——那个叫玉珍的渡船女。
而我,我的妈妈,桃园镇的居民们,还要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去寻找丢失的过去,去播撒希望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