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猎枪
2018-01-24杨世祥
杨世祥
麂木匠家是海螺村的傈僳族狩猎世家,麂木匠白天是木匠,晚上是守猎者,专门猎取那些夜幕下出来觅食的动物。一到天黑,麂木匠就诡异地出现在密林里悬崖边,一把电筒一杆铜炮枪一只纳撇(傈僳挎包)就是麂木匠的装备,当然他的傈僳纳撇里装有夜猎者最关键的东西,铜炮、火药和铁砂子。麂木匠的猎物五花八门,有飞禽也有走兽,还有马蜂蜜蜂细绿蜂葫芦蜂牛角蜂。
麂木匠是海螺村唯一不穿鞋的人,麂木匠不是没钱买不起鞋穿的人,麂木匠在村子里的同龄老头中算是有钱人,麂木匠熟悉海螺寨后面的菩萨山所有的药材,他是木匠、夜猎者还是挖药人。他每个月都把挖的茯苓、门冬、苦良姜、天花粉等药材晒干后下一次华坪街,卖给县医药公司的郑胖子,然后买一筒方砖茶和几斤肥肉回村,那时,麂木匠对杀猪匠卖的瘦肉嗤之以鼻,个中的原因你懂的,麂木匠就喜欢吃肥肉时下巴淌油的感觉,他觉得是那样的惬意和满足。
麂木匠不穿鞋是因为他不喜欢穿鞋,麂木匠在一九四八年当新郎时穿过一双布鞋,后来就再也没有穿过了。他的脚因为长时间不穿鞋已经不适应鞋子了,五个脚趾张开呈扇形,且一穿鞋子就出汗,难受得很,后来干脆就不穿了。脚底一层老茧踩到花椒刺上都没事,在怪石嶙峋的悬崖边也健步如飞,这是撵麂子练出来的特技。
傈僳族姓氏麂是个很特别的姓,华坪全县也就只有海螺村的一百多人,傈僳族是个崇拜自然的民族,这个麂姓的意思就是狩猎麂子的家族,所以说到打麂子,这个家族的猎人都会眉飞色舞地炫耀自己的战绩,个个都有自己打麂子的传奇故事。当然,最传奇的还属麂木匠。
麂木匠的第一支枪是支火铳,当然,火铳是规范的称呼,我们这里叫火老弯枪、或者叫弯火杆、闻鼻子枪。火铳由枪管、弯木托和火绳夹组成,是一种比较原始的狩猎工具,这种狩猎装备是山上的傈僳族自己造的,那些傈僳族狩猎者用兽皮到坝子里找汉族铁匠换无缝钢管,把一头焊接死,再在旁边钻个洞,剩下的活计就回山上自己做了,至于火药,其实只要有硫磺,造土火药不是什么高科技,山上很多猎人都会自己造。麂木匠的这支火铳是他爹传给他的,枪管上贴满了代表猎人荣耀的麂子、獐子、老熊的头皮,像一串串军功章,时时证明着麂木匠狩猎世家的辉煌。
麂木匠足以炫耀狩猎世家辉煌的火铳有段时间失去了它的优势,村子里的麂天宝在坝子里的楠木村认了一个汉族干亲家,他干亲家李顺才也是一个喜欢撵山打猎的主,换新装备把自己的铜炮枪送给了麂天宝,那年头,铜炮枪可是个新鲜玩意,用钢板击发铜炮带发新式火药,有三点一线瞄准,面对四五十米的目标,一枪一个准,比起火铳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把个麂木匠的堂侄麂天宝得瑟的不得了,不时拿起铜炮枪在麂木匠等前辈和村子里的老猎人面前显摆。但麂木匠却没有多少惊奇的反应,麂木匠是很深沉的老猎人,虽然在村子里是一个不穿鞋的人,但见过的世面比那些穿鞋的猎人多,见惯不惊特立独行。而村子里其他的老猎人对麂天宝的铜炮枪羡慕得不得了,争先恐后的请麂天宝喝酒吃肉套近乎,然后借他的枪去过枪瘾打兔子打野鸡。
当猎人们还在着迷麂天宝的铜炮枪的时候,麂木匠却不动神色地带回一支比麂天宝那支更加精美的铜炮抢,人们多次询问麂木匠的好枪是从哪里搞来的,麂木匠都笑而不答,后来无意中才透露了一点消息,说是从西昌搞来的,人们这才想起麂木匠在年轻时认过一位西昌的彝族干亲家,那个彝族干亲家也是一个猎人,是打过老熊打过野猪的高手,人们猜想他那个干亲家也是换装备把旧枪送给了麂木匠。
有了好枪的麂木匠如虎添翼,再加上那时的县供销社、大队基社的商店里公开卖火药、铜炮和铁砂子,也就是说那时村民拥有打猎枪支弹药是合法的。那时是大集体,不许农户养猪养鸡,只有集体养的牛羊,一年三次杀了分肉给社员,当时叫做打牙祭,就是祭奠一下牙齿的意思,平时菜里连油珠子都见不着。村子里的人想吃肉就靠家里男人的那把猎枪。
海螺村后面的菩萨山当年的猎物品种数量多,但大货还是很少,比如老熊、麂子、獐子、野猪这类大猎物,其他的野鸡(雉鸡)、寒鸡、豪猪、钻山甲之类很多,当然能打到大货的猎人是很少的,以前只有麂木匠的老火铳打到过,老火铳弯木托上贴着的老熊、麂子头皮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据,火铳打老熊麂子不但要有好的枪法还要有技巧和体力,这点村子里的猎人是比不上麂木匠的。
世上的好事一般都不会集中在一起让你碰到,麂木匠也是如此,以前,没有好枪的时候,山上的猎物大货多,但有了好枪,菩萨山的大货猎物基本上都没有了。这让麂木匠很失落,他需要那种击中大猎物时的满足感和成就感。
一段时间里,海螺村的猎人都陆陆续续把火铳换成了铜炮枪,当时县基社、供销社都有国家造的铜炮枪出售,海螺村的男人再怎么穷都要想办法卖羊卖兽皮去装备一支,没有装备铜炮枪的都会被别的猎人嫌弃,出去打猎都不屑叫上他。
海螺村是竹屏镇唯一的一个傈僳族村子,也只有这个村有猎枪存在,以前,海螺村的猎枪被收过一次,那次不怎么严格,派出所也是为了应付上级的收枪任务玩了一个技巧,安排村委会的干部叫海螺村的村民把猎枪拿到派出所办理持枪证,说是有持枪证就合法了,可以到江那边去打麂子。村子里的猎人听了很高兴,说有此等好事,他们听说温泉江边的麂子獐子很多,早就想去那边过枪瘾了,于是都争先恐后挎枪去派出所办理持枪证。
到了派出所被告知上级还没有把持枪证发下来,枪先放在派出所,等办好了通知大家来领证领枪,然而猎人们一个月后接到村委会的通知,说派出所接到上级通知要求收缴猎枪,于是海螺村的猎人们的铜炮枪就这样被派出所销毁了。
枪被收缴销毁了,海螺村的猎人们伤心欲绝,一到下午就特别难受,这个村的猎人一到下午四五点就有进山打猎的习惯,这下枪没了,还打个鸟的猎!但有个老头却例外,看到这些人的伤心场面,他不说话就那么不易察觉地冷笑了一声,这个人就是麂木匠,当初大家邀他一起去派出所办持枪证的时候,他就猜到这个结局,麂木匠可是解放前就和国民党的警察玩过技巧的老猎人,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下全村就只有麂木匠这只饱经风霜的铜炮枪了,村子里的猎人一天想来借他的猎枪,麂木匠就是不借,麂木匠认为自己除了私藏猎枪有点违法外,其他方面都是守法的好老头,借枪出去伤到人那可负责不起,麂木匠心里的利弊权衡还是很恰当的。
其实当时麂木匠也是响应号召把枪拿去办持枪证的,只是他交去办持枪证的不是那支虽然陈旧却很精致的铜炮枪,他交的是那把用了几十年的老火铳,那支老火铳和一批铜炮枪一起放在派出所的仓库里显得很另类,派出所刚来的年轻警察都想象不出持枪证的枪号应该打在哪里,因为上面贴满了代表猎人荣誉的动物的头皮。
麂木匠除了私藏猎枪打猎以外,还有一个隐藏得很深的违法行为,就是抽鸦片,他这个恶习可是从解放前带过来的,但解放前的海螺村,抽鸦片不是恶习而是习惯和时尚,特别是抽了鸦片去打猎,更是精神抖擞精力充沛。但麂木匠抽鸦片基本上没有人知道,麂木匠的鸦片来源也很神秘,他把自己家的自留山中间砍空一片灌木林当作柴火,然后在空地上种鸦片,灌木林密不透风,人们在外面根本不知道里面种有鸦片,这个秘密直到麂木匠去世一年多,才被孙子麂非鹿发现。
派出所第二次来海螺村收猎枪的队伍有点庞大,有派出所长、镇政府综治办主任、村委会书记村长等一干人,这次派出所的收枪告示是派出所长亲自宣读的,告示里说国家提倡保护野生动物,还有是确保社会治安,所以要收缴民用枪支,要求村子里有猎枪的限定时间限定地点上交,而且不能交一支藏一支。按时交枪的不做处罚,如果不交的按私藏枪支判刑处理。村子里其实有猎枪的都是些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年轻人对打猎其实不感兴趣,他们兴趣是在飙摩托、唱民歌、喝酒和逗姑娘上。
傈僳族人性格温和与人为善,老一点的都很讲面子,都怕五六十岁一把年纪被警察带走丢老脸,自己丢脸不说,还给儿孙丢人现眼,所以,告示的作用立竿见影,宣传效果很好,还不到规定时间,村子里的枪都全部上缴派出所,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一个一百三十人的村子,居然有五十支铜炮枪,基本上是一户一支半枪。
麂国华为交枪的事和老爹麂木匠作了深入细致的交流。麂木匠的人品在海螺村无可挑剔,德高望重关心亲戚邻里,做客都是坐上位的主,除了打猎以外,他不会拿枪去做什么坏事,这是全村人都可以保证的,但收缴民用枪支,保护野生动物,确保社会治安是国家政策法律规定的,麂木匠必须得面对这个现实。
麂国华鹦鹉学舌般把派出所李所长的话复述了一遍,从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保护生态环境到国家综治维稳的大道理,讲完后,麂国华自己都觉得太有道理了,感觉老爹应该会伸出大指姆赞扬他了,但老爹麂木匠好像无动于衷,自顾自抽他的草烟,和孙子说些不着边际的傈僳话。
麂国华只有从现实生活中的实例给老爹讲道理,从以前没有饭吃没有肉吃讲起,到现在国家政策好了,政府帮助傈僳族群众脱贫致富,有房住有衣穿有肉吃生活无忧,说你又不是没有肉吃,每年杀的两头大肥猪到下一年还吃不完,你干嘛还要残害那些野生动物呢……
当麂国华觉得给老爹做了一夜的思想工作没有效果的时候,麂木匠第二天却主动交出了那支陪伴了他十几年的铜炮枪,村子里的人们想象着麂木匠交枪时那生无可恋的场景,村子人都知道猎人对枪的感情和依恋是寻常人无法想象的,但出乎意料的是麂木匠是满面笑容来交枪的,交枪的同时还上交了他的火药和铁砂子,留给人们一副他终生不再打猎的样子。
麂木匠交了枪后,派出所和村里人以及家里人都认为这是麂木匠狩猎的最后装备了,当然,作为一个老猎人,如果你认为没有猎枪装备就没有麂子野兔野鸡肉吃了,那你就太小看麂木匠了,虽然没有了猎枪装备,但是麂木匠还是不时在黑夜带回来野兔穿山甲等野味,家里人都知道这是用傈僳族的地弩、刁杆、陷阱、钢夹等工具捕获的,都心照不宣地煮来享用。
但有一次麂国华吃一只麂木匠烧熟的松鼠肉时,咬到一颗铁砂子把他的牙崩下来一块,麂国华大吃一惊。第一个脑海里出现的就是一支枪,一支铜炮枪,麂木匠还有一支枪,这颗把牙崩下来一块的铁砂子就是一个铁的证据,但这支枪绝对没有在家里,一定是藏在野外某个神秘的地方。
麂国华这下为难了,作为一个队长和共产党员,对于公安机关收缴猎枪的规定是坚决执行的,是毫不含糊的,自己还信誓旦旦地向派出所李所长和村委会的张书记保证村子里的猎枪是全部上缴给公安机关了的,现在却发现自家老爹还藏有一支枪,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直接问老爹麂木匠要枪可能不恰当,前面收缴的枪就做了无数次的思想工作,这老头虽然七十岁了,但猎人的彪悍和倔强还在他身上显现着。以前两父子闹矛盾,麂木匠就会神秘地消失几天,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回来的时候也没有什么疲惫和憔悴的感觉,依然是精神抖擞。
六十岁的麂木匠对于狩猎已经不是想吃野味的问题了,就像有些钓鱼人其实是不吃鱼的,他找的是获取猎物时的那种成就感,他把猎物带回家就喜欢看家人吃的那种喜悦。
困扰麂国华的第一个问题是这支枪是从哪里来的呢?麂木匠基本没有自己买过猎枪,第一支火铳是他的猎人老爹去世后留给他的,第二支枪来历虽然有点模糊,但基本可以确定是他凉山的彝族干亲家送给他的,第三支枪存在于麂国华的想象中,是火铳?是铜炮枪还是比较正宗的猎枪?这都是一个谜。
困扰麂国华的第二个问题是,这支枪到底藏在哪里呢?麂国华不动声色,决心把这个秘密搞清楚,但麂国华想得太简单了,麂木匠老猎人的神秘和诡异直到去世麂国华也没有弄明白,他最后一支猎枪到底在哪里。
麂木匠可以在漆黑的密林里和悬崖边不用照明行走,而且能对在五十米范围内轻微的响动极其敏感,想跟踪他晚上打猎的行动是不可能的。唯一可以查找的线索只有火药和钢弹的来路,当时禁枪收缴民用枪支包括气枪是大气候,商店里不可能再买到火药和钢弹了,只有一个可能就是麂木匠在自己造土火药,土火药的成分其实就是硫磺、岩硝和锯木面,后面两种山上可以找,但硫磺只有去县城买,还不一定能买到,所以麂国华的推测在一段时间之后不了了之。
……
麂木匠在七十三岁时无疾而终。
麂木匠的最后一支枪是他去世后一年才交的。
二〇一三年,孙子麂非鹿得到乡政府一个大学生回乡创业的项目资助,和女朋友一起成立了一个农业开发种植公司,砍自留山的灌木林种花椒时发现一个十分隐蔽的石洞,虽然隐秘但有人出入的痕迹,里面空旷无比,该洞入口狭窄,仅容一人潜水进入,洞内豁然开朗,有一大厅,有地下河相连。洞内雪白的次生化学物极为丰富,钟乳石星罗棋布,姿态万千,其形态以低矮的石笋、钟乳石及石柱为主,有酷似观音送子、仙女下凡、二龙戏珠、擎天十八柱、猿人把门、弥勒佛像等,变化多姿,令人遐思神往,纯属大自然鬼斧神工之作。
在一个干燥的角落里,麂非鹿发现了爷爷麂木匠的全套狩猎装备,火塘以及简单的生活工具,麂非鹿能想象爷爷麂木匠在这里惬意地抽鸦片的情景。
麂国华想象中老爹的最后一支枪其实还是火铳,麂国华这才想起以前爷爷去世时留下的火铳是两支,只是有一支后来无缘无故地消失了,没想到三十年后会出现在这个山洞里。
第二天,麂非鹿骑摩托把枪上交给派出所并说明情况。至此,麂木匠的枪全部上缴公安机关,狩猎世家的使命在麂非鹿这一代正式终结。
麂非鹿留下了爷爷那套抽鸦片的装备做纪念:一个小铜碗,一个麂子角和一个小玻璃瓶插一根小竹管。这是一个让我辈打死也想不出来做什么的装备,这装备昭示着一个一九二八年出生的傈僳老人的传奇。
一年后,麂非鹿的农业开发种植公司变成了华坪县牧歌农业旅游有限公司,以开发溶洞旅游观赏为主,开发芒果柑桔等水果采摘体验和民族饮食一体的公司,成为攀枝花——华坪——泸沽湖旅游线路的一个景点,麂非鹿也成为华坪县傈僳族大学生自主创业的一个典范。
后来,麂非鹿隐约感觉到他的今天是狩猎世家的一个归宿,爷爷的猎枪交了,老爹的猎枪交了,他这一代已经没有了狩猎世家的痕迹,但爷爷的最后一支猎枪把他引向一个充满梦幻的溶洞,给他展示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