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传播视角下六大城市规划问题及社会影响
2018-01-24樊中华
樊中华
(上海大学 上海电影学院,上海 200436)
将城市视为媒介,即是以空间维度的视角来看待人类的传播及其影响。在城市化迅猛发展的今天,城市空间与人类社会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同一性,即人类社会依据空间的形态而产生规则,发展和确定相匹配的社会运转模式,生成城市使用者的惯习等;而反之,人按照社会意识形态、资本和文化等需求对城市进行规划和不断的改造,力求使空间符合当前人类社会发展的需求。
然而自工业革命以来,现代化的城市就开始呈现出诸多的弊病,不仅千城一面,且城市社会问题丛生:社区感衰退,邻里不相识;社会信任滑坡,人际关系冷漠;空间分配不均衡,阶级化程度加深;城市变迁过快,历史归属感消失;社会责任缺失,团体凝聚力下降;车行优势明显,适合行走的人的尺度被忽视等等。我们通常认为,社会的问题应由社会学解决,而城市空间的问题则归属于城市规划理论研究范畴,但过去百余年的实践证明,这种泾渭分明的学科领域限制无助于从根本上改善上述问题,城市社会管理的律法、制度、条例越来越健全,城市规划思想理论越来越分支细致,城市社会的问题却时时有增无减。
而传播学的空间维度恰可为社会学与城市规划等学科的勾连提供一个综合和有效的视角,一方面将城市空间作为人类传播的媒介,就当以媒介促进社会交流这一本质为城市规划目标中的应有之义,以此来筑造适宜人交往和交流的城市空间。另一方面,空间维度的传播具有仪式化属性,其功能是“在时间上对一个社会的维系,不是只分享信息的行为,而是共享信仰的表征”[1],这对增强社会凝聚力大有裨益。
媒介使用的变化,以及空间媒介的演变,使信息传递几乎成为人类传播的全部内容,传播空间维度即空间媒介的功能和重要性被忽视。从人类社会传播的角度来看,现代城市空间在规划中被视为资本增值和意识形态表达工具,其作为社会媒介的重要性被极大地弱化和忽视,这样的空间在社会组织和运转上存在这样六点严重问题:
一、车行道路的异质空间
随着交通工具诞生和演进,道路的导向性功能被发挥到极致,成为资本扩张城市的有力工具。现代城市无一不以道路作为主要的规划要素,政府及地产商深谙能够使一片远郊地区的土地价值陡增的方法,在二者的配合中,城市的道路大多数都成为车行的大马路而非人行的街道。
大量的车行道路构成了现代意义上的“异质空间”。纵横的车行道给城市的扩展带来了机会和可能性,城市成为一个磁体性质的离心机,它一面不断吸引人们聚集而来,一面又将人们按照贫富差距甩离城市中心区域。日常通勤占据了城市使用者大量的时间,在现代劳动制度保障的前提下,看似规定范围内的工作时数实则还加载了大量的通勤时间。属于个体的私人时间被挤压到极限。这种对城市使用者个体的时间的剥削是掩藏在由城市空间布局和个体自愿选择的“非强迫性”表象之下的,城市空间成为被资本利用而对劳动者个体进行变相剥削的媒介。城市空间在这一过程中传递的是“城市可以带来多样性工作选择以及更多个人发展机遇”的理念信息,以及“空间距离可以通过多种交通方式克服”的说服性信息。由此,城市陷入在空间与时间相互购买的死循环中。商业资本用金钱来购买普通人的空间,将他们驱逐到距离中心区域更远的地方,再用他们的时间来换取商业交易上的便利。对很多城市居民而言,更远的房子意味着更适合和可以承受的价格,他们让渡空间,用时间换取金钱,再用金钱购买可以缩短空间距离的时间。
通过对道路媒介交通性的强调,资本使时间成为城市空间距离的度量衡,道路的指向性和通达性将人类的现实社会传播离散化,一方面,城市使用者大量的时间被消耗在拥挤的交通工具中和狭窄的人行道上,个体之间相处方式是机械性和冷漠性的被动接触;另一方面,个体又丧失了与邻里通过照面-攀谈-熟识过程建立密切人际网络的时间。
二、收纳箱生活
大量的车行马路为城市带来的是一种忽略过程的、目的性极强的空间使用思维,城市生活被发达的交通系统进行了收纳整理,除了出发地与目的地,沿途的任何事物与景观都无法与途经者产生任何关联,道路就像是一个传送带,负责准确无误地将人安放在某一处。在现代城市中,功能区的划分、道路凸显的交通作用都使城市机械式、非人性化的收纳作用越来越明显,封闭的住宅小区、密集的高层住宅都是极为鲜明的体现。
封闭的住宅区按照阶级与贫富对城市人群进行了区分归纳,正如帕克所说,“城市一旦建立起来,似乎就成为一部巨大的分拣机器……会准确无误地从整个城市人口中挑选出那些最适于居住在某一特定区域或是某一特定环境内的个体来”[2],这种隔离使社会的交流面人为地变得狭小,公共空间被高阶层住宅区“内吞”为少数人共享的私有空间。封闭的住宅区和林立的高层住宅使城市使用者对于“内”的概念缩减到极致,街道生活与高层居民无关,公共责任意识也随之萎缩,层次鲜明的责任区域意识成为禁锢人们道德责任感扩展的壁垒。人们宁愿花钱去一些专门的商业机构参加兴趣活动,也不与自己的邻里攀谈,邻里关系这种最基本、最坚韧的城市细胞关系不存在的话,城市的交往就更加单薄和脆弱。
三、观赏性的城市
现代的城市已然成为一个热媒介,表现在这样几个方面:
1.注重感官刺激多于参与性。城市是最为精通视觉消费的地方,城市的风景“很明显是为视觉消费而产生的,而且是自觉地这般生产的。”[3]商业精心构建的视觉景观——面向街道的落地橱窗、各具特色的品牌标志和夜晚的霓虹灯是百余年来用以吸引目光、彰显商业繁荣的不衰之器,随着显示屏技术的发展,大屏幕开始被镶嵌于城市建筑立面,直接而生动地面对街道进行广告轰炸。
视觉相对于嗅觉、味觉、触觉和听觉的优势地位导致了身体关系和它周围环境的关系变得贫乏[4]。当空间成为大众媒介的媒介,一方面会以强烈的感官刺激占据人们大部分注意力,无暇再去顾及周围的他人和普遍性的交往。另一方面,视觉至上的城市景观使城市成为一种肤浅的展示,掩盖了城市的历史、文明以及更多可以经由行走、居住而寻觅体验的人文内涵。
2.难以形成完整的城市印象。过大的城市和过多的分割,以及视觉的重重阻挡和突兀变换,使人们对城市整体甚至某一区域的印象也是支离破碎的,无法在日常的行走与活动中产生整体认知,产生完整的情感。这些排除了人们对现实和历史参与可能性的城市空间,就失去了记录城市变迁和文化积淀的媒介作用,大众媒介对空间的侵蚀改变了空间媒介的属性和社会功能。
3.城市里精心设计的区域成为物的陈列场。现代城市过分的规划企图把人类所有的活动都分门别类地安排在指定的空间里,而不考虑人类活动的随机性、多样性、情感性以及共时性。街道只作为通途,街边设摊要受到严格控制,街道作为市场的可能性被剥夺,同时街道也不能作为休憩的空间、闲谈的空间、展示的空间,任何有碍于通途功能的行为都要受到谴责和制止。但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城市希望变成一个大型的马路,人们只能穿梭而无从逗留,只能路过而无以欣赏,只能利用而无法享受。城市绝不应该成为功能单一的诸多要素的组合体,像拼图玩具一样各司其职地拼搭起来。
四、丧失沟通性的道路网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人们是依靠道路网来建立社会关系网的,城市中的行走是“一种城市经历的基本形式”[3],具有在场性和再造性,即通过身体对城市空间进行体验,因此生产出更多的社会交往关系,从而将空间作为关于这些交往事件的记忆的贮藏媒介,与之产生密切的情感。
因此,道路的本质作用在于连接,因而道路网即是人类交往之网的物质形态。一个成功的道路网应当成为天然的、适宜于交往的介质和场所,具有使人们方便地于其中彼此相访、重复遭遇、容纳不同目的的使用者等特征。
这类街道应该存在于邻里社区之间,适当规模的社区可以步行完成日常生活必须的大多数活动,而不必依靠车辆出行。“在人来人往的表面下,必须要有一个连续的人群,是他们组成了街区的人际网络,这个网络是城市不可替换的社会资本。”[5]昔日狭窄的街道能够在同一空间中提供往来人群照面的诸多机会,而今被置于大马路两侧的人行道却大都按照一种“文明的”成规,仅供单向行走。穿行马路是一件耗时耗力又需提高警惕的事情,人的城市地位让渡给车辆,人使用城市的主动权让渡给那些机器性质的交通灯。作为连接之用的道路在城市中成为无处不在的隔离性元素。当一条车行宽马路将两个街区分隔开来,就意味着这两个街区中的人被区隔开来了,他们绝少再有彼此碰面和交往的机会,也不大可能产生任何合作机会。
五、激变空间中个体的分子化
城市是一个不易变的媒介,随着时间的推移缓慢变化的环境具有连续性和一定的熟识度,能够贮存和唤醒人的记忆,形成紧密的、代际相传的人际关系网络,永固的空间在时间的作用下累积了人与空间之间浓厚的情感。
资本推翻了这种周而复始累积情感的可能性,空间作为可以赚取利润的生产资料,必须通过不断的更新与买卖不断流通,因此造成了城市中巨大的流动性。
流动的城市首先意味着功能与景观的迅速变幻,需要不断满足交易流动的空间中,必然不需要坚固的房子,因而房子注重的是暂时的使用性,可以装饰的外观也不重要,建筑材料应趋向廉价简易,个人的环境记忆会被随时彻底更换,社会记忆无处共享,无法传承。其次人的流动也是极为迅速的,在城市快速的变革中,没有人能保证会在一个地方长久地居住下去,这使得人们在城市社区中无法扎根,对于现在所属的社区群体的态度也含糊不清。
城市空间的不确定性使记忆无处生发也无处安置,没有形成集体记忆框架的个体,就像是游弋在城市中的分子,失去了网络的束缚与联络。缺乏归属感会使人对自己身边的事物呈现出漠不关心的态度,责任意识淡薄。此外,由于社会普遍交往网络的失去,个体对主动的、友好的、具有责任感的行为缺乏正面的了解和解读机制,由于交往度极差,个体无从知晓他人的行为,也没有渠道予以反馈,流言蜚语式的舆论制约失去了基础。
大众媒介试图用绚烂的城市影像和未来发展规划唤起人们对一座城市的热爱,但究其根本,人们热爱的是这个城市不断的发展所能引导和满足的欲望,而不是生活在这个城市、与之息息相关的那些记忆和时刻愿为之奉献的责任感,通过纳税形成的联系,使公民对国家维持一种微弱的认同和忠诚[6],惟有参与能够生成情感,构筑城市共同体。
六、无处安放的文化记忆
城市的容器性质即来源于其贮藏的本质,贮藏使城市磁体成为可能。
城市“一方面通过保存代代相传的集体知识来确证文化的连续性,并以此重构后人的文化身份,另一方面,通过创造一个共享的过去再次确证拥有集体身份的社会成员,在时间和空间方面都向他们提供一种整体意识和历史意识。”[7]由于这个关乎存在性的重大需求,人类在城市中筑造了专门的贮藏之所——形形色色的博物馆、图书馆就像城市的大脑一样,为人类每一刻的身份和行动都提供着确凿的依据。
与这一专业性的空间贮藏地相对的,是人类文化记忆空间的消失。摧毁记忆贮存地的城市发展方式百余年来一直上演,人类一方面在城市中修筑专业的贮藏之地安置那些成文的、成型的或是考古发掘的历史记忆,一方面又在不断地翻新城市,清除社会文化记忆赖以生存的空间。城市中的人们与空间的感情越来越淡薄,资本对空间的估价意识渗透在每个人的生活中,空间于个体而言仅仅是一个身份的筹码、资本的象征,以及可利用的客观存在。
当人们开始把记忆写在纸上,甚至储存成为数据时,集体记忆的根源就开始枯竭。人们没有办法在一本书或者一页纸上完成他们对记忆共同膜拜的仪式。今天,人类的记忆精确而事无巨细,任何纪念活动都能调用大量的资料来做记忆复原的支撑,但在属于社会的记忆汗牛充栋的时候,属于个人的记忆却是渺小无踪的,个人的记忆无法附着在集体记忆的框架上,首先是因为社会的宏大叙事从不描绘属于微末个体的细枝末节,此外是由于缺乏使个人与集体沟通记忆的机制,无从表达。
城市将记忆也变成一个产品,成为大规模机器复制流水线上的产物,记忆的生产同样可以赚取利润。对记忆的生产特别强调个体记忆本身的价值,将个体的情感注入到商品之中的时候,就是将是时群体参与的情感和后继的共同回忆仪式抛弃的时候。属于个体或者群体的记忆,开始附着在可以购买的、千篇一律的实物上,将个体的记忆赋予一模一样的实物这件事本身就成了贮存记忆的一个格式,这个格式以私有代替了共享,以解构集体记忆代替了建构。
从传播学的角度审视城市空间的规划问题,具有这样一些意义:首先,城市空间的形态研究并不仅仅是一个筑造问题,更是一个社会问题,它对社会的影响是通过传播的方式来进行的。其次,在急速而盲目的城市化过程中,随意规划的城市空间将是一个错误信息的制造、传递场,可能成为一个失效甚至悖离于社会本质的信息储藏器。
最后,很多城市规划建设只有在使用的过程中才能呈现其价值几何,只有使用者才能检验并做出直接的判断,而这时钢筋水泥的浩大工程已经难以改变,它们轻则被逐渐遗弃,败落下去,重则被粗暴地改造——或可以说是破坏。正如梁思成在《市镇的体系秩序》一文中谈到,城市规划“一旦错误,百年难改,居民将受其害无穷”。如果从传播学的角度来理解城市的规划—使用—反馈过程,就将规划者置于媒介塑造和信息编码者的重要位置,规划的目的就是要与作为接收者的城市使用者产生最大程度的共同经验范围,城市中的每一处规划和建设,就不仅仅是应某种要求而呈现在图纸上的符合学科规范的设计,而应是对目标区域和那里生活的人的需求进行实地的走访考察。城市规划是与社会生活紧密相连的过程,“离开社会结构,空间结构就不可能得到理论上的阐述,反之亦然。……离开空间结构,社会结构就不可能得到实践,反之亦然。”[8]。将城市空间视为一个几何构造、或是视为生产资料,或是权力表达,抑或是人的媒介,所得到的城市规划蓝图会迥然不同。人类社会自始至终要倚靠传播来维系,在大众媒介无能为力的领域,空间媒介就必须要登场,要促进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促进人与人之间精神信仰达成共识的机会。将城市视为媒介进行规划,以解决社会问题,这是传播学弥合城市规划与人类社会间久而存在之裂痕的独特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