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文表情研究的学术贡献与思考
2018-01-24王亿本邹晓宇
王亿本,邹晓宇
(南昌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江西 南昌 330031)
人类语言出现以前,非言语传播就已经存在,但是,非言语传播研究开展的相对比较晚。最具有开拓性的要数达尔文的《人类和动物的表情》(The Expression of the Emotion in Man and Animals),罗杰斯认为,“这部著作创建了非语言传播的领域,尽管达尔文没有这么称呼。”[1]达尔文经过 33年的观察并收集大量的资料,通过观察婴儿和儿童、各种文化中的成年人、精神病患者,以及诸如猿和狗等动物的情感表达,坚信人类的情绪表达在很大程度上受进化论影响。
达尔文的表情研究对前人相关思想的批判性继承和深入创新,其通过大量的田野调查获取第一手资料的研究方法对于当前的相关研究仍具有重要价值。尽管由于当时研究技术手段等限制,达尔文的研究结论受到一些质疑,但是,在纪念《人类和动物的表情》出版100周年时,一位非言语传播领域的重要学者保罗·艾克曼(Paul Ekman)认为,“达尔文的许多观察,他的大部分理论解释和预测,都被当前的知识所证实”。[1]其研究方法、研究成果,对于当前的非言语传播研究仍然具有不容忽视的启发和借鉴意义。
一、达尔文表情研究的理论渊源
人类的思想财富存在自身的历史渊源,罗杰斯在《传播学史》中认为传播学的欧洲起源包括查尔斯·达尔文的进化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以及卡尔·马克思的批判学派[1]。而查尔斯·达尔文对于人类表情的研究同样深受解剖学、人相学、心理学、甚至造型艺术等相关思想的启发,再进一步深入观察、分析,构建非言语传播思想体系。
首先,生理解剖学相关研究成果对于达尔文的表情研究产生启发。如1806年,查理士·贝尔爵士(Charles Bell)出版《表情的解剖学》(Anatomy of Expression)。达尔文认为其突出贡献就是说明了表情动作和呼吸有密切关系。他认为各种肌肉是专门为了表情而产生的。当然,达尔文也发现其研究的不足,即没有说明各种不同的情绪产生与各种不同的肌肉如何发生作用,由此引发达尔文继续做相关研究的兴趣。生理学家白尔格斯博士(Burgess)的思想也影响过达尔文。1839年,白尔格斯博士出版了《脸红的生理或机制》(The Physiology or Mechanism Blushing),其对于脸红的表现极其生理机制研究,对于达尔文的研究影响也比较大。
其次,人相学相关研究对于达尔文的表情研究同样具体很多的推动作用。1862年,杜乡(又译做杜庆)博士出版其专著《人相的机制》(Mecanisme de la Physionomie),书中介绍其借助于电器刺激方法,说明手的肌肉生理,并且用照片来说明这些动作,研究结果产生巨大影响。杜乡(又译做杜庆)博士借助于电子实验设备刺激肌肉的方法,探索不同人相表征背后的肌肉运行机制,对于达尔文对于表情探索,极其遗传观点都具有科学佐证价值,深度影响其进化论思想的学理性。
法国著名的解剖学家披而·格拉希奥莱曾经在巴黎大学文理学院(Sorbonne)讲授表情学教程。1865年,在他去世以后,他的教程的笔记本《人相学和表情动作》(De la Physionomie et des Mouvements d’Expression)被刊印出来。达尔文从中获取很多宝贵的观察资料,也发现其研究的不足,即忽略了遗传的因素,而不能够正确说明很多姿态和表情。这也引发了达尔文的进一步深入探索,最终发现了人类表情的遗传特性。
第三,对心理学研究理论的借鉴。1855年,赫伯特·斯宾塞(Herbert Spencer)的《心理学原理》(Principles of Psychology)对于达尔文同样产生很大的启发作用。如斯宾塞认为,在情绪达到强烈的程度时候,“就表现成为大声喊叫、拼命躲藏或逃生、心脏急跳和身体发抖;同时正就是这些表现,会伴同这些激发恐惧的不幸事件的真正经验而产生出来。破坏性的激情,就表现为肌肉系统的普通紧张、咬牙切齿、伸出脚爪、张大眼睛和鼓起鼻孔、咆哮。”[2]类似的研究结论对于达尔文的研究具有重要借鉴意义。
第四,对艺术理论的借鉴。早在达尔文《人类和动物的表情》出版以前,不仅是科学家,而且,画家、雕刻家、演员等艺术家就已经注意到人类的表情问题。这些艺术家们关注各种表情动作的极细微差异,以及如何表现准确,如演员研究手势、身体姿势和面部表情规律,用以表现拟态表情去迷住观众。这些经验由师父传授给徒弟,成为演员的技艺。部分造型艺术和舞台艺术的专家们试图找出表达人类的各种情绪的极细微差异,展现其作品人物的表情和内心情感。如著名画家莱奥纳多·达·芬奇在教授绘画艺术的时候,传授如何表现出那些在笑、哭和恐怖等时候所发生的动作来,但是缺乏严格的科学分析和理论概括。达尔文在文中多次借鉴相关观点,证实自己的观点。
二、达尔文表情研究的方法探索
早在1838年,达尔文在阅读贝尔爵士作品的时候,达尔文对于表情与肌肉之间的关系一直感到困惑。正是由于试图从新的角度去考察这些表情并作合理的解释,才促使达尔文开始表情研究。1839年12月27日,达尔文的长子出生,他马上开始记录他所表现的各种表情的开端,并随时去进行关于人类和我们所家养的动物的表情这个主题的研究工作。如火车上观察老年妇女哭泣表情,还多次写信采访专家,派人观察不同人群的表情。
达尔文对于此前表情研究方法的局限性早已关注。首先,因为表情动作比较细微,且转瞬即逝,不易察觉,研究难度较大。其次,很难探究各种表情表征的深层次原因。第三,观察者自身的情绪影响观察效果。第四,容易掺入观察者的想象。这些因素在不同程度上限制了研究结果的科学性。[2]鉴于上述局限性,达尔文针对表情研究方法做过很多有价值的探索。
第一,达尔文敏锐的观察力使其比其他人获得更多的研究资源。达尔文通过实地观察不同人群,不同人种的表情,以确定人类的表情具有天生性。其观察对象包括:婴儿(他自己的孩子),儿童(他自己的孩子),成年人,动物园里的动物,精神病人以及跨文化人群的观察报告。观察婴孩,因为婴孩表现出的那种纯粹而单纯的表情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丧失。即婴儿的非言语传播更具有生物特性,更容易观察,便于研究。达尔文还实地观察精神病患者,“因为他们很容易发生最强烈的激情,并且使它们毫无控制地暴露出来。”[2]达尔文通过广泛观察不同人群,甚至是不同人种的表情,验证人类表情具有同一性。
第二,达尔文另一个方法论的贡献是向观察员显示面部表情的照片,观察每一个表情代表什么样的情绪。类似方法至今仍然是研究面部表情最广泛和最容易使用的方法。达尔文将观察对象固化成照片,进行细致研究。杜乡(又译做杜庆)博士“曾经把电流通到一个老年人的面部的某些肌肉上去,他的皮肤没有什么敏感;杜乡博士就用这个方法引起了各种不同的表情,同时还把这些表情拍摄成放大的照片。”[2]于是,达尔文拿这些照片给实验对象观看,在没有文字说明的情况下,让调查对象描述照片里人物的情绪,类似于后来控制实验的研究思想。
第三,达尔文第三个方法论的贡献是不仅关注表情的外在变化,还探索产生表情变化的因素。20世纪,大多数科学家只用描述表情(如微笑,皱眉)和不精确的推理方式。或是描述外观变化特征,而不考虑什么肌肉产生这些变化。[3]达尔文则通过解剖分析情绪产生的生理学原理。
当然,达尔文在表情研究方法探索方面也遇到过挫折,如观察著名照片和雕刻画,却少有收获。因为美术作品里最主要的对象是美,而剧烈收缩的面部肌肉就破坏了美。艺术和生活实际存在差异,观察艺术作品做表情研究无疑不具有科学性。
达尔文用各种方法来收集数据,后来的实验心理学、发展心理学和人类学研究都阐述过这些方法。由此,人们看到达尔文整合不同数据,建立一般理论的非凡能力。这种广泛的比较心理学研究方法至今仍值得关注。
三、达尔文表情研究的理论贡献
虽然,此前已经有几百个关于情绪研究的著作发表,甚至往前推至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已经涉及比较多的非言语传播学思想。但是,这些研究只是表情、体态语等的研究,并没有像达尔文采用进化论观点和广泛的生物学观点系统研究这个问题。
首先,达尔文开启了表情的系统研究。在达尔文以前,1866 年,伟大的俄国生理学家谢切诺夫(И.М.Сеченов)的《神经系统生理学》(Физиология Нервная система)讲述到表情动作的分析方法。在达尔文所著的《人类和动物的表情》这本书出版以前6年和《人类起源》一书出版以前5年,谢切诺夫发表上述观点,说明谢切诺夫也具有进化学说的观点。但是,谢切诺夫缺乏大量有关动物表情的实际资料。
达尔文“不仅从进化论学说立场上去解释表情,而且也利用了这种资料去加强这些立场。”[4]达尔文的研究提出了三个表情传播原理,并且围绕这三个原理展开分析。第一个是联合性习惯原理(The principle of serviceable associated habits)。达尔文认为,人们会因为习惯的力量而重复做同样的表情,强调表情是一种潜意识行为,具有可信度。同时,也可以说明表情的协同性。如,“有些人在描写一种可怕的景象时候,往往顿时紧闭双眼,或者摇起头来,好像不要去看某些种讨厌的事情,或者是要驱除这种情形似的。”[2]第二个是对立原理(The principle of Antithesis)。达尔文发现,有些表情动作互相对立,如:悲哀——欢乐;敌视——友爱等,即为“对立原理”。第三个神经系统的直接作用原理。达尔文发现,“在差不多任何情绪达到高度紧张的时候,它就在外表上表现得异常强烈和多样化:身体发抖、有很多的姿势。达尔文确定其为“神经系统的直接作用原理”。达尔文围绕上述三个原理,探索人类的各种特殊表情,比较人与动物的异同,比较不同人群之间的异同,分析差异的深层次原因。
其次,达尔文收集大量有关动物和人类的表情方面的事实和观察,并且把它们分类。资料丰富,观察力强,叙述准确。有研究者指出,即使达尔文的这本书不含有任何理论上的概括,单就事实仍旧具有特殊的价值。甚至,“直到现在为止,在文献里还没有其他任何一本书以动物和人类的表情动作的起源作为自己的对象,并且会有达尔文所做的那样详尽地去考察情绪起源的问题。”[4]达尔文在书中大篇幅探索人类的特殊表情,比较人与动物的异同;比较不同人群之间的异同;分析差异的原因。如认为脸红是人类最特殊的特征,是所有人种共同具有的表情,不管当时他们的皮肤颜色是不是发生变化总是这样。
第三,达尔文的研究透射生物符号学(biosemiotic)思想。《人类和动物的表情》的理论观点是生物符号,并以此为基础认为生理符号的任意性是自然选择的结果。达尔文的生物符号学(biosemiotic)思想早于索绪尔的语言学,其“生物符号学理论在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之间提供了一种新的桥梁”。[5]也有研究者认为,“达尔文现代主义的方法论为语言学和生物学研究的历史关系带来曙光,能为这些学科发展带来希望,也预示着超越种族的科学研究”。[5]
也有研究者将达尔文的表情研究总结为五大贡献:[3]首先是对离散情绪(discrete emotions)的思考。后来相关学者发展成离散情绪理论(Discrete emotion theory),认为人的核心情感是生物性决定的情感反应,从根本上看,其表达和识别无论民族或文化差异都是相同的。第二个贡献是他重点关注面部表情,虽然他对发声、眼泪和姿势没有给予一定的关注。证据表明,面部表情是到目前为止情绪最丰富的信息来源。第三个主要观点是,面部表情具有普遍性。第四个观点是,情绪不是人类独有的,包括蜜蜂、公鸡、狗、猫、马、以及其他灵长类动物等许多其他物种也有。第五个贡献是达尔文解释表情符号的产生原因。比如;“为什么愤怒时上嘴唇翘起?”达尔文认为这是面临威并准备攻击时牙齿的习惯性动作。
四、达尔文表情研究的思考
达尔文对于表情研究开启一类特殊的传播研究领域,但是,由于各种原因,其不足也是在所难免。
首先,研究方法的欠缺与研究工具的不足。从方法论角度看,“因为达尔文没有充分研究情绪表达共时性的与历时性的区别,所以他不能像索绪尔那样系统地采用双重视角,将情绪表达研究拓展到更详细的语言进化论领域。在达尔文的文本中看不到这种方法论上的差距,然而,在进化论与符号学,以及语言学与生物学之间的融合背景下,理解他的表达的生物符号学理论(biosemiotic)时,这种研究方法的差距就比较明显了。而索绪尔在这些方面做出较大贡献”。[5]再如,从具体方法与工具层面看,当前,可以广泛借助新型传播研究工具,提升研究的准确性。现在先进的非言语传播研究的技术设备,如眼动仪等,情绪实验与理论的研究与认知、神经科学、脑科学等研究结合;其研究手段如脑电(EEG)、功能磁共振成像(fMRI)、功能近红外成像(fNIRI)等,数据精确。但是,这些是历史原因,不能苛责古人。
其次,研究结论上的质疑。达尔文认为情感具有普遍性,认为情绪表达不是人类独有的,而是人类和动物之间普遍存在的,该观点是进化论的产物,也是物种连续性的证据。但是,情绪产生的原因、对于情绪的态度、以及情绪的识别和解释等方面在不同文化背景下却存在差异。[6]其情感表达具有普遍性的观点在生物学和社会科学领域长时间存在争议。简单地说,就是鉴于生物学和进化论的观点,所有的人类交流都存在六种基本情绪(快乐、惊讶、恐惧、厌恶、愤怒和悲伤),都使用相同的面部运动。研究者通过30名东方人和西方人进行对比试验,驳斥长期表情具有普遍性的假设,研究资料表明:文化在塑造人的基本行为方面具有强大影响力而不是一直以来坚信的生物性[7]。
第三,达尔文的表情研究还存在未解决的问题:比如,他并没有提供测量面部运动的方法。他也没有确定每个情感类型的界限。任何情绪的表达都有许多不同的变化。我们还不知道有多少变化,我们也不知道这些变化在多大程度上与社会背景或主观经验的差异相联系。艾克曼也指出达尔文研究的缺失,艾克曼认为所有的科学研究最终都是关于人和关系的研究。而达尔文却忽视了面部表情与情绪之间的关系,标志(indicators)和传播符号(communicative signals)之间的关系等。但法国人杜乡(Guillaume Duchenne)观察自发微笑与假装微笑之间的差异,为指示(an indicator)和表达信号(a communicative signal)之间的区别提供有价值的例证[3]。也就是后来的“杜乡的微笑”(Duchenne Smile),即发自内心的微笑。
达尔文的表情研究固然存在不足,但是,其表情研究的思想和精神仍然值得借鉴,其对于非言语传播研究的开拓性价值也不容忽视。其对于前人相关研究理论的质疑与借鉴,其对于研究方法的探索,其对于研究资料的大量收集,长时间的观察等对于当前的非言语传播研究都具有启发意义。其研究之不足也同样是后期非言语传播研究值得开拓的领域,这也是很多学术研究发展进步的通常路径。